《[三生三世同人] 同来何事不同归》 第1章 [bg同人] 《(三生三世同人)同来何事不同归》作者:并殇城【完结】 简介: 原著小说时只是觉得墨渊白浅有些遗憾,电视剧版真心被墨渊圈了粉,师父委实更适合浅浅。 不会从电视剧的中段开始改写,尊重电视剧的结局,夜华归来,一切的一切,是在岁月里悄无声息的变化着。 师父的爱隐晦深沉,连说都说不出口。所以也只有时光能让这份感情露出来。 隐晦是这段感情的本质,但一定给墨白一个he,圆圆满满,发糖不会少,有h有kiss有轰轰烈烈有一切。 【落花时节后第二个师徒文,一定不坑,更到完结。默认不会太长,十万字是上限】 内容标签: 正剧 师徒 he 主角视角墨渊白浅配角夜华少绾凤九东华白真折颜团子连宋成玉白止 一句话简介:也曾鬓微霜,也曾因你回光 第1章 待回头痴情仍不懂 天上的太子成亲那日,七十二只五彩鸟绕天宫三日不散,五色烟霞漫天漫地,流云滚动,人间十载花开不败。 青丘的老幺穿着一袭雪白的衣,牵着那双温热而好看的手,高高立在瑶池上,很是淡定的受了四海八荒的朝拜。 她偏头朝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光彩,她说,夜华,这样真好。 于是众仙看到天族那位正儿八经的太子,那位浩德年间几番生死扑朔的太子,那位据说少年老成,端方稳重的太子,一瞬间柔和了眉眼,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孩子。 此般景象,数万年已不曾见,数万年,再不曾见。 白家老幺既是开心,便难得有了同乐一乐的兴致,她一手端着瓷白的酒杯,一手牵着自家夫君,从三里以外的散仙,一路敬到天君脚跟底下的四哥与折颜,她酒量好,倒也不怕,只是自家新晋的夫君一向酒量浅,喝到四哥跟前时,那勉力站稳的模样,已活像受了七十二道荒雷,三十九道业火,很觉凄凉。偏白家老四仍存了死命灌他一灌的心,拿了酒坛便要和这妹婿切磋几轮,白浅不着痕迹往一旁挪了一挪,无奈向老凤凰道,“你家的人,不劝上一劝么?” 折颜的表情很是刻意的吃惊,“又干我什么关系?” 白浅道,“你若不管他,明日我将团子送到桃林小住上两月,也瞻仰一番你与四哥的,恩,父子情深?” …… 白真被折颜压下时,仍阴郁不已的想着同夜华切磋,奈何打不过几十万年道行的老凤凰,临了朝着夜华怒目一视,蹦出一句很是不像样的话来,他说,“养大的黄鼠狼,抢走了小油鸡!” 夜华君身子一倾,那本是故作不稳的脚步,这次当真是堪堪不稳了一次。 白浅突地便有些正经,她正儿八经的拉着他,正儿八经的往前走,正儿八经的同他吩咐,“夜华,自我拜入昆仑墟,如今已是第九万个年头,我自认虽不大着调,却也对得起自己这上神的虚衔,对得起这师父从前传授的那些道理,唯独对他当年为我挡下天劫,连累后来沉睡了数万年,有着说不出的亏欠。我这两日一直想着,咱们既然成了亲,往后你便要同我一起孝敬,我知道你同他还有一层从前的关系在,这关系确然有些复杂,但比起大哥,我更盼望着你能像师长一样的敬重他。” 夜华默了默,伸手将她往怀里揽了一揽,“我晓得,你放心。” 一对新人肩并肩行到稳重的仙人跟前,恭敬的跪下,女子捧出一碗新茶,却也没有旁的话说,只一笑,“师父,十七来为您添茶。” 墨渊淡淡的点头,淡淡的接过,温热的茶杯,手指的冰凉,他淡淡的为她抹去指尖一片沾湿的茶叶,他说,小十七,夜华是个好孩子,望你珍惜。 第2章 千万年转过阡陌都化作河 时日如梭,一切终归原点。 除了她再不是昆仑墟一身白衣盘着道士头的小司音。 入住洗梧宫的日子,渐渐习惯,渐渐温软。团子每日仰着小脸巴在她身边,巴不得时时同自家娘亲在一处,夜华却也难得有了丝严父的模样,每每入夜便将他拎回庆云殿,理由却也很是充分,天族的小天孙,终究是要培养些男儿气概的。 团子坐在庆云殿里,啃着硬邦邦的蟠桃,包了一包泪,“成玉,你说,我究竟是不是父君亲生的,为什么父君自己天天赖着娘亲一起睡,也不怕折损了男儿气概,却不许我抱着自己的娘亲,呜呜呜,终究是我的娘亲又不是他的娘亲!” 成玉偷笑,“小殿下,这话你可敢当着你父君的面说么?” 团子哼了一声,他如今有了娘亲,有她疼着护着,觉得很是靠谱,又有什么不敢! 于是第二日他便正式向父君提出了这个疑问,初听得这个问题,他的父君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十分正经的撂下手里的折子,十分正经的遣退了周遭的仙娥,十分正经的将他嗑瓜子的娘亲揽过来亲了一口,回头宝相庄严的教育他,“阿离,不想要妹妹了么。” …… “咳……”白浅被瓜子呛住,饶是脸皮再厚,老脸上还是红了一红。 她觉得,夜华君委实越来越不正经了..... 殿里的烛火有些晃动,烛火下夜华的侧颜十分赏心悦目,阿离已被奈奈抱了下去,虽然临走时仍是十分委屈且不解,却到底没敢挤出眼泪。夜华一手翻着折子,另一手还不忘为她剥瓜子,他的手法极好,瓜子仁剥得很是完整,剥好一小碟便端到她嘴旁,她仰头一口气倒进嘴里,很是痛快。 第2章 夜华笑了笑,眉眼间均是温柔,见她吃的开心,突然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可听说,墨渊上神又收了许多弟子?” 白浅愣了一愣,却不是因师父收了弟子这事,而是夜华君一向不是这般八卦的品性,此番能让他八卦得上了心,她很觉稀奇。 师父,确然收了许多弟子。 自他重归昆仑墟,众人都知道了青丘的姑姑便是当年墨渊战神座下的十七弟子司音,诚然这也传出了一些轶事,便譬如她当年恭恭敬敬的跟在师父身后三尺远的位置,却也在四海八荒这些闲来无事的神仙嘴里传成了师父落在昆仑墟山头,怀里仍揣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件事令她觉得,传闻大多不可信。 可终究,她这番女扮男装拜师昆仑墟,于危难时舍身护了师父仙身的举动,在大多数人口中仍是被传为了一段佳话,褒扬的何其慷慨激昂,全然隐去了她这七万年的惫懒,以及于青丘混吃等死的实际情况。 然而她女扮男装拜师一事,约莫是正击中了那些思慕师父的女神仙的心事,觉得墨渊上神也并不是全然不收女弟子的,女扮个男装便也行的方便,于是一时间,昆仑墟络绎不绝的皆是娘娘腔般胸前平平的“男儿郎”。 想她拜入师门两万年,也不见师父座下新添什么弟子。此番师父醒来,却有些开窍,又或是擎苍一战令他觉得,打群架时,终是人多些好办事,便也决定多收些弟子。当然,这些都是她闲来无事看戏本子得来的体悟,终究是不做准的。 师父对于收徒一事,向来只考量资质,不问出身,眼下更是没了不收女徒的限制,只嘱咐若是女子,变回原本模样,端端正正拜师便是。 于是自她成亲至今,师父已新添了十一名弟子,其中也不乏女娇娥。她十分喜闻乐见,觉得七万年过去,众师兄多有了家业,虽此番尽数重返,但若哪一日迫不得已要走,只留得师父一人在昆仑墟,也着实冷清了些。 闲来无事时也算了一算,眼下这弟子的数目,将来同师父组一组麻将,便也凑得整整七桌。 委实很是圆满。 想起师父,便不免又想起一件很是郁卒的事。 自她成亲后,师父每二十年来九重天同东华饮茶叙旧一个时辰,然每每此时,却正巧是她带着夜华回青丘狐狸洞小住的时日。这便也不算,她每十年回昆仑墟住上数月,原想着此时能好好侍奉在师父跟前,尽一尽做弟子的孝道,然而她去的这几回,竟好巧不巧,师父都是在闭关。 她很是有些忧伤,觉得自成亲以来,似乎已数十年不曾见过师父,虽然得知他近来新收了不少弟子,当下还算得热闹,每每去时,也见得昆仑墟一派齐整的模样,却仍觉得,见不着他,终有些寥寥。 于是她这次虽照旧是同夜华打了招呼,便包袱款款的回了昆仑墟,却是暗暗打定了主意,若是等不到师父出关,便宁可守着昆仑墟,不走了! 第3章 留不住明朝他的来去 来到昆仑墟的第五日,她依旧没有见到墨渊。 她踱到师父闭关的山洞前,正门自是进不去的,她变回只雪白的狐狸,寻到洞壁上熟悉的缝隙,拼力往里挤了一挤,老脸红了一红,故作严肃的退了出来。 分明七万年前还挤得进去的…… 胖了,当真是胖了…… 她变回原本的模样,正了正衣领,很是板正庄严的往外走。 路上遇见个唇红齿白的女娇娥,昆仑墟到底几万年不曾见过这般温柔似水的雌性,她每次见着便不免有些激动,像是小时候瞒着阿爹阿娘偷偷去看外面野养的狐狸,也觉得一条尾巴的模样很显得与众不同。 她勉力按耐住心中的澎湃,这女娇娥正是师父新收入门下排行二十四的小弟子,同她行完礼,便也寒暄, “师姐,您老人家怎的来了。” 一声老人家,叫得她终是有些悲伤。 白家老幺于是掰着指头认真数了一数,数完却觉得,这一声老人家委实叫得很合时宜,她拍拍小二十四的肩,不由又做了那句感叹,“唔,我当初若是抓紧些,曾孙儿也有你这般大了……” …… 小二十四终是提着食篮,步履款款的进了山洞,她站在原处巴巴看着,免不得眼热,她咂咂嘴,决定回去与子阑喝几杯。 来到昆仑墟的第四十七日,依旧未见到师父。 然而这日间却发生了件大事。 翼界的老祖宗,传闻已沉睡了几十万年,眼见已要变做个与天地同寿的化石,这日不知怎的,初升的阳光照进昏暗的洞府时,老祖宗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了眼。 睁了眼却也没有旁的话说,她只稍活动了一下筋骨,顺手拍塌了几座山,便腾着云直飘飘的飞来的昆仑墟。 她来得很是低调,全然似个来拜访墨渊上神的小仙,行至山门时还很是礼貌的塞给守山的弟子一人一个凤仙果贿赂着。 诚然,两个时辰后,整个天宫都知晓了她归来的消息。 最先惊动的便是四哥与折颜。彼时她正同其余二十六名弟子一并站在三丈开外,围观那位黄衣老祖宗在师父的洞前破口大骂。 大师兄确然是不敢拦的,因她骂的正是,“墨渊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杀千刀的!” 子阑也不敢拦,因那老祖宗此时拿在手里的,正是当初害得他师父沉睡了七万年,也累得她做了一世凡人的罪魁祸首,东皇钟。 第3章 她很是看不过去,郑重的叹了口气,向前一步。 众位师兄弟眼见她有所行动,均是鼓励的朝她点了点头,颇有一副对她大义凌然的崇敬。 她咳了一声,弯腰捡了根树枝,很是淡定的缩了回来,化成个毛笔,顺手撕了片衣摆,埋头便万分认真的记。 最近文荒,难得遇见个好素材...... 便在此时,只听得毕方的叫声自远处响起,她抬头便见着四哥与折颜很是匆忙的赶来,四哥的发仍披着,尚来不及束,折颜的衣带还系错了一处,这幅仪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纯洁的地方去。 二人匆匆下得毕方来,三步并作两步,也顾不得扫她一眼,直接便走到洞外的老祖宗跟前,二人端了端语气,开口时已是说不出的小心并亲切,“唔,少绾,这许多年不见,你终是醒了。” 白家老幺叹了一叹,埋首默默在“戏本子”上加了一句,尚有断袖一双,前来搅局。 然而四哥与折颜却并未“寒暄”太久,眼见身后洞门周遭的光华闪了一闪,接着熟悉的一双墨靴已踏了出来。 初初见着这一幕,她很是呆了片刻,开了,竟是开了。 墨渊一身灰蓝的衣袍,墨冠束发,颇显得禁欲且庄重,神色却有些淡淡的。 他走到那位女尊神跟前,站定后默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来便来了,这般热闹做什么。” 老祖宗听得他的话,撇了撇嘴,不满的晃了晃手里巴掌大小的东皇钟,“我且问你,你当初既说送给我做个铃铛,却又为何顺手就扔在若水河畔?若是让旁人捡了去,我又拿甚绑在穷奇的脖子上” 折颜咳了一咳,”少绾,你那穷奇已让天族的太子斩了。“ 少绾不以为意,“饕餮呢?” “斩了。” “梼杌呢?” “……斩了。” “混沌呢?!” “咳......这个没斩,据说是眼见其他三只被斩了,自己吓死了……” 少绾大怒,“姑奶奶这便去斩了天族太子!” 白浅一听,忙竖起耳朵且正一正神色,却在下一刻,耳朵抖了一抖,因师父已淡淡拉住了这位尊神。 这一握,握得很是实在。 师父说,“少绾,别闹了。” 老祖宗被这么一拉,明显已顺了半吊子气,又狠狠忍了另外半吊子,最后尚还能笑不露齿,十分婉约的回他,“那便算了。” 师父点了点头,神色微带了丝笑,就着牵她手臂的动作便往前殿走。 二人经过众徒弟时,白家老幺终于壮起了胆,她凑出个头,小心举了举爪子,“那个……师父,十七回来了。” 墨渊初听得她说话,似是愣了一愣,片刻却已恢复成寻常神色,他转头打量了她片刻,微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嗯。” 第4章 前世今世皆是患得患失 阿爹曾说,洪荒时的神仙虽善良,但脾气绝不会好到哪去,上古神祇少绾便是如此。 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她自章尾山的一颗凤凰蛋里爬出,她虽是翼界的始祖女神,论资历也算得上是这四海八荒的老祖宗,性子却是数十万年如一日,很是洒脱且不羁。彼时天界翼界尚不大和睦,虽中间隔了条菩提河,仍是隔三差五便要掐上一回。 直到某一日,老祖宗伸了个懒腰,决定好好睡一觉。这件事发生的突然,期间尚隔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辛密,眼下已不可考。 唯一可确信的是,彼时她那一睡,是睡在墨渊怀里的。 讲到这里,折颜微微一叹,瞄了一眼身侧围坐着的二十六个白衣小道士并一只人模人样的笨狐狸。 白浅端着瓜子,饶有兴致的凑近了一些,左右瞟了一瞟,压低声音,“诚然我不是个十分八卦的人,对师父的这些过往也并不真正感兴趣,更不想知道其中原委,只是从前听着司命讲,许久以前,师父确然是有一朵颇为纠结的桃花。” 折颜因她的这番自我评价与不开窍,很是叹了一叹。 “这几十万年,思慕你师父的女仙若聚在一处,大可以绕上昆仑墟几遭,最终也不过只是一场场伤心罢了,可唯独这一位,你师父是有些回应的。她当年为何甘愿抛下翼界,我虽不知,眼下却也有了些揣测,我仍记得她去的那一日,菩提河畔绵延千里,开满了火红的菩提花,我想着,那正是墨渊在为她送别。” 白家老幺很是感慨的一叹,她从前看的戏本子,但凡旷世的英雄,便总要有个亦正亦邪的美人来配,二人你来我往,冷言冷语里裹着真心,似乎非要隔着这么个正邪不两立的名义,才算爱得轰轰烈烈。 眼下殿里的这位尊神,便很合这个身份。 她想,或许这才是师父应该揣在怀里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老祖宗终是在昆仑墟落了脚,师父独独为她劈出了一间厢房,白浅闲来无事同众弟子偷偷跑去瞧,竟比她同子阑的屋子并在一处都宽敞。 傍晚仍睡在自己的小土窑里,翻身时一个不小心从自己两尺宽的矮榻上滚下了地,她爬起来揉了揉老腰,不由更是打心底里羡慕。 她暗搓搓的想,等师娘哪日睡到了师父的屋子里,她一定要抓住先机,快准狠的占住这个新坑,子阑若是要同她抢,她就做一只咬人的狐狸! 师父既然出了关,她免不得便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阿爹常说,有长辈孝敬,是莫大的福气,这场福气经历了七万载岁月的辗转,如今重新落在她的头上,她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捧着且十分珍惜。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她眼巴巴的跑到大殿外,扒着柱子往里瞧,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同师父搭一搭讪。 第4章 殿内果然有两个人,另一个却不是少绾,而是十里桃林一路过来,来了便赖着不走的老凤凰折颜。 她瞧见折颜慢慢悠悠同师父寒暄,慢慢悠悠的饮了杯昆仑墟上好的茶,最后,终于入了主题。 他说,“少绾那里,你究竟怎的想?” 殿内默了一默。 师父说,“随着她罢,但凡我能给的。” “那......”折颜缓了缓语气,似是在斟酌,良久,出口的话却很是令她吃了一惊。 他说,“白浅那里......你又作何想法?” 她吃惊之余,下意识将耳朵竖了一竖,却只听见茶杯碰上桌面的声音,想是那只老凤凰将手中的茶洒了一些。 殿内是更久的沉默,终于,她听到了师父的话,那样低沉,莫名的令她的心有些疼。 他说,“我已找到了我的位置,我要她岁月安稳,要这天地清明,我要守住这四海八荒,留她一世长宁。” 第5章 愿就此舍了轮回求一世不再喜悲 她自殿中出来时,很是有些魂不守舍。 她想着,自己昨夜自榻上摔了下来,怕是当时便摔坏了脑子,方才很是荒唐的曲解了师父话里的意思。 她裹了裹衣裳,颇为心虚的往回走,仿佛真做下了什么亏心的事,竟很是怕撞见个熟人。 路上走得稍快了些,冷不防脚下打了个岔,眼看便要往前扑,她一急,突然想起从前大师兄摔倒时,就地利落的一滚,衣裳尚没沾地,人已潇洒的站了起来,这件事,后来颇得众师兄弟的赞许。 白家老幺忙依样画个葫芦,也在落地时咬牙滚了一滚,谁知没找准方位,脑袋重重磕在了石头上,一时疼得几乎要升天。 她素来是怕疼的,只是从前师父不在,再疼也都强忍着,如今眼见四下无人,便也没了顾忌,捂着脑袋很是委屈了一会,她心酸的想,自己这个狐狸脑袋原本已不大灵光,眼下这一磕,别真的磕成了个傻狐狸。 正想着,有脚步声已到了跟前,她呆呆的抬了抬头,还没看清来人,已被对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一提,提得她很是心酸,想她十四万岁高龄,整日被这个小自己七八万岁的小儿提来提去,隔三差五还要丢到榻上陪个寝! 她委屈的呜呜两声,惹得来人好笑又无奈,“哪里疼?” 她指了指额头,呆呆地问他,“你怎的来了?” 夜华凑近些,皱眉细看了一看,随口道,“左右也无事,便过来看一看你。” 他虽答得这样云淡风轻,她却晓得,定是因着少绾的事,他放心不下,这才推了诸多事,急匆匆的赶了来。 “夜华……”她扑过去,很是感动的将他抱了一抱。 他一双眸子含着笑,将她打横揽起来,在她耳旁低声问,“浅浅,可想我了没有?” 她红着脸咳了一咳,小声道,“你先放我下来,若是让师父同师兄们撞见了,像什么样子。” 提到师父,免不得心中又虚了一虚,她将头埋进他怀里,闷了许久,终是默默道,“夜华……你这样好。” 夜华君既来了昆仑墟,她小小的土窑便硬生生多塞下了一个。 傍晚挤在矮榻上,他披着一件黑色的中衣,就着烛火为她换药。 他的手法很好,且颇为小心翼翼,她察觉不到一丝疼,便也觉得找这样一个靠谱的夫君很是有先见之明。 他换完药,扶着她躺下,熄了灯过来将她揽入怀里,斟酌了片刻,低声道,“眼下昆仑墟的那位神尊…..我不晓得你同她是否已打了照面,只她昨日醒过来时,三重天竟暗了一暗。东华帝君同我讲了些她昔年的事迹,眼下也不大好说出来令你担心。我只觉得,若这位尊神能留在昆仑墟里修身养性,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他偏头在她额上印了一印,“浅浅,你日后若撞见了她,只管让着些罢,左右,眼下你也是打她不过的。” 话到末尾,颇带了丝笑意。 她趴在他怀里,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估摸着自己日后也该少来叨扰师父一些,今日的那些话,便权当做了场梦,待到明日醒来,一切烟消云散便罢了。 来到昆仑墟的第四十九日,她独自去向墨渊辞行。 这一次,远比她往日里呆的时日都短。 墨渊仍是沉默且端正的模样,只是神色颇有些寡淡,见着她,问了几句自家胞弟的近况,便也默了下来。 她认真的为他倒了一杯茶,跪在他身前捧给他,他接过,缓缓饮尽了。 她喉头有些发涩,正欲起身,突然想到此番这一走,怕又是许多年不得见,更不能侍奉在他的身边,便想着临走前说一句令师父欢喜的话。 她在心中掂量且掂量,觉着昨日师父同折颜的那番谈话,许是前半段才是重点,而她只是捎带着被提了一提罢了,体现的却也是师父对她这个后生晚辈的爱护之心。 她委实不该想歪了去。 既想到了此处,便也觉得昨日的自己很是荒谬且猥琐,她正了正神色,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一个头,说了一句自认很是讨好师父的话。 她说的是,“师父,您同师娘好好的,十七等着喝您儿子的满月茶。” 第6章 浮生里执着什么是爱是恨么 她自师父的屋子出来时,迎面遇到了折颜。 第5章 她对这只老凤凰隔三差五来昆仑墟遛上一遛很是不满,语气便也不大友善,颇有些凉嗖嗖的,“老凤凰,四哥没同你一处么?” 折颜看她一眼,答得云淡风轻,“他昨日同我拌了几句嘴,一赌气,便骑上毕方回了狐狸洞。” 她听着很是解气,不忘落井下石,“那你合该尽快赶回十里桃林,找块搓衣板备着,待四哥回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你说是也不是。” “你以为,我愿意在这昆仑墟赖下去么?”折颜皱眉看她一眼。“我只是想见着你走了再动身,你师父前些日子受了些伤,颇有些重,眼下我很是怕你又说了什么话伤了他。” 她愣了一愣,待听明白不由得既怒且惊,一手召出破云扇,“哪个伤的师父?” 折颜冷笑一声,“你若能离他远一些,他或许还能长命百岁。” 这句话一出,她初时委实没大听懂,眼巴巴的瞪着他瞧了一会儿,又用自己的狐狸脑袋努力思量了一遭,觉得这话约莫是在嫌弃她这个做弟子的不争气。 她有些心虚,收了扇子,小声迟疑道,“我……我诚然不似十几位们师兄争气,能闯出一些大的名堂,只是最近几年,着实已不大闯祸了……” 折颜皱了皱眉,一把夺过她的扇子在她头上重重一敲,于亭中的石凳上坐下,抚腿长叹道,“初将你送来昆仑墟时,我很担心此举实实坑了我的这位老友,可后来见那你两万年还算晓得事,你师父昏迷不醒时,你每月一碗心头血,也很是令我动容,便也想着,或许墨渊能收你为徒,也是一件幸事。可眼下看来……你确然是来坑我这位老友的!” 她老脸红了一红,被这一通训斥,训得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折颜顺了顺气,一瞬不瞬瞧着她,又道,“你可知你四哥为何同我赌气?这些日子,我打定了主意若见着你,便同你分析分析这桩事,你四哥却觉着,你这人一向不大着调,且很是晓得自我宽慰,眼下若被我一通分析,反倒搅乱了心,不得平静。可昨日我见着了少绾同你师父,便晓得,若再不同你分析这一遭,往后待你想回头,只怕都晚了!” 白浅抖了一抖。 折颜到底是长辈,且眼下显是动了怒。 阿爹一直教导着,长辈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尤其是小心眼的长辈。 白家老幺吸了口气,很是狗腿的凑了过去,语气放得十足恭顺,“咳咳,你先别气,若气坏了身子四哥只怕要同我拼命,有甚的教诲,你只管说着,小五认真听着就是了。” 折颜犹未消气的瞧她一眼,无奈道,“听闻你四哥从前在西海龙宫里也同你讲了一讲,他也不过比你大了区区几万岁,不晓得这世间的事,也没甚的好奇怪,只你从前隔三差五的同子阑溜下凡间闯祸,听闻连皇帝枕头底下的孤本都翻过,怎的还这般不晓事?” 末了为了加强效果,不忘补充一句,“凤九那丫头区区三万岁,都比你晓得这些!诚然,她是早熟了些……” 白浅听得颇受打击,且在小本子上为子阑咬牙切齿的记了一笔。 折颜瞧着她,颇为严肃,冷言冷语道,“我只同你讲一个故事,你认真听着,且听罢同我分析分析。” 见她忙不迭点头,这才不紧不慢开口,“从前有一条蛇,它被一个守山人照顾得很好,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护着,这蛇也很晓得感恩,便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报于他,这样过了许多年后,一次恰逢天灾,四境生灵涂炭,守山人同这条蛇不得已的分离了,这蛇便守着守山人的屋子,等着他回来,熬过了一年的寒冬,又一年的酷暑,几番熬到了垂死的边缘,都不肯离去。” 话到此,他顿了一顿,见她听得入神,终是放缓了语气。 “后来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山上又来了另一个守山人,这一位颇为内敛,虽心中也十分心疼这条小蛇,却为了保下它的命,宁可剥下它的皮,没有了皮的蛇痛苦的挣扎,没过几日便凄凉的死去了。后来许多年,守山人又捡到了一条小蛇,这一条远比那一条美得多也尊贵得多,守山人晓得,这便是自己从前那条蛇,他觉得失而复得,且眼下没了官府强迫着他杀蛇,自是十分的珍惜,这条蛇于是同他过了一段很是得意的日子。可后来,天灾再次降临,第二个守山人,同样与它分离了。这条小蛇心心念念,觉着他为了护着自己,此番分别得很有意义。也便在此时,第一个守山人历经了大小百战,满身伤疤的归来,只为了与它重逢,这条小蛇却一口认定了,第一个只是有恩,第二个才是有情……” 他讲罢,抬眼看他,“你说,这条小蛇,它之所以这般笃定,究竟是因她真的更中意第二个,还是因为,这一位于她,终究更容易一些,不像第一个遥不可及?” 他继续补充,“又或者,这条小蛇是觉着同第二个经历了许多患难,患难见了真情么……这确然是不假的,可它却从未想过,它之所以未同第一个经历什么患难,是因为那人一直将她小心的护着,细细的捧着,得罪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未舍得将它置身于患难之中。” 他说,白浅,你觉着,这两个守山人,哪个更爱这条蛇呢? 第7章 缘来缘去得之失之 这浮生不过如是 她自五万岁识得墨渊,自此,已将他奉在心中整整九万年。 第6章 他是她的授业恩师,这四海八荒掌乐司战的上神,她亲眼见着他手握轩辕剑,睥睨四海八荒的伟岸模样,也记得他唤她一声“小十七”时那不经意的笑意与温和。她的师父墨渊,他执得起这世上最重的剑,也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姻缘。 七万年,她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看着这四海之内,六合之间,七次的桑田与沧海,然而炎华洞中,数百万个日日夜夜,她从不曾凑近了细细的看他一眼。 她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家师父的崇敬与仰望,向来听不得旁人的一句不敬,便也推己及人的要求自己,从来都觉着,只远远地瞻仰着已是心满意足,若是想着放肆的碰触他,再生出些荒唐不堪的念头,便合该愧疚的以死谢罪了! 是以她从未将墨渊同她往这一处想,可今日折颜的一番话,便似寒九的天突地为她浇了一盆滚烫的水,明明内里仍震得透心凉,外表却活生生烫掉了一层狐狸毛。七分惊三分痛,惊痛至酸涩的感觉委实难以形容。 她咽了咽口水,却觉得喉咙里几乎冒了烟,九分绝望中仍存着一丝侥幸,“这,万万是不大可能的,你晓得,我同他的身份…….” 折颜望着她嗤了一声,“怎的不可能?他于这四海八荒中再强大,也终归是个男人……”他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而你是个女人。” 只这一句话,已堵得她哑口无言,她已烧退了一层狐狸毛的老脸不由得又烫了一烫,勉强稳着语调,仍同他分析,“你看,会不会是故事里的这个守山人,他回来见着这条小蛇等了他许多年,心里免不得,有些感动了……” 折颜叹了口气,微摇了摇头,“若你为了心中好受些,偏要做这般以为,我也不会拦你,左右我同你说,也不是指望着你真的有个回应,你四哥说,宁拆得一座天宫,莫拆散了你的婚,我确也深以为然。故事既讲完,故事中的人便合该散去,我同你讲了这些,也是想着,若你真的承不了他的情,便也成全了他的清净罢。” 二人沉默良久,白浅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我一向觉得,即便做一条蛇,也合该认定了便从一而终,若是做一条朝秦暮楚的负心蛇,最后也只落得个伤人伤己,且阿爹一直教导,我们虽活得肆意,却也不能忘了最是底线的“伦常”二字,若是……若是第一个守林人再是它的师父,莫说伤人伤己,只怕最后,连善终都求不得了。” “况且......”她吞咽了一番,缩了一缩脖子,“方才我同师父说,盼着他同师娘生个白胖小子,便也来凑一杯满月的茶,师父他......他也并没有表示什么,想来,这位老祖宗既回来了,他许是已放下了。” 折颜闻言,脸色顿时僵了一僵,待反应过来不由得怒斥道,“我方才同你说了这么多,原是在对牛弹琴,你说这话同你师父,是盼着他早日去了,你好独自快活么!”说罢一把将她拨开,举步便往屋子走。 未到门口,已听见里面一声重重的咳嗽,折颜心下一惊,只还未及反应,更不及拦阻,一只雪白的狐狸已嗖的一声自他脚边窜了进去。 她跑到榻前,却也不敢伸爪子,墨渊初见她的原身,一时不由愣了住,心中一涩,已引出了一连串的咳嗽,他一手掩着唇,一手支着琴案,握得指节都有些泛白。 可终究,仍是有血迹自那修长的手指间渗出,一滴,两滴,落在她短短的小爪子上。 她望着那刺眼的红,恍惚看见了东皇钟下那绝望的赤焰。 墨渊笑了,他抓过她的爪子来,用手一下下为她擦拭,他的手那样温暖,沾着他的血,他说,“别怕,已快好了。” 胸前突然被重重的一撞,他心中一悸,原是她已撞进了他怀里..... 第8章 身影又描摹他留不住他换得又一身的牵挂 自那后,她再不曾见过墨渊。 有些事合该被掩埋,方显得从容与放下。然而有时午夜梦回,依稀还是少时,窗外下了鹅毛大雪,十几个师兄弟围坐在一堂叙话,炉子上仍热着酒,她熟悉的那个身影于堂上坐着,淡淡的炉火,映得他的神色如玉温和。 她自梦中惊醒,每每有些迷茫,身侧景物依旧,隔绝了昆仑墟的暮雪炊烟,这才晓得,方才只是她的魂魄,暂时回到了万年前。 岁月更迭,时日淡淡却飞快。 一揽芳华中的桃树长势很好,今年早春,已结了第一树桃子。 夜华坐在庭中,握着她的手同她临帖,写完一篇,他拿起看过,免不得叹了口气,白家老幺见着了,便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咳,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夜华,你若是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晓得,一手字写的怎样,实已不大重要,我从前在昆仑墟学艺时,便悟出这个道理,左右考试时,挨着大师兄坐,且抄得快才是最要紧的……” 夜华笑着摇一摇头,敛眉看她,“你这般性子,却也能在他座下两万年不被逐出师门去,也实在不大容易。” 她愣一愣神,良久,喃喃道了一句,“我也觉着,委实不大容易……” 皓德君十三万四千零三十二年秋,翼族之乱又起,四海肃杀。 少绾的归来,恰似一颗火种,投进沉寂了数百年的翼族人心中,顷刻燃成了一片火海。 诚然这位老祖宗眼下并没甚的动作,她的苏醒却无疑带给了翼族无尽的希望。他们关闭了天界通往翼界的菩提往生门,且囚禁了胭脂公主同阿念女君。 第7章 几日后,她于洗梧宫见到了一位故人。 十六弟子子阑坐在殿中,仍是昆仑墟弟子一贯的白衣,可眉目间到底褪了几分经年的稚气,且染着焦灼与沧桑。 他此番来的很是时候,她将手心中那块玉摩挲了一摩挲,递予他。 她说,“你若想去翼界,只管带着这玉魄去闯往生门,约莫也有几丝机会,只是若再出不来,我也不大能去为你收敛尸骨。然而若是你信得过我……此番,我便托着你的福,将我欠离镜的情同债,一并还了。” 子阑僵在原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十七,我不可以这般对你。” 她摇一摇头,“离镜他......昔年我伤情之时,免不得将他恨了一恨,却也不曾想过,他是否会同我一般伤情。诚然他这人不大专一,却邪中自带着三分正气,且于大是大非间很是有担当,只我终究意识到这些时,已经晚了......对于胭脂同阿念,我已不想再有这样的遗憾。” 子阑犹豫良久,终是站起身,他拱手作揖,恭敬的超她拜了一拜,他说,“十七,我替胭脂谢谢你。” 白浅望着他笑,“这次我救了回来,你万万要好好对人家,患难真情,原是最难得的。” 子阑泛红的双眼将她望了一望,郑重道,“这一次,我必好好守着她,我已决意同她成亲,不管发生什么,自此再不分开……” 第9章 咫尺天涯三世桃花落成烬亦无人回答 这件事既定了下来,她免不得在心中计划了两日。 第三日晚间,便将此事同夜华说了一说。 他初初听得,很是默了半晌,最后沉静道,“你既打定了主意,我也不再拦阻,只一条,你需等我六十日,待我历劫归来,与你同去。” 她愣了一愣,算了算日子,免不得关切,“这番又是甚的劫难?” 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摩挲,温声道,“原是前些日子,司命算出了你师父的一场劫数,颇有些凶险。”他低头,笑着看她,“我从前在凡间时,被一只说话不算话的狐狸拐着,也颇尝了一尝这人世的六苦,算得有些经验,便想着此番,替他去一遭。” 她闻言,很是动容的将他细看了看。 这事原也同他没甚干系,即便是劫数,也合该她们这些做弟子的效力,他却揽得十分云淡风轻且不着痕迹,竟让她全然没闻得半点风声。 她感慨的埋在他胸前蹭了一蹭,“夜华,你实是一个孝悌的好少年。” 夜华君免不得又笑了笑,他本性其实算得冷漠,只是在她面前,他时时都是春风拂面的心境。 “那我等你回来,与我一同去。”她眼巴巴的看他,且十分没骨气点了点头。 从前历过的大小事,她闲来无事默默总结,便也觉得因着自己不大着调,做事一贯也不大顺利。然而自夜华君来了狐狸洞震上一震,凡事便颇有些半功倍的效果。 委实很是神奇。 夜华“唔”了一声,复将她揽紧了些,凑近她耳畔,声音低沉且带着磁性,“我这一番,命簿上原是没有情劫的,实是个孤独终老的命格,这一去,便也六十年见不到你……浅浅,咱们眼下,歇了吧……” 太子殿下说着,已扬手拂了灯。 屋子一暗,她的老脸免不得热了一热,然而胸口正中,从前剜了七万年心头血的伤痕不知怎的竟疼了一疼,心下重重的有些怅然,他的唇却已压了下来,迫人又柔软…… 夜华离去的第三日,天君突然下了道旨意。 说是太子此番下界历的劫数原是场生死攸关的大劫,且关系着一位上神的命格,所以令司命神君将他下凡的时日硬生生延长了一个甲子。 她听着宣旨的小仙娥念罢,很是皱眉且费解。 因此次代师父历劫一事,夜华他做的颇为滴水不漏,是以方才旨意中竟提到某位上神时,她心头免不得戳了一戳。 她见这仙娥眼熟,乃是大殿上近身侍奉天君的小仙,便也试探的同她道,“不知天君如何晓得了这一桩事?” 小仙娥垂着头,诺诺的答,“只听说……是乐胥娘娘跟前的仙娥禀告了娘娘,娘娘又去告知了天君。” …… 她听罢,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是被人听了墙角去。 夜华的这位母妃,她自来了洗梧宫,便也十分认真地供着,只她着实是个耳根子颇软的神仙,且一贯没什么主意,但因着是长辈,也不大好说些什么。 她摆了摆手,让来人退下,于心中细细一思量,觉得此番,怕是万万等不到夜华归来了。 是以她也不再犹豫,只去庆云殿看了看团子,又同奈奈嘱托了几句,便腾云离了九重天。 自九重天到翼界,天地间足足九万里。她赶了半日的路,入夜时途径了昆仑墟。 她趴在云头愣了一会儿神,喉头咽了一咽,觉着此番,也该趁机去看一看师父。 自前次她失魂落魄,竟颇不体面的将他抱了一抱,她这数十年每每想起都十分汗颜,很有些钻地仓鼠的心态。是以眼下她只想着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并不打算惊动旁人。 她爬下了云头,借着月光径直摸到了师父的窗前,扒着窗子往里瞧,心中仍想着,若是撞见了师父同那位老祖宗在一处,抑或是正做些个风花雪月的事,她便立刻闭眼且远远滚出昆仑墟,待回去了,再抄个十万遍道德经以净心。 第8章 然而她望进去时,却只见着师父一个。 他同往日不大相同,或者说,颇有些不大端整。 墨渊只披了一件浅白的中衣,半靠在榻上,墨黑的发松松的系着,流泻如水如月华,竟颇似他自炎华洞中苏醒时的模样,他眉宇微微皱起,手中尚执着个酒壶,脚边散落了一地空的,她略数了一数,加上手上这个,竟整整七个。 她很是有些伤情,转身不着痕迹的摸到了酒窖里,又取来三壶。她掀开封口,倚坐于屋外石阶上,仰头饮下一口,入口辛辣心酸,却仍想着拼尽全力,同他凑一场圆满。 月上中天,手中的酒见了底,她颇有些晕,且脸颊有些烫热得不同寻常,师父酿的酒,原是比折颜的桃花醉更好喝的,只她从前一味向往着难觅得的,竟忽略了。 她又仰头入了一口,炙热的酒香漫入口鼻,一时忍不住呛咳一声。 “谁?” 熟悉的声音带着丝清冷,登时吓得她醒了三分酒意,想着自己眼下这幅形容,怕也与从前那些偷窥师父的女神仙没甚的两样了。 她十分惭愧的站起身躲了一躲,身子隐在暗处,紧贴着一侧的矮墙,动也不敢动。 墨渊终是披着一件外衣走了出来,他皱眉望了一望,见着地上的三个酒壶时,不由得愣了住。 四下是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僵立在远处,眸光幽深,终于吐出个字眼,声音竟是有些哑,“你……” 余下的两个字,再不曾吐出口。 她倚在墙上,汗湿的脊背贴着冰凉的墙面,她大口的喘气。 不知多久,她复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他一步步走了回去,缓缓闭上了门。 第10章 浮华的终成空执着的都随风 因着从前在翼界很是混吃混喝了一段时日,是以此番摸进大紫明宫也并未费太多的周折。 她一路往暗牢去时,路过后山一处高高垒起的坟冢,很是愣了一愣。 她停下脚步,上前摸一摸那厚重的石碑,上书苍劲小楷,令人心中无端的发苦,她又默立了一会儿,打量一遭,便也觉得这翼族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很是晓得敬重英雄,百年过去,这石碑竟一丝青苔都不曾见。 她咂一咂舌,诚然当年师父遇劫之时,她已将翼族连带着祖上八辈,里里外外痛恨了个彻底,以至于七八千年都不大能听得一个“翼”字。但眼下痛既已过,且离镜又去的壮烈,那些恨便也消散得不剩下什么了。 她一路摸到暗牢,却并未寻到胭脂同阿念,心中揣着疑惑,只得又摸回大紫明宫,最后竟是在寝宫中寻到了她,二人虽被禁了足,却也是好茶好水的供奉着,很是够得一个公主的体面。她使了个隐身的术法进得屋内,只将一张薄薄的纸落在桌上。 屋中之人见着了,免不得愣一愣神,端起细看时身子却颤抖,上面短短数句,末尾两个字内敛清秀,竟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名字。 眼泪一滴又一滴,她说,子阑,你来了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现出身形,走上前将她抱了一抱,且十分正经的叫了一声,“……嫂子。” …… 二人一并离开大紫明宫时,白家老幺免不得将她怀中粉雕玉琢的小翼君细看了一看,这一看竟不得了,这女娃九成九遗传了离镜的好相貌,眼下只隐约是凡间七八岁的模样,已很见不俗,哪像她这般年纪时,横竖看都是只皱巴巴的奶狐狸。 她咳了一咳,立刻动了心,觉着这肥水万不能流入外人田,去壮了他们的庄家,养了他们的枇杷!是以十分矜持的朝她一笑,低声道,“唔,胭脂,不晓得你家可喜欢……一半龙一半狐狸的娃娃么?” “你说的,可是阿离君?”胭脂笑了一下,眼睛弯弯,可见光彩。 往后的许多年,她反复的梦到她彼时的神色,柔和又坚强,像一张网,罩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正是胭脂在这世上,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那时只顾着暗自欢喜,以至于那支淬毒的羽剑狠狠穿过胭脂的胸口时,她没有一丝的提防! 胭脂倒下了去,血染透了那身淡色的衣,她睁着眼睛,那样的不可置信,远方仍有人在等,她期盼着与他重逢。 白浅僵在原处,她扭过头,见到了大紫明宫外黑云压城一般的天兵,如冷厉的锋刃,一刀刀割着她的心,她跪下去,摸着那逐渐冰凉的身体上的血,头痛欲裂得恨不得死去,她痛叫一声,红着眼看过去,这一世她不曾这样的愤怒,即便是七万年前的若水河畔,她都不曾愤怒得想立刻死去! 阿念自胭脂的怀中滚落在地上,她呜呜的哭,爬过去抱住她满身是血的尸体,一声一声的叫她,“姑姑!姑姑!”她哭的嗓子都哑了,她说,“姑姑,你同阿念说说话,阿念很怕!” 远处号角声连天,厮杀声骤然响起,数十万天兵已冲上前来,如洪水,如饿狼,狰狞且疯狂。战马声嘶鸣,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一般的爬起来,要将阿念抱入怀里,可身子狠狠一痛,竟是一个天族的将领将她一把拖住,他跨在马上,笑的很是得意,他说,“上神,你此番做的,很合天君的心意。” 马蹄一下一下,像是地狱的锁魂之声,她面色苍白,拼了命挣脱,“放开我,混账!”马蹄无情的踏过,哭得沙哑的翼君顷刻已在马蹄下淹没,她嘶喊,几乎力竭,那是离镜最后的血脉,那是这翼族皇裔最后的一丝血脉了!! 第9章 喉咙一甜,一口血灌入气管,染了血的手腕被放开,她身子如落叶,狠狠坠在那将领的马下,远处厮杀声,求饶声,翼族人的叫骂声凄厉不绝,她爬起来,眼睛里像看着这世上的厉鬼,缓缓抽出扇子,脚下一踩,腾空而起,天兵们冲上来瞬间已包围了那单薄的身影,血染就了白裙素衣。 …… 皓德君十三万四千零三十二年,储君妃引兵入大紫明宫,诛翼族十三万两千众,翼境尸累成山,一日荒绝,翼族之乱毕! 九重天上的天君,此番下了一盘好棋! 翼界在他心中,从来如附骨之刺,眼中之钉,而少绾的归来,更预示着一场巨变,翼族关闭了菩提往生门,自此再没有一个天族人进得了大紫明宫。 白浅,她终是要成为天后的女人,是以他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以她为饵,杀入大紫明宫代她立威! 她既贵为青丘的神族,便该明白,几万条卑贱的命,换得四海八荒的归一,这笔账划算得一塌糊涂! 翼族之乱初起,不过数月,已至灭绝,此消息既出,四海皆惊。 第二日,折颜在十里桃林见到了墨渊。 第11章 如果爱太荒凉我陪你梦一场赎回你所有泪光 诚然在四海八荒的众仙口中,昔日的青丘女君已被传颂得何其轰烈。 他于翼界辗转十八日寻到她时,她已是只半死不活的狐狸了。 一贯干净的白裙染尽了血,凌乱的裹在她身上,遮着周身数不尽的伤...... 她浑浑噩噩中感受到一只大手抚上了脸颊,鼻端有酒香弥漫,那人端着酒壶极温柔的喂了她一口,竟是桃花醉......她拼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眼只望见一双墨靴,再往上,是他墨蓝的衣,隐隐有些颤抖的身体。 她又往上看他的面容,那好看的面容此时竟这样苍白,她那本以为早已流尽的泪又不争气的落了下来,她艰难的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握住他。 他突然俯下身,将她压扣入怀里,她想着推他,手却软得使不上力,早已痛到麻木的胸口竟又疼了一疼。 他从前抱过她许多次,轻轻入怀,从不曾像这一次,这般亲昵。 他靠近她耳边,声音低且沙哑。 只一句,这十数年的困窘与晦涩,那于漫长岁月中徒然变调的,夹杂着不该与不能的隐晦情感,尽数被他直白且坚决的剖开,尘埃落定!她晓得了什么,他又晓得了什么,自此再无可逃避。 他哑声说,“你来的那一晚,我该留下你……” 只这一句,旁的话已是多余。 翼界原是昼夜分明的地界,只眼下血流成河,宛如炼狱,卯日星君已不大敢靠近,便终日只得一个时辰的白昼,其余均是无边的黑暗。 她于翼界十八日,眼见着尸骨腐败,啃食的兽类四处逡巡觅食,因着失血过多,周身僵冷,却又终日煎熬悔恨得无法合上眼。 然而这一夜她却睡得很好。 梦里是昆仑墟的雪,皑皑覆盖了山脉原野,她穿着白色的道士衣,在雪地里肆意奔跑。然而梦境突然变了调,仍是白衣,却变作了眉心一点红痣的素素。 她看见她在瑟瑟发抖,她看见夜华动手时手上染的血。 在这九重天上,你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着,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要和你牵着孩子的手,看十里云海翻腾,万丈金芒流霞。你不知道光明对于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会与你成亲,我会是你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不信我? 诛仙台下戾气缭绕,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 ……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她痛极惊坐而起!窗外一轮明月,夜色静寂,零碎的光透过窗棂洒进,她的手紧紧被身旁的人握在手里,梦里梦外,恍若隔世。 她一瞬间有些慌,夜华他不晓得,自他生祭东皇钟,她便只想念着他的好,再不愿回忆起这段恨极痛极的往事,可他去的那三年,她仍日日梦起,她于是瞒着阿爹阿娘,让折颜将这段记忆抽了去,永远留在了十里桃林,她心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依稀记得发生过什么,却已不晓得痛。 这段她刻意掩埋的过往,今日竟又梦见,是谁,曾看了她的记忆么...... 她抬起头,望了一望月色下那抹温润的身影,声音迟疑的同他问,“师父,你去过了十里桃林?” 墨渊“嗯”了一声,半晌淡淡道,“为你取了些酒。” 她垂了垂头,望见他手上一处不大起眼的伤,竟是一处新伤。待凑近还要细看,他已收回了手,回身取过捣好的药,且点了铜灯,“你睡下时,我去寻了寻,这四境却已不剩下什么,只药材还算得充足,你身上的伤,我需上些药。” 她“哦”了一句。 二人又呆坐半晌,墨渊低声道,“……需脱衣裳。” 第12章 用一世牵挂化作我许下的回答 初听得这句话,她老脸很是红了一红。 她虽伤得重了些,狐狸脑子却难得的好使了一回,她拜入师门九万年,虽一直尊他敬他,却也免不得有些亲近的接触。从前日日伏在他膝上听他弹琴,后来又于岩华洞里巴心巴肺的守着,抱也抱过,衣裳也脱过,只是却没有哪一次,如眼下这般暧昧。 第10章 是以她红着脸咳了一咳,巴巴道,“我……自己来。” 伸手时却被他不咸不淡的挡了一挡。 他说,躺下吧,我来。 她老脸又热了一热,身子颇有些抖的被他扶着趴了下来。 他一手轻轻解她的衣裳,抬头见她故作淡定实际却已红得发烫的耳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低声同她说,“我初初见着你时,你方十四日大,乃是一只十分皱巴巴的小狐狸。” 她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竖了竖耳朵,以至他的手贴上她时,竟忘了几分初时的尴尬。 他一边同她上药,边继续道,“那时,你阿爹阿娘已连续生了四个儿子,折颜免不得有些酸,便也笑了几句,说往后儿子成了亲,做了人家的女婿,都是要充作人家的半个儿子,到时算一算,四个变作了两个……你阿爹听后很是生气,他一贯心直,便一门心思的盼着再生个女儿,也拐个旁人的儿子回来做女婿,是以你出生时,你阿爹高兴了足足四五个年头,整日捧着你同折颜炫耀。” 她忍不住笑了一笑,回头看他,“我倒觉得,阿爹生了四哥就不算吃亏,不但不用当人家的女婿,还能拐回来一只几十万年道行的老凤凰,师父,你说是不是?” 半晌却得不到他的答复,她吞一吞口水,始觉得这番话尺度委实大了些,正想着说些什么补救,不料却被他突然扳过身来,她只穿着贴身小衣的身子很是抖了一抖,忙红着脸去遮,他的手迟疑了一下,带了些药,贴在她胸前靠上一寸的伤处。 那手心滚烫,然而他望着她,眉眼却温柔,他说,“关于折颜,你说的很有道理。” …… …… 墨渊的药确然是有效的,她用罢且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体力已恢复了两三成。 窗外仍是漫长无边的黑暗,屋内却一灯如豆,四下已被打扫得很是整洁,她望着枕边叠放着的一件干净的里衣并一双白缎锦鞋,颇有些心酸且愧疚,翼界已是一片狼藉,她不晓得他寻到这些究竟花了多少力气。 她拼力的爬起来,走到门口时撞见了他,彼时他正端着一碗清粥,见她起身,免不得皱一皱眉头,他放下粥,一把将她抱起放回榻上,伸手理一理她的长发,温言道,“可睡饱了?” 她仍是有些尴尬的点一点头,他见状笑了一笑,端过粥来,舀一勺吹凉了喂她,她埋头喝下一口,喉头却有些发干,斟酌半晌低声道,“师父,你回去吧……” 他的手顿了一顿,抬头望她,有些愣神。 “十七会好好的......等养好了伤,我就回去。”她断断续续的安慰他,可却始终没说,要回哪里去…… 他僵了半晌,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就像她成亲前在酒窖的那一日,像阿离出现在他面前时,往昔的无数次,他盼望着从她的神色上看出哪怕一丝的否认或动摇,可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苦笑一声,端起粥,平静道,“再喝一些吧。” 她埋头又喝了两口,闷了半晌,突然道,“师娘她,可还好么?” 勺子碰上碗沿的声音响起,他沉沉将她看了一看,“你前面这两个字,我帮不了你。” 她心中很是酸了一酸,脑海中纷纷杂杂,既痛且涩,却仍想着,即便眼下知晓了,也终归是不大可能的..... 她握上他端着勺子的手,埋头又饮了两口,低声道,“师父的手艺,原也这般好。” 他微叹口气,低眉望她,“我不曾做过,但你若是喜欢,我往后便做给你喝。” 第13章 怀抱心中念你淡泊眉眼 南柯一梦兀香甜 夜华君归来时,正是天族的储君妃失踪的第三十日。 也不知是哪位小仙去凡间嚼了一嚼舌,且顺道助着太子归了个仙位。 这一番回来,便委实了不得了。 太子殿下先去了一揽芳华,进门只将她惯常看的戏本子收了一收,又唤来奈奈询了两句,便提了剑一径往元华殿而去。 诚然夜华君是个十分内敛且冷漠的少年,平日里的情绪一向难见个端倪,是以此时他脸上的这个形容,令沿路的仙娥抖地凛了一凛。 他进得殿内也没有旁的话说,一手抱起榻上的团子,又将提着的戏本子拢了一拢,转身便往外走。 乐胥娘娘远远追出殿来,扯住他袖子,免不得愤怒且痛心,“夜华,你此番又是要做什么!” 他冷冷望了一眼,挥剑利落的斩断了袍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乐胥望着手里的半截黑色,周身颤抖,她亦步亦趋的追着他,扯他衣袍却被他一再抽身甩开。 “我十月怀胎生下你,眼下你这般作为,简直是在剜我的心!你心中只有一个白浅,爱她爱得掏心掏肺,你又可知她这一次害了多少性命,那都是我们的族人,她可还晓得自己的身份?!” 夜华敛起一双眉头来,停下脚步,回头冷笑一声,“便是害了,如何? ” 乐胥脸色苍白,他此番竟是要不管不顾,丢下这九重天上的一切么?! 腿一软几乎跌在地上,她终于彻底失了控制,“夜华,素锦她说的不错,白浅同她师父———” “乐胥!!”不远处,大殿下急匆匆赶来,他走到跟前一把将她扯起,怒声道,“大庭广众下,休得胡说!” “我没有胡说!”乐胥鬓发纷乱,她走上前几步,向着那背影痛心道,“你可知道,墨渊他前几日来九重天做下了什么!他于我元华殿中,活活剜了三十二双眼睛!他还提剑上凌霄殿,将你爷爷他……” 第11章 她望着他凄然道,“这四海八荒传了几万年的闲话,原是不假!夜华,只你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字字句句,敲打在眉间心头。 …… …… 翼界之中,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她从前也做过,梦里无尽黑暗且诡异的眩晕,只做了这梦的隔日,胭脂同阿念便去了…… 她惊坐起身,斗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忙回头逡巡,望见他时方松了口气,只这口气还没松透,又绷直了身子,难道会是...... ”夜华!”她喃喃念了一声,眼神不大有焦距。 墨渊闻言默了一默,伸手替她理了理长发,“可是做恶梦了?” 她喘息着点点头,眼里仍含着惊恐,手抬起迟疑了片刻,终讪讪放了下。 “不怕。”他抬手安抚的拍着她的背,沉静了半晌,突然问了句无甚相关的话。 他说,“那一日......当真杀了三千么?” 她狐狸毛抖了一抖,半晌垂着头踟蹰道,“也没大数着,约莫是有的。” 说罢抬眼看去,却正与他对上,两道视线相触,颇有些灼灼。 他看了一会儿,弯一弯唇,淡淡道,“终是长进了。” 只这一句话,她莫名的安下了心,且松了口气。 她穿着件干净的里衣,外面披了他的灰蓝外衣,临着烛火倚靠在榻上。二人又沉默许久,她突然低声道,“师父,十七想念昆仑墟的雪了。” 第14章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夜华寻来时,她正皱着眉喝药,一连十几日,已喝得很是惆怅。 苦,挠心挠肝的苦。 是以夜华进来时,她的脸色已比碗中的药渣子好不到哪里去。 团子见着她倒是很激动,他从夜华怀里挣出来,稳稳一个落地,迈着小短腿旋风一样的已扑在她身上。 她伸手接住他,顺便放下药碗,下意识在屋里寻了一遭,却没见着那一贯的身影,心里略略一突。 ......怕是,已打过了照面。 她抬眼沉默的将夜华看了一看,平静的问,“你这般早的赶回来,天君那里不妨事么?” 夜华眸子里一贯的黑色有些暗淡,他抿一抿唇,走近在榻旁坐下,低低唤了她一声,伸出手时却被她躲了一躲。 她叹一口气,瞧着他默了片刻,声音勉强稳了住,“你来时,可见着外面的那些尸骨了么?” 他的手僵着收了回来,敛眉不语。 她又叹了一叹,“你既见着了,便也能明白我眼下的心境,夜华,我实在还不大能面对你。诚然我晓得这件事与你没甚的干系,只我活过来的这十四万年里,一贯也不太大度,且觉着这世上的勾当,既发生了,便是一家子的勾当。” 眼见着他的脸色愈发的白,已不能更难看,她不忍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我这个人,在你们天族面前,一贯沉默寡言些,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未言明的话语,未挑明的态度,我也懂的,只是有事不想戳破,这么多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装作个天下升平,可夜华,这颗巴掌大的狐狸心,原也盛不下什么,一旦伤得狠了,也是六亲不认的。你从前同我说,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这一番我欠翼族的债,又要剜几回眼睛,才赔的清呢?” “浅浅,不要说了。”他神色隐着痛,握住她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我晓得你这次伤了心,在你心里,我只怕又混账了一回。只是从前在折颜的十里桃林,你同我说,往后咱们做了夫妻,天塌下来在一处,地陷下去仍在一处,这四海八荒,便是阡陌成了另一个东荒大泽,咱们仍是在一处的,我牢牢记着,且日夜盼着你真将我绑回狐狸洞去,只咱们两个,再没有旁的不相干的。” 她愣了一愣,这才注意到他肩头挂着的那些戏本子,此番他竟背着他们所有的“家当”,且抱来了团子,她很是吃惊,“你莫不是……” 他笑一笑,掩着苦涩,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脸,“再没有折子了,再没有天族的太子,我来时,心中竟十分感念你曾是青丘的女君,这身份虽低调,却已能保得你周全。往后你去哪里,我都随着你,你若是被天族这些人伤了心,我便小心的捂着,千年万年,终是能焐热的。” 听罢这一番话,心头纷沓而来的震惊与失神,令她一时难以言语。心头累累的伤痕,伴着淡淡的怅然若失,像极了她饮下的那杯忘情药的味道。她苦涩的想着,这样的话,他若是在当初剜她眼睛时同她说上一说,又该有多好。 当初当初,当真是悔不当初。 她双手抓着被子,瑟缩着于榻上躺下,捂一捂心口,“我……困了,待睡醒了再说罢。” 他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替她拢一拢被子,“睡吧,我等着你。” 她脑中乱作一团,许多事情已不大能想,只得背对着他埋头于被中,且微缩了一缩身子。 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时分。 她醒来时,恰是翼界难得的白昼,夜华仍守在她身旁,铜灯燃尽,灯下那副熟悉且英俊的眉眼,令她终是有了些恍惚。 她吞一吞口水,坐起身,伸手去拿一旁的外衣。夜华十分熟练的拢起她的手,脱下的黑色的外披为她穿上,她免不得又缩了一缩,自他身前钻了出来,心里惴惴的下了地。 第12章 她独自一人走到屋外,寻了一遭却不见那个身影,心下已不大敢寻,只踟蹰着又站了片刻,这才慢慢的往远处走。山头的一棵梨花树下,他负手站着,已不知多久,洁白的花瓣落了满肩,百朵千朵,像极了人间的一场白头誓言。 她走到他身后,吞一吞口水,干巴巴的开口,“师父,昆仑墟的雪三千年一场,不如十七,先回青丘等着……” 他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的将她望着,墨蓝的衣,紧抿的嘴唇,沉了千万载光阴的眸子幽深如古井无波的潭,他声音压低,片刻终于问她,“决定了?” 她垂着头,默默“嗯”了一声,声音却断续发涩,“因他是夜华,我,终是要试一试的。” 他喉头滚了一滚,收回视线,缓缓转回身去,良久道,“你去吧……” 她退了两步,却终究没敢再跪下磕头,望着他的背影怔了许久,这才自惭形秽的遁了走。 她回到屋子,坐在榻上又默了片刻,端起矮桌上那碗已凉透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饮到最后,竟硬生生尝到了两颗糖莲子,她眼眶有些发酸。 从前一直叫苦,这次,终是甜了。 第15章 多情阙 一念错成劫千人蔑此情如何不灭 青丘的日子,终回了最初。 六合之间沧海阡陌,桑田更迭,狐狸洞中只须臾数年,人世间却已换了朝代。、 因着没了折子,时日渐渐缓慢,夜华便也能常陪着她说一说话,或同她念一段戏本子。 她想着,约莫这也很是圆满。 团子近来愈发圆滚了些,夜华的厨艺诚然是这四海八荒最好的,他每每做菜时,材料需十分充足,且手续万分繁复,她从前吃惯了凤九的手艺,已觉很是不得了,而夜华君的一道白菜豆腐汤,让她油然生出一番感慨,从前十四万年,到底是虚虚的度了! 这般手艺做出的菜,自然不似一碗清粥的寡淡。 然而她倚在树上,且灌一灌酒时,突然想起了他寻来的那个夜晚,染着血腥的,肃杀的,且带着清粥香气的夜晚。 她想,她大约是醉了,不然,这些事情又如何上得心头。 她自桃树上翻身而下,落于铺满残红的地上,天青色的衣裹了花香,她迷离着睁开眼,极目灼灼的芳华。 她笑了一笑,脸颊泛红,伸出手遮在眼上。 酒未凉,琴声犹在,淡月茫茫。 不知多久,远处已有脚步声走近,她稍抬一抬手,醉眼迷离间,只见一双灰白的靴。 苦涩的咽了一咽,她闭回眼,带着醉意问他,“你回来,可是寻回了毕方么?” 折颜神色有些复杂,见她已醉的不轻,竟还随意的卧在地上,不由皱一皱眉,“从前你成亲时,凤九同我说,她姑姑寻到了这世间最好的姻缘,太子殿下那般上心,且勇敢。有这样一段好姻缘的人,实不该醉在我十里桃林,喝光了我储了几千年的佳酿。” 她抬眼笑他,随手晃一晃酒壶,“老凤凰,你怎的这般小气,咱们往后,终究是要做亲家的。” 折颜叹一口气,将她望了良久,斟酌道,“你这番回来,到底有些不同了。” 她仍笑着答,“初时的爱变成心里的伤,想结成疤,总需要些时候吧。” 折颜摇一摇头,“你确定,只是一道伤么?” 她点头,神色认真且坚定,“只能是道伤。” 折颜道,“这四海八荒,我只佩服你自我宽慰的本事,这些日子,眼见得你同他在狐狸洞里倒也过得平静,我心想着,或许这样,也未尝不是个好结果,十三万条性命,换得你们个自由身,且算作这番痛心疾首中万分之一的慰藉罢……” 她自嘲的笑一笑,“拿人家的命换来的慰藉,我消受不起。” 折颜又道,“此番你拐回了天族的太子,天君却也未见什么动静,虽是因着那十三万条性命,却也不全是。” 她心头不知怎的凉了一凉,坐起身看他,“还是因着什么?” 折颜正要开口,突然听得远处的动静,他望上一望,回过头来时带丝了然。 “你这话,且让旁人同你答上一答罢。” 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被他变作了一棵桃树。远方天色隐见一片绯红,霞光中有人踏云掠影而来,一身黄衣分外明艳,竟是昆仑墟中已许久不曾照面的老祖宗。 少绾落得地来,很是熟练的寻了块石头坐下,她翘一翘腿,“阿折,今日来寻你,且同我喝几杯吧!” 最前的两个字,叫得身旁的桃树抖了一抖,折颜亦抖了一抖。 老凤凰委婉的劝她,“少绾,你,也这般年纪了,合该尝试着庄重一些。” 少绾不满的看他一眼,“人家才几十万岁,还年轻着呢!” 折颜苦笑,想起这倒与某狐狸很是不同,这只笨狐狸区区十几万岁,现下已很懂得“倚老卖老”。 少绾见他不说话,抱怨道,“我记得彼年睡下时,思慕着你们这尊战神的女仙,已从菩提河头排到了菩提河尾,怎的我此番醒来,十几万岁虚长,那些女仙却只是换了个地方,仍是从昆仑墟头排到了昆仑墟尾?” 折颜安慰道,“只这几十万年,我不曾见墨渊将谁拉上一拉,你确是特别的。” 老祖宗撇一撇嘴,“许是人家不曾当你的面,只在背地里拉一拉且抱一抱呢?” 第13章 折颜忍不住咳了一咳,且瞄一眼身旁的桃树。 少绾自树上摘过一颗桃子,终是有些感伤,“阿折,你晓得么......我回来的第一日,他就同我说,沧海桑田,他终是做不到了。他既做不到,也不冀望旁人能做到,我那时不晓得他说的是谁,只听了很是伤心,他明明说了要等我,怎的睡醒一觉,就变了样?他将轩辕剑递给我,他说,你若是生气,大可以砍上两剑,只那件事,确然是不能了。我很是感动,于是乎——” 折颜有些动容,“于是乎原谅了他么?” 少绾咬一口桃子,很是淡定,“于是乎真的砍了他两剑,果真很是解气。” “……” 折颜抬手拍一拍身侧已怒到掉叶子的树,对着它劝阻,“淡定……” 少绾不服气道,“我原想着,等我醒来时,便能同他在一处,再没有天族,翼族,可眼下,显然是白睡了!且他当年在菩提河上刺我的那一剑,可没留情!我越想越觉得,这番亏大了,这些年赖在昆仑墟不走,也是想着多吃他丫几顿,权当回一回本!” 折颜拍一拍她的肩,颇有些看好戏,“唔,你这番想法,也很有道理。” 少绾叹口气道,“我那时不晓得他刚同旁的部落战了一场,那两剑,终是砍得有些重了,且那时恰好他的一个弟子回来了昆仑墟,也不知怎地,见过了她,伤便越发的重,我那时仍不大意识到什么,只觉得约是二人命格不太合。后来反应过来时,很是拍了拍脑袋。” 第16章 等日月再转积雪成川 思念入涅槃 “后来没多少年,便发生了那件大事,墨渊的十六弟子白着脸进来同他禀报时,我在一旁听了一听,听完觉得三观已不大正。我实在不能理解眼下这些年轻人的想法,咱们那个时候,孵出个后代何其不易,便说父神同母神,几十万年也只得了墨渊这一脉子嗣,性命原是这般珍贵。” 她默了一默,“只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一说我的想法,他已提了剑离开昆仑墟,那时,我方意识到一些端倪。他提着剑去的第二日,我念了个决去天宫寻他,见着时实在惊了一惊!三十三处宫阙,浩荡庄严,他浑身浴血,从前欺凌过他那小弟子的,他动手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眉间一丝难得的忧郁,回头看折颜一眼,“你晓得么,那一刻,我竟有些怕,我识得他这几十万年,只这一回,也忒不淡定了!我心想着,约莫是完了,已有人将一棵凤仙果种进了他的心里,只种的那人,却不是我。” 折颜叹气,瞟一眼身侧的桃树,终是坦言道,“你猜得不错,只这棵果子,却不是初初生根发芽,实际已是暗恋了万儿八千年了。” 少绾听得很是吃惊,片刻哀哀长叹一声,“我也猜到了几分,他那时提着天君按在诛仙台上时,同他冷冷的说了一句话,话里隐着痛,他说,你们得了旁人万万年捧在手心里的,还以为是旁人丢下不要的,可是么?!” 折颜苦笑一声,“墨渊他,心中从来都是有一处底线的,一旦碰到,伤心彻骨,且天君这一回苟且得,委实过了。我眼下倒是好奇,你这番竟显得颇为沉静。” 她咬一口桃子,默默总结,“原也是想动手的,只被你们的战神吓了一吓,一时忘了。说实话,惋惜是惋惜了些,只这些虽也算我的徒子徒孙,却没一个我能认得,实在也挤不出什么眼泪。” 折颜安慰的拍一拍她的肩,“往后你在这天地之间孑然一人,到底凄凉了些。” 老祖宗笑一笑,咽下一丝不甚明显的伤感,“我识得墨渊前,从来都是一人来一人去,倒也习惯。况且,我那菩提河下还埋着些故人,倒也不算孑然一身。” 折颜拍她肩的手一僵,心头咯噔一响,“你这话,我不大听得明白。” 少绾抓起他的衣摆随意抹一抹手,“昔年我去时,手下的一些将领寻死觅活,偏要与我同去,我也不大忍心,便使了个昏睡诀,将他们暂且埋在菩提河下。我醒来时,见他们睡得香,也没吵醒。” 老凤凰咳一咳,仍力图着镇定,“你埋了,多少人?” 少绾略略掰一掰指头,“左右三十多……万吧,说到底,这些才是我嫡亲的徒子徒孙。” 她说罢,见他一时吃惊得青了脸,又免不得翘着腿嘲笑道,“你们这些神仙,倒也单纯,你想啊,当年我翼界兵力远在天界之上,若非我临睡前带了一些兵去,你们又如何跨得过菩提河,将翼族驱赶至眼下这方寸的地界?” “……” “……” 折颜苦笑一声,他既觉得可笑,又觉着天君此番很是可怜。 到底是机关算尽,却不防天外有天。 他皱眉半晌,终是长叹,复杂看她,“少绾,幸好你是这翼界的始祖,我到底,还是放心的。” 少绾支着头无奈道,“若是墨渊他从了我,你大可以放一百二十万分心,只那日他提着剑离开昆仑墟时,我望着他的背影,已有些寒了心。我眼下只想着,哪日揪出他那小弟子来,也砍上几刀出一出老气,左右夺便夺了,怎的还敢不珍惜?” 折颜点一点头,替她满了酒,且变出一把尺宽的刀来,十分正经的同她说,“你且砍一砍这桃树,权当砍到她了。” 少绾不凉不淡的哼了一声,仰头灌下酒去,且随意抹了抹唇角,到底,没去接那把刀。 第14章 折颜拍一拍她的背,亲近望着她道,“几十万年的纠葛,我晓得你舍下了,心必是疼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明艳的面容上到底现了忧伤,“......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罢,穷奇不喝水,不能强按头。” …… …… 老祖宗终是离去了。 折颜将她变回作原本的模样,背一背手,转过身去望着满山的桃花,凉声道,“你师娘已将话说到了这分头上,这件事,我自此再不提携于你,墨渊他,嘴笨了些,能憋着两万年不说,便也晓得是个多么闷骚的性子。他晚醒了三百年,而你又不开窍,却只因着这些小事,往后几十万年那些可能,生生蹉跎了。” 久久等不到她的答复,他叹一口气,已打算放弃。 往屋中走时,却听身后的白家老幺突然低声呢喃了句,“你这声师娘,我听得不大乐意......” 第17章 人终散桃花落尽何处言伤 她揣着满腹的心事往狐狸洞走,因走得失神,冷不妨在洞门的石头阶子上绊了一跤。 一双手十分熟练的将她扶了一扶,夜华含笑看她一眼,“又在想些什么,怎的无端端失了神。” 她默默摇一摇头,仔细将他打量一打量,见他眉目温柔,心中很是煎熬。 她实在不晓得怎样开口,是以十分尴尬的走进洞里,于凳子上坐下,端起茶壶猛灌了几口茶水。 夜华替她取了杯子,欲接她的茶壶,她的手抖了一抖,一大片水渍已晕在衣裳上。 他皱起好看的眉,望着那片水渍半晌,抬头瞧她,且伸手将她拢了一拢,“你有什么话,慢慢的说,眼下,左右是不急的。” 这一拢,她方察觉他的体温竟有些不寻常,心中不由惴了一惴,“你、你怎的了。” 夜华摇一摇头,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茶润了一润喉,不大在意道,“昨夜染了些风寒,并不打紧。” 若是旁人说了这番话,她大约便信了,只夜华君一向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是以他说的什么,她需往深处细细的想,方能洞察个一二。望着他隐约有些苍白的面色,她突然便想起从前东皇钟下他咽下的那口血,心头狠狠疼了一疼,那些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然而当夜,便不大好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月上正中时,洞外忽然降下了一道惊雷,晃得狐狸洞宛如白昼,她自榻上惊起,手一摸,身侧的位置竟是冰凉,脑袋顿时一空。 她爬起身跑出洞去,洞口竟被设了仙障,天空正正砸下第二道惊雷,她望着那熟悉的白闪,心口似被人重重的敲了一闷棍,周身的血都停了。 因着夜华他只有五万岁,是以她千般揣测,万般思量,却都从不曾想过,他眼下要渡的,竟会是自己的上神劫! 她这一生,屈指可数的三道天雷,皆是墨渊代她受了,她实是一只不曾吃过“猪肉”的上神,只是从前同众师兄讨论时,也曾听他们说过,若是上仙的劫数只当做是根不痛不痒的鸿毛,那上神的劫难便合该是将人生剥活剐的利刃了,大师兄说,这实是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劫数,上古的诸多龙族,凤族,因着这道劫难化作飞灰的,不可胜数。 她退后两步,拼出全身修为祭出昆仑扇朝那仙障重重击去,狐狸洞剧烈的晃了一晃,仙障终是扯出个口子。 雷声仍轰轰响着,天空已阴云满布,豆大的雨点伴着雷声砸在青丘,她寻着声音扑到后山,终于找见他时,周身已是冰凉。 她扑过去将他扶住,他身上的衣袍已湿透,而她却知道那并不是雨水。他的唇冻得发颤,又一道雷砸下,他身子晃了晃,尚还能十分认真的抚一抚她的脸。 他的眸子黑色翻滚,轰隆的雷声里,他极轻的问她,“白浅,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第18章 要遇多少风浪心不再摇晃一起细数这过往 九道天雷,夜华他终不曾渡过。 他周身的仙泽已淡成了一缕,昏迷中仍握着她的手。 她寸步不离的守了他三日。 折颜说,夜华他三年前未历完尘世的劫便强行归了仙位,修为折损得只剩下两成,若是在九重天上,尚还有龙族的气泽滋养着,而他在青丘随着她的这三年,非但不曾养好,反倒更是重了。 折颜说,他若是在天宫度的这一劫,有天上那些人帮衬着,约莫,还是有机会的。 她目光涣散,已听不大进去,只觉着一颗心已如枯叶一般,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 因着青丘上方响了天雷,九道雷砸下却不见飞升上神的瑞光,夜华的一双爹娘神色焦灼的赶了来,望着她时,忍着怒,却不敢言。她觉着无趣,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周旋,是以命迷谷一一打了出去。 第四日,青丘狐狸洞迎来了一位洪荒的神尊。 帝君仍是紫色的衣,银白的发,清华而高贵,他淡漠的眸子将她眼下的狼狈看了一看,声音中没有温度,他说,白浅,夜华他是属于九重天的,同你在一处,他只会死在这狐狸洞。 她近来,实在不大能听得“死”这个字,是以说出这字的东华,在她眼里便也长得不大顺眼。 她祭出昆仑扇来,没甚表情的将他一扫,东华眉头皱了皱,约莫是觉得她仍不大能体悟,他一贯不晓得怜香惜玉,是以很是干脆的打算让她体悟一番。 第15章 然而寒芒一闪,祭出的苍何剑突然在半空中顿住,东华侧目看了一看,神情很是有些不大明朗,他收回剑,仍皱一皱眉。 折颜走进来,他叹一口气,走到榻旁俯头看她,他说,小五,送他回去吧,回到九重天,尚有一线生机。 她很是僵硬的抬起眼,看着他,也看着东华,东华说,“送他回去,我担保下他的命,若是有差池,你拿走我的命去抵。” 她突然便想起他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说,我们仍在一处,我永远留在青丘陪你。 她眼前一片水泽,落在他的衣上,他玄色衣袍上的血已干涸,远处看去,只像些个清水印子, 她真的,太盼望他能活下去。 于是她凑到他耳边,哑着声音说,我们仍在一处,我随你回去...... …… …… 去往九重天的路迢迢万里,众人赶了半日,行至南天门时,却被眼下的阵仗吓了一吓。 天上的大小数百众仙,黑压压的齐候在天门之外,见着了她,天上的太子尚来不及叩拜,恭迎太子妃的声响已此起彼伏。 她至今,方明白了天君的心机与沉浮,这一番大庭广众下恩威并施的胁迫,使得委实炉火纯青。 她行到洗梧宫外,望着高高垒起的墙同宫内跪了一地的仙娥,耳畔却不断回响着翼族的魂哭,响着冷厉的兵戈践踏之声,那些血,那些枉死的人,让这宁静的洗梧宫都染了肃杀。 她咽了一咽,欲迈出步子,肩头却被人不咸不淡的扯了一扯。 她回头,见她的四哥白真正神色很是纠结的将她望着。 他踟蹰了片刻,低声道,“我晓得这话说出来,怕是不会有个好结果,只我思量了这一路,仍觉着应该同你知会一声。” 她疑惑看他,白真理了理思路道,“我确实不大喜欢那只老凤凰插手你的事,可他毕竟虚虚长了几十万岁,有些事看得还是更为通透,是以我近来也学着去理解他的顾虑。” 她皱眉,“说重点。” 白真顿了顿道,“墨渊他,我不晓得你决意回九重天,是否因着他不曾来……他,并非不曾,他只是隐了身形,东华的那一剑,是他徒手接下的……” 她愣了一愣,乍听得这一消息,心口似被人重重一锤,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白真拍一拍她的背,“这三年,我也晓得,是有什么东西完全变了,消失了,你若真的......眼下便不要踏进这宫门,左右天塌下来,四哥罩着你。” 她垂着头,不发一语,望着脚下的长街愣愣出神,她想起了成亲前最后见着他的那一面,便是在这里。她的师父墨渊,在她于洗梧宫中四下寻找,几近绝望之时出现在她的面前,平静的告诉她,我来,正是同你说夜华的事。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回报他的,从来只是一个荒唐的“孝”字。 她何曾真的想孝敬他?她所求的,不过是在他身边生生世世的守着,师徒,或是其他什么…… 她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暖融融的光漫进酒窖,夹着桃花与檀木的清香。他微偏一偏视线,侧颜温柔且困窘,他试探着问她,“若是……我没有以身祭东皇钟,你今日是否还会留在昆仑墟?” 彼时的那一刻,万般风情。 他们本是可以的,若是那一刻,她给了他回应......那般从容的眉眼,往后数年,她再不曾见。记忆里只余得他端坐殿上的沉静神色,余他于月色下饮酒时微蹙的一双眉头。 经年隔世,醒悟终究太晚!那些一直在她心中暗暗滋长的情感,那些她从不敢思考与面对的情感,终在这熟悉的长街,以一种救赎的姿态笃定的向她走来,如电光,如火石,如洪水蔓延,心头隐晦而卑微的爱一泻千里,滚烫出一片灰飞烟灭的勇气。 她扭过身,将白衣青年的衣领扯了一扯,忍不住唇弯起,“我两万岁时,你抢了我的丁丁鱼去送折颜,那时你说,权当欠我一个人情,眼下,不如连本带着利,一并还了罢!” …… …… 从九重天到青丘,她一生从不曾行得这般飞快,心头焦灼且澎湃。回到狐狸洞时已月上中天,下了几日的大雨将将收住,四下仍混着泥泞与青草香。 然而狐狸洞内洞外,却再寻不得墨渊的身影。 她十分焦急,里里外外寻遍,最后沿着夜路去了岩华洞,一路因着路不好行,行到洞前时,脚下一深一浅已很是狼狈。 她吞一吞口水,突然有些情怯,踟蹰许久,索性念了个诀,避过正门,穿了洞壁而去。 甫于洞中望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她几乎站立不住,眼眶中又落下一道水泽,桌前的铜油灯燃着微弱的光,她小心翼翼的向前,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场梦。 他合衣倚在冰凉的榻上,手心的伤被他生生握着,惊人的眉宇间,是经年的隐忍与脆弱。她喘了一喘,心跳得飞快,脚步声终是乱得没有了章法,他闻得动静,缓缓睁开眼,不可置信的抬头朝她望来,四目交缠,只这一刻,隔了匆匆岁月,已过万水千山。 他站起身,她快步上前,像他初醒时那个紧密而不可分的相拥,像那个离别的月夜屋内屋外的心动,脚下踏着的,是她这七万年的汲汲岁月,是他们蹉跎过的一个又一个日夜。她走到他身前,只方寸的位置,她喉咙却仿佛灌了滚烫的水,连带着烧得周身疼痛难言,他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投降,自上前一步,伸手将她重重拉入怀中,紧密得贴合在一处,他的唇贴在她耳侧,带着滚烫气息,他哑着声问她,“七万年的心头血,你心中,真的没有我么……” 第16章 第19章 掌心处任伤痕灼烫人影终成双 夜已很深,岩华洞中,闪着微弱的灯火。 洞外雨滴敲打着石阶,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映着洞内的温情融融。 她跪坐在榻上,且将十指同他扣了一扣,望见他手心的伤时,免不得心疼且悲愤,“东华这厮,未免下手狠了些。” 他笑了笑,低头看她,“因你是凤九的姑姑,他还是留了些情的。” 她默了一默,且执起他的手往怀里捂了一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涩然道了句,“对不起……” 她明明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了他,却在那场命定的重逢里,生生与他蹉跎了。 他心中一涩,抬头抚她的发,于她肩头小心带了一带,紧紧压入怀中。 七万年前身祭东皇钟,他不曾后悔过,因那是他生于这世间的责任,然醒来时,这四海八荒依稀如昨,他却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她于东皇钟畔抱着夜华整整七日,于洗梧宫外神色焦灼的找寻…… 她成亲时,他足足三年无法入睡。 他开始后悔,这世间汲汲营营,天族尚能残害十余万条无辜,正与邪,原就没有定数,他只晓得,她最痛的那三百年,他都不在她身边。 他低头,将一个吻落在她眉间,她闭上眼,任那温热蜿蜒向下,他的气息渐有些浊重,终将她下颚微微支起时,她心头一阵莫名的惊慌与背德,免不得伸手抵一抵他胸膛。 他顿住,只垂头认真将她瞧着,片刻哑声道,“怕么?” 她摇一摇头,将他的手又握紧了些,隔着薄汗密密贴在一处,引出细微的痒与热。 她眉眼灼灼,“往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 她坚定的模样在他眼中神采飞扬,他低低笑了一笑,将她拥紧,复低下头。她还是紧张的瑟了瑟,闪躲着,也试探着,那抹温热终贴于唇上时,她闭上眼,九死一生的顺从,灰飞烟灭的沦陷。 外头的雨声渐渐大了些,淅淅沥沥。 她脑子昏昏一团,何时被他抵于冰凉的榻上,已不大记得,只记得他于她唇上辗转,撬开了齿,寻着了舌。她的手无力滑下,那双手隐晦的抚触她的身子时,她嘤咛一声,心头烫热。 他缓缓抬起头,眸子已不复往日的沉静,动容将她望了一望,终是一叹,扬手熄了那盏微弱的铜油灯。 炎华洞中暗了一暗,情潮如水蔓延,他的吻又重重落在她的唇上,那双总带给她无限暖意的手滑入了她的腰间,缓缓扯开了衣带。 她握住他的手,很是晦涩的将他拉住。 他愣了一愣,许久方勉强清醒了几分,于她身前又沉默了片刻,支坐起身,且将她扶了一扶,眼下这般,却已不大好点灯。 耳畔一阵窸窣整衣之声,他面上热了热,心中十分汗颜。 因太过珍重,方才只短短一句话,竟已惹得他动了情。 第20章 誓言曲折刻画魔障 心若苍茫悲欢如浪 她将师父安置在狐狸洞中,于第二日,独自回了九重天。 四哥仍守在紫宸殿,见着了她,显是松了一口气,“我只道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还想着同你收一收这天上的残局,谁料得,你动作竟这般的快。” 她笑一笑,只平静道,“你且同阿爹阿娘,去一封书信吧。” 白真显是愣了愣神,反应过来,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晓得了……” …… …… 她进到紫宸殿中,夜华已有些好转,只昏迷中仍是习惯的忍着痛。 她紧握了他的手,且将煎好的药小心喂他饮了一碗,他痛得缓了些,手心却仍是一层冷汗。 她于洗梧宫中寸步不离守了五日,第六日晌午,他终于醒转过来,这一番见着她,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且费力抬手,将她颊侧的发拢了一拢。 “怎的我一番醒过来,竟觉得你消瘦了些?” 她勉强扯一扯唇角,且扶他起来又饮了一碗药,为他掖一掖被子,“身上的伤,可还疼么?” 他摇一摇头,沉静道,“已不大疼了,等我伤好些,我们便回去青丘。” 她心口一阵难受,末了,涩然道,“阿离我已送回了庆云殿,待阿爹阿娘回来,会将咱们的和离书递上去给天君,夜华,往后阿离会代我守在你身边。” 他的手蓦地将她握紧,闻得这话面上已白得没有血色,“你可是因着我回了九重天,才说出这般的话,若是如此,我大可以当日死在你身旁,也不想听你说这些话伤我的心。” 她眼眶酸了一酸,且将他也握了一握,“夜华,你我夫妻整整百年,便正是人间的一世,很是圆满。眼下,我决心已定,不再回转。望你原谅我。” 他眸中黑色涣散,终抚上她的脸颊,笑中隐着极致的苦涩,“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而你却打算……不要我了么?” 她胸腔中酸涩万分,恍惚又想起了从前的那些过往,“我仍是素素时,爱你爱得十分真心,然你亲手剜了我的眼睛,将这场爱毁得一丝不剩,以至后来,你付出的再好再多,我思及你那时的面庞,心都是冷的,诚然你彼时心中的权衡取舍,我尽数知晓,但实话说,这般剜去我眼睛方能成全的爱,我十分瞧不起。你说你爱我,当年我跳下诛仙台时,你又为何不说?!” 第17章 她松开他的手,站起身,神色凄凉,“这一次,翼族的十三万条性命,才使我彻底自你织给我的梦中清醒过来,或许,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梦,而是我们两个的。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冷汗惊醒,心头痛苦悔恨万分,却又不忍扰你,只得苦苦咽下。夜华,我对你的爱再多,也已不及心头的恨多,到最后能察觉到的,便也只有恨了。” 一滴冰凉落于他玄色的衣上,他视线模糊,脑海中突起的剧烈疼痛,他侧于榻上,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她,“你喂我的那碗药中……” 她身子晃了一晃,回头看他,她晓得他一贯冷静深沉,这碗药若非由她端给他,他断不会如此从容的喝下。 最后一次,她毅然利用了这场爱,亲手伤了他。 “彼时折颜的一碗药,令我忘了一个干净,而你们天宫的药,到底是不同的,据说,也只是忘最心痛的那个,旁的相关的人,却还记得。” 她走近,颤抖的将他紧紧抱住,眼中氤氲已不大看得清眼前的一切,声音却放得那样轻,“夜华,你晓得,你那把刀子割进我眼睛时,我心中的绝望么?” 她抱着他,仰起头滚下泪来,“便好似我自作主张灌了你这碗药,再告诉你,别怕,往后若有机会,我会弥补于你的……” 第21章 倾尽一生换不回流光一瞬斑驳旧时晚春 她自殿中走出来,几日不大见光,恍觉得外头的白亮十分刺眼,身形便也晃了一晃。 她一步步走下阶子,走到最后一阶,弯下腰坐下,已挺不直背,心中痛得冷汗涔涔。 她遇见夜华时,正是东荒俊疾山上的好光景,那时候,日子也正长,过了今日,还有明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桃花满枝,累累硕果,最欢喜不过,最圆满不过。 许是因着那时太过圆满,以至往后的种种便也十分坎坷。 她犹记着从前看的戏本子上的一句话,道是那小姐与公子多年后重聚,历尽了沧桑世事,即便能成全了在一处,却也已提不起兴趣,是以只能哀哀唱一句,旧人犹记得前世,前事已化作飞烟。 这话初初听得,很带着些写书之人的酸气,可眼下她以十四万岁的高龄怅然回顾,方湛湛品出了其中意味。 她同夜华,初时爱得十分轰烈,巴不得将一颗心掏了给他。她跳下诛仙台,做回了青丘的狐狸,于东海再遇着他时,懵懂中却也是九成的真心。 可终究,回忆掩盖不住,灼灼伤了眼,灼灼伤了心。 及后于他,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 她扶着一侧的柱子,勉强直起腰,站起身且拍一拍身后的衣裳,步出洗梧宫时,却遇见了一身紫衣的东华。 这位尊神面上很是云淡风轻,全然已不记得彼时那一剑二人结下的“仇”,尚能不凉不淡的同她道,“你这番来了后,我再进去医他,可是人已凉透了?” 她皱一皱眉,“他会好好活着,指不定比你命数都长。” 他略笑了一笑,银白的发在日光下如皓皓冻雪,“从前,我倒也能将你算做个晚辈,只你师父接住我那一剑时,你这身份,便不大好说了。” 她默然,最后凉凉念一句,“许是哪一日,倒做了长辈。” 他闻言,好看的眉头蹙了蹙,声音也有些冷下来,“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只那日我于你动剑,并非只为着你将夜华交予我带回,而是这天宫,终有天宫的法度,即便你是昆仑墟的弟子。翼族的事......虽使得不大光明,却也是止战的取舍,若换做我,不至于利用着你去偷袭,但几番招降不住,也是要灭这一族的。” 白家老幺垂了垂眼,一时静默。 正在此时,空气中突然漫了一阵凤尾花的香,她尚未反应过来,熟悉的红芒已闪了一闪。 东华愣住,心头一沉,只见光晕淡去,少女端着剑肃容将他指着。 她朝着他挥一挥剑,“退后。” 他抿着唇,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冷了冷。 凤九将自家姑姑护在身后,如一只护犊的小母鸡,与“敌”对阵得十分认真,“你若是再同她说这样的话,或者再敢对她用剑,咱们便是个水火不容!” 他蹙眉看她半晌,冷冷道,“凤九,别再胡闹了。” 凤九仍将剑端着,面上十分执着,“我没有心情与你胡闹,这世上,没有谁有我姑姑重要!” 他僵立了片刻,突然自嘲的笑了笑。 手一挥,他漠然隔开眼前的剑,绕过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凤九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朝她展一展颜,“姑姑不怕,天上这些人若欺负你,我护着你。” 白浅叹了一叹,边牵起她一同往外走,边道,“你怎的寻来了。” 凤九赧然道,“我这一百年不曾出青丘,一贯也没什么大事,只这几日恰恰不在,却出了这件事,四舅舅说,东华他竟拿剑指着你,我听了又后怕又生气,你五六日不见回来,一家人都十分担心。” 她“哦”了一声,免不得琢磨她的这个“一家人”,指的是个怎生的范围...... 凤九仍埋着头,默默走在前头,“姑姑,你从前教导我,与人吵架时,气势最是重要,声音需洪亮而带着颤音,表情需真诚而富有悲情,姑姑,我这一回,有没有融会贯通……” 话说到后头,声音已有些哑。 第18章 她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肩,“我觉着,帝君他此番,已显见着有些不同,他方才的话,你细细的品一品,不正是在同我解释他那日的一剑?这若是换做从前的帝君,是断然没有可能。他耐心同我说这些,许正是因着……我是你姑姑的缘故。” 第22章 风凄凄雾茫茫雨滚滚雪漫漫一步步都陪你同往 她回到狐狸洞中时,仍是连绵的阴雨。 她缩回榻上,且将被子裹了一裹,倒头浑浑噩噩的睡了三日。 第四日醒转,洞外已是黄昏时分,远处一方静潭水雾漫漫,初春的桃花阵阵飘香,晚霞华丽又苍凉。她的师父墨渊坐于榻旁,伸手将她拍了一拍,眉目温和。 她心头悸动,伸出爪子,牵住他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他自榻上揽起她的腰,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九万年前,她虔诚跪在他身前,晨昏定省的跪拜;九万年后,她安然埋于他胸前,听那胸腔中沉静的跳动。四海六合,九州八荒,她熬过了悠悠岁月的孤寂,看遍了沧海桑田的悲凉,原来所等的,不过也就是这一刻。 …… …… 这四海八荒中万人敬仰的战神,上古神祗,父神嫡子,昆仑墟上她板正庄严的授业恩师,眼下,竟被她圈在这方寸大的狐狸洞中镇宅。 她每每想起,因着脸皮仍有些薄,便也觉着十分煎熬,好似一颗无价的夜明珠被她私自吞了,且只放在宅子里照一照明。 她忐忑的将这番理论同他提起时,她家师父略想了片刻,瞧着她低声道,“端看是,被谁吞着。” 语气中尚带着的几分笑意,令她无端的红了脸,她摸一摸胸口,觉着七万年前自己的一颗狐狸心尚还能端的四平八稳,面不红心不跳的同他在大紫明宫抱上一抱,眼下却只是这般的望着,已险些把持不住。 委实是,越来越不济了! …… 春意渐渐繁盛,桃李漫了山野,花香浓烈,灼灼妖娆。 她于香炉旁置了一架瑶琴,闲时伏于他膝上,听他拨弄着高山流水的曲调。 初时,确然不大敢放肆,后渐渐的,胆子竟养得茁壮了些,是以这一日,白家老幺照旧咬着枇杷果,且翻着手中的戏本子,伏于他膝上时,状似无意的含糊一声,“师父何时,对我动了旁的,嗯......” 琴声止了止,他咳了一咳。 她巴巴抬起头,将他望着。 二人对视良久,他叹口气,将她重新扶躺于膝上,“你初来的七八千年,因着十分爱闯祸,且带坏你的一众师兄,我于你往后的夫家,便也很是担忧。后来的一万年中,又见你本性坚韧且有天赋,虽很是惫懒,但也算一盈一亏,便想着,约是,也能寻个好的夫婿的。再后来,渐又有了些不同......我已不大喜欢你同子阑一并溜下凡去,且不愿思及你往后的夫婿,即便有时想起了,也隐约期盼着,那个人,若能是我……” 她老脸热了热,埋入他怀中,免不得又同他提了提那日同折颜的结论———因着那条小蛇守着多年,守山人心中,免不得有些感动了。 墨渊听罢蹙了蹙眉,“你可还记得,那时我与你说过的……’等我’。” 她被这话浇得很是一愣,狐狸脑袋一时乱成了糊,回忆了半天才敢迟疑道,“师父那句话,不、不是一并说给众位师兄的么......” 话出了一半已没了声,因着墨渊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他收了琴,且微一沉吟,“彼时你那三万遍冲虚真经抄到了哪处?眼下左右无事,接着抄罢。” “啊师父!”白家老幺抖了一抖狐狸毛,哀叫着坐在了地上...... …… 三万遍冲虚真经,彼时正抄到了一万两千七百遍,她举着笔,苦着脸,灯光下一遍遍认真的抄。 写到夜深露重之时,终于支撑不住,趴在矮桌上打起了瞌睡。 恍惚中,只觉着身子被人打横揽了起来,且轻柔放回榻上。温热一吻落在她眉间,良久,有声音隐隐传来,仍带着些郁卒,“他们具是男儿,终是要出去建些功绩的,我要他们等我,又做什么?” 第23章 举世繁华望回峰上 素衣青丝扬 回到青丘第四十七日,天族的一纸离书昭示了四海八荒。 她闻得消息时,已淡然如老僧入定,且想着,便是书中说了些个不大体面的话,因着夜华,此番也大可以忍得甘愿。 然而这一纸书却下得很是平静,端像是无波无澜的湖水,文面上不见得一丝涟漪,便正如这场旧情,初时轰烈而惊艳,最后收场时,免不得凄然且悲凉。 她将这旨离书仔细端详了半日,只觉这通篇的字迹洋洋洒洒,文笔也是斐然,虽不知是哪个仙官的手笔,却委实是个根正苗红的书法少家,是以交给迷谷做成了个画框子悬在狐狸洞中,端等着几万年后卖出个好价钱。 后第三日,阿爹方勉强结清了天族的残账,将将要回狐狸洞同她算上一算。初听得这噩耗,她神色镇定的接过了四哥递来的信,十分淡定的出了十里桃林,一转身便直奔狐狸洞,展开包袱胡乱收了一收,携了自家师父直接遁回了昆仑墟。 这一番回去,心境却已不大相同,因着拱了自家的“白菜”,是以仍是很怕撞见熟人...... 原想着匆匆十数年不曾见,众位师兄许已回了任上,只悄悄向师父提起时,方晓得昆仑墟上寅卯点上一点,仍是一个不少的。 第19章 委实、委实都很有毅力! …… 寅卯只中,却独独少了子阑。 师父说,他于四海中游历,已三年不曾回昆仑墟。 他说,你莫要太过介怀,他临走时,心中仍悬着放不下的,也只是你彼时的安危。 她垂一垂头,苦笑念了一句“彼时……” 彼时她于翼界十八日,了无生念,只想着子阑他若是恨,她现在便将命抵给他,只是遗憾竟不曾提前割出几碗心头血给师父,备着他日的不时之需...... 彼时,委然是个十分痛苦的字眼。 她的师兄子阑,她留给他的,只是万念俱灰的伤害,而他留下的,却是竭力的体谅与成全。只匆匆道一句“彼时”,昔日的少年,尽已蹉跎成茫茫人海中再寻不回的故人。 故人犹记前事,前事,仍化了飞烟。 …… 这一日,昆仑墟的弟子们过得很是充实,因自家师父回来了不提,竟还带回了数年不曾见的“十六师弟”。 众师兄激动的围上前来,关怀到澎湃之处,免不得大笑着将他的肩拍上一拍。 其间尤以二师兄不拘小节,不止拍了一拍,且作势要揽上一揽,手臂伸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淡淡握了住。 他扭头一瞧,登时有些惊吓,只见他的尊师竟难得的皱了眉,且这一握,看似随意,力道却委实不小。 他忙讪然收回手,又垂着头擦一擦冷汗。 白家老幺忙趁机躲了躲,且不着痕迹扯一扯他的衣裳,干笑道,“一时没留意,失误失误。” 他顺手将她提到身后,瞄她一眼,低声道,“下回再有失误,重重的罚。” 她聋拉着狐狸耳朵“哦”了一声,手在他背上画着圈,忍不住的伤感且心酸。想她从前在九重天上,也时常被夜华拎来拎去,她那是想着,约莫是因着七万年不曾出青丘,时下的世道,正是流行男女之间,年纪小的将年纪大的随手拎着。 是以便也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一设定。 然眼下,她那一贯端方稳重的师父竟也随手将她一提,提得她一颗心悲从中来——— 原这件事竟是无关年龄的! 一切或只是因着,自己作为一只狐狸,提起来颇有手感...... 第24章 心思如余烬收集研磨如此细腻 人假使做了猥琐的事,免不得还要用加倍的猥琐来抵赖。 白家老幺眼下,便是这般生动的形状。 回到昆仑墟的头三日,因着心虚,她连他的屋子都不大敢靠近,生怕旁人看出个端倪。 第四日,因着同大师兄喝茶,终是见着了一面。 第五日,天气颇有些阴沉,隐约落了些雨滴,她于子阑的小土窑中闷头睡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天泛白光,才悄悄去摸了些酒。 第六日灵宝天尊递上了拜帖,言说是十二重天外设了论道的法会,特意来请。他回头温然看她,“可想去么?”她心头复杂的摇一摇头,他于是淡淡婉拒了。 第七日,太子和离的消息方传到了昆仑墟。 是夜饭毕,众人皆不见散去。 更深露重之时,屋内人影重重,如火如荼。 他家师父端坐于上座饮茶,抿唇不语。 她那一众于四海八荒里皆数得出名堂的上仙师兄,一众板正耿介,前途无量的仙家少爷,一众英俊倜傥且贡献了无数戏本子素材的昆仑墟嫡传弟子,眼下正围坐一处,热切且兴致冲冲的探讨着某只不才、不济、更不着调的白家狐狸...... 这场面,十分宏大,无比猥琐! 白家老幺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缩在一群白衣小道士中间,因着上座的人,难得不大敢出声讨论,只沉默着抖了一抖狐狸毛。 十三师兄抚着腿长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原以为十七她终于嫁了出去,怎知同那天族太子快活了没几年,眼下却又突然黄了,咱们家十七,也实在是命运多舛,’狐’运不济。” 白家老幺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忙摆一摆手,“其实也、也没有十分快活……” 众人递来一眼“你晓得什么”的眼神,二师兄瞧着他不怀好意道,“因你并不是个断袖,是以也并不会觊觎着天上那位太子,方能很端正的听一听墙角。上一次咱们十七回来昆仑墟时,太子殿下他还一并跟了来,二人正住在你的隔壁,晚间你竟不曾听到什么动静么?” 她又抖一抖,“什、什么动静……” “还能是什么动静?!人家夫妻两个,几十日不见,夜半无人那是小别胜新婚,干柴搅烈火,烧一烧也不为过。” “没有,决然没有!”她悲愤的指天发誓。 众人又瞥她一眼,“你又晓得了?” 一贯庄重内敛的四师兄十分正经的将他瞧着,凉飕飕道,“你没成亲,嗯,又不是个断袖,也不怪你听不出,人家即便有,因着不在自家,也是要刻意压低声音的。” 她的茶杯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正如她的节操,碎了…… 她觉着,自家这一众的师兄,全然不似面上那般板正耿介,心中怕是十分清晰分明,甚至已敏锐的洞察了自己这个男儿身同师父的那段“断袖”情,是以才事事绕着“断袖”二字来论,打定主意将他坑上一坑。 湛湛彼时,她对自己的女扮男装,仍是十分有信心的。 第20章 七师兄拍一拍他的肩,“我晓得你是心疼十七,才做了这般面目惨淡的形状。也没什么好灰心的,指不定眼下也是个好的安排!咱们大师兄这十几万年也一直单着,我越想越觉得,他同十七实在是般配,十七生的好看,大师兄也出众,从前测考之时,十七哪次不是巴巴的挨在大师兄身旁,我还记得她有一次抄得急了,竟将人家的名字都抄了上去,最后被师父罚着在后山倒立了好几日……这便是他们动了心的证据,铁一般的证据!!” 第25章 思绪明灭覆微霜 心跳凌乱的声响 她觉着用这一番话结成绳,大抵可以在她那小土窑的正梁上绕个环,方便她挂上一挂。 索性大师兄仍有些良知,他咳了一咳,主动澄清,“我一贯没什么风月的心……我倒觉得,十七心上的那个,大约需更内敛持重些,太子殿下,终是年少了。” 她巴巴点头,且面上有些热。 二师兄随意摆摆手,大喇喇道,“这世上最内敛持重的,就是咱们师父,只我却觉着师父这般的人物也不大可能,你晓得的,师父身旁的,自从前那位瑶光上神,到眼下的这位老祖宗,皆是一等一的。这般将将一比,十七便显得十分不着调,若她真有这般的心思,且最终还成了事,我便裸着身子去太上老君那处,将那老头搂着说三日肉麻的情话!” 此话一出,四下一阵死寂...... 叠风头疼的抚一抚额,他一贯晓得这货是没头没脑的,只眼下竟当着师父说出这般荒唐的话,他只想同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白家老幺默了良久,讪讪挤出一句,“其实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诚然自己是白家狐狸里最是不济的,可师父他却避过了同袍作战的上神,避过了青梅竹马的尊神,避过了四海八荒仪态万千的女仙,最后折在了她这只最是不济的狐狸手里! 她十分心虚,是以占了这个胸膛也不大敢声张,生怕哪一日让天上的那些神佛听去了,将他们生生分开。 墨渊听得她的话,皱一皱眉,淡淡饮下一口茶,末了只朝着长衫凉声道,“你只记得你今日的话。” 这暗流汹涌的一句,惹得众人又惊又诧!叠风忙尴尬着赔笑道,“师父说笑了,说笑了。” …… …… 月上正中时,众师兄歪歪倒倒睡了一片,她悄声摸到他跟前,咳了一咳,却也不晓得如何开口。 墨渊沉默看她,她吞一吞口水,刚犹豫着伸出爪子,不远处二师兄却突然翻了个身,且说了句梦话,惊得她急忙缩了手。 他叹一口气,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将她带出门外。不远处正是酒窖,二人进去且关了门。 因未点灯,四下昏暗,借着月色方能勉强看清,月光下他一身灰蓝的衣裳仍扣得齐整,唇微微抿着,眸中沉静悠长。 他在她眉心一点,将她变作原本模样,默了片刻,闷声道,“你要变作子阑时我便晓得,这主意终是不可行的。” 她心塞的垂一垂头,委屈的拿爪子虚虚蹭他的衣裳,他不由无奈笑了笑,将她往怀中带了一带,沉静瞧她,“这几日,躲着我做什么?” 她红一红脸,“因在昆仑墟上,还不大敢放肆。” 想了想,终究还是在意方才的那番话,是以讪讪补充道,“那一日,真、真的不曾。” 他笑了声,抚一抚她的发,语声暗哑低沉,“嗯……” 她仍是有些心塞,又红着脸解释,“阿娘怀着我时,据说四海八荒正历着场颇重的饥荒,阿娘未足月便生下了我,是、是以才落下了些病根……并不是先天生的不如旁的狐狸……” …… 他低眉瞧她,含糊嗯了一声,“能令你困扰一回,你这些师兄们,也确实不易,况且———”他顿了一顿,带了丝久违的笑意,“嗯,这四海八荒中,已二十四万年不曾有饥荒,你阿娘,确是足月将你生下的。” 她老脸重重一热,这话原是从四哥那处听来,她一贯用来自我宽慰,并且十分受用,眼下却被这话重重一击得很是猝不及防。 她十分心酸的聋拉着头,原来、原来她真的是生来不如旁的狐狸...... 他声音淡然,“抬起头师父瞧瞧。” 她愣愣的抬一抬眼,下一刻,肩头被人轻柔扣了住,他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声音含着丝暗哑,“抬头。” 她心头十分汗颜,却竟又抬了抬头,他的吻迎面落了下来,微微的痒,细密的喘息与颤抖。 良久,他勉强离开她的唇,边替她顺气边低哑道,“许多话我确然......难以宣之于口,但我也知道你是明白的。” 她热着脸点一点头,于他胸前又磨蹭了片刻。 “......眼下,唔,虽时辰不大对,然场景却很对,那日的话......师父再同我说一遍罢。” 他愣了一愣,良久,勾一勾唇,动容的将她拉入怀中。 他贴于她耳旁,沉哑的问她,“若是那日我没有以身祭东皇钟,你今日是否......还会留在昆仑墟?” 她埋在他胸前,一笔一划在他胸口写他的名字,“即便,你祭了东皇钟,我仍是爱你。前事已了,有些话若说出来,实在伤感情,我只想同师父说,师父若喜欢我这般的狐狸,往后......咱们可以自己生......” 他重重喘息一声,她的下颚被支起,尾音消失在他乱无章法的吻里,她的心口如沸腾的水,闭上眼,努力支着虚软的身子,任他予取予求。 第21章 这一吻,彼此皆很动情。 她的力道越来越小,身后的柜子晃了一晃,她红着脸含糊道,“酒、酒莫要洒了。” 他哭笑不得,于她唇上略咬了一咬,她抖了抖,脑子一团浆糊,却尚还黏糊的想着,原来此番他将她拉出来,并不是要饮一饮醋,而是如那戏本子上初初定情的公子与小姐,只想着寻机在一处诉一诉软绵绵的情意。 师父他,虽于这四海八荒中十分强大,然几十万年方初初动了心的人,确然,是这般的罢...... 她热着脸瞧他,在心中颇有些骄傲的竖一竖狐狸毛。 ...... 二人又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昏暗中突然有一束光照了进来,刺眼的疼。 木门开合声响起,她的身子被他带入怀中,脸颊深深埋入他胸膛。 他将她护好,方皱眉回头瞧了一眼。 门又合上,白家老幺干巴巴抬起头,一张脸通红,“是、是哪个?” 他仍有些动情的在她唇上落了落,深邃的眼睛如微凉的月色,“并没有哪个。” 第26章 霜露沾尽西风回首有暗香盈身 她暗搓搓摸回屋子时,天已朦胧泛起了亮光。 她行到门口,竟于屋外瞧见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这一见,便已觉大事不好!她心虚的摸一摸平坦的胸口,勉强镇定了些,咳嗽一声走上前,“大师兄怎的来了……” 叠风拢着袖子站在门外,瞧着她时神色一晦,他左右逡巡了遭,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痛心疾首,“我也晓得你这回因着那翼界的公主,确然是伤了情,然你再恁的伤情,也决不该自暴自弃,便当真去做那断袖!做了断袖也罢了,前面不得,到底还有后面可以享受人生,但你千不该万不该,竟将心思动到了咱们师父的身上!你、你这般将师父脱下浑水,令他同你一并做了断袖,心中便真的觉得欢快么?!” 她窘了一窘,诚然大师兄彼时的面色十分正经,语调也是低沉且痛心,然这段话当中的一句,却好似给她浇了一道滚滚的烫猪油,又腻又惊。 造孽啊造孽,自己这一生,果然造了许多孽——— 彼时正是因着自己的不济,才累得师父祭了钟,又因着她盗去了师父仙体,大师兄他才万般遗恨回了西海,自此,被那西海的断袖日夜荼毒了整整七万个年头! 是以眼下这般端正稳重的青年讲起荤段子,竟能讲得如此淡定且正经...... 她凑近些,习惯性打出个执扇的手型,左右顶着子阑的面皮,稍稍厚了些,便也兴冲冲的同他探讨,“唔,你可是瞧见了我七万年前藏下的那些册子么......我隐约记着灶台下有两册,大殿梁上藏了三册,师父屋外的那棵桃花树下翻上一翻,约莫也四五册,然这些皆不是珍本,我这里仍有些更好的,咱们他日大可以交换着品鉴一番,唔,男女男男的皆有……” 叠风面上一青,这时方意识到了些什么,重重咳嗽几声,尴尬道,“我的意思是,你前面的那些年既过得伤情,后面的这些年倒可以留些期许,并不是你现下脑袋里那个猥琐的念头!” 她讪然“哦”了一声。 他更是尴尬,抬手指着她道,“你果然成了个资深的断袖,是以才这般扭曲我话中的本意,十六,非是师兄狠心,实在是为了咱们师父,你明日一早,便下山去罢!往后,莫再提自己是昆仑墟弟子,师父他若问起,罪罚我也一人担着!” 她终于有些慌了神,这一番闹的动静颇大,显见着便要连累子阑。 她咳了一咳,红着脸扯话,“我同师父,不曾有甚么旁的……” 叠风痛心道,“方才在酒窖,我已看得真切!” 她重重塞了一塞,黔驴技穷。自己这短短的狐生里,只独独缺了“运”这个东西,是以祭个钟也能祭出一场孽情,救个人也能累得一族的伤亡,又譬如这回,蹑手蹑脚的忍了七八日,只同他匆匆尝了一回,却已叫人围观了去…… 她心头十分悲催,便也不曾细想彼时那方位,他如何能看得真切,只尴尬的变回原本的模样,讪讪拉着他袖子。 “你将我瞧瞧,我并不是子阑,你、你莫要将他赶出去……” 他咳了一咳,回头瞧她。 她吞一吞口水。 他瞧了半晌,突然笑了,咂然两声,“我同你说件事,你莫要炸毛,其实......酒窖里师父虽将你护得很好,然你自己做贼心虚,竟露出了几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是以那时我已晓得你是谁,眼下,只是将你诓骗着逗一逗乐罢了,从前便听说狐狸逗起来十分有趣,哈哈,只师父在时,大家一贯是不敢的。” “你!”她不可置信退了三步。 他又道,“你说的那些个地点,我且记下了,明日便将那些书呈给师父,想来……往后你也用得上。” 她老脸重重的一红,再顾不得同他发作,只拿脚在地上急匆匆的挖洞,“师兄,十七知错了……” 他道,“这些主意,确然不是我想出的,乃是你那些师兄们想将你闹上一闹。” 她挖洞的腿一软,踉跄着趴在地上手脚并用。 叠风朗笑了两声,将她扶起,“莫挖了,左右往后还有更丢人的时候,到时再钻不迟……我只想同你说,那时我们几个一同去取酒,是以一个不少,你同师父抱在一处的那一幕,我们皆见着了……” 第22章 …… …… 第27章 愿斟此星此夜此风月合卺一爵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突听到外头隐约的锣鼓声,甚是喧嚣。 她将将爬起来,走到门外,拦住路过的七师兄问了一问,方晓得今日竟是翼界那位老祖宗的生辰。 七师兄面色有些为难,拍一拍她的肩,“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位祖宗一向是少年心性,生辰是年年都要过的,因你这些年不在昆仑墟上,才不晓得这一层,左右便是一同吃一顿饭,且备些个薄礼。眼下咱们都知道了你心里装着的人,便是九天神佛在跟前,师兄们也是一心向着你。” 她默了一默,低应了一声,也没了甚的睡意,干脆寻到后山莲池,掏一掏夜明珠。从前依稀在这里埋了几颗,眼下挽着袖子在塘子里掏了半晌,果然仍在,仔细的选了颗最大的出来,又将其余的照旧埋了回去。 她迈出池子,且拧一拧裙摆上的水,往自己的小土窑去时,撞见了毕方。 二人彼时的模样,委实有些尴尬。 她勉强蹭一蹭胳膊上的塘泥,笑着同他打招呼,“唔,你怎的竟来了。” 毕方面色不大好,接过她手上的珠子,随手替她将袖子挽了挽,“如何竟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她笑了笑,“一贯是很好的,只今日有些不大齐整,且每每我不大齐整的时候都要叫你撞见,这一点实在很是诡异……” …… 她回屋换得衣裳,又去到前殿时,果然瞧见了折颜。 他这番过来,眉头皱了三分,笑意减了两分,委实不像他以往那般自恋的形容。 她十分心虚的将他引到殿中,奉过了茶,他这才不紧不慢的瞧了她一眼。 “你走的倒是干脆,你阿爹回来寻不着你,先将你四哥叫到跟前训斥了一顿,后仍不解气,又将你二哥叫来数落了两遭。” 她十分尴尬的陪着笑,“我实在欠了考虑,这一回十分吸取教训。” 他叹了一叹,末了不满的补充道,“你阿爹也实在不讲道理,训斥你二哥便算了......又训你四哥做甚?左右当年若不是我让了他一遭,你们这些小崽子,眼下都是我家拔高的葱苗。” “……” 诚然,她对折颜一贯是不大恭敬的。然在这昆仑墟上,师父跟前,却又从来要做一副孝悌的面容,这般违背着自己的良知,她十分无奈。 是以今日正是个大好的机会,她端出个老成的形容,几万年来头一回同他分析,“你可知道,凤凰同狐狸,是生不出狐狸的......” 折颜脸色黑了一黑,“我不过虚虚打个比喻,几日不见,你狐狸胆子眼见着又茁壮了些,八成是因着眼下有墨渊他同你撑了腰。” 她踢一踢脚下的白石砖,不知怎的竟想起初见那位老祖宗时,师父将他淡淡拉上一拉的画面。 她心头很些难受,感叹自己这情路实在铺得令人伤神,自打三年前晓得了自己的真心,“患得患失”这一数万年不曾造访的心境,便在她身上时有发生。 “我从前过生辰时,师父他也从不曾这样摆一摆宴席……” 话里竟含着些不甚明显的酸。 折颜错愕片刻,啼笑皆非摇一摇头,“我一贯难见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可见这一回,这狐狸心用得十分真。” 这很是件奇闻,她自两万岁便被白真带着四处惹是生非,三万岁时已被放养得很不成样子,且每每闯祸必打着他的旗号。小时被比翼族的小太子告白时,只稍红了一红脸,便也爽快的答应了。这般威风八面,谁料得于情之一字上,却懵懂得如此彻底,若论开窍的程度,约莫,也就同团子一个水平,或者尚有不及…… 折颜拍一拍她的肩,“你大可不必这样怀疑他的真心,若有一日将他的心口剜开瞧一瞧,那结果,怕是令你震惊的无以复加。” 她抬头瞧他,终于带了些笑,“我晓得。” 他点点头,”眼下......你们既已到了这一步,天族已没了转圜,这昆仑墟上,可曾想过婚嫁的诸事吗?” 殿内一时有些沉默。 殿外日头渐渐升高,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一束金芒落在她脚下。 折颜突然咳了一咳,“你且先不要说话。” 她叹息一声,良久道,“我与师父,身份上实在有些尴尬,且同夜华那段,令我很是伤情。眼下竟也觉得,若一直不清不楚,也不定名分,分开时,或许便不会那样伤心。是以这件事,在心中认下便是,倒也不必……偏要有个仪式,你说是么?” 第28章 回头瑶池旁 琼枝傍心为何事伤 午宴之时,气氛已不大对劲。 众弟子噤若寒蝉,叠风因是首徒,离得略近了些,便也悄悄打量殿上的几位尊神。 师父仍端坐于上座,端着茶杯,眉头却有些皱。 居右的是折颜,他斜斜靠着一方卧榻,晃着酒盏,略扫了一眼殿下众弟子,难得叹了口气。 老祖宗仍是来得十分姗姗,她来时,殿下一众弟子不免又有些沸腾,老祖宗却也不在意,只于热切的气氛里,笑呵呵将墨渊瞧了一瞧。 因着主角悉数到齐,便也顺利开了宴。 席间觥筹交错,倒也算得和谐。 然宴席开了一刻钟,一个人影方讪讪溜进殿中,十分低调的隐入一群白衣小道士中间。 第23章 墨渊的执茶的手顿了一顿。 少绾好奇的瞟了二人一眼,且顺手摸一摸他身旁空出的一处软榻,忍不住十分好笑。 …... …… 酒过了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便也将矜持暂且放了一放。 白家老幺趴在桌上端着酒杯,喝的醉醺醺之际,见着了众师兄具都一脸担心,免不得心头便生了些羞愧。 她站起身,“二师兄可在么?” 十五将她堪堪扶了住,想着开口劝一劝,却在称谓上犯了难,末了只得红着脸将她扶回座上。 叠风走过来,俯下身来安慰拍一拍她的肩,“你二师兄已遁回家中去了,他昨日的话,你莫放在心上,他说你成亲时,他便是冒着彻底将脸丢尽的风险,也是要回来喝喜酒的。” 她喉头酸了酸,刚想开口,却被身侧的小十八拉了一拉。 原是这一厢众师兄正忧心忡忡,那边年幼的弟子们却讨论得十分得兴。 争辩到一时兴起时,这小十八尤其八卦,偷偷瞧了瞧上座,凑过来兴奋的同她分享,“师姐你说,咱们师父这几十万年,即便不曾让哪个旁的女仙娥得逞,自己正经的桃花却总有一两朵罢,即便不曾得逞过,唔,同那桃花亲上个一两口……却总是有的。” 她一个激灵清醒了些,顺着视线看了看那位老祖宗,末了面上有些热,“依着我的体会......应是不曾有的。 小十八仍不大相信,兴冲冲同她计算,“老祖宗自打来了昆仑墟,便有专门的弟子照顾起居,一穿一用,实在是师娘的供奉,师姐你看,她跟前光果糕子便有七八样。” 她愣愣看了半晌,“哦”了一声,默默拾起桌上的半截烤红薯咬了一口。 她默然,“其实……我也并不是十分确定…… 岁月冗长,她有幸参与的,区区九万年…… 伤心伴着失落,狠狠地敲击着心中的某个地方,可是她却只能装作不大在意。阿娘说,便是饮了醋,也要装出个饮了老酱油的模样,万万不能让人瞧不起! 她又懊恼的咬了一口红薯,囫囵往下吞时,因着略急了些,一口竟就这般卡在了喉咙里——— “慢些!”上座一声低沉传来,她抬头一看,不由更憋得面红耳赤,侧倒在榻上,红薯上不得下不得,十分狼狈。 叠风端着茶匆匆行过来,着急的拍一拍她的背,“你吃的这般慌做什么,倒活像几日不曾食饭!” 众人同她一连灌了几碗茶,她却仍憋得说不出说话,老脸涨的通红。她捶着胸口倒在地上,悲催的想,若此番便这样一口噎死了过去,那委实损了神格不说,且将阿爹阿娘的脸丢了个干净! “不大好!” 众师兄惊呼一声,眼见她竟已只得进气不得出气,哪里还由得她的意愿,将她连拖带拽便强行拖到了自家师父跟前。 墨渊蹙眉看她,手中瓷白的茶杯落在桌上,传出一声清脆的瓷裂声响。 他道,“变回原身来。“ 她面红耳赤,十分尴尬的变回个毛茸茸的狐狸,这一下竟卡得更是难受,连大口的吸气都已不能。 众弟子紧张的屏息以待。 墨渊沉默了只片刻,一手沉静抓起那两条狐狸腿,将她整个倒掂了起来。 然后当着二十几双囧囧的眼睛,当着折颜上神同少绾尊神的面——— 将她,重重的抖了一抖…... 她作为一只白家的狐狸,一只上神的神格同尊严,在这抖一抖的动作里,生生碎成了饺子馅儿,风中凌乱…… 她剧烈的呛咳,爪子既惊且怒的虚虚乱抓,突然只觉喉中一空,大口的空气涌进了胸膛。 第29章 立剑为红线划地为庚帖何须青史墨来写 丢人,丢人,太丢人了! 众人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少绾将将喷出半只糕来,瞧着她眼睛发光,“唔,原来养个小狐狸做弟子竟这般得趣?!闲来还能变个宠物浪一浪!我原是很生气的,可不知怎的,眼下竟也十分暗爽!” 她默默站起来,大彻大悟。 她终究只是他的徒弟,一万年,十万年,永远成不了他怀里那娇滴滴的女娇娥。 她寒了心,在他手中挣扎。 墨渊拖起她的腰坐回膝上,老祖宗凑近欲摸,竟被随手拂了去,温热的掌心隔着狐狸毛,令她无端抖了一抖…… 他一手轻轻拍她的背,另一手倒出一碗茶,吹到温凉,方凑到她嘴边。 她垂头默默饮了一口。 “白浅……”他喉咙滚动,一瞬不瞬望着她,面色如霜,声音缓慢而低哑。 “认下我,真的让你这样为难么?” 这是她识得他的九万年里,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寂静的瞬间碎裂风化。 四下早已没了声响,偌大的殿落针可闻。二十余名弟子如僵石般杵在原处,面上或了然,或困惑,气氛一时尴尬至极点。 叠风终有些不忍,试探着要将她接一接,师父他却不让。 她十分难受,心中浑浑噩噩的想着,做个神仙,最重要的便是不怕丢脸了!因为不怕丢脸是一种勇气,赐予一个人走出第一步的胆量。 她想,为着他,便是自壳子里缩出来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个欺师灭祖不伦不许见色起意色胆包天天经地义! 第24章 正想着开口,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鸣叫,她抖一抖,已心知不好!果然一只鸟喙自上将她的狐狸后颈咬了住,提起便要走。 墨渊皱眉,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只见得他手臂一晃,毕方的身子已被丢出了丈远。 这一回,下手十分的重。 弟子们将将吞一口口水,望着师父腿上抖着狐狸毛已傻了眼的白家狐狸,十分同情的在心中为她默默燃了一炷香…… 少绾摆一摆手,不满的欺过身来,“好戏究竟有没有?要么认要么否,左右一句话的功夫!你这二货再不认,我便真砍你几刀,先送你归个混沌,再教他梅开二度!” 说罢便要上来扯人! 白家老幺顿时炸了毛!绕在心头的苦与酸,晚生了几十万年的遗恨与委屈,借着方才的几碗酒,此番发挥得十分淋漓! 一个爪子将眼前那只手打开,她怒目对视,“不给碰!死也不给!” 她变回原本模样,似有些赌气的将他一推,就着隐晦的姿势已将人压在了榻上。 四下抽气声此起彼伏,尚还有小十八被叠风捂着嘴拖走的“呜呜”声。 人道酒壮熊人胆,十四万年的酒,尽数换得这一日的胆气!她老脸通红,压着他的肩,腰间的位置竟十分凑巧,不前不后的亲密滚烫,逼得二人具重重抽了一口气! 她咬牙切齿混混沌沌,低头于他唇上急促的舔了一口,“大不得将你拖回洞里,今日困了觉,明日便成亲!” 已有弟子“嗷呜”一声昏厥在地,众师兄面色既白且青,狼狈避退丢盔弃甲,且十分识趣的将倒下的一并拖了去! 少绾叹息的拍一拍大腿,默默将蒲团往后移了移,瞧着一旁喝茶的老凤凰折颜,不由十分佩服他的定力,“你如何竟这般笃定?” 折颜十分淡定,“她一贯逼得狠了,才会跳墙,我自家养出的狐狸,如何不知?”说罢且又晲她一眼,“你今日,也醋得十分传神。” 少绾随手摸出一颗凤仙果来,翘着腿咬了一口,脆中带甜,“我觉着,我大可以改行当个媒婆,日后在章尾山上开个媒人馆,帮东华他找一找狗,天君家捉一捉奸,我十分荣幸竟几次三番做了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唉,不是敲山的棍,便是搭线的桥……” 她默默垂一垂眼,也不待他回答,只化作了一阵流霞,卷着风与云,淡然离了昆仑墟...... 临走时,且顺走了两坛好酒,三碗果糕。 折颜瞧着她去的方向,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待朝后一看,顿时也变了脸色,“毕方、毕方!” 他腾起云便追,再顾不得甚的情趣同形象,此番再跟丢了,回家又如何交代?! …… …… 四周已退得不剩一丝人星,白家老幺酒劲儿终于醒了三分,红着脸便要下来。他喉头动了一动,且伸手将她的腰扶了一扶。 “师父!”她滚出两个字眼,惊得连耳朵尖都已通红。 他眉眼隐约而沉静,“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么......” 她又吞一吞口水,“真。”为了加强效果,且又红着脸将他的灰蓝衣裳拨了一拨! 拨,也是拨不开的......她面上更烫,费了老大劲儿,竟才勉强自那一层层衣领间瞧见了他的喉结。 她懊恼,“怎、怎的穿这么多层!” 他终于笑了,就着凌乱的衣襟淡淡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哑,“困觉......可以,你先给它一个名分……” 她舌头打结,话都已说不清,“师父是最好的,好到不敢想不敢动,若传出去毁了师父的名,将十七炖了,都赔不了。” 他翻过身将她压住,于她上方闷声道,“既是最好的,哪能白吃白喝,且没名没分的便拖回洞里,占了去……” 第30章 逆苍天心亦坚朝朝暮暮风雪人间 有些情话,终是要回屋细细的说。 是以他将她一把揽起时,她支吾一声,顺从的将头埋了一埋。 二人回得屋中,他手下沉一沉,将她放入榻间,她觉察出身下的位置,免不得有些失措,咳一咳便要起来,却被他淡淡止住了。 他默然片刻,将她拉近些,低声道,“我那时,心急了些,却有些失了分寸。” 这一番话,又提起了彼时的伤心事,她于榻上挪一挪,同他板着脸,“折了颜面事小,被老祖宗瞧见,十分悲催!况且......” 她闷了一闷,垂头瞧地,“师父竟每年同她过生辰,可见得上心……” 墨渊将她拉回来,低头于她唇上略咬了一咬,无奈且叹息,“我原想着有些话,实在无法言说,可眼下看来,我若是不说,你便要自行在脑子里同我拟出个戏本子来……” 她十分不满,“我作为一只上神,从来不曾这般八卦,此次也并不是醋,乃是十分生气,生气!” 他笑点一点头,“嗯,并不是醋……” …… …… 她十分沮丧,仍要往榻下去。 手摸到榻边,却被他打横捞了回来,安稳置在怀里。 他的声音低且缓,唇贴在她耳边,细细的说,“这般的宴席,一贯是叠风打理,我头一回出席,是以也未顾虑得十分周详……” 她十分吃惊,“头一回?” 他点一点头,“你心头的那个戏本子,实是撰的有些荒唐,这些年,我闭关的时日占得□□,见她,不过数面。她昔日沉睡了十七万个年头,醒来沧海桑田,那般感受,我很清楚。她说要在昆仑墟上住个一十七年,而今,正正是第十七个年头,是以这一回的宴席,我终是去了。” 第25章 她面上热一热,低声支吾,“我只晓得师父待她十分不同,连彼时分给她的屋子,都是最大的……” 他无奈,且懊恼的将她下颚抬一抬,“你只瞧见她的屋子大,怎的不见她的屋子离我尚远……” 她一时语塞,自家师父一贯内敛于心,及少于言,眼下竟这般同她解释,可见得气闷得狠了。 她略缩一缩,忽然便也有些清明,她那时只见得那位尊神的笑,便觉着损了颜面,却不曾想她心头的苦。彼时那一提一抚,尘埃落定,实是他十分隐晦且坚定的。守得几十万年的凤仙果一朝被人摘了去,且轻易得手,其实,是有些可恨的罢...... 她十分唏嘘,咳了一咳,仍垂死挣扎,“宴上还同她做了那许多的菜,我眼前却只得红薯啃一啃......” 他长长一叹,将怀里这笨狐狸瞧一眼,觉着彼时那两万年的教育,实有些失败。 “叠风做事一贯周全,是以待‘客’之时,备得丰盛些也算妥当,你想吃什么,同我说便是……我虽厨艺上仍有些生疏,却也想着亲手做给你吃......” 她哑然,热着脸“嗯”了一声,且弱弱举一举爪子,“有一道白菜豆腐汤,不知师父可会么?十分、十分好吃。” 他终是被她气笑了,抬手顺一顺她的发,又沉默了片刻,方闷声道,“我晓得,彼时他的厨艺十分好……你也吃得习惯,眼下我虽不得那般手艺,然你若想吃哪个,我便去寻出菜谱,尽力学上一学。” 她扑将过去,将他的脸捧住,一番话听得动容,“他虽做的好,却也只是道佳肴......而彼时翼界师父的那一碗粥,我细细的品,心头都是烫的。” 他露出一抹笑意,缓缓一手将她推入榻间,略扯开衣襟,滚烫的掌心贴着她的心口同那道伤疤,哑着声道,“许多话虽想着今日都同你说一说,然至嘴边,方觉词穷。” 三十余万年唯一的一朵“桃花”,他满心满眼,积重难返,是以彼时那“不清不楚”四个字,实实将他伤得深...... 一场情陷得太重,回首已无彼岸。 第31章 若真如此我愿抛却生死但求能舍得那些身外闲事 后又数月,秋风肃杀的时节,天族迎来了睽违三年的滔天战祸。 原是西荒中的一个小族,坐落于翼界往西百十里处,一贯为翼族压制,难成气候,依稀只记得十多年前,勉强有过一场祸乱。 是以这一回的争端起得诡异不说,竟如油罐子里的火星,只数月已将西荒之部族蚕食殆尽,二十七万兵马越过菩提河之时,天君终按耐不住,遣使来了昆仑墟。 这一番议事,整整三日。 她于殿外蹲坐闲等,自晨起等到黄昏日暮,仍不见师父出来。 她略向里瞧了一瞧,只瞧见叠风一身白衣端立在一侧,眉头已蹙的不能再深,因着殿柱挡着,便也瞧不见师父的神色,只望见了那熟悉的一处衣摆。 席下坐了两人,其间一人声音清朗不羁,想来是天族的三殿下连宋。她又勉力瞧了一瞧,又见得一道玄衣的背影,心头突突一震。 她摸了摸鼻子,戚戚然退了去,于师父的屋子里端着戏本子等,瞧了整晚只觉心中乱乱糟糟,难以入眼。 他回来时,她已趴在桌上疲倦的沉入了梦乡。 他缓步走过来,于昏黄的灯影里端详了片刻,眉头柔了三分,抬手将她抱起放入榻间。 她略哼哧一声,醒过来瞧见头顶上的人影,下意识咳了咳,将他勾下来亲了一口。 一口下去,当即被夺了主动权。 她呢喃一声,乖顺的闭上了眼,三日不见,又如何把持得住。 桌上的蜡烛晃晃烧下半截时,她方勉强自迷离中清醒了些,含糊叫了声“师父”,且将他软乎乎推了一推。 他自她唇上离开,声音低沉,“回去睡罢。” 她摇头,十分坚决,“在这里睡。” 墨渊瞧着她略笑一笑,“早晨撞上哪个,又要好几日蒙着被子不肯出门。” 她尴尬红一红脸,咳嗽一声同他岔开话题,“这一回,师父又要出战么?” 他语气平静,“这一族残忍弑杀,眼下兵力壮大,更是难降,我去,确然最是稳妥。” 她蹙眉,“听说只是个小部族,人数连青丘上的狐狸都不抵,如何这短短几年,竟壮大得如此厉害?” 墨渊稍迟疑了片刻,微叹一声,低道,“这一部族,在翼界一侧,且以腐肉为食……” 她僵住,周身拔凉,察觉他手安抚的拍在背上时,终于咬牙冷笑,“不去!他们自己找的,还要师父来收拾残局么。” 他叹息,俯下身将她带入怀里,“思及翼界中你那一身伤,我竟也生了恨与私心。然他不仁,治下的众生却无辜,且这回,夜华他竟亲自来请......我应了他,权当偿还了亏欠,你在这里等我,我回来时,咱们成亲……” 第32章 身后万顷烽火今夜且做红帐一抹 原议定于十二日后,九月初三拔营出战,然只短短三四日,敌军竟已沿菩提河推进二百余里,天兵死伤过万,四下哀鸿。形势已箭在弦上,不容一刻迟缓,出战的日子,便生生被提到了两日后。 昆仑墟上,气氛凝滞而紧张,叠风领着弟子们奔走忙碌,辎重甲胄,弓箭战马,无一不需细细的验查。 第26章 她于丹房中埋首数日,协助七师兄炼丹做药,偶听得山下厉兵秣马之声,恍如隔世,想到彼年他身披玄晶甲,藏了一身重伤出征之际,也是这般天地肃杀的时节,而后,昆仑墟荒芜,再不曾有他玄甲归来的身影。 丹药交付的那一日,她于翼族中的旧伤复发,烧至昏昏沉沉之际,恍然忆起了从前的那七万年。 那时,每每梦里一番沧海桑田,见得昆仑墟上桃花漫天,醒来时日过西斜,不过数个时辰,日复一日,惶然而痛苦。 她缩在屋中,听见远方的号角,已分不清天光几何。她想,师父约是走了...... 又不知多久,恍然被一人打横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贴着那冰凉的玄甲,硌得十分疼,他抱着她回屋,置在榻上,汗湿衣裳被解开,擦拭过后换过一身,她模模糊糊叫了一声“师父”,他“嗯”了一声。 不知又是多久,迷糊中被他扶起,贴着唇喂了两口药,她揽住他的颈子,不许他走,她说,“我并不是个十分深明大义的神仙,我只要我的男人好好的……” 他一手重重将她揽入怀中,动容的吻她的唇,有咸涩混入齿间。她仍被那身盔甲硌得疼,是以勉强睁开眼。落入眼帘的,是那身七万年不曾见的齐整装束,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烛火下,他神色那般沉痛,他哑声说,“你再说一句罢,我便不走了。” 她吞了一吞干涩的喉咙,她无法眼睁睁瞧着他离去,便宁可生一场大病,浑浑噩噩里逼着自己承受。 她没有再开口,周身仍烧的滚烫,窗外一轮冷月爬上了正中,夜已过半,余下的,不过三两个时辰罢了。她仍是虚浮得厉害,她的手摸到他腰间,软软的解他冰凉的盔甲。 墨渊沉沉叹息,一手托着她的腰压入榻间,重重顶着她的唇齿厮磨,辗转良久,方抵着她的额头承诺,“我会回来,这一生,当是折骨削命抵你深情。” 她浑浑噩噩,有水泽划过脸,落在被上,她紧紧抱着他,欲融入身体。屋外仙障升起,屋内床榻上,一团火已烧得炙旺,有什么,在这个夜里破茧而出,将一切隐晦蹉跎燃成了灰烬。 她含糊两声,于他身下辗转,懊恼支吾,“解不开……” 他略支起身,于腰间随手一扯,一身暗色玄甲悉数褪于地上,手略有些不稳的滑下解她衣带时,她喘了喘,再不曾逃开。 ---------关灯了,唉---------- 第33章 曾经横剑破天狼 赔一身战甲誓堂皇 自那一别,相隔千重。 只听闻西荒居延海畔烽火连天,战血残痕,那激昂的鼓声,变作今朝战场上的垒山尸骨。 这一战,打得异常艰辛。 隔年三月,终传来捷书,天族大喜过望,足派了四十二位德高望重的仙使去接引。 那一日,五彩的霞铺满了山峦,玄鸟盘旋绕梁,昆仑墟上那亘古的钟声长鸣不绝,天地空旷。 她扒着山门等到了日暮黄昏,仍不曾见他归来的身影。 师兄们说,虽得大胜,小的战火却还频仍,他们说,你莫担心,待得西荒归一,师父他必会归来与你重逢。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了去,丢到了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热乎乎的淌着血,她只麻木的知道,这些话,她一句也不信。 她去了一封信,只短短的一行,她说,师父可还记得,岩华洞外的那片桃花么? 数日后她得到了回信,信上说,待我回去,同你共赏这灼灼桃夭。 她笑,蹲下身子,笑得胸口生疼,眼前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这人定然不知道,那时,师父仍在青丘,一日岩华洞外支一香案,她伏在他膝上,听得琴声悠忽终了时,他低头于她发上落下一吻,他说,这首曲子,写的......是一个人的思慕之心。那时春光正好,她已懒洋洋的入了半截梦乡,是以含糊咕哝了一句,唔,那倒十分合我眼下的心境。 他不知道,那个白日里,她迷迷糊糊撞翻了香炉,引了不大不小的山火,将那片桃花烧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她都瞧见了,那一日,她眼见着仙鹤绕了一绕,衔着信去了折颜的十里桃林! …… …… 第二日,她绕过了所有人的视线,独自一人,一把扇,去了西荒。 越往西去,越是萧条,荒原漫漫,流沙几千里,且因经了战祸,四下寸草不生。 她踩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捧一捧黄土,想象彼时他亦立于此处,手握轩辕剑,戎马倥偬。 没有人知道,三个月前,她也曾来过。 她勾一勾唇,苍白的脸庞终有了些晕红。那时她心心念念,再忍不得片刻,于是化作个灰衣道童,绕过看守的十三师兄,独个儿摸下了山。寻到营帐时月正滚圆,风夹着夜霜,也算清朗,她于主帐之外守到夜半,眼见得众将领去了,方暗搓搓摸进了帐。 掀开帐帘,心头却有些惴惴,犹记得那夜天蒙蒙亮之时,他一边灼吻着她的唇,一边滚烫的……退了出来。她面上烧得厉害,是以掩口咳了一咳。 帐中灯火微晃,他微敛着眉,听得动静,终抬起头来,一身沉色玄甲,乌压压透着禁欲的庄重。 她望着那烛光下的面容,一时竟失了神,反应过来只得又干咳两声,讪讪道,“我……只是来送一些粮。” 第27章 他闷声一笑,走上前来,十分利落的将她打横一揽,低头看她,“又不听话了么……” 黄沙战场,以战止杀,他也有自己的在乎与私心。 她手揽住他颈子,很是正经的同他分析,“我觉着,作为一只狐狸,缩头缩脑三个月,已然是极限了。 他摇头,轻柔将她放坐在桌沿上,半晌,抚着她的脸哑声笑道,“……送粮?” 她老脸一红,十分讪讪,“只是字面上的那个’粮’。” 他“嗯”了一声,再没有旁的话,凑过身去寻她的唇,这些时日里那些匆匆的沉浮与杀戮,只在这一吻里,竟全然化作了淡然的风与云。 她低哼一声,闭上眼微抬起头。 从前,凤九喝多了,同她讲一些风月经,感悟道,情爱这东西,未曾尝试时并不觉怎样,一旦得了它的甜头却再放不了手,天下间再没什么东西比它更磨人了。 她喘息着被他抵于桌上时,浑浑噩噩的想,凤九,果然十分的了不起。 烛火烧得劈啪作响,帐外人影绰绰,来来去去,帐帘却掩得十分厚实。她身下仍压着阵法图,他将唇离开她,流连在她的耳边,声音低哑透着沉醉,“同我宽衣……”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只觉身子虚软得像一滩水,颤抖着支起身子去拉扯。 这一回,却比上一回容易的多。 --关灯-- 她埋在他怀中,仍喘息,望着帐顶,视线渺渺。 她说,我想回青丘去,春日里,十里桃林的桃子会长好,夏天水雾漫漫。青丘外的那一方大泽,看着十分壮观…… 她说,师父,我想对着那方大泽终老。 他动容压上她的唇,望着她,眉目柔和,声音低哑。那是一句承诺,他认真的说,“好,咱们在那里终老。” 第34章 此生万年斟一杯骨血 来同风沙而独归风雪 她寻到菩提河畔,遍地萧索。于萧索中她竟瞧见了难以想象的一幕! ———那是她的一众师兄。 不同于凯旋那日的意气风发,眼前的他们端跪于河畔,面色青白僵硬。 一众师兄里,尚有子阑! 她腿一软,巨大的震惊令她几乎喘不上气———她绝望的意识到眼下的真实。 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男儿自有风骨,生死前尚不皱一皱眉头,又怎会弃师父独自归去! 他们原地枯守,却又忧心她于昆仑墟痴等,竟化了些假的,回去陪伴着她么! 大师兄终究瞧见了她,他喉头微动了动,望过来,勉强发出些音,声音却沙哑,“快走,待夕阳落下,再走不得……” …… …… 皓德君十三万四千零三十六年春,天族斩敌七万于居延海畔,敌军残部归降,胜负抵定。 隔数日,凯旋之期已定,天君突派了四十二位仙使前来指引……这一番,原是藏着层险恶的居心! 自翼族之战,天族虽除了异己,八荒之内,却也有质疑。 而眼下的虺族,又比得昔年的翼族更甚,他们如劲风下的野草,烧之不尽,于腐败处蓬勃再生。 天族太需要这一场完全的胜利,来佐证昔年的正义。于是暗令众仙使,趁夜色于菩提河中落药,分河水给虺族饮用。清晨日暮出升,众人心口烧灼,片刻化作诡异蓝火,极致的痛苦里将人烧作飞灰殆尽。 虺族大怒!其狰狞远非翼族可比,本已降得不愿,这一番,更是露出了残忍的本性。降而又叛,杀入军中,天族将士仓促应战不及,死伤一万两千余人,引为殉葬。 虺族囚二殿下,引天兵三万过菩提河,沿河升猩红结界,欲同归于尽。 三殿下闻得缘由,将仙使四十二人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墨渊执轩辕剑破入结界,一人斩尽敌方两万残部,结界封闭,再无回转。 …… …… 菩提河对岸,猩红的光笼了漫天漫地。 她于苍凉的晚霞中立了片刻,举步上前。 大师兄将她拉住,“你不要去……” 她摇一摇头,拂开他的手,“一定要去。” 便在此时,天边突现一道紫光,漫天流云烟霞,如一束火苗,将众人照亮! “是东华帝君!”二师兄率先喊出了声。 东华淡然落定,又抬头瞧她,“要进去?” 她点一点头。 东华微叹,“你去之前,我需将一件旧事说与你。” 她十分吃惊,只听得他淡淡道,“昔年夜华生祭东皇钟,虽有父神的神力,却也并不能速速醒来,需知,少绾昔年只是受了一剑,元神略撕开道口子,尚且沉睡了十七万年。你师父七万年醒来,乃是他日夜搏了命的拼凑元神,方成就的神迹。而夜华这一生,因着是借了昆仑墟的龙气化生,命数上本就十分短暂,若再沉睡个万把年头,你与他往后,便也不剩多少时日。” 他顿了一顿,对上她苍白的面色,不由怜悯的一叹,“父神这一家,实在惯出情种。那时,见你伤心伤得狠,日日都振作不得,你师父他竟来找我,用了几乎一命抵一命的法子,强行渡了十五万年寿命给他那胞弟......” 第35章 一生执迷错一场相逢,三千世界欠一句风月 “白浅,你师父他,即便你眼下拼力救了又如何?不过蜉蝣之命数,他既是洪荒的尊神,已看淡了这些生死。这是天,是命,是他应承受的代价。今日辰正......我已送那天君归了大限。夜华他终会登上九重高的垒土,一盈一亏,一生一死,他们兄弟的命数,合该在此时此地做下个了结,一人放下,另一人方得成全。” 第28章 她淡淡抽出扇子来,目光望着渺远的远方,勾一勾唇,“我还有太多的话没有告诉师父,因觉着时日还长。我想着,这回战罢了,便带他回家乡的那片东荒大泽,我们生一窝狐狸,看着它们长大,酿几坛好酒,种满山坡的桃花……我原以为,这只能是场梦,可那日他说,他愿随我回青丘,云海尽头,同归同去。他既说了愿意,莫说眼下只是这西荒中的结界,即便哪日,哪日他真的被天命夺走,我翻遍这四海,也会寻着法门救他!这一回,我会好好等着,天地崩而不可灭,万物沧而不可枯。” 她回头瞧他,声音冰凉,“你作为一尊一贯清冷高贵的尊神,却整日信天信命,我前些时候听司命说得些闲话,道是凤九命里的那位文昌帝君,再十个年头,便也化生在这世间了。我若也同你一般信命,许给我家师父的那几只狐狸,你去为他生么?!” 东华皱一皱眉,凉凉嘲讽道,“你眼下有了墨渊他撑腰,显见已十分放得开。” 她不置可否,他顿了顿,略微一叹,“前面那些,皆是大的道理,眼下说的,方是我的私心。” 说罢,伸手化出一卷小册及一只釉青玉壶,“这里头盛的,是你那夫君的十五滴血,十五万载寿命,以死还生。你大可以弃下这四海八荒不顾,当真拿了他的命去救你师父,大道理在前,私心在后,我也十分期待你将那尊几十万年不曾开一开荤的战神,当真绑回青丘生狐狸……” 她沉默,下意识伸手接过那道温凉,捧在手心里,心口却被压得摇摇晃晃,晃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喘气声大了,蹭掉这瓷瓶上的一块釉。 她喉头噎了噎,讪然道,“夜华他……” 东华叹息,“三年前,他去寻你之前,已将这玉壶交给了我……这是他用真心,同你做出的一条退路。” 她沉默半晌,刚想开口,远处却闻马蹄声潇潇——— 援军已到!形势再不得迟疑,菩提河对岸的腥红结界蔓延浮动,一身紫衣银发的尊神皱起眉头,“需我送你一程?” 她摇一摇头,取下外衣,低头细细披在了大师兄的身上,她挺直身子,一手将那玉雕的纸扇展了一展,声音淡然,“这一回的路,我要一个人走。” 马蹄声愈进,她利落飞身而起,猩红结界舔着诡异的火与热浪,卷得草木衰枯,黄沙漫天,她一身靛青衣裳于半空中猎猎作响。 昆仑扇出,四海惊,天地动!灰土纷纷扬扬,地底平原,四分五裂。结界之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是谁在身后唤她的名,声嘶力竭。 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揣着那道沉甸甸的付出,心头却只升起一丝疲倦与麻木。那些亘古的爱与恨,便如那道裂口中奔涌而出的岩浆,滚过大地后迅速的冷却,极目所见,只余下灰茫茫的余烬。遥远的九重天,洗梧宫中那玄衣黑发的冷漠少年,诛仙台上纵身一跃...... 两道目光相撞,眼中,心中,渺渺如空。 四百年后,她终究能做到,淡淡回望淡淡笑,不爱亦不恼...... 第36章 夭夭桃花凉今生愈渐滚烫一朵已放心上 足够三生三世背影成双 空旷的风,吹过原野,拂着将士们沧桑的脸。 寂静的天地之间,突见一道白光,有一个身影踏风而来,青色的衣,黑色的发,手中一柄素净玉扇,渺渺如仙。 她落定,取了白绫覆住眼,隔着眼前的一层晃白,看得略有些不大真切。 空气中仍泛着淡淡的血腥,有天族的将士迟疑过来,待认出她,不由得震惊而惴惴。 她笑一笑,也不大介意,自问了那将士两句。 又于原处等了片刻,那小将去了不久,忽听得远处沉沉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目光相触,只匆匆数月不见,却仿佛尝了长久的离别,隔着千军万军,隔着一片荒野。 淡蓝的光芒闪动,她的身子只是一晃,已入那怀抱之中,他扣着她的腰将她举起,她垂下头,于万军跟前,将唇印了下去。 周遭霎时而起的沸腾与喧嚣皆已入不得眼,她在他唇上重重的吮,咬出了血仍不罢休,腥甜和着咸涩,混入彼此齿间。 这一刻,她觉着自己已尝尽这世间的圆满。 他细细吻去她的泪,滚烫终落在她的眉心,他垂头,哑声问,“眼睛怎的了?” 她摇一摇头,“进来时灼到了眼,已是旧伤,并不碍事。” 他将下颔抵在她的颊边,有微微的刺痒,“等回去了,便去寻折颜。” …… …… 月已高悬,星垂平野。天幕烁着银亮的光,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空旷的原野似乎永远没有边际,夜风清朗,众将士具席地而宿。 她身下垫着他的衣裳,身子且被他裹得妥帖,安置于怀中,风吹过都不觉寒冷。 月色明澈如清霜,她抬头望着那一轮清冷圆月,因着西荒人烟十分罕见,没得遮挡,月亮同星子也眼见着大一些。 她于袖中的玉壶之上摩挲,心头如火烧般难受。 她想起这四海八荒的一百二十四族生灵,想起了夜华同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想起了她的阿离……他只四百岁,正是青葱的好光景,却要被自己的娘亲,亲手夺去他父君的性命...... 她的手隐隐的发抖,心头的爱搅着理智,终一发不可收拾——— 第29章 她只要保下师父的命!她盼他能见到万万年的日出与烟霞,便是拼却了自己这条性命,或是……旁人的性命,在所不惜。她不怕随着他同去,却殷殷盼着他能活着,能活着总是好的...... 她叹息,抬手抚他沉静的眉眼,感受那悠长的呼吸,竟是那样珍贵与不舍。生死抉择的关头,她放弃了夜华。 她摸出玉壶来,手刚移到他身前,却被那温热的手淡淡的握了住。 墨渊仍闭着眼,喉头动了一动,他哑着声道,“我不晓得东华同你说了什么,但是,不行。” 她气恼,“十五万年,说给就给了么!” 他叹息,偏过头来看她,“浅浅。” 短促的两个字,却藏尽了他深沉而不可言说的情意。 她动容的拢住他的手,吻印在上头,“当年......师父的伤,但凡我有一丁点怀疑,最后都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不是结局,只是一段往事。” 他沉叹一声,侧身将她往怀中紧了一紧,抵上她的额头,“咱们的结局,是走完这一世,不是我的一世,是你的一世———但凡你活着,但凡……你还爱我,我便陪着你,天塌地陷,同归同去。” 他说着,抬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我既已许诺,便会重诺,我可曾,让你失望过么?” 她仍不信,勉强掩着声音里的颤抖,“司命曾说,洪荒时的尊神,大多不过五六十万岁的寿命,那些个写天君与太上老君二三事的戏本子,也说但凡上神,六十个沧海与桑田,约莫也便到头了......” 他含笑睇过去一眼,“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显是又瞧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戏本子,你从前埋在我屋外的那些个......二郎神君同哮天犬的天庭秘事……我且还替你收着。” 她老脸一红,十分镇定,“那并不是我埋的,乃是子阑。” 他“嗯”了一声,笑着侧过身,一手将她压于身下。 温热的唇缠绵落在她的面颊上,掌心顺着胸口终滑进衣裳时,白家老幺抖了一抖,慌慌张张支起身子,只揪着衣襟红着脸往后缩,“野———野战,不行不行……” 他无奈苦笑,且将她带回怀中,哑声道,“我只是想同你说,原有个更自然的法子,待咱们成了亲......嗯......时日久了,自会好的……” 第37章 我拿三生渡过爱和恨却渡不过命中和你的离分 月沉西山,日出东暮。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记起了时光尘白里的某一个瞬间,因着年代久远,已记不得彼时是因着什么去寻了师父,只约莫是些个打鸡走狗的琐事。那时,她初上得昆仑墟只七八千年,且将将晓得,师父他并不是个小白脸……她走进他的屋子,有淡淡的桃花与檀木香,她的师父穿着一身暗黄的衣,映着窗外淡色的桃花,他于案前饮茶,定格成了最美的画。 她彼时定力尚不大够,瞧着他的侧颜,只见那喉结略略滚动,自己不知怎的竟红了脸。 想到这一段,她默默抬头,且吞一吞口水,凑上去,于他侧颊亲了一口。 她这一生,委实很值得。 是日晌午,天边起火色流云,结界撼动。 结界之外,支援的众将领具振奋万分,复摇旗擂鼓,战神之高呼不绝。 这一刻来得过于突然,昆仑墟的弟子们一面殷殷的盼望,一面却又晓得,这般巨大的结界破开,必有反噬,一个不防便是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火光晃晃,天地震动,轩辕一剑入地,响彻龙吟,火海中,那些地表上龟裂的缝隙,以一种肉眼都难以追上的速度,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裂口越撕越大,白浅一手抽出昆仑扇,展开扇面,凌厉一挥,火势被压迫着,扭曲着,舔着热浪,她勉力压制,又一扇终将多半天族将士推出了结界。 火浪反噬,她剧痛下缩手,只见那昆仑扇面于这滔天烈火下竟也被吞噬掉了两寸,她一手烧灼剧痛,几乎失了直觉。 “浅浅!” 墨渊将她摄回,看着她手上伤势,心疼且沉肃,低声道,“师父来。” 她点一点头,担忧道,“师父万万小心些。”。 “好。” 墨渊一手将她护住,另一手利落的抽回轩辕剑,巨大金芒锐利而飞快的掠向天空,剑锋破开结界,终见得了一丝日光,她眼前一晃,忙抬袖遮住了眼。 余下的众将领具都焦急,二殿下匆匆行到跟前,“上神,这结界眼见已维持不得几刻,咱们需速速离去才是。” 漫天火光,乾坤之中混混沌沌,只得一道银白神光为引,那是东华。 墨渊带了众人,行至结界出口,火浪最是炙热,军士人数众多,通行缓慢,结界已渐有闭合之势。 他抱着她的手晃了一晃,她忙伸手去摸,却觉他右臂已灼烧一片,“师父!” “无妨。”墨渊声音沉静,望着行将闭合的结界出口,以神力勉励支撑,巨大神力与结界碰撞,强大的冲击化作疾风,令她几乎站立不住,身子后滑,手渐渐的已抓不住他。 墨渊抿唇,突然一手用力,她直觉周身仙障升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要!”可不待她阻止,却觉身子一轻,人已被墨渊远远抛出了结界! 她滚落地上,抓下遮眼白绫,热浪仍未褪去,天空与结界的破口处剧烈的震荡。 第30章 “师父!”她浑身颤抖,向着结界的方向,绝望地看着他的生机一点点耗尽。 然而正在此时,一道暗色的光突地越过了天际,越过了原野,越过了她的绝望,那道光,足携着毕生修为一般雄厚绵长。 她趴在原野之上,红着眼抬起头,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金色神迹自天边晕染蔓延,终染透了西荒暗沉的天际。 夜华黑色的龙身上染了层层的金芒,流云翻滚,天地撼动,那是......飞升上神的祥瑞之光。 那瑞光普照万里大地,强烈汹涌的神力无余力的撞向天空中的结界,巨大爆破声响起,结界碎裂,热浪与金芒终于褪去。 她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夜华,便要回身去寻师父。 “白浅……” 巨大的龙身漂浮,她惊愕回头,终与夜华视线相对,他的眼中一片汹涌翻滚的黑色。 一人一龙,天地静寂,沉默……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再顾不得眼前的黑龙,扭头蹒跚的往那熟悉的身影跑去,直到实实握住师父温热的手,划过他沾染血痕的眉眼,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放下。 冷漠的黑衣青年化回原身,回头一步一步,带着满身的倦与哀,走出了她的生命。 终是放开了,这一生中唯一动心想抓住的,还是放开了手。 后记: 天族史册记载,虺族一战,死伤一万七千余众,战后,上神墨渊归隐。 又有野史记载,昔储君妃白浅上神于军前调戏于神,神不得已,遂从之...... --------------全书完------------ 第38章 小剧场之 所谓失踪 墨渊上神失踪了。 已四月有余。 此消息一出,免不得引出一场惊动。 天庭派人上天入地的寻了数遭,四海八荒,竟都不见踪迹。 众仙议论纷纷,道是上神莫不是遭了甚的不测,或是历了哪个天劫......还是,被翼族的老祖宗不声不响寻了仇? 桩桩件件,皆是悲观且悲壮的念头。 白家老幺坐在狐狸洞口,咬了一口枇杷果,望着三步开外拱手而立的司命,作了十分悲戚的形状。 “我晓得你的想法,然我确不知师父他去了何处......” 司命垂着头不凉不淡道,“小仙此番来,并不是为着上神的下落。” 白浅道,“哦?” 司命道,“一场大战后,神仙们免不得有些凄清,天族想着,大约能在此时办一场评选,选出位青年才俊的上神,权当给神仙们树个典范。” 白浅想了想,复咬了一口枇杷果,随意开口,“师父他诚然是这四海八荒中一等一的最为板正且伟岸的上神,但想来,也并不想凑一凑这番热闹。你若是为着寻四哥,合该去十里桃林。” 司命抬一抬头,又垂了下去,“小仙此番来,正是为着寻姑姑。” 白浅直一直身子,“哦哦?” 司命垂衣拱手,“帝君觉着,这一番,若没着姑姑参加,免不得有些寂寥。” 这话,总觉藏着些玄机,白家老幺却也不大细想,只觉此番竟被划作个“青年才俊”的范畴,很值得在心中竖一竖狐狸毛。 她正了身子,抬手扔了枇杷果,且咳了两声,“诚然本上神平日低调了些,到底被天族那些老儿发现了端倪,眼下,便也不大好隐瞒。”她复又咳了两声,“本上神自幼时拜师昆仑墟,便素以天下大事为己任,且勤于学习,正直不羁,可谓胸怀八荒,委实是个顶顶好的上神!” 司命拿出本子默默记了去,又问,“人皆道姑姑是因着一番情劫升了上神,不知谣言真假?” 白浅面不改色道,“这谣言一贯猖獗,奈何本上神的心怀,恁的宽广,故也并不打算计较。彼时天劫,实实有一百零八道天雷,隆隆作响!且间或有一只吊睛白额虎,一匹银角灰狼呲目而视!电闪雷鸣,云雾交加,实是九死一生的险象......” 司命仍默默记了下来,末了,收了本子,道,“小仙记住了,上神可还有补充?” 白浅抚掌,“没了。” 司命应道,“小仙自会如实禀报墨渊上神,姑姑放心。” 白浅愣了一愣,“这与师父何干?” 司命道,“此番青年才俊的评选,正是请了墨渊上神为评审。” 白浅老脸重重一红,默了片刻,呐呐道,“我方才说的,约莫夸张了些......你且同我改改?” 司命了然的打开本子,提出笔,只听得白家老幺小声道,“你就写,一只十分不着调的狐狸......” 司命刷刷改完,末了终是一笑,“小仙记住了,请姑姑也转告上神一句……\"他顿了顿,似有若无看了眼狐狸洞,“二月十四,九重天凌霄殿,莫要忘了。” 白浅呐然,便在两相僵持之际,忽听洞内一温厚男声。 那声音恁的熟悉,不紧不慢道,“浅浅,回来用饭了。” 白浅一张脸忽而烧的很,半晌,终于低低“哦”了一声...... 不知答谁。 第39章 小剧场之所谓考评 司命的考评册子终究还是端正的摆在了狐狸洞的书案上。 白浅盯着那端方的册子,免不得喉头咽了一咽。 午后饭毕,墨渊净过手,且端了两碗茶来,一碗递与她,腾出手来,便欲随手翻一翻案上的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