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作者:妄鸦)》 入戏(作者:妄鸦) 第1节 入戏 作者: 妄鸦 文案: 资深996社畜原晴之忽然被一个名为司天监的神秘组织找上门来。 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一部大名鼎鼎的古典戏曲即将降临现实。 戏曲同现实融合,在历史上属于首次,原因更是无从得知。 在灾难到来之前,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有个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我们认为……只有你能阻止这一切。” * 后来原晴之终于知道了戏曲同现实忽然融合的原因。 那是一位戏中人,燃烧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跨越千山万海也要来到她身边的证据。 * 这一次,我为你而来 【阅读须知】 男主的真身在《聊斋》里很有名,在本文被我设定拥有类似富江的体质(但没有繁殖能力) 因为创作需要,本文对一些现实戏曲规则进行过艺术加工和更改,详情可以看第一章 的作话。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穿书 都市异闻 正剧 美强惨 搜索关键词:主角:原晴之,虞梦惊 ┃ 配角:小情侣贴贴,小情侣再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一次,我为你而来 立意:拥有爱人的能力比永远被爱更加重要 第1章 原晴之再一次睡过了头。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几只麻雀在窗台叽叽喳喳搞起团建,扰人清梦。 “完了!” 她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机上一连串的未接来电,不像往日那样塞回枕头底下继续睡,而是急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五分钟刷牙洗脸,光速穿好衣服冲出房间。 “哟,太阳打西边起了,难得这么早。” 正在院子里慢吞吞扫地的婆婆满脸欣慰:“终于打算捡起老祖宗的玩意了?” “挺好,挺好。虽说荒废了这么多年,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小姐能想通,什么时候捡起来都不晚。” “您想啥呢,林妈。”原晴之头也不回,踩着拖鞋一路小跑:“我今天早起,当然是因为有个快递要拿。” 林如花:“……” 看着原晴之抱着包裹,开开心心从门口蹦回来,四处溜达找小刀,林如花忍不住放下扫帚,幽幽叹气:“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划拉包裹的声音悄然一顿。 林如花再接再厉:“还有,咱们住的院子,五年一度的修缮费用得交了吧?” 她们正住在青城二环位置,一座有近千年历史的老院落。光正院外边那个梨园戏楼,就是上过高中教科书,独占一页的古董玩意,每年需要的修缮费用近乎天价——还好公家承担了绝大部分,但剩下那点总归也是不小的负担。 听到这,原晴之一张脸已经皱成了麻瓜。 “再休息两天,最后两天!我过两天就去找工作!我对天发誓,一定!” 她心底愁云惨淡。 这样神仙般躺平的日子,即将离她远去了。 因为带头组织同事掀起拒绝加班运动,原晴之惨遭炒鱿鱼。为了息事宁人,公司给她发了笔丰厚的裁员补偿资金。不过她这个人素来心大,压根不觉得丢了工作这事有多难过,反倒欢欣鼓舞,回家第一时间放了串鞭炮,给自己干脆利落地放了个长假,每天在家吃好喝好,睡嘛嘛香,刷剧到半夜,起床日上三竿。 “啊——”原晴之大声逼逼:“工作真的好累好辛苦,不想上班!” “要不咱们拾起祖业吧。”林如花将落叶扫到一起,风轻云淡:“老婆子我虽然一把年纪,但身子骨还硬朗着,也能给小姐打打下手。” 院落内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呜呜风声。就连麻雀声也跟着远去。 “我不!” 一聊到这个话题,原晴之顿时拒绝配合,往地上摊平晒着的稻谷上边一躺,活脱脱一条想要跟着一起被太阳晒干的咸鱼。 她眯着眼睛看向指缝里渗出的那丝湛蓝,单手打呵欠:“林妈,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时代变咯!” “现代娱乐方式那么丰富,年轻人哪里会对戏曲感兴趣,看戏可是要懂戏才看得明白呐。” 曾经在历史上风靡盛行的传统戏曲,在迈入现代社会后骤然没落不少。当初文物修复办上门来登记产权所属,原晴之还盘算着能不能收个门票,早日过上躺平收钱的日子,结果近几年前来参观自家古戏台的人越来越少。上一回来的那个,还是借戏台拍写真照的,就离谱。 “既然成角这么难,小姐的才能才更加不能浪费。” 林如花放下扫帚,苦口婆心:“昨个儿我听街头邻里都在讨论三天后的戏祭大典。大典十年一次,对戏曲界的影响深远,想来是个重整旗鼓的好时机。” 戏祭大典是戏曲界的大宴,也是戏曲之城青城的盛会。这座滨海城市仍旧残留着古时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每年都会举办祭祀活动,内容包括香火龙,舞狮等,其中在古城搭戏台子献唱又是最重要的一环。 按照老祖宗的说法,戏一开腔,八方来听,凡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所以即便没有人,也不可以中途停下。古时祭祀都得搭戏台,两者之间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若是抓住机会在这时登台演出,说不准还能乘把东风,一炮而红。 “不行不行。”原晴之头摇成拨浪鼓:“别人是别人,我唱戏指不定得送命。” “唱的什么戏啊,嘴皮子动动的功夫,还能有危险?”林如花露出怀疑的目光。 “……没什么。刚还没睡醒,说糊涂话呢,林妈你听错了。” 原晴之张了张嘴,抓了把自己鸡窝似的头发,颇为生硬地转移话题:“反正我是不可能唱戏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为了以表自己坚决,她甚至补上一句:“我宁可从996社畜变成007社畜!” 能让平日里对上班深恶痛绝的社畜说出这么一番铁骨铮铮的话,显然这个话题已经无法再继续。原晴之脚底像是抹了油,寻了个借口直接开溜。 看着少女背影消失在内院门口,老婆婆摇头叹气。 她是梨园收养的孤儿,从小在梨园长大,因为没有太多学戏的天赋,平时只能打打杂。后来伴随着时代变迁,梨园衰败,戏曲没落,原先的戏班子走的走散的散,全都改了行,只有林如花留了下来,在这里经历了大半生岁月。 正因如此,林如花当初得知梨园换了主人,那是打心底里高兴。 老班主一生荣华,传奇事迹多如牛毛,可惜只收了一位亲传。好在其女原晴之从小跟在老班主身旁,耳濡目染。女承父业,天经地义,必能重振戏曲辉煌。 于是林如花用了整整一周时间,将偌大梨园内外好好清扫一遍。等了又等,终于在一天傍晚,等到了当时刚放暑假,背着双肩包返乡的某位大学生。 在七月烈阳的炙烤下,原晴之睁着双死鱼眼,举着地图,在梨园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嘿嘿嘿,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 “前厅后院加戏楼,五进五出大院,要能卖出去,洒家这辈子岂不是直接躺平?!” 林如花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冲出来:“使不得,小姐,使不得啊!” 柳家梨园千年历史,要是栽在她手上,简直成了千古罪人,愧对列祖列宗。 从那以后,林如花深刻意识到,这位名角之后是个多么不靠谱的性格。 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能躺平绝对不奋斗,毕生梦想是混吃等死,每天满嘴跑火车侃大山,随时举起应援棒喊出666,从大学牲到社畜,数年如一日。 她也是打心底里惋惜。 若真没天赋便罢了,林如花却是听见过原晴之晒衣服时哼的那些个小曲,还有偶尔兴致来了在浴室里飚的一段河北梆子,说一句穿云裂石也不为过。 虽然自己唱戏水平不行,鉴赏水平那可没丢。 那腔调,虽模模糊糊,但也赶得上老班主在世时十分八九。 正因如此,才倍感遗憾。 “算了算了,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都快入土了,还在这操什么心?” 兀自叹息了会,她又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继续低头扫落叶。 但今天注定是个极特殊的日子。 原晴之溜回房间后,先是打开自己所有账户余额,挨个输入计算器,盯着那个得出来的数值,如临大敌打开账单。发现每一笔钱的消失都有迹可循后,终于唉声叹气,认命地打开了招聘软件,开始浏览各种工作信息。 “哈?这个月薪还想让我加班?我怕忍不住一拳把老板送进医院。” “没有五险一金,这是招打工人还是招黑奴呢?” “只招应届生,又要有三年工作经验,这要能给你们招到人就有鬼了。” 骂骂咧咧看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工作,原晴之刚想翻页,忽然听见小院传来声响。 她推开窗,瞥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围在林妈身旁,顿时警觉。 “呔——什么人?!” 贾文宇正在百般劝说,试图取信于人,结果转头就看见一位穿着睡衣,肩上扛着扫帚的人影,以二百八十迈速度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我警告你们啊!现在可是法治时期,像你们这样仗着年轻,妄图恃强凌弱欺负老人可是要进局子的……” 说到一半,原晴之卡壳了。 她缓缓挪动视线,从面前这群平均一米八,身上清一色暗纹黑银飞鱼服,手绑镶钉蟒纹护腕,腰间佩着银柄绣春刀的猛男团身上扫过。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cosplay?” 原晴之悟了。感情又是群来租场地拍照的。 只不过他们人手更多,不仅组团,衣服也更加高级,不像是流水线出来的产物,反倒像是纯手工定做,布料看着怪有质感。那柄绣春刀也是,入眼沉甸甸,刀鞘纹路齐整,要不是不能带管制刀具上街,还挺像把真的。 贾文宇:“……” 他压低声音:“老大,她真是柳大宗师的女儿?咱现如今唯一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晏孤尘掀了掀眼皮,没搭理他,反而抬手,递过去一张带国徽的工作证。 “您好,我们是司天监执法人员。冒昧上门叨扰,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和配合。” 原晴之低头一看,那工作证上还真写着【司天监】三个大字,旁边甚至跟着【监正】的官职,下边是一连串id序号。 “司天监?这是古代的官署机构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茫然:“你们还不如说自己是锦衣卫呢。” “我们是国家钦点的半保密机构,全称为三十二处,分属五百零七局,主管神秘事务。只不过因为一些历史原因,保留了古代的称呼,这些都可以通过官方渠道查询得知。至于为什么选择这套着装,只是为了配合三天后即将到来的戏祭大典,其中并无关联。” 入戏(作者:妄鸦) 第2节 晏孤尘冷着张脸,难得耐心说明,随后话锋一转:“既然解释清楚了,那就继续走流程吧。我们想再确认一遍。” “请问您是青派大宗师,柳问青柳先生的亲生女儿,原晴之本人吗?” 原晴之还在低头研究这张工作证的真实性。 索性名字不是什么秘密,能继承这座五进五出的戏府便是她身份的最好佐证。 “嗯。” 殊不知这个简短的“嗯”,要身后那排司天监成员心底掀起狂风巨浪。 ‘天呐,还真是柳大宗师的女儿?’这群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因为工作缘故,司天监内从不缺少对古典传统文化感兴趣的戏迷。 别看晏孤尘现在瘫着张脸装酷哥,贾文宇可是亲眼看到过自家顶头上司抱着一张家里传下来的绝版录音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因为里面录进了柳大宗师几句唱词,每天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听那一段,都快盘包浆了。 “是这样的,最近我们遇到一宗十分棘手的突发事件,需要请您出马。” “请我出马?”原晴之将工作证还给他,听到这终于来了兴趣:“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长可以要人专程上门来请,你说说看。” 当年大学毕业,她属于是导师看不过眼,扶贫给发了张毕业证的吊车尾程度。请她做事,那可真是请对人了。 “我们从程月华老师口中得知,您是世间如今唯一一位拥有天生戏骨的……” 晏孤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原晴之“噌”地一声,掉头就走。 “唱戏这种事情就不必找我了,我没学过,不会唱。” “一千万。” 离开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钱不是问题。如果能将事情完全解决,司天监愿将五千万奉上。” “虽然不会唱,但也不是不能听一听,万一又会了呢?” 原晴之立马退回到刚才的位置,抿起唇角一笑,绝口不提方才那句话。 人生在世,能屈能伸,没啥好丢人。 晏孤尘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事情总算有了解决的眉目,但没想到偶像的女儿竟是这么副见钱眼开的性格。 最终,他选择用指腹磨了磨绣春刀柄,掠过这个话题:“……司天监会求助到原小姐府上来,属实迫不得已。如今情况相当紧急迫切,若稍有拖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到底是啥事啊?短短几句话,把原晴之的好奇心全部勾了起来。 就算是她爹巅峰期那会,都没那种人傻钱多冤大头豪掷五千万请他唱一台戏。 她一仰仗祖荫的无名小卒,何德何能? “事情是这样的,我长话短说。” 现任司天监监正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司天监于半年前,通过种种蛛丝马迹监测并观察到,我们所处的现实正在和一部古典戏曲发生某种程度上的扭曲融合。” 他眉宇紧锁:“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究竟为何,还不得而知。在这之前,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 第2章 晏孤尘说完后,院落内陷入久久的沉默,一时间只能听见风吹鸟鸣。 对此,贾文宇相当理解。 自家监正方才那番话,对任何人说,恐怕都会得到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甚至就连在司天监任职已久的他们,最开始在现实中发现融合的迹象时,第一反应也都是不信。 主要还是这事实在太过荒谬了。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一纸戏文里的内容正在逐步影响现实?说是在拍电影都比这番无稽之谈来得令人信服。 结果万万没想到,原晴之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又问:“解决事情需要几天?” “三天,距离戏祭大典还有三天。” “行,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请各位稍等。” 看着原晴之远去的背影,贾文宇懵了:“不是,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啊。” 普通人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先质疑,再求证吗? 这位大小姐倒好,问都不多问一句,直接就应下来了。难道在她眼里,戏曲和现实融合,戏中人从戏里出来了,就是这么一件不值得惊讶的事?! “醒醒吧老贾,时代变了。”另一旁的同僚忍不住接嘴:“现在的年轻人见多识广的很,网上那么多玄幻穿越小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嘛。” “就是,人家可是柳宗师的女儿,总比咱见多识广。” “行了行了,别贫嘴,快去准备开车。” 殊不知另一边,原晴之也在和林如花交谈。 “小姐,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林如花忧心忡忡。 虽然她年纪大了,理解能力不如年轻人,听着颇有些云里雾里。可也清楚,这件事绝对没那么简单。 “管它呢,反正国徽是真的,他们愿意掏钱总不会有错。” 原晴之一脸无所谓:“再说了,也就三天时间。三天五千万,这买卖谁不赚谁傻。” 林如花:“……行吧。” 就是不知道最开始要死要活说打死也不唱戏的是谁,现在兴致勃勃收拾行李的又是谁,年轻人真是善变。 “这哪能一样啊。”原晴之一本正经:“首先,官方组织亲自登门,身为我国公民,当然有义务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再说了,他们想邀请我去办的,可是除我以外无人能办的大事,身为正义的伙伴,我自然义不容辞!那五千万顶多只能算个添头。” “是是是,小姐您说的都对。” 要不是林如花清楚自家小姐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搞不好还真就信了。 开开心心收拾好东西,原晴之背上双肩包,回头朝着院内挥手。 迎着夕阳,那双栗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光倾倒在满头乌丝上,将她灿烂的笑容渲染得神采飞扬,充满蓬勃朝气。 “放心吧林妈。等我干完这一票,下辈子就衣食无忧咯。您那么喜欢看戏,到时候咱干脆包下一个戏班子,天天在梨园内给您唱。” 被她的好心情感染,林如花满是纵横苍老的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微笑:“好好好。小姐您快去快回,可千万注意安全……小心看路!” 走出巷口后,原晴之跟着司天监cosplay团坐上了一辆纯黑色商务车。 车外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是一辆再普通不过,随时可以淹没在车流里的车。坐到车内才发现大有乾坤,整车经过专业防弹处理,起步无声无息,极其平稳,如履平地。 晏孤尘抽出一个绝密字样封口的档案袋:“这里是一些用以佐证戏曲正在影响现实的保密文件,请原小姐过目。” 虽然原晴之看起来并不关心事情是真是假,但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司天监还是有责任同她讲述清楚,并说明白其中危险性。 一时间,车里只剩下翻阅文件的声音。 原晴之的视线在一页页白纸黑字上掠过,眉心越皱越紧。 “距离第一次异常发生,已经过去多久了?” “将近一年。”晏孤尘答道:“最开始,异常出现在戏曲演出结束后,演员们收拾行头,在道具筐里发现了不属于戏班子的道具。” 只不过是多出几件道具,问了一圈没人认领后便扔去了库房,所有人都没有多想。还是后来司天监集中搜集整理证据时才发现,原来从去年开始,几乎每个戏班子都在演出时或多或少出现过道具莫名增加或消失的情况。 “三个月前,异常事件逐步升级,正式进入司天监监测范围。越来越多目击者在现实中看到了本该属于戏曲的事物。截止目前,已经有近百例。” 原晴之垂首不语,翻开其中一份目击者报告。 这份报告产生于十几天前,目击者自述自己在青城附近海域潜水时,在海底深处看见一栋不明发光建筑,被相关部门上报给司天监。 晏孤尘礼貌侧头,适时进行讲解:“就比如您手中看到的这个例子……司天监第一时间对目击者进行走访调查,敲定各种细节,终于确定目击者看到的乃戏曲《海牧女儿》里描绘的东海龙宫。可在监内人员锁定事发区域,进行实地走访时,不管是亲身下水还是调取监控,利用声呐,全都一无所获,仿若海市蜃楼,转瞬即逝。这样的异常事件出现了不止一例,也是司天监判断为什么戏曲正在逐步和现实融合,却又未完全融合的原因。” 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目前看来,这些异常事例全部都局限在建筑死物中。我比较关注的是你刚刚说的,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小姐果然敏锐,事实上,这正是目前最为迫切的麻烦之一。” 晏孤尘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经过对异常事件的汇总调查,我们终于确定,和现实发生融合关系的戏曲,正是大名鼎鼎的《夜行记》。” 《夜行记》是一部以妖怪志异为基础背景纂写的戏曲残本,《海牧女儿》正是收录在《夜行记》第五卷的其中一篇。这个系列由千年前民间奇闻轶事,再加以创作而成,内里以鬼神精怪,妖狐魑魅为素材,其中不乏披露现实,隐喻极深的意味,深受广大戏迷热爱,经久不衰。就连原晴之的父亲柳问青也是夜行记的资深狂热戏迷。 这部戏曲若是出现在现实,绝非好事。 因为这部戏曲里,至少有一半角色不是人。 原晴之忽然生起不好的预感:“那个即将出来的戏中角色,位于《夜行记》哪一卷?” 晏孤尘闭了闭眼:“……第一卷。” 那一瞬间,原晴之仿佛听见碎裂的声音,被五千万诱惑到发热的脑子瞬间冷却。 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司天监上来就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不惜豪掷五千万也要请她出马的猴急模样,敢情前面那些都是铺垫,大的还在这里等着。 “所以,你最开始说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那个人指的就是……夜行记中第一卷中的大反派——虞梦惊?”她忍不住一字一句,再次确定。 “对。”晏孤尘拿过文件,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被等级为“极度危险”的红色装订口:“第一个被司天监收录的异常事件,是一位青城居民在夜晚独行,往水坑里惊鸿一瞥,看到了虞梦惊的标志性建筑‘夜红神龛’。目击者吓了一跳,等再打开手机想用相机记录时,才发现水里什么也没有。” “综合目击者们遭遇异常事件的时间线和变量,司天监得到两条结论。一,戏曲和现实融合的媒介是水,所有的异常现象要么在雨天发生,要么在水中看见。” “二,之前观察到的异常现象全部都只是残影。戏曲和现实的真正融合将从《夜游记》第一卷逐步开启。虞梦惊这个角色……正排在首位。” 沉默片刻后,原晴之给出一个真诚建议:“我说实话,你们要不放弃吧。” 干脆把这个烂透的现实留给那群戏曲人物们享受得了,搞不好在现实996一段时间后,它们还会愿意自己回戏里去呢。 “不行啊,万万不行啊!” 晏孤尘还没说什么,坐在驾驶位上的贾文宇就先哭了出来:“原小姐,这可是涉及到未来的大事,万一《夜行记》里的魑魅妖魔真出现在现实,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是啊,此事为国为民,万万不容马虎,原小姐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可是妖怪啊,活的!” 听见她想撂摊子不干,车里顿时闹腾一片。 先不说整部夜行记里到底囊括了多少妖魔鬼怪,就是戏曲融入现实后凭空出现的各种奇幻建筑也能引发民众大乱。届时会是个什么景象,简直不敢细想。 “道理我都懂,可那是虞梦惊啊……”原晴之双指点上太阳穴,一脸沧桑。 要说《夜行记》中最经典最出名的角色,那还得非虞梦惊莫属。从在同本剧本其他篇里,妖怪们都只能拥有别称,而他却拥有独属自己的名字这点就可见一斑。 入戏(作者:妄鸦) 第3节 比起一个角色,他更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戏曲史上的神话。 自从这一角色被创造出来后,数百年来,不知激发了多少才华横溢戏曲家的灵感,纷纷为他的个人故事添砖加瓦,丰满血肉,献上自己的力量。 不仅仅是戏本创作,戏外,一代代戏曲名家前赴后继,没少在虞梦惊身上铩羽而归。迄今为止,竟未能有一人将其演绎到“至臻”境界,作为自己的代表招牌。 数百年的累积和尝试,终于将虞梦惊奉上神坛,成为戏曲届公认最难扮演,最难揣摩的角色。别说是当代了,就算是古代,有胆子尝试演绎他的戏曲演员也少之又少。以至于到了近现代后,他反而因为超高演绎难度,被束之高阁。 ——可人气倒是不降反升。 毕竟现代人都喜欢什么疯批,黑化,病娇……这家伙则是超前于时代背景,集这些时髦元素于一体。 虞梦惊本身在戏曲中的形象就足够恐怖,他身份非人,性格乖张恣睢,捉摸不定,诡谲瑰丽。最擅长蛊惑人心,颠倒黑白,身上还带有一个“只要有人看到他的脸,便会无条件疯狂爱上他”的无敌设定。 这样的角色,当做戏中人远远观赏,那确实不错。但要亲身接触……原晴之恨不得现在就买一张站票,扛着火车连夜跑路。 “可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原小姐,菜菜,救救啊!” “我也很想帮你们啊!”那可是五千万,谁不想赚? 原晴之扶住脑袋,表情崩溃:“怎么偏偏就是虞梦惊呢,但凡换成第二卷的青梦狐也好啊!” 司天监众人急得如同热锅上乱窜的蚂蚁。 距离戏祭大典只有三天,是成是败,端看这三天结果。 “只要您能答应,您有什么想法和条件,可以随时和我们提,我们一定给您完成。”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思考到底还能拿出什么条件,打动面前这位戏曲宗师之女兼唯一的救命稻草时,她终于动了动耳朵,装模作样收起文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吧。”达成目的的原晴之正色道:“以现在这个烂摊子的程度,我怕我这壮士兮一去不复返……为了让我走得安心,死得放心,你们得再给我买个意外保险,给我应有的人生安全保障才行。” 这事对别人显然极度危险,但对原晴之来说,有风险,却也的确有办法可以搞定。 社畜人生准则第一条:绝不能让人看出来她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为了避免甲方老板心理不平衡,至少得先卖个惨,再顺理成章应下来。 第3章 “哈?买保险?”贾文宇傻了。这怎么每一步都出乎他的预料。 他下意识撇头,看向坐在后排的自家监正。 晏孤尘:“开你的车,别东张西望。” 训斥完下属,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同原晴之交握:“当然,这是我们分内之事。如果事情能够顺利得到解决,司天监还会直接向上级申请顶格费用。” 本来都做好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没想到只是买个保险。 司天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救命稻草小祖宗撂摊子不干,如今见有一举拉上贼船的苗头,那不得赶紧应下。 “多谢多谢。” 这很好地安抚了原晴之的心。 打工人就喜欢和这样出手阔绰,好说话还听调摆的甲方老板交流。 “所以,对目前的情况,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敲定报酬,原晴之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先排除掉虞梦惊这个巨大隐患不说,天生戏骨也不是万能的,单凭我一己之力,想要阻止现实和戏曲的融合,绝对是无稽之谈。嗯……除非你们有切实可行的计划。” 虽然很想赚钱,但她从不刻意夸大自己的本事。 “这我们当然明白。事实上,司天监在找到您之前,已经查阅过不少古籍,对阻止现实和戏曲融合的办法有了眉目。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戏曲才能封印戏曲。” 晏孤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于是我们请来大师,在戏祭大典的戏台上布下阵法。若一切按照步骤进行顺利,司天监至少有九成把握,能够将《夜行记》重新封印回去。” “哦,既然有办法了还来找我,那就是出了意外呗。” 闻言,前排开车的贾文宇又是一阵咳嗽,差点没踩稳油门。 晏孤尘无奈道:“让原小姐见笑了。事实上,司天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 “……你们不是主管神秘事务的吗?” “确实是神秘事务,但或许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神秘事务。我们司内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打着名号,带头劝人不要封建迷信。” “是啊。”咳完嗽,贾文宇又冒出头:“以前咱司天监这个主管超自然事件的名头都是拿出去吓人的,监内大伙也就会会风水堪舆,最多用奇门遁甲来个寻龙点穴,哪里想到会遇见真的。” 原晴之不敢置信:“哈?” 敢情你们就是个草台班子啊! 说话间,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下。 晏孤尘率先下车绕到这边,为她拉开车门,还不忘多说一句:“原小姐,虽然这次情况十分棘手,但它的确是个例外,平常时候请务必相信科学。” 原晴之:“……” 行吧,你出钱你说什么都对。 离开梨园时已是傍晚,如今恰好入夜。 为了准备三天后的戏祭大典,整个青城古街焕然一新。仿古建样式的街道两旁高高挂满红色灯笼,树枝被一节节金色灯带缠绕,景观灯在人造河道里不分昼夜地工作,为撑着小船夜游的梢蓬船提供光源。 显然今晚天气好到不能再好,吹拂的风带着些暖意微醺,吃完饭出来散步的行人们懒洋洋地漫步在这金光琳琅之下。风一吹,沐浴火树银花。 工作日古街上的人就这么多,足以想象三天后周末大典当日的人流量,定然是个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局面。 晏孤尘望着天空,脸色并不好看。 “这几天都是晴天,但气象台预警,戏祭大典当天会有小雨。” 水是连接现实和戏曲的媒介,是《夜行记》现世的关键。 这一点他方才在车上已经说过,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 “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在戏祭大典之前结束这件事?” “不,恰恰相反,大典当天才最重要。” 司天监众人带领她穿过滚滚人流。 青城名胜古迹众多,附近不少专程赶来参加戏祭大典,围在各个景观造物前打卡拍照的年轻人。他们看见司天监众人出奇一致的古代装扮,还以为是大典工作人员或专业cos团队,纷纷举起手机录像。 见状,贾文宇连忙亮出工作证上前阻拦。 “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们在中央戏台上设下了将戏曲从现实剥离的阵法,为此请来四位当今首屈一指的戏曲名角做阵眼。” 被手机镜头对准,晏孤尘仍旧目不斜视,避开闪光灯低声讲解:“可那时司天监还未能完全确定戏曲同现实融合的媒介,也没有意识到状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们的疏忽,其中三位名角,在前几天排练的当口,全部在戏台上意外失踪。” 听到这里,原晴之心里已经有了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具体得让我看看现场。” “没问题。” 说话间,他们已经快步走到青城古街最中心的位置。 这里是片极其空旷的广场,四周躺着矮矮的楼,中央放置着一个四面镂空榫卯结构的深棕色古木戏台,雀替顶着飞檐四角,正中悬着戏如人生的烫金牌匾。 因为前几天这里出现意外失踪的变故,古街中心放置中央戏台的周围区域已经被黄色警戒线封锁。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引起群众恐慌,每一个入口都有警察伪装的保安在巡逻,借口戏台正在维修,禁止游客随意入内。 “晏监正。”见到司天监众人,正在反复调取监控录像的女警长连忙快步走来:“我们又在青城古街范围内地毯式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人。” 几位名角在戏台上彩排,彩排到一半,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样离奇又古怪的案子,当了几十年警察的薛珠玉也是第一次听说。 “没关系,薛警长,这本来就已经不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范畴,更何况我们已经找到了专业对口的人才。” 闻言,薛珠玉看向原晴之,眼里不免染上好奇:“这位就是程老师所说的天生戏骨?” “正是。原小姐是柳大宗师的女儿……” 在司天监逼逼赖赖的时候,原晴之已经无师自通,走到中央戏台旁边。 她围着这个样式极其特殊,违背传统戏台样式,罕见四面可观赏的四开戏台为起点顺时针绕了两圈,然后无视身后保安的惊呼,掀开上边垂下的暗红色帐幔,二话不说爬了上去。 “没事没事,那位是专业人士,不会有问题。”贾文宇连忙赶过来给她担保。 收钱办事的原晴之一向靠谱。她踩了踩戏台表面,又蹲下来摸了摸地上散落的灰尘,看着指腹上湿润的痕迹,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彩排那天是不是在下雨?” “对,那天忽然下了暴雨。” “嗯,那就没错了。”原晴之接过司天监递来的平板,看到平板中几位分开排练的名角忽然在戏台上消失,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直接说出结论:“他们入戏了。” “啊?” “怎么,很奇怪吗?你们不是已经调查出来了,水是连接戏曲和现实的媒介,而这媒介其实是双向的。”原晴之反问:“其实我一直在好奇,既然已经察觉到《夜行记》有和现实融合的趋势,你们为什么还会一直将目光放在现实出现的戏曲上,完全忽视了现实也有能进入戏曲的可能。” “所以您口中‘入戏’这个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贾文宇犹豫着开口:“戏中人能够来到现实,现实中的人也能够进入戏曲?” “对,这个情况其实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原晴之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你没听说过入戏这个名词很正常,因为这个词在进入现代后就鲜少提起,现在能知道的,估计只有一些老戏骨……比如给你们当参谋,建议你们来找我求救的程老。” 在她说话的关头,晏孤尘同薛珠玉交涉完毕走了过来,恰好听见这番话,眼里闪过了然,自然而然接口:“入戏是所有戏曲演员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相当于佛教术语里的‘顿悟’。一旦触发,戏曲演员将全身心投入到戏中,将整场戏完成度和观赏度推进到不可思议,乃至于艺术品的地步。” “可惜即便是成名已久的名角,唱了一辈子戏的老前辈,一生能够入戏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甚至可能一次都碰不到,可遇而不可求。” 自家监正不愧是老资深戏曲爱好者,就是见多识广。 站在一旁的贾文宇肃然起敬。 “嗯,没错。”原晴之给出一个赞赏的眼神:“至于这次为什么三个名角会同时入戏……肯定就是受了《夜行记》和现实融合的影响咯,刚好那天还在下暴雨,水不就是最好的媒介吗?要不然普通触发的概率堪比彗星撞地球。” 司天监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其实,司天监之所以将您请来,也并非想直接让您一人解决。” “我知道,封印戏曲对我来说过于强人所难,但我可以帮你们唤醒那三位入戏的名角,这样等到戏祭大典开始,再让几位名角充当阵眼,将戏曲封印。” “原小姐聪慧。”晏孤尘抿了抿唇:“我们也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入戏的危险不言而喻……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您的确是唯一一个能够力挽狂澜,改变这一切的人。否则继续融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戏曲式微后,当代戏曲名家越来越少,一个巴掌能数出来。 若是这入戏的三位名角无法苏醒,阵法自然无从启动,更遑论将《夜行记》封印回去。到头来目前唯一的希望还是落在了当世唯一一位天生戏骨身上。 “嗯,我明白。你放心,我这个人很有职业操守,拿了钱,就会尽力而为。” 原晴之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既然全部扯掰明白,那就差不多可以开始了。第一个倒霉蛋入的是哪部戏?把戏本拿来给我看看。哦对了,你们确定要不计一切代价去找回那几位名角,阻止戏曲和现实的融合吧?” “对,我们确定。” 入戏(作者:妄鸦) 第4节 “即使损失几件珍贵文物也不要紧?” “那是自然。” “那你们赶紧通知有关部门,去把收藏在青城博物馆里的《夜行记》古籍残本原版也给找过来,到时候会有用。” “等等,原小姐。”贾文宇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变快:“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戏班子的人,他们过来可能会需要时间……”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啊?您要唱独角戏?” “……” 原晴之一言难尽地看了贾文宇一眼:“去找你家监正给你解释吧。我现在没空。” “把化妆师,管行头的道具师,吹拉弹唱队伍全部都叫过来,快!”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一改方才懒散咸鱼作风,雷厉风行发号施令:“现在是七点钟,努努力,我们争取十点左右开场,不要拖到子时。” 遥望原晴之远去时掀起的衣角,贾文宇满头雾水,转头看向自家监正。 “不对啊。老大,原小姐之前不是说自己没唱过戏吗?现在这个情况,能行吗?” “听她的。”晏孤尘摆摆手,二话不说,开始和薛珠玉一起着手准备现场。 “总之,只要原小姐说的话,你全部无条件照办就是。” 临走前,他再一次叮嘱贾文宇,言语间不免惋惜如今戏曲的失传和没落。 “毕竟,你们根本不知道天生戏骨的恐怖之处。” 只有晏孤尘这样的老戏迷才清楚,天生戏骨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天生戏骨天生就能入戏。 他们是为戏而生的存在。 第4章 伴随着原晴之一声令下,整个现场所有人立马动了起来。 为了防止发生不可控意外,警察们开始扩大封锁范围,将小半个青城古街笼罩其中。司天监众人则负责联系后勤工作人员,加班加点将人马召集,争取尽早将几位被迫入戏的名角救出。 在一片忙碌中,晏孤尘快步走到空地周围,拿起手机。 “喂……什么?” 程月华接到电话时,正在到处走访亲友,忙得脚不沾地,想尽办法解救三位入戏失踪的名角。 “当世仅存的天生戏骨找到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不敢置信地朝着话筒重复两遍,在得到晏孤尘确切的回答后,整整三天没松开的眉头终于舒展:“放心吧,既然原小姐交代了,那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我立马带人开车去青城博物馆里把《夜行记》残本调出来。” 候在一旁的亲友好奇:“怎么样,找到办法了?” “对。”程月华将手机放下,笑容满面:“柳老的女儿找到了。” 简短的一句话,要现场众人纷纷露出惊奇神色。 “当初那件事过后……柳家不是宣布退出戏曲界,再不唱戏吗?” “是啊,就连梨园那座千年古戏台都被他们用苫布封起来了,还是公家出钱修缮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家人几乎都在那件事里落了严重的病根,几乎灭族。” “我倒是听说前些年最后一位柳家人故去后,梨园差点后继无人。说来也怪,这些年从没听说过柳老千金的去向,她竟也是位天生戏骨?” “是。现在还活着的柳家人,也就只有这位了。虽然她……唉,算了,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上这些。” 程月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当年柳老家千金还小时我曾见过她一面,的确是天生戏骨无疑。但具体这么多年过去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真给司天监找到了。” 另一旁,进入戏台后场的原晴之也拿到了第一部戏的戏本。 戏本全名为《夜行记·卷一·虞梦惊·邪祟》。 她翻开看了两页,忽然问道。 “这部戏……我记得很出名吧。” “《夜行记》第一卷里的戏都出名,可惜遗失了一部分,剩下的真正能演出来的还不多。唉,要不是虞梦惊太难演,十年开台唱过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不然哪还有那所谓四大戏曲的事。” 说着说着,任劳任怨搬道具箱的贾文宇猛然发觉不对:“等等,您难道没看过?” “我小时候经常看,家父是《夜行记》的狂热戏迷。” 原晴之叹了口气:“但后来家里出了点变故,我生了场大病,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病好后一直遵循亲戚的话,没再接触过戏曲。对于这些戏,也只记得些皮毛大概。” “啊……是柳大宗师那件事吧,抱歉。” 贾文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柳问青是戏曲界近代最后一位得以被冠以“大宗师”之名的戏曲演员,不仅创立“青派”的戏曲艺术风格,还将戏曲传播到海外,在国内外拥有极高社会影响力。 可惜这样一个人,却因为过度痴迷戏曲,在戏楼走水时仍旧站在戏台上演出,最后因为没有来得及逃离,与大火融为一体。 他的死亡极具戏剧与浪漫,也代表着近代戏曲衰落的开始。 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年,说到这件事,无数戏迷仍旧扼腕。更别说在人家女儿面前提起这一遭,贾文宇尴尬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没事。”反倒是当事人毫不在意:“对了,失踪的三位名角分别是哪三位?” 贾文宇连忙配合着转移话题:“是元项明老师,戴茜老师和霍星岩老师。” 听到这三个名字,原晴之忍不住“啧”了一声。 其他两位她不熟,顶多听到过名字。但元项明是她爹柳问青的关门弟子,也是青派如今的中流砥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也没能幸免,倒霉悲催入了戏。 虽然柳家退出了戏曲界,可她爹的心血青派要是真没落,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难得感到压力的原晴之放下戏本,闭目沉思。 戏台外演奏团队已然就位,开始调试声音设备,远远地便能听见唢呐洞箫的二重奏。 贾文宇来来回回走了两趟,终于瞧见人:“快快快。” 提着行李箱的戏曲化妆师和道具师一起急匆匆赶到,因为来得太赶,两人额头都带着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刚进后台,化妆师一个箭步推开行李箱,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她拧开化妆盒:“原小姐,您准备扮成《邪祟》里哪个角色?” “嗯……我想想,就这个吧。” 闻言,原晴之睁开眼,手指随意向戏本其中一段。 “您确定?”不仅是化妆师,在场几位同样面露惊诧,想不通她这么选的原因。 “对。” 既然原晴之执意坚持,他们自然无法说什么。贾文宇本来想开口,但思及自家监正的千叮万嘱,最后还是默默闭嘴。 一时间,戏台后场只能听见道具师捣鼓衣服首饰的声音。 过了一会,贾文宇还是没忍住,“原小姐,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问。” “您口中的入戏……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原本贾文宇只以为,入戏是《夜行记》和现实融合才会出现的特异现象。后来听原晴之和晏孤尘方才的解释才知晓,原来入戏这个名词早已存在戏曲界多年,甚至被历朝历代戏曲大家们奉为圭臬,不惜毕生追逐。 他从两人交谈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惊人的信息:即便是没有雨水作为媒介,没有戏曲和现实融合,也能触发这样神奇的效益。 虽然自家监正临走前语焉不详,并未透露太多,但凭借贾文宇聪明的脑瓜也能猜到,天生戏骨就是掌握入戏这扇神秘大门的钥匙。 这着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司天监找上梨园那会,原晴之就直白地表明自己不会唱戏。可饶是如此,晏孤尘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贾文宇知晓自家监正向来是个明明可行却过分谨慎的性子,若事情没有个九成成功率,绝对不会放手去做。所以更显可疑。 “你问我入戏的过程?好问题。”因为正在上妆的缘故,原晴之一直闭着眼,没好气道:“我这也是第一次登台唱戏,我怎么知道?” 贾文宇:“……?” 他语气委婉:“无意冒犯,那您学戏学了多久?” “零零散散学过几年吧,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就老老实实上学去了。我不是刚才和你说我失过忆,就算学过也早忘干净了。”原晴之安慰他:“不过你别担心,古籍上说,天生戏骨天生就能入戏。船到桥头自然直。到底能不能入,待会上台不就知道了。” “……” 很好,贾文宇冷静地想。 他那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原小姐,妆画完了。” 虽然赶时间,但化妆师精益求精的态度不允许她草草敷衍了事。即便原晴之指定的角色并不需要这样的精度,她还是用了二十分钟的宝贵时间,才终于完成全部妆面。 闻言,有些昏昏欲睡的原晴之睁开了眼,然后一下子睁圆。 镜中人柳叶眉,丹凤眼,额染朱砂,点丹唇,眼尾描红。头面以青白色点翠修饰,顶花簪着圈翩翩欲飞的琳琅蝴蝶,边花悬挂凤凰珠翠,两侧身后青丝垂落,配合着同色水袖宫装,一下子从散发着摆烂气息的现代打工人变成了古代小家碧玉,不说话时颇有空谷幽兰的气质。 “……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晴之竟一时半会有些没反应过来。 别说她了,刚才出去了一下又重新回来的贾文宇差点也没认出来。他揉了揉眼睛,简直无法将这个坐在镜子面前的人和不久前还穿着家居服,手拿扫帚,咋咋呼呼冲出梨园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化妆师忍不住掩面笑道:“原小姐底子好,本身长相偏古典,那双丹凤眼简直绝了,都不需要太多修饰,天生就是吃戏曲这碗饭的。” 原晴之无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也就那样吧,平时社畜哪有时间化妆。” 听到这话,贾文宇一言难尽。 确实,原小姐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 但一讲话,那种被社会毒打过的颓废社畜气息就一下子暴露无遗了啊啊啊啊啊! “准备得怎么样了?”接到程月华正在返回的信息后,晏孤尘步履匆匆来到后场。 看见模样大变的原晴之,他也愣了一下,然而很快恢复正常。 “对了,司天监紧急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历代入过戏,或是拥有天生戏骨的前辈都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字眼——唤醒道具。我们也不清楚这个道具到底指的是什么,但鉴于它在古籍中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将资料调取出来,或许会对您有一些帮助。” 入戏(作者:妄鸦) 第5节 原晴之笑了笑:“多谢。不过我知道这个道具指的是什么,也准备好了。” “好。”晏孤尘松了口气:“总之,您务必要记住,戏曲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千万千万不能沉溺其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 “那……就开始?” “还有一件事。如果我没能回来,保险赔付金请帮我全部交给林如花。还有,密切注意演出时《夜行记》原稿的变化,入戏难免会产生蝴蝶效应,可能会对已有的戏曲进行变更。要是我也出不来了,你们可以试着把第一卷直接烧掉,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能够拖延一下戏曲和现实的融合进程。” 这句话刚说出口,司天监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一直以为,这位宗师之女答应帮他们,是因为实在给得太多。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当然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拿钱的!” 不等他们反应,原晴之就一个箭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办法,她性格天生如此,不适合搞什么煽情演讲,这些话只能放到最后再说。 几乎是从她起身开始,那种刚刚还不明朗的氛围骤然迸发。 插上最后一支头花后,她的身姿一下子挺拔了,仿佛一颗珍珠,终于擦去上边的蒙尘,绽放出它应有的惊艳,远比燃着的烛火更加吸引视线。 后场距离戏台不过数十步,每走一步,都是一次脱胎换骨。 等走到戏台帘子门口,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原晴之”,而是《邪祟》里那些个还未出阁的古代大家千金。 “这……”贾文宇直接人傻了。 不是,你和我说这是个第一次登台的新人?小时候学过戏但是全忘了? “早就和你说过了,别小瞧天生戏骨,那可是无数戏曲演员梦寐以求的天赋。” 看他的表情,晏孤尘无奈道:“戏曲界从来不缺大家,但纵观历史,天生戏骨也是几只手就能数出来的人杰,平常数百年才出现一个。柳家连着两父女,大抵是门庭烧了高香。” “身怀如此天赋,甚至不需要学戏,跟着听个两场,直接就能唱。” 望着那个即将登台的背影,司天监监正声音不免染上期待:“听说当年柳大宗师上台也是这样,七步之内必定进入状态。你别听她瞎说,看她那游刃有余的样子,她可能回不来吗?那可是天生戏骨啊,入戏就是他们绝对的统治区。” “铛——” 小三弦一响,戏台边缘垂下的红帷幔缓缓被拉开,四周暗香浮动。 和寻常唱戏不同,这回按照原晴之的提前嘱咐,所有旁观的司天监成员和警察都站在侧旁,戏台下正前方则空无一人,只有一把把空荡荡的椅子。也幸亏了开场赶在午夜之前,若是午夜之后,这出戏便成了传说中专门演给鬼神的“三更戏”。 伴随着月琴和二胡的拉奏,锣鼓一响,念白的声音高高响起。 “戏曲《邪祟》开场——”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缓缓踏了出去。 …… 与此同时,青城博物馆内。 在会客厅里左右转圈的程月华终于听到推门声。 “程老先生您好,这是您要的东西。” 工作人员手中拿着托盘,上边放着一本刚从展示柜里拿出来的历史文物。 这本古籍封皮呈蓝色,边角略微带皱,看着干巴巴一本。 “这便是《夜行记》的原稿?”一旁的司天监成员忍不住问道。 无他,实在是这本古籍保存地过于完好,即便过去百年时间,看起来也能轻松翻阅。 “对,《夜行记》的纸张在成稿时经历过特殊处理,不知道那位佚名戏曲家给它浸泡过什么药水,就连火都很难烧断,传说刀枪不入,这才在数百年战乱中得以保存。它本身应该算是一本志怪小说,只是用戏曲的样式进行书写,再用旁白加以补充,各方面都超越了普通戏本应有的水准。” 面对这本珍贵的原稿,程月华实在难以忍住心底的激动。 他一边介绍,一边轻轻地伸出戴手套的手,小心翼翼翻开这本戏曲巨著:“可惜《夜行记》是篇残本,其中几卷有几部戏意外遗失,不知道流落到了民间那里,原稿的第十卷还全篇都是空白,若流传于世的能是完整版……” 说到一般,程月华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眼睛,整个人硬生生停滞了几秒,哆嗦着将手摸索到胸口,拿出一副折叠老花镜,不敢置信的盯着最后几页。因为他的异常举动,工作人员和司天监成员也跟着看了过来,等看清后,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原先理当是空白的地方,竟然凭空有了字迹,还赫然是原稿古书的样式。 其上书着:《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 “这是一部,正在自动谱写的……新戏?” 第5章 颠簸,无尽的颠簸。 月琴和二胡的拉奏声逐渐远去,原晴之听见了车轮碾过古道的轱辘。 “第一折戏,起!” 伴随着响彻戏台的念白的落下,她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方狭窄的,通体木质的封闭结构。左边开着扇已经被钉死的雕花小窗,正前方悬着微微晃动的藕色挂帘,显然这辆马车正在行驶之中。 一旁悬着的铜镜内,映着一张陌生的脸。原晴之眨了眨眼,镜子里的路人脸也眨了眨眼,很显然这张脸属于她这回扮演的角色。 “赶快点,可别误了时间。”不远处,有人高声吆喝。 紧接着,马鞭高高扬起,发出清脆声响。 坐在马车里的原晴之被颠得一个趔趄,连忙扶着车壁,另一只手陷进绣花软垫里。 手指回馈的触感是软的,有着布料特有的摩挲意味,要她眼底多了抹沉思。 形、声、闻、味、触……人类凭借五感,得以区分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然而依据原晴之现如今的五感判断,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并非作伪。 那么入戏者要如何分辨自己到底身处现实还是戏内? 原晴之收回手,摸了摸藏在袖内的东西,她双手合拢摇晃,指骨被铬得生疼的同时翻开手心,看见了白玉内镶嵌的那一颗红豆。 没错了,玲珑骰子掷出一点,代表她正在戏里。 这便是方才晏孤尘提到的“唤醒道具”。 唤醒道具是每位天生戏骨的老传统。因为入戏之后,现实和戏中别无二致,难以分辨,所以每一位天生戏骨都会给自己定下一套区分现实和戏内的“准则”,唤醒道具则担任这个准则的化身和“锚点”。 她的唤醒道具,就是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从小到大,它都担当着自己护身符的作用,可以平稳地带领她穿越任何危险。 就捏着玲珑骰子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原晴之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反倒是戏台下的拉奏声变得愈大。她明白这是自己要挣脱戏曲的征兆,连忙将骰子放了回去。 就在这时,车外再次传来一阵异响。 马车行进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奈何车厢四周都被钉死,无法观察到外边景象。 尖细的嗓子高高扯起:“来者何人?” “回爷的话,是武家的小姐,奉旨来参与司巫选拔。” 说着,随行的侍女掏出个布包,满脸陪笑:“这位是侯府大小姐钦点的人,特地吩咐奴婢守着。大晚上的,还请大人们笑纳。” 太监接过布包,满意地掂了掂:“行,进去吧。” 马车再次变得颠簸,滚过宫门台阶的青色石板,骨碌朝前爬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伴随着车夫扯动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终于停住。 原晴之听见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撩开车帘。 黄昏的光线从前方照入,昏暗的视线晃得她眼花缭乱。 “武五小姐,到宫门了,请下吧。” 侍女这么说着,却没有要上前搀扶的意思,毕竟按照戏本里的描写,她不是武家的侍女,而是女配从侯府家借来给武五撑威风的,压根看不上武家这破落家族。 原晴之倒也不在意,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两步,顺利跳下车驾。 离开了那座狭窄逼仄,宛如棺木般的马车,她眼前豁然开朗。 正前方是一片巍峨耸立,极尽奢华的宫殿群。 整座群落依山而建,连亘绵延。中心铺就雕花白玉台阶,远远看去宛如玉练飞垂。殿身整体则以朱红色为主,玄柱上特意描了一串串金符阴刻,再加上随处可见形状奇特的小型庙塔,很容易就能让人忽略它并无栽种花草,也无野鸟这种死气沉沉的细节。 这便是《夜行记》第一卷第二部戏《邪祟》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 原晴之看着面前这幢金碧辉煌的皇宫,心底多了抹凝重。 《邪祟》里描写的皇宫是一座罕见宫庙一体的宫殿。若是有经验老道的风水先生在此,便能一眼看出,面前的皇宫并非阳宅,而是以阴宅风水为参考进行修建。阳宅为人住的房子,阴宅为死人住的墓穴,所以才会连野鸟都不招一只。 更别提那些到处林立,不过一人高,刻满符文的的宗教庙塔。这些多此一举,看着阴森又诡异的玩意建出来根本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镇住锁缚封印在皇宫下方的邪魔。 虽然心里百转千回,但面上原晴之仍旧不动声色。 这里只是皇宫最下方的外围,左右还停着几十辆马车,上边陆陆续续下来其他穿戴整齐,打扮漂亮的少女,旁边丫鬟随侍,想来都是进宫参加司巫选拔的适龄闺秀。 原晴之这回选择扮演的角色是个跑龙套的路人甲,无论是样貌还是家世都不惹眼,故此没有吸引太多视线。 各位妙龄少女里,最惹眼的还得是一位被簇拥在中心,穿搭华贵的少女。不少世家小姐凑在她身边,绞尽脑汁奉承。 “几日不见,谢大小姐又变美了。” “是啊是啊,也不知谢小姐用的什么胭脂。” “瞧你怎么说话的,谢大小姐分明是天生丽质,哪里需要借用胭脂水粉。” 当事人谢霓云表情高傲,享受着众人的追捧,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武小姐,此番选拔您必须好好记住霓云小姐给的交代,这才不枉费小姐花费心思,又是砸银子,又是找人捞您那不成器的家族,将您送进来。”侍女在一旁不忘低声提点。 原晴之:“那是自然。” 是的,这就是她在《邪祟》里选定扮演的角色。女配谢霓云的头号狗腿子——武五。 武五这个角色演绎难度不大,人设简单,没有多少台词戏份,除了人设比较胆小外,只需要再时不时对女配放彩虹屁,没事替女配跑跑腿就行。最妙的是,在《邪祟》这部男女主角全死,女配男配十不存一的大悲剧里,还能苟到最后吃鸡,简直没有不选她的理由。 给资本家打过工的人,绝不会在这里认输! “堆在这里吵吵嚷嚷做什么呢?!” 很快,宫内走来几位巫祝,最前面的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巫祝最为严肃,板着张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远方夕阳下,她们的瞳孔黑沉到不像话,仿佛盘踞浓雾。明明面对的大多是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尊重,反倒透着不知名的恶意。 入戏(作者:妄鸦) 第6节 “都闭嘴,排成一列!” 各家小姐们皆是吓了一跳,纷纷噤声照做。 原晴之默默排到了最后,力求在这部死亡率高出的戏里活成真正的路人甲。 “是谢侯府的小姐是吧?来来来,你站到最前边。” 在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时候,已经用真金白银砸通的谢霓云被众位巫祝们特殊关照,成功混到了站在最前边的那个。 “武五,还不快过来?” 谢大小姐站到了最前边,还不忘提点自家狗腿子一把。 于是平平无奇的原晴之只能顶着所有人视线,默默站到了落后谢霓云一步的位置。 想必今天过后,她霓云走狗的形象定然能深入人心。 “你们在自己家自由自在惯了,宫庙的规矩可不像外头那么松散,若是触犯了忌讳,那横竖便是一个死字。更别说这回选拔的是代表我们庆国脸面之一,主掌最高宗庙和所有巫祝的祈礼司巫。” 巫祝说到一半,骤然被一阵骨碌声打断。 望着那辆姗姗来迟的简陋马车,老巫祝脸色肉眼可见变差。 “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连时辰都记不清楚?” 一旁的宫女连忙翻看名单:“名单上的大家小姐已经全部到齐,一共七十二位。” 那这位来的又是谁?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架马车,直到一只纤纤素手将其挑开。 有人惊疑不定:“是……谢家二小姐?” 原晴之站在前方最佳观景区,连忙捧起自己不存在的瓜。 来了来了,《邪祟》第一折戏的名场面——女主角出场! 没错,最晚到达选秀现场的便是这部戏里当之无愧的女主:谢书瑶。 和众多重演绎,轻情节的戏曲一样,《邪祟》这部戏本身的故事十分简单。 它讲述了侯府庶女谢书瑶在暴雨天中无意救助了一位落魄武生师弘华。两人在疗伤阶段中互生好感,遂交换信物私定终身。然而好景不长,师弘华身负血海深仇,为了完成家族复仇使命,只能不舍告别谢书瑶,进京参加武举。因为拥有一身过人武艺,师弘华在武举中夺得头魁,一跃成为殿前都指挥使。 而谢书瑶左等右等等不到师弘华按照承诺那般归来迎娶,又无意听闻圣上有点师弘华为公主驸马的消息,内心煎熬万分。恰在此时,宫中传来上一代司巫以外去世,需要选拔新一任司巫的消息。于是这位从小到大连出府次数都屈指可数的深闺小姐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此生最为大胆的决定——她要借这个办法进宫,找师弘华问个清楚。 现代人恐怕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决定对于习惯了教条的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中间若是有一个操作不好,对女子名节都是极大打击。 原晴之十分欣赏这位敢于挑战封建礼法的女主。 可惜《邪祟》是一出悲剧,两主角最终没能在一起,戏里的人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成为戏曲史上经典悲剧之一。 其中一个导致悲剧的原因,就出在女配谢霓云身上。 在戏本中,谢霓云和谢书瑶是侯府两姐妹。女配是众星捧月的嫡女,女主却是庶女。 偏偏女主长得特别好看。 谢霓云嫉恨她的美貌,从小和她斗到大。只要是对方有的,就必定要抢过来。侯府又经常拉偏架,导致女主从小被女配欺负到大。 按照狗血故事的发展来看,很显然师弘华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女配盯上的新筹码。 当然,在戏里,作为谢霓云走狗的武五也出了不少力就是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这个狗腿子变成她了。身为二十一世纪现代人,原晴之深谙打工人的摸鱼之道。摊上她这么个吃吃喝喝但敷衍做事的狗腿子,谢霓云的报应可算是来咯! 众人彼此交换眼色之时,马车内缓缓走下一个人影。 原晴之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戏本描述谢书瑶“柳眉杏眼似仙姿,空谷幽兰胜牡丹。清香四溢飘万里,淡雅高洁入云端。”她如今见了,只觉得戏本里写的一点错没有,甚至还说浅了。 都说纸片人好看,今日一见果然仙女下凡。 或许是她视线过于火热,谢书瑶实在难以忽视。 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妹妹抬眸看过来,在看清视线主人的刹那变得警惕。 还好原晴之反应速度快,当即扬起下颚,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个表情少说学了谢霓云几分精髓,将狗仗人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不是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狗腿子武小姐嘛?” 见状,守在谢书瑶身旁的侍女十分忿忿不平:“果然是大小姐抢了小姐的车。” “大小姐简直是太过分了!她还让仆从对家里的马车做了手脚,要不是您机智果断,借用了农户的马,恐怕今天我们根本赶不上司巫选拔……” “别说了。”谢书瑶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在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对侯府姐妹关系不好。 老巫祝视线沉沉地在侯府姐妹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咧嘴,露出满口黄牙:“既然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老奴奉旨,自然得秉公处理。” “不守时的人,鞭责十。念在谢二小姐是初犯的份上,先来个三下吧。” 话音刚落,几位巫祝全部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谢霓云更是面露得意。一旁年轻的宫女直接抽出腰间的软鞭,上方的倒刺显眼瞩目,衬得她们眼中歹毒之色愈浓,触目惊心。 谢书瑶攥紧了手帕,清冷的脸上明显多了抹惊慌。 先不说受伤与否,若是真被这玩意抽在身上,别说三下,就是一下都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当即失去参与选拔司巫的资格。 “我……”就在她想尽办法辩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宫女们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连忙行礼:“师大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书瑶半是不敢置信半是惊喜地抬头。 果不其然,宫门旁不知何时走来一队带刀侍卫,最前方那人身形挺拔,高扎马尾,目如寒星,正气凛然,有如鹤立鸡群。 原晴之虎躯一震。 好好好,现在男主也出场了 虽然因为入戏的原因大家脸变了,但她早就从贾文宇那里打探到,在《邪祟》里扮演男主师弘华的,正是第一个因为排练意外入戏的大冤种——主攻武生的近代名角元项明。 她爹柳问青的关门弟子,如今青派的中流砥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原晴之口中的师哥。 没想到时隔几年再见,竟然这么拉了。 第6章 原晴之用那种看倒霉蛋的眼神看着元项明,心中倍感亲切。 谁懂啊!在这孤苦伶仃的戏曲中,有个熟悉的老乡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 但不得不说,元项明这小子入戏也入得太深了点。原晴之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他,发现这家伙是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纯纯把戏本当做自己的人生在演绎。 这样的话,想要把他唤醒……恐怕有点难度。 奈何原晴之也是第一次干这份活,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巫祝嗫嚅:“师大人,有人违反了规矩,我们正准备惩罚她。” 听完,元项明皱了皱眉:“宫门都还没过,司巫选拔自然不能算开始。身为掌事巫祝,你应当先将规矩复述给巫女们听,而非上来就立下马威。” 简简单单一番话,说得老巫祝脸一阵青一阵白,没了方才半点威风。 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这,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师大人教训的是。” 元项明点了点头,没有深究:“我等奉旨意前来,护送诸位巫女前去圣泉参与洗礼。” 他转过身来,视线并没有在谢书瑶身上停留。 也是了。原晴之眼睛转了一圈,心想。 在如今这个人多眼杂的场合,谢书瑶绝对不可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她已经同男主私定终身的事。再加上当初谢书瑶十分注意避嫌,救下师弘华后并未直接露面,而是拜托侍女递交药材,就连最后交换信物,也是戴着幕篱。 言简意赅,就是织女认识牛郎,牛郎不认识织女。 想到这,原晴之就想高呼一声女主你糊涂啊! 要不是男主压根没见过女主的脸,后来哪里会有女配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发生!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待会误了吉时,惹司祭大人生气,谁也担当不起。” 一场好戏被硬生生打断,老巫祝垮起个脸,率先走入宫内。 原晴之跟着抬脚。 几乎是在跨过宫门的一瞬间,她浑身寒毛直立。 在《夜行记》记载的无数神鬼故事中,“门”这个词无疑拥有极高特殊性。 门的作用相比于连接门内空间和门外空间的开关,更像是一个划分地域性的结界。跨过了门槛,就意味着从生人地界,来到了死人地界。 走了两步,原晴之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墙深深,轻而易举将天地划分为两个维度。 从白玉牌坊下向前看去,最后那抹血红的夕阳给壮丽的宫殿披上一层诡异阴森的色彩,一幢幢殿宇楼阁仿佛森然矗立的牌位,重峦叠嶂,静谧沉眠。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这恰好符合了戏本中武五身患夜盲症的设定。而她本人则如同变戏法一样,顶着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 原晴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正在戏中。 她需要演完这出《邪祟》,并且唤醒扮演男主师弘华的元项明。 或许是因为她回头的幅度过大,又站在前边,一下子吸引身旁谢霓云的注意。 “武五,你在干什么?” 没能看到谢书瑶破相,骄纵的大小姐心情十分不好,语气恶劣,只想找个出气筒。 “没、没什么。”虽然低着头,但原晴之仍旧习惯性将表情做到天衣无缝:“只不过是刚才不小心抬头看了眼大小姐,被您日渐增长的美貌闪瞎了眼。” 谢书瑶:“……” 听见她这随口胡诌的其他人:“……” 这狗腿子吹捧人的本事见长啊!睁着眼睛就能说瞎话!不少人心中暗自腹诽。 奈何谢霓云还就吃这一套,愣了一下后气消了不少:“哼,那是自然。” 入戏(作者:妄鸦) 第7节 原晴之等来等去没等到后续。 她心想只要顺着毛来,这大小姐其实还挺好哄的嘛。 越往上爬,夕阳逐渐越往下沉。 就在原晴之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在这昏暗环境中撑不下去的时候,侍卫们适时提起了宫灯。山道两旁,宫女们也将庙塔下的立灯点燃,星星点点,落于山野。 可惜武五的夜盲症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原晴之有点忧伤。 几盏宫灯,对她如今的情况无济于事,顶多只能照亮下方的台阶,保证走路时不会摔倒。若是再想往远处看,那就是两眼一抹黑,完完全全是个瞎子。 入夜后的皇宫比白天诡谲太多,连虫鸣都没有。 原晴之视觉不便,心里有些毛,只能强迫自己东想西想。 因为是宫庙一体的建筑,所以人间帝王的皇宫部分建在山脚,包括皇宫用以上朝的正殿;反而神宫主体建立在山顶,象征着神权天授。 越往山上走,建筑风格越偏向玄奇。这种阴森奇特的宗教建筑和现实任何一个朝代的建筑都对不上号,倒是同《山海经》中所描述的巫咸国有两分相似之处。 又过了一炷香,一行人才终于从白玉台阶底端爬到了顶端。 棂星门后是山顶的露天神宫,内里盛着一眼散发着蓝色光芒的深潭,走近了才发现,发光是因为泉水里到处漂浮散落蓝色光点。有点像原晴之在现实世界去海边旅游时,晚上看见的发光蓝眼泪,但远比那要美。 “这便是庆国世代供奉的圣泉。” 老巫祝的眼中燃起一丝狂热:“圣泉下方,便是庆神的神龛!” 原晴之站在人群前方,一眼看见了居于正中的那座巨型神龛。 造型诡诞的神龛沉没在水中,尖顶上漆着金印,通体呈现出不祥的深红色,在泉水的波纹折射下近乎淌血,艳丽至极。怪异的是,它四周八个方位又同时垂着数道比人还宽的玄色铁链,铁链上绞着密密麻麻的金线和红绫,将这座紧闭的神龛缚于中间。 这一幕,恰好同现实中青城那个下雨天在水坑里看见的目击者描述对上。 原晴之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清楚自己现在看到的,正是《夜行记》第一卷里花浓墨重彩描述过的建筑——夜红神龛。 作为虞梦惊的标志,夜红神龛一直沉在水下,不轻易显露人前。 说是神龛,其实更像一座堆砌在黏稠血海中的白骨教堂。 仅仅只是看一眼,都要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挪开视线。但它又确确实实足够恢弘华美,邪异非常,让每位第一次见到这幕的人大脑骤然空白,只能生起顶礼膜拜的冲动。 “庆神是庆国世代供奉的神祇,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历史。” 正前方,老巫祝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解,语调高扬:“自建国之初以来,庆神就一直沉睡在圣泉神宫的夜红神龛里,护佑着庆国百姓。历史上多次铁骑进犯庆国,皆因神明庇佑,化险为夷。如今庆国有难,叛军崛起,四面楚歌,尔等司巫备选更应该虔诚供奉,祈愿祝福,唤醒庆神。否则,庆国定将生灵涂炭,战火绵延,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大家闺秀们纷纷站直了身体。 只有原晴之这个掌握上帝视角的人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兴致缺缺。 都供奉虞梦惊了,还想千秋万代,流芳百世呢?活该庆国在《邪祟》的结局里成了末代皇朝。 “本次司巫选拔,将在三日后进行评选。” 说着说着,原晴之忽然感觉老巫祝的声音变小了。 不知何时,神宫周围刮起了风。 风很大,叩击着山顶另一侧朱红凉亭里悬挂的古钟。 “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山间,交织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好似一部宏大乐章揭开的序幕。 狂风中,宫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原晴之眼前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周围只有圣泉散发着幽幽蓝光。 “有妖风,护住圣泉!” 元项明最先反应过来,手心率先放到腰侧刀柄,回头大喊。 殿前都指挥使一声令下,其余的带刀护卫纷纷沉默肃穆地听令,一时间圣泉周围只能听见清脆的拔刀声。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被这出意外变故吓到了,全部围成一团。 谢霓云捏着手帕站在原晴之后边,血红光下,她的半边脸浸没在阴影里:“武五……谢书瑶就在你左手边后面,你快去推她一把!” 原晴之:“……” 都这种时候了,谁见了不得夸一声敬业。 戏本里这段剧情中,武五听从了谢霓云的指示,想要暗害谢书瑶。结果没想到谢霓云左右不分,指了个相反的位置,害得自己被猪队友坑得绊了一跤,最后还没成功。 原晴之才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于是她随口找了个符合胆小人设的理由。 “大小姐,我、我害怕。您忘了吗,我有夜盲症。” 谢霓云黑白分明的眼珠不满地转向原晴之,刚想说话,忽而被元项明打断。 “谁?!” 仿佛应和般,光源悄然出现。 一盏宫灯晃晃悠悠地从壁上垂了下来,一同被点亮的,还有黑色飞云靴的履底。 有人撑着头坐在神宫殿顶,黑暗遮蔽了他的眉眼,但晕开昏黄的光几乎将那身绣着金纹的殷红长袍点燃,流淌出和夜红神龛一样黏稠滚烫的血。 “这里好热闹呀,不如加我一个吧?” 好听甜腻的嗓音刻意被拖长,蕴含某种韵律,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轻慢。 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方的侍卫们明显松了口气,纷纷收刀。 “司祭大人!” 神宫里有巫女和祭司,统领巫女的叫司巫,统领祭司的叫司祭,是两大最高神官。 几位巫祝面露惊喜,脸上的褶子皮挤在一起:“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司祭?原晴之懵了。 她刚才看过戏本呢,《邪祟》里没写过这玩意啊! 来人并不作答,反而在几位世家小姐的惊呼声里,猛地从高处跳下。 待站稳了众人才发现,看身量,这位司祭大人简直过于年轻了。 十几岁的少年皮肤苍白如雪,被红衣裹着的身形挺拔清隽,一头墨发披散散落,就连发梢都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张狂,肆意发光。这种美貌极具进攻性,锋利如刀又超乎性别,好像话本里食人精气的艳鬼,颓靡灿烂,落下诡谲艳丽,浓墨重彩的一笔。 夜色中响起几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好像有种奇怪的惑人魔力,不过只是懒洋洋地站在那里,就仿佛扭曲了周遭空间,自然而然成为唯一的视觉中心。 可惜少年离发光圣泉太远,手上提着的烛火又足够微弱,仅凭人眼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黑暗,看清他的真实面容。可越是这样,越要人生起窥伺欲。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不仅仅是巫祝和大家闺秀,一旁的带刀侍卫也呆呆愣愣,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好像被魇住一样。 元项明提着刀站在不远处,环顾四周。 他平日修武,夜视能力极佳,看到面前这幅集体丢了魂的景象,内心满是不解。刚想说什么,忽然瞥见那群痴痴凝望的世家小姐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低下头去。 “……” 那个人正是原晴之。 和其他睁大眼睛看着司祭,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的人不同,她额头冒汗,心里慌成了皮皮虾。 虽然因为夜盲症什么都看不清,但听周围这静悄悄的声音,还有那标志性的出场,看过戏本原晴之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少年,分明是读作司祭,实则披着司祭皮到处挑事拱火的虞梦惊! 是虞梦惊,虞梦惊本人啊!活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疯狂呐喊。 不对啊,大哥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场!你特喵的串戏了啊!这还是《邪祟》第一折呢!怎么故事刚开头就把大boss放出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很显然,少年对成为视觉中心这点早已视若无睹。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夜寒露重,有点无聊,来看看司巫选拔。” “怎么?我不可以出来吗?” 这个反问要大家纷纷回过神来。 “大人说笑了,只是为了您的安全起见,平时最好还是待在殿内为佳。” 老巫祝连忙弓背弯腰,藏去脸上的阴鸷:“司巫选拔这种小事,实在不劳烦大人您劳心伤神。再者,您的躯体和面容都是庆神至高无上的恩赐,绝不可以随意被这些还未经历净身仪式的巫女看见。” 说着,她立马斥声吩咐身后的巫祝。后者眼中闪过狂喜,从圣泉旁的托盘内捧出一副黄金面具,半跪在地:“司祭大人,请允许我帮您戴上……” “你长得这么丑,也配用脏手触碰大人?” 还不等司祭说什么,其余几个巫祝猛地将她推开,被瞳仁完全占据的眼底充斥痴迷。 “就是,癞蛤蟆似的,别脏了大人的眼!” “前段时间我才看她手脚不干不净,万一划伤大人宝贵的脸……” 一切的动乱和争端,止步于一句懒洋洋的“闭嘴。” 司祭抬手拿起那片面具,似笑非笑端详了两眼,忽然抬腿就走。 无数视线随着那袭诡艳红袍一起挪动。 最终,他停在一位世家小姐面前,后者几乎被目光刺成筛子。 正低着头暗中观察的原晴之连忙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好好好,倒霉蛋被选出来了。 少年蛊惑般弯起唇角:“这位小姐,可以麻烦您帮我戴上面具吗?” 被点到的世家小姐几乎要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到停止呼吸,她眼前一片眩晕,过了半晌,才终于接过面具,磕磕巴巴道:“当、当然。” 无人得见的夜色里,司祭弯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缓慢地提了提手里的宫灯。 说来也巧,司祭挑中的地方,恰好位于人群的边角。再加上他背对着众人,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被人察觉。 入戏(作者:妄鸦) 第8节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世家小姐就不同了。 在少年抬手的刹那,绢布内昏暗的烛光上移,光晕朦胧扩散,不偏不倚落在那张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要窥探的脸上。 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过了一生。她僵在原地。 原本只是因为看见美丽之物,找不清自我,蒙上晦暗的眼眸飞速发生变化。膨胀的黑暗面致使漆黑的瞳仁不断扩散,再扩散,最终变成如墨般诡异的颜色。 她的眼珠浑浊不堪,透着赤裸渴望,忽然手脚并用地朝前爬去。 “大人,请小心!”带刀侍卫们立马冲了过去,一下子将两人隔开。 “真丑陋啊。”司祭忍不住低声感慨。 听见这句呢喃轻语,世家小姐蓦然停住。片刻后,她开始疯也似地用修剪完好的指甲挖开自己的脸皮。像是察觉不到痛那样,鲜血黏连着碎肉被硬生生刮下,筋膜断裂,露出内里森森白骨,场面极其骇人。 “大人,这样、这样还丑吗?” 堕入爱恋深渊的人痴痴笑着,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方才做出了怎样惊人的举动。 可惜满怀希冀的问询并未得到回答。 就在世家小姐眼底开始聚集起黏稠的风暴时,一柄森冷的刀猛地扎入她的脖颈。 “噗嗤。”血花四溅。 “哕!”急匆匆赶过来,负责行刑的老祭祀扔掉手中的祭祀刀,呸了一声,苍老的脸上布满嫌恶:“神龛面前仪容不整,成何体统?别污了庆神的眼!” “在入宫之前圣旨就已明示。若是在神宫内违反规矩,轻则用刑,重则殒命。” 杀鸡儆猴警告完,老祭祀又转向少年,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司祭大人,在司巫选拔仪式开始之前,您都不应该随意外出,更不能不佩面具。” 场面停滞了一瞬。 就在原晴之心惊胆战虞梦惊会不会因为这近似监禁的话发怒,当场大开杀戒的时候,后者却只是“切”了一声。虽然谁都能看出他的不悦,但到底还是地将面具稳稳扣在脸上。 两边蒙着眼睛的祭祀立马上前,熟练地将面具牢牢锁住,将那细长的金链藏在耳后。而钥匙则被老巫祝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老祭祀,另一半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见状,老祭祀这才满意,一脚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踢到了圣泉里。 后者咕噜了一下,顷刻间,血肉之躯便被分解为无数蓝色光点,如梦似幻。 在泉水的幽幽映照下,四周的巫祝们纷纷露出隐秘而快意的神情。 单独几句话的功夫,已然足够滋生恶念和嫉妒。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神宫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下场。” 他们仿佛一个个迷失了自我的木偶,睁着漆黑的瞳孔,幸灾乐祸地对着大家闺秀们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人供给消遣的一把刀。 而另一边,始作俑者已经退到人群之外,此刻正是一副提着宫灯纤尘不染,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夜行记》早就写过。只要有虞梦惊在的地方,冲突,矛盾,流血,恶念……总是必不可少。人们轻而易举被他玩弄于掌心,暴露出人性丑恶淋漓的一面。 隔着人潮汹涌,少年支着下巴,愉悦地笑了。 那双上挑的,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满是兴致勃勃。 直面旁观大boss不费一兵一卒挑事拱火,大气都不敢出的原晴之:“……” 这是戏,不是真的,这些都是纸片人。纸片人杀纸片人,顶多违反纸片人法。 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泪流。 特喵的,才五千万,这钱绝对收少了! 第7章 在这个残忍的插曲中,圣泉洗礼如同闹剧一般结束了。后续老巫祝拿了根柳枝,沾了圣泉水,洒到她们这些巫祝备选身上,便是完成了洗礼。只有原晴之一想到这池水刚吞噬过一个人的血肉,心底便膈应地要死,打定主意回去里三层外三层好好洗个澡。 后面眼看场面变得无聊,带好面具的司祭少年又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在巫祝和侍卫看似众星捧月,实则密切监视中飘飘然离开,要原晴之松了口气。 但很显然,他造成的恶劣影响远远没有结束,还在以极大传播速度扩散。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是啊,以前怎么没有听闻过司祭大人的威名?” “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人,怎么也该在庆国声名远扬才对。” “可惜后面大人戴上了面具,真想一睹背后真正的容颜啊……” 巫祝把她们带到神宫的落脚点。 刚进巫舍,大家闺秀们便像解除禁令那般,兴奋地窃窃私语,言语间满是对神秘少年的好奇和仰慕。即便先前有几位小姐对元项明这位新晋殿前都指挥使多看了几眼,现在也全部沉入司祭的魅力,不可自拔。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可在虞梦惊与生俱来的魔性魅力中,这些人已经全然忘却,那位硬生生把自己脸皮挖下来的小姐是怎么死的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她们还没来得及看到司祭的脸,现在只能称得上爱慕,不至于像神宫里这些巫祝和祭祀那般失去自我,被欲望充斥,病入膏肓。 这样戏剧且讽刺的一幕,倒是冲淡了戏曲和现实过于相似的违和感,加深了她对“这里不过是部戏曲”的印象。原晴之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想去洗漱,又被谢霓云拦住。 “喂,武五。你快去想办法把谢书瑶的房间换了。” 谢大小姐对着自己的小跟班颐指气使:“巫祝说明天开始学习祈神舞,只要能让谢书瑶晚上睡不好,她肯定会在众人面前出丑!” 原晴之:“……行吧。” 她借着光磨磨蹭蹭走了出去,猝不及防在巫舍门口碰见一幕。 “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同司祭大人提要求?!” 几名祭司围成一个圈,中间那个人跪倒在地,身上湿漉漉的,显然被泼了冷水。走近看才发现,赫然是不久前那位拿了面具,自告奋勇想要给虞梦惊戴上的巫祝。 来来往往的巫祝祭司络绎不绝,要么冷眼旁观,要么上前泄愤似地跟着踩一脚。 明明是极其不合常理,不符合神宫秩序的混乱景象,大家却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连跪在地上被欺凌的那个巫祝,也是一副双眸漆黑,誓死不从,满脸“你们就是嫉妒我同司祭大人说了话”的癫狂模样,笑容极其瘆人。 原晴之看着这和邪教没什么差别的扭曲氛围,冷汗都下来了。再看了眼外边深沉的夜色,想了想自己的夜盲症,又默默缩了回去。这回可不是胆小人设,是真怕啊! 破案了,神宫里没有正常人。 事到如今,能够保持理智的,也就只有女主和女配,还有倒霉蛋元项明和她了。 元项明和她不受影响,原晴之猜是因为他两是入戏者,不受戏内规则约束。至于女主和女配则是单纯的剧情豁免,这两人完全一门心思扑在男主身上,半点没察觉到司祭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虞梦惊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剧情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原晴之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虞梦惊是整个《邪祟》第一卷的关底大boss,在原著中第三折高潮戏才会出场,而且还只是出场个小片段。 虽说入戏者有更改剧情的可能。但距离入戏才几个小时,她还啥都没来得及做呢。总不可能就因为没推谢书瑶,就把大boss引出来了吧!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去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被山顶的古钟吵醒。 洗漱完毕,穿上昨天下发的巫女服后,原晴之打着哈欠走下楼。 经过一晚上时间,她已经完全想通了! 意识到事情超脱掌握后,原晴之的确慌张过。不过也只有一瞬。 她当过几年社畜打工人,心态比大润发里杀鱼师傅的刀还要冷。只要把入戏当成打卡上班,上班结束就能结工资,古井无波的感觉那不一下子就回来了。 “武五,昨天吩咐你干的事情干好了吗?” “都办好了都办好了,小姐您放心吧。”原晴之随口敷衍。 事实上她昨天看到外边那群魔乱舞的景象,就果断回去洗洗睡了。 女配指使武五前期使的这几个绊子就没有成功的,主打一个自食恶果。反正剧情已经偏成一条脱缰的野马,也不差她这点。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前方谢书瑶侧过身来看了她们一眼。 而谢霓云瞅着站在最旁边的谢书瑶,怎么看怎么觉得后者没有半点没睡好的样子,反而精神倍儿足。 “奇怪,怎么感觉她精神还不错?” “不清楚啊,或许她装出来的呢。” “这样吗?”谢霓云似信非信。 原晴之放心的很,在戏本剧情开始之前,武五就已经跟了女配多年,手上干过的坏事多了去了,谢霓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贸然怀疑自己人。 “未来三天,你们的任务是学会祈神舞。” 这点暗潮涌动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老巫祝就带着巫祝们来到巫舍门口,宣布未来的行程:“三天后,司巫人选将正式确定。第四天将举行天祭大典,届时你们都将上场参与祭祀,跳祈神舞,为大庆祈福。” 话音刚落,除了早早利用钞能力透题的谢霓云,其余贵女们纷纷炸开了锅。 “三天内学完祈神舞?这也太难了吧。” “是啊,我们以前都没有接触过……” 祈神舞是大庆国祭祀必备的项目,巫女们用其进行降神、求雨等项目。但与之著称的还有它的特殊性,普通百姓无法学习神职人员的舞蹈,只能在神宫内学习。 换而言之,想要三天内学完,几乎不可能。 “肃静!”老巫祝冷然:“遴选司巫一事,乃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谁还有意见,现在提出来,想必圣泉也很喜欢有人能进去洗个澡。” 既然不解决意见,就解决提出意见的人。一通组合拳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见状,老巫祝满意地点点头,将一行人带到神宫正殿。 传说庆神喜赤色,从夜红神龛就可见一斑。所以祭祀用品一切都是同色。包括降神幡,燃烧的火烛,神宫两侧挂着的赤旗。和这片火红海洋格格不入的,是大家闺秀们身上穿着的纯白巫女服。 “你们记得看好,每天祈神舞只演示三遍,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练习时间。” 说完,领舞巫祝便赤脚走到宫殿中心。 很快,祭祀们敲响编钟,笛声悠然响起。 大家闺秀们纷纷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领舞的姿势,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原晴之同样目不转睛。 入戏(作者:妄鸦) 第9节 舞蹈是戏曲艺术形式表现的一个重要手段,《邪祟》本身是一部戏曲,既然是戏曲,那演绎戏曲的演员们自然也需要在戏台上表演出祈神舞的部分。 所以说是祈神舞,其实大可写作水袖舞。即便身在戏内,这点也是不变的。 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后,原晴之心里便有了数。 待到自己练习时,她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尝试着迈动脚步,甩动长袖。 在旁人眼里难得出奇的舞蹈,就这样轻而易举从她手中演绎而出,干净又漂亮。 不得不承认,只要是和戏曲有关的东西,便难不倒天生戏骨。这个戏曲界人人梦寐以求的天赋,从出生起就让她站在了终点。 一边跳,原晴之一边忍不住回忆起过去。 她儿时记忆的最初,是一片化为火海的戏楼。 父亲立在戏台上唱戏唱入了痴,竟面对大火张开双臂,被滚滚浓烟顷刻吞没。 年幼的原晴之刚跑出两步,就被烧断落下的梨园牌匾当头砸下,躺床上休养了整整一个月。所幸并未像其他柳家人那样受到严重烧伤,仅仅只是忘掉了小时候的记忆。 刚睁开眼,她便看见烧毁半边脸的姑姑坐在床头,神色凄然,声嘶力竭:“天生戏骨,就是因为天生戏骨这个害人的东西,问青才会沉迷于戏内,再也分不清戏和现实!” 姑姑干枯的五指仿佛鹰爪,死死抓住她瘦小的手,掐得生疼,那双被烟雾熏得焦黄,已然失去功能的眼睛止不住地流泪。 “晴之,你必须答应姑姑,这辈子不准唱戏!” 失忆的原晴之愣愣地点头,没有意识到自己许下一个怎样的承诺。 长大后,她严格按照姑姑的遗愿,离开梨园,前往青城外求学,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成为一个办公室打工狗。而曾经偌大的,在戏曲界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柳家,在宣布梨园封台后,也因为主家成员死的死伤的伤,彻底销声匿迹,只有元项明还在外奔走,试图重振青派荣光。 直到司天监找上门,带来这笔五千万的救人买卖。 她才因缘际会,入戏中来。 “你怎么跳得这么流畅?是不是私底下练过?” 一旁的巫祝惊疑不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有没有。”原晴之收拢水袖,打了个哈哈:“当初霓云大小姐来神宫住过一段时间,我跟着学了点。” 接下来的练习,她开始刻意藏拙。 毕竟纵观整座宫殿,能跳下一小段的人压根没有,直接就能跳完全场属实有点夸张。 好在陪她一起摸鱼的还有大小姐。 大小姐的目的性很强,她来参与巫祝选拔就不是为了选上,而是为了给谢书瑶添堵。 “谁要学这个祈神舞啊……”谢霓云烦躁地拿了把扇子,坐在一旁歇息:“武五,你去给我拿点水果过来,什么鬼天气,热死了。” “对了,你顺带去找个巫祝问一下,师弘华今天怎么没值班。” 托钞能力的福,巫祝们对谢家大小姐和颜悦色,连带着原晴之这个狗腿子也沾了不少光,只是稍加一问,便告知答案。 “殿前都指挥使?他昨天告了假,改到今天晚上值夜。” 剧情又变了。不过主动告假这点倒是有不少可以值得推敲的地方。 原晴之思索。 元项明更改剧情,难不成是他想起什么来了? 她打定主意,晚上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和元项明见一面。 而谢霓云作为戏本npc也非常配合,在原晴之如实告知师弘华要在今晚才能出现后,她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做出决定。 大小姐掏出一枚玉佩:“你拿着这个去找师弘华,就说当初救他的人是我。” 原晴之捧着玉佩,心底感慨万分。 这玩意就是当初男女主私定终身交换的信物,结果被谢霓云听壁角偷去冒名顶替,贯穿《邪祟》整部狗血大戏,促使男女主后期迟迟难以相认的罪魁祸首! 现在落到她手上了,简直是天助我也的程度。 要是元项明自己也对这里是戏内有所感知,那简直如虎添翼。 “要是有半点差错,你就完蛋了,听见没武五?!” 谢霓云见她久久不动,忍不住催促。 原晴之连忙打包票:“大小姐您放心吧!我一定将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事实证明,人不能乱立flag。 当晚,原晴之跟做贼一样,换上巫祝的衣服,提着宫灯溜出了房间。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夜盲症,走出巫舍后整个两眼一抹黑,只能抓瞎。 “巫祝说夜巡会环绕神宫进行,应该是这边吧……” 回忆了一下白天神宫的建筑分布,原晴之在原地确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后,凭借着自己的方向感,放心大胆地朝着西边迈开了脚步。 然而走了几分钟,仍旧迟迟没能看见目的地。 望着面前如出一辙的漆黑,原晴之心里有些打鼓,只能靠近一条两旁立着庙塔的小路。在原地等了一会后,她恰巧等到一位行色匆匆,颇有些鬼祟的神职人员。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今晚巡逻的队伍在哪个方向值守?” 拜夜色所赐,她并未看见面前人的眼睛已经完全染成了乌漆嘛黑的颜色,根本找不出眼白不说,肢体还格外僵硬。若是能看到这幕,原晴之肯定会跑得远远的。 毕竟在戏本的记载中,这是只有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化为行尸走肉之人才有的表现。 果不其然,后者停在原地,眼珠诡异地滚动一下,落在她并不合身的巫祝衣服上。 他扯了扯嘴角,给她指了个方向:“那边。” “多谢。”原晴之不疑有他,转头就走。 走了几分钟后,眼前出现一片亮色。 感觉找对地方的原晴之面上一喜,连忙加快脚步。 说来也奇怪,神宫夜晚灯光并不算明亮,但也不会将室内弄得如此昏暗…… 走过这条幽深静谧走廊后,前方豁然开朗。 上千支惨白色的烛火在偏殿暗金色的地面中安静燃烧,从穹顶开始,自上而下,到处垂落着诡异的红色棱带。仔细看去,棱带末梢全是用金墨绘着的古老符文。 恰巧一阵森冷的穿堂风经过,将红棱根根扬起,场面一时略显阴间。 原晴之提着宫灯,越看越觉得不对。 她退后一步,准备掉头就走,猛然听见簌簌惊响。 “咯吱……” 在视线不便的时候,听力往往会变得格外敏锐。 原晴之吓了一跳,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又听到了一样的声音。 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两次声音有一个明显特征,都从上边传来。 别怕。这里是戏内。假的,都是假的。 原晴之做足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在手心里抓住玲珑骰子的同时,努力举起宫灯,仿佛做贼那样悄咪咪掀起眼皮往上看了一眼。 头顶正上方,少年正坐在横梁上,一只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见她终于抬头,他颇有兴趣地弯起嘴角。在烛火的摇曳下,没有被面具遮挡的半张脸好看到不可思议。 明明是极其赏心悦目的一幕,落到另一个人眼里,却如同见了鬼。 原晴之符合人设地尖叫一声,随后:“……” 她终于想起来了。 偏殿里这些红棱,分明和夜红神龛外边缠着的一模一样! 第8章 只消一眼,原晴之跟见了鬼那样飞快地缩回视线。 “司、司祭大人。”她声音磕磕巴巴,内心翻江倒海。 夭寿了!她怎么就撞到大boss面前了!这特喵的不对劲,昨天还想着千万远离虞梦惊,今天怎么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新来的巫祝?” 好在司祭这会儿心情还算平和,语气听不出喜怒:“这里是被封锁的禁殿,每个时辰都有侍卫巡逻,平日鲜少有人来此,你是怎么走到这边来的?” “我,我也不清楚。”原晴之支支吾吾:“刚才有个人给我指路……” 说到一半,她忽然卡住。 不对,刚才给她指路的那个祭祀有问题! 前天主持洗礼仪式的老祭祀就已经暗示过,司祭在神宫中处于看似尊崇地位极高实则被监禁的状态。巫祝们更是在她们这群司巫备选面前三令五申,再三强调绝对不能靠近司祭所在的禁殿,一旦被抓到,下场就是扔去圣泉喂鱼。 除非有人故意想害她。 原晴之心里气个半死,不明白自己这两天微小谨慎,伏低做小,到底哪里惹了这群神职人员,只能硬着头皮道:“无意叨扰大人,在下这就告退。” “——且慢。” 高高悬在头顶的声音忽然贴近,同时带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馥郁芳香。 眼角的烛火余光倏尔被一截殷红色的衣角占据。 “是我感觉错了吗?你怎么好像……在避开我?” 冰冷的吐息洒落在额前,带着少年特有的轻浮。 要是有心率测量器,原晴之怀疑自己这会儿心跳肯定飙上了一百七。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后退一步,干巴巴地开口:“您说笑了。” 司祭没说信或不信,反倒话锋一转:“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原晴之:“……因为您的面容是庆神的恩赐,凡人不得窥探。” 感谢老祭祀当初的解释,她发誓自己当年高考时脑袋都转得没这么快过。 入戏(作者:妄鸦) 第10节 “这样啊。”司祭不置可否。 但很显然,这位《夜行记》里最难搞的boss绝非按常理出牌的角色。 就在原晴之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打算就此告退的时候,冰冷的手骤然伸了过来。它精准地落在那截如鹌鹑般收紧的颔骨上,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原晴之那口气还没能吐出来,就被迫顺着方向抬起下颚。 “铛——”手中紧握的宫灯砸落在地,绢布沾染到火星,猛然窜起焰色。 禁殿地面数千支正在摇曳的灯烛同燃烧的烈炎一起,点亮了这里昏暗的光线。 借着火光,原晴之看见一副诡谲艳丽的画。 少年司祭脸上覆着片暗金色的面具,将大半张脸遮掩,只露出形状锋利的下颚和一截薄得过分的唇。 他没想到原晴之竟然连个宫灯都握不稳,英挺眉骨不悦地下压。 但饶是如此,也丝毫无损那浑然天成,近乎无孔不入的侵略性美貌。 被火引起的凝滞气氛只有一瞬。很快,司祭就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揭过这幕。 数千条红绸随风扬起,少年露出一个散漫又无往不利的蛊惑笑容。随即,他颇为嫌弃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声音压入唇齿。 “既然来了,就带我出去。” 那语气理所当然,毫无询问之意,甚至透着一股子颐指气使。 话音刚落,原晴之脑海中便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 偌大一个禁殿内,安静地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久久未能得到回音,态度轻慢的虞梦惊不由得侧目。 他稍稍挪了下目光,纡尊降贵落到她的面孔,又不感兴趣地挪开。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乏善可陈,无聊至极。 要不是因为上次他贸然跑到圣泉边确定夜红神龛的封印情况,后续禁殿周围的巡逻人手进一步加强,虞梦惊也不至于这会儿派出一位完全蛊惑的暗线,去外边借刀。 好在他运气实在不错,暗线刚走出禁殿就看到了一个尚未搞清楚目前神宫状况的世家小姐。姿态鬼鬼祟祟不说,还穿着不合身的巫祝衣服,落到虞梦惊这种搞事专业户眼前,一看就知道有鬼。 奈何这次,他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祭司大人说过,司祭大人应在禁殿休养,不得随意外出。” 本该乖觉顺耳的少女猛然挣脱他的手指,重新像鹌鹑一样把下巴贴到胸前,声音颤抖:“若是无事,在下便不多叨扰,就此告辞。” 说完,差点绷不住表情的原晴之转头就走,不再耽搁停留。 在意识到自己闯入司祭的殿宇后,她就意识到事情要遭。 要知道,为了赚到司天监开出的那五千万,这两天她绝非无所事事,反而忙得飞起,马不停蹄。除了打探元项明的去向,她还没少旁侧敲击,搜集虞梦惊这个关底boss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第一折戏的原因。 不得不说,这真是桩苦差事。 平日里,圣泉神宫这些神职人员还算有个人样,至少能正常交流。但只要一提到虞梦惊,他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当场阴暗扭曲发癫,一句你是不是觊觎司祭,又一句你连给大人提鞋都不配,完全无法沟通。 原晴之靠着谢霓云提供的钞能力艰难开路,此总算搞到些情报。 据说当今司祭是庆神降临容器的最佳人选,身上残留着庆神的恩赐,平时为了防止这些力量误伤于人,只能用特制的黄金面具进行封锁,不得直视其真容。再加上神降容器身份尊贵,整个神宫上下把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有求必应。早些年,就连山脚下皇宫住着的老皇帝也得经常上来给他问安行礼。 他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服,明面上的限制只有不得随意外出。 但问题是别人不清楚,原晴之还不清楚吗?什么神降容器,这位可是虞梦惊本尊!童叟无欺的那种!披了个马甲,开了个小号,亲身下阵来搞事情送温暖。 要是虞梦惊没提出将他带出去的要求,原晴之或许还会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当成意外。但他既然说了,那就意味着……把她引到禁殿的,绝对就是这狗东西没跑! 不仅把她引过来,还想指使她做事,这人要不要脸啊?! 以为她《夜行记》是白看的吗,啊?!第一卷里那么多被他玩弄的怨种,倾家荡产都是小事,更多的早已化为累累尸骨。 此刻这些前辈仿佛正隔着时空,大声朝她呐喊:——快逃! 这么想着,原晴之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小跑,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晦气东西。 笑死,这波叫做戏内角色和演绎者重合。 从来没想过会被一口拒绝的虞梦惊:? 少年站在原地,缠着金色脚链的赤足稳稳踩在曳下的红袍上,足尖碾过滴落的蜡油,脸上罕见地染上了一星半点的错愕。 向来无往不利的能力遭遇折戟,虞梦惊不由得有些怀疑人生。 他对自己的魅惑能力了如指掌。 自人类欲望中诞生的邪魔,魅力与生俱来。只要见过其真容的人,仅需一眼,便会陷入疯狂的爱恋深渊。欲望越多,心中污浊越多的人,越容易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吞噬,为他挖出心脏敲出骨髓,献上一切。 即便现在情况不比从前,夜红神龛八道封印俱全,又有黄金面具遮挡,没办法看到全脸……可身为欲望本身,以他的能力,对付一个小小的世家小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虞梦惊压根就没想过失手的可能。 “难道她心有所属,矢志不渝?” 不再去看那道跑着跑着差点因为过长的衣摆把自己绊一跤的背影,少年随手扯过一截飘荡的红绸,仔细擦拭着方才碰过旁人的五指。 按理来说,只有极其少数的人能够对他的能力有所抵御。 比如那位最近刚被调到神宫值守的殿前都指挥使,虽然虞梦惊一直没出手,但这些天却没少派人埋伏到其身边附近去打探。后来终于得到情报,知晓原来师弘华在入宫前有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再加上为人意志坚定,这才能保有理智。 若心有所属,一往情深,那的确可以不为他的魅力所动。 再加上师弘华的确身负大气运,私底下动作不断,想来也正常。 但方才那位少女,六根不净,浑浊不堪,虞梦惊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混乱难闻的欲望味道。这样的人,本应最该沉沦才对。 “哈……有点意思。” 虽然布局正在稳步进行,但日子太过无聊,乐子实在难找。 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事,当然得玩得尽兴。 擦完手指,虞梦惊将手里的红棱一扔,拽向穹顶挂下来的金铃。 他懒洋洋地开口:“来人,有人私闯禁殿。” 清脆幽然的铃声在空寂的禁殿内回转。 与此响起的,是走廊外头越来越清晰的嘈杂脚步。 刚刚冲进走廊,正在摸着黑奋力奔跑的原晴之差点大骂出声。 因为宫灯坠落烧毁,她这个夜盲症只能摸黑前行,跑得踉踉跄跄,好几次都差点摔个大跟头,全靠过人的意志力和方向感才坚持下来。 结果虞梦惊这厮竟然如此不讲武德,他摇人就算了,还倒打一耙!!!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禁殿?” “哪里来的闲杂人等,这么不懂规矩!” 很快,虞梦惊就如愿看见了自己想看的一幕。 在禁殿外值守的带刀侍卫和那些被蛊惑的,有事没事就来禁殿外围晃两圈的巫祝祭祀一起冲了进来,中间还裹挟着一个垂头丧气,睁着双死鱼眼的少女。 像拎小鸡一样被拎回来的原晴之:……我恨。 “司祭大人!这个巫祝竟然贸然惊扰了您……等等,她好像不是巫祝。” 很快就有眼尖的祭祀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召集几个巫祝一问,确定了巫祝队伍里并没有这号面孔的人,当即又是一阵骚乱。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快查!” “胆敢冒犯大人,不可饶恕,必须上刑!” “先别管那么多,先查清楚她的来头,若她是叛军那边的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原晴之双手被绑,押在地上。 几十个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有人扯她手有人扯她袖子,再加上殿内昏暗,森冷的穿堂风吹灭不少火烛,眼前糊成一团色块,压根看不清。 “大人!”约莫三十秒后,一名巫祝猛地抬头:“找到了,这是她身上带着的东西!” 原晴之一惊,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玲珑骰子,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戏内人看不到她的唤醒道具。 “是什么?” “不清楚,似乎是玉佩?” “玉佩?” 司祭抬了抬手,接过那枚从她身上搜出来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打量。 “师大人,您来了!贼人已经被抓到,就在前方……” 恰在此时,收到禁殿被人闯入消息的元项明匆匆赶来。 晚夜风急,掀起衣袂袍角的同时,也照亮了他看清玉佩后刹那色变的脸。紧接着,他看向原晴之,在认出她便是那天在世家小姐中极力抵抗的人后,神色中多了无措。 祭祀在地上跪了一圈,各个高举烛台。 闪烁的火光下,虞梦惊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玉佩上刻着的“师”字,准而又准地落到殿前都指挥使身上。 隔着人群缝隙,原晴之清楚地看见他极其缓慢地,露出一个甜腻的笑容。 那笑意浸染淤泥,饱含纯粹恶意。 “究竟是不是真爱……就让我来替你们好好验证一下吧。” 像是终于在漫长的无聊生涯中找到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乐子,少年的兴致顷刻唤醒,满心满眼都是——搞事情! 完了。她痛苦地想。 本该是男女主相认的玉佩,最终还是如同戏本剧情写的那样,落到了虞梦惊手里。 第9章 神宫里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只要同司祭有关,事无巨细,统统都是大事。 殿前都指挥使赶到后,掌事巫祝也匆匆抵达。老巫祝听闻有人闯入禁殿,气得脸上的褶子皮都在抖,当场指认出她是前来参与巫祝选拔的世家小姐武五。 “武家?没听说过。但既然是大家闺秀,那应当不会是叛军派来的细作吧?” “不行,现在还不能确定,明日得将此事上报陛下,先将人押下去,等候发落! 既然事已成定局,下场便可以说板上钉钉。 入戏(作者:妄鸦) 第11节 原晴之直接被五花大绑,一路拖行,扔到了神宫下边的地牢。 一个普通的巫女怎么配见到司祭大人完美无缺的脸? 暗红红的路上,巫祝们的目光不断在原晴之的脸上身上来回扫动,阴森瘆人得如同淬了毒,兴致勃勃地讨论要怎么给她定罪。 他们嘴里说着:“依我看,惊扰司祭大人歇息,至少也得扒皮谢罪。” “没错!”“说得对!” 隔着铁栏,昏暗的光线里,众人皆是一副“你玷污了我们纯洁无暇司祭大人”,同仇敌忾的扭曲表情,仿佛有浓稠的黑墨在涌动。恨不得就此将她生剥活吞。 待所有人走后,原晴之蜷缩在角落,表情抓狂:“事情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玉佩被搜出来后,原晴之就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 如果说女配谢霓云是导致《邪祟》男女主最后无法he的原因之一,那么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在其中担当了搅屎棍角色的虞梦惊。 在第三折戏里,虞梦惊意外苏醒后拿到了玉佩,然后就开始了他拆散小情侣的天谴之路。原晴之简直不敢想象,现在在第一折戏里就被他拿到玉佩,未来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玩意掉到虞梦惊手里,就跟肉骨头掉到狗身上一个道理。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补救。” 她一只手抓着玲珑骰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不是当场行刑,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正在原晴之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绝地求生之时,地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眸,恰巧看见一片纯白的巫女裙。 谢霓云提着裙摆,手里拿着绣桃花的垂丝团扇,一边走一边扇,嘴里还在嘀咕着“本小姐真是疯了才来这样破败的地方”。待转了个弯,看清铁栅栏背后的人后,表情顿时变得格外不善,其中夹杂百般嫌弃。 原晴之则跟见了亲人般扑了过去:“呜呜呜大小姐!” “武五!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谢霓云一看她这幅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禁殿被人闯入一事轰轰烈烈,闹了神宫大半夜,今早天还没亮,所有参与司巫选拔的大家小姐们就全部知道了。要知道,武五的家世本身在这群贵女中并不显赫,全靠着给谢霓云当跟班才能混到选拔的位置,如今她办事不利被抓,丢的自然是谢霓云的脸。 “大小姐,我也不想的啊!您也知道我的老毛病,一到晚上就容易迷路……我实在太害怕了。”地牢里到处都是站岗的侍卫,原晴之总不能说是虞梦惊那个狗东西把她骗过去的,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吞。 “行了行了。”谢霓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大小姐捏着手帕看了眼周围,显然同样意识到隔墙有耳。 不得已,她只能把话往隐晦了说:“你这回犯的事太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根本摆不平,总得挨上几鞭,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谢霓云一直在瞪着眼睛放狠话,原晴之却仍旧感动得泪眼汪汪。 “大小姐,您真好!” 神宫里这群神职人员早已被虞梦惊的魔性魅力糊了眼睛,内心黑暗面不断扩大,突破正常人的道德标准,绝对是见不到兔子不撒鹰的主。谢霓云话说得带刺不好听,私底下肯定还是没少砸银子,才换得那群狂热精神病放她一马。 原晴之在看完戏本后便做好了谢霓云是个标准的恶毒女二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对自己人那是真好啊! “行了行了,少在那油嘴滑舌。”谢霓云翻了个白眼,“还有,等出来后你必须得给我想办法,把自己捅的篓子填好,若是误了事,本小姐定然饶不了你!” “您放心吧大小姐,这次一定!” “哼,但愿吧。” 说完,谢霓云便步履匆匆地离开,显然对这里阴湿恶劣的环境忍耐度到了极致。 原晴之则心情颇好,重新窝回了自己的小角落。 亏她之前还担心这回是不是得重开,没想到峰回路转,好事连连。确定了事情以大化小后,一晚上没睡的她实在忍不住了,迷迷糊糊开始打盹。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而被一阵杂乱脚步吵醒。 “奇了怪了,师大人怎么会在陛下面前为她求情!” “谢家大小姐,师指挥使,就连司祭大人方才也传话说从轻发落,她到底什么来头?” “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贵女而已,不知道何德何能……” 紧接着,封锁的牢门被粗暴扯开。 有人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出来吧,倒是个好福气的。” 于是原晴之又睁着朦胧的睡眼,稀里糊涂被带出了地牢。 等快走到目的地,她才反应过来,这地方有点怪眼熟。 很快,打头的那位祭祀便确定了她的想法。 “以后你每日子时必须到这来打杂,负责殿内清扫和火烛燃烧。” 原晴之:“……?” 看着面前阴森巍峨的禁殿,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怎么?这可是日日都能见到司祭大人的好差事,你还敢有意见?” 眼看着祭祀眼底浓厚的黑雾即将转化为凶光,原晴之连忙认怂:“我哪敢啊!只是平时禁殿不是不准无关人等进入的吗?怎么忽然给我这个罪人开了特例?” 拜托,求求,她是真的不想和虞梦惊再相处了,多来两次真的夭寿啊救命! “呵呵,你也知道你是罪人啊。”祭祀冷笑两声:“本来按照你的罪行,至少也该剁去十指,若非司祭大人心善,恐怕早就扔进圣泉里去了。” 所以合着这命令就是虞梦惊下的呗! 原晴之气得浑身发抖。 奈何事已成定局,神宫里除了司巫备选们被蛊惑的程度较浅之外,其他人早就被腌入味了,她要是敢出声反抗,下一秒面前这个虎视眈眈的祭祀就能找到借口缘由,给她直接送到那化尸水一样的圣泉里去。 不得已,原晴之只能屈服于淫威:“……行,多谢司祭大人隆恩。” 临走前,祭祀脸上还满是没能挑出其他错处,让她吃点苦口的遗憾。 那种满盈的恶意要人毛骨悚然。 目送祭祀离开后,看了眼面前的禁殿,原晴之头也不回地转身。 现在是下午,又不是晚上!社畜对时间可是十分敏感的,不到上工的时间绝对不可能主动加班! 于是她麻溜地去到了正殿。 结果刚踏进门槛,所有正在练习祈神舞的世家小姐,板着脸的巫祝……全部朝她看来。大家神色各异,只有惊讶比较统一。 “什么,你竟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又数打头那位巫祝表情最为不可思议:“你可是惊扰了司祭大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呢。 原晴之现在对这种狂热信徒的话已经可以做到基本免疫了,毕竟正常人也不会闲着没事去和一群神经病较真。 于是她淡定地点头:“是的,但我每天晚上还要去受刑,超惨的。” 虽然每晚都得看见虞梦惊的确和上刑差不多,但原晴之真不敢说自己的惩罚是去禁殿当差,万一这群神经病心生妒忌,她就可以直接准备开席了。所以她故意把自己每晚的惩罚说的特别可怜,这对社畜来说简直轻易而举。 “这还差不多。希望那些用刑的侍卫多掂量掂量,怎么也得让她长个教训。” 果不其然,听见这番卖惨的话后,巫祝们面露满意。装都不装一下。 原晴之撇了撇嘴,趁着没人注意,来到了自己平时摸鱼的那个偏僻角落。 刚走过来她才发现,这里已经站了个人。 水袖不熟练地来回翻转,落下一身清冷,背后那张脸有如芙蓉出水,表情寡淡,正是《邪祟》女主谢书瑶。 鉴于原晴之现在的跟班身份,她不由得有些犹豫。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想听见对方主动开口:“这里位置很大,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往里面挪挪。” 女主都这么说了,原晴之也不好掉头就走。 再说了,整个正殿也就这么一个地方好摸鱼,想了想,她点点头:“多谢。” 说完,原晴之便开始胡乱舞袖,盘算着甩个两分钟就去一旁休息。 结果还没甩多久,谢书瑶忽然又冷不丁开口:“今天巫祝授课时你没来。” “啊,是的。” “这是今天授课的内容,你可以跟着我学。” “嗯……嗯?!” 看着忽然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的女主,原晴之满头问号。 不是,等等,女主小姐姐怎么忽然对她这个狗腿子如此和颜悦色! 奈何谢书瑶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说完后,便兀自开始演示祈神舞。 在戏本里,谢书瑶惯来是个不喜欢说话,孤高清傲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误会男主和谢霓云相好后,明明伤心欲绝,却怎么也不肯多为自己辩解一句,只说若师弘华将旁人认作了她,那便祝他们百年好合,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参与司巫选拔。 看着认真演示的谢书瑶,原晴之纠结许久。 以她现在的身份,还有女配指使她去干的事,再加上谢霓云…… 原晴之抬眼看了眼谢霓云,发现后者正在和其余几个世家小姐叽叽喳喳讨论,偶尔还能听见“胭脂”“布料”这样的关键字眼。 算了,剧情都破坏成这样了,还求啥呢。 她连忙跟做贼似的把头转回来,想说句多谢,但想起武五现在的身份,硬是只憋出一句:“我才不会和你说谢谢呢!” 在水袖遮掩下,谢书瑶抿了抿唇,像是露出一点笑意。 好不容易忙到下课,原晴之在回巫舍的途中特意找到那个前几天用钱买通的巫祝。 自从知道她在禁殿闹出那么大的事后,这人看着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鄙夷。好在黄白之物威力不减,在大小姐赞助的资金下,不存在撬不开嘴。 “你知道最近殿前都指挥使在哪里值守吗?” “师大人?”巫祝贪婪地点着手上的刀币,随口道:“他最近被派去了禁殿,司祭大人点名要他在外边守卫,寸步不离的那种。” 她就知道!原晴之恨得牙痒痒。 虞梦惊这狗东西消息灵通的很,肯定一眼就看出了那玉佩是男主师弘华的东西,为了防止她直接去找元项明说清楚,硬是扣着人不放。 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和元项明碰上头。 吃过晚饭后,原晴之拖拖拉拉,磨蹭到最后一刻,眼看着浑天仪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死线,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巫舍,前往禁殿。 和昨天不同,今晚的禁殿灯火通明。 入戏(作者:妄鸦) 第12节 外围站着一排排前来伺候的巫祝,最前边的那位手中端着托盘,神情焦急。 “司祭大人怎么还不传膳?” “大人今日心情不太好,一直紧闭殿门,不管如何敲都不愿见人。” 本来还只是普通的担心和忧虑,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忽然气氛不对了起来。 “这么闹性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分明只是担心大人,这样如何能行?!” “难道大人是不想看到我们?终于厌弃我们了吗?” 这句话一出,肉眼可见的,所有人眼底一同漫上浓厚的黑意。 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四周静的可怕,一张张脸上布满怨毒,要人毛骨悚然。 刚走到禁殿门口,还在视线范围内寻找元项明的原晴之:“……” 卧槽,这群人又犯病了! 她刚想避开,便看见一双纯黑的眼瞳。就在原晴之察觉这个人已经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心生不妙之时,后者咧嘴一笑,故意大声道:“来人了。” 霎时间,众人齐刷刷转头。 顶着这片满是恶意的视线,原晴之一滴冷汗挂在脑门上:“嗨……晚上好?” 一片沉默中,打头的巫祝冷冷地开口。 “正好。你,进去送饭。” 行呗,她这是又撞枪口上了。 原晴之认命地叹了口气,顶着张生无可恋的脸,接过了那扇托盘。 “等等,你们就让我送这个???” 因为是夜晚,之前离太远了看不清,仔细一看,才发现托盘上放着的竟然是碗黑糊糊的香灰拌饭。难怪虞梦惊不吃,这阴间玩意要换成她她一样不吃啊! 奈何这群巫祝们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可是我们精心准备为司祭大人奉上的美味佳肴。” 原晴之:“……行吧。” 她哪敢顶嘴。《邪祟》里可是明确说过,被蛊惑的人精神极其不稳定,黑暗面膨胀的情况下很容易做出一些杀人越货的举动。这两天半夜睡觉的时候,原晴之也不是没听到过楼下传来诡异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最后大多伴随着一声圣泉的水花迸溅。 经常杀人的朋友们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现在有了圣泉这么个好东西,再放上个虞梦惊当催化剂,能滋生多少法外狂徒,这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呐。 于是原晴之拿起托盘,视死如归地往禁殿门口走。 但在此之前,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我事先把话说明了啊,既然你们都进不去,我肯定也——” “嘎吱。”话说到一半,离她至少还有三步远的门便自动往里打开了。 原晴之:? 第10章 本来还想找个理由先把皮球踢走,现在直接泡了汤。 原晴之盯着那扇自动开启的殿门,殿门上缠绕着厚厚的锁链,背后露出黑洞洞的室内,仿佛一张诡异裂开的大嘴,正在嘲笑她的天真。 “门开了?!” “怎么回事!”巫祝们脸色阴晴不定:“一天都没开的殿门,怎么她往那一站就开了?” 原晴之只能端着托盘往里走。 身后尖锐的视线几乎把她扎成筛子,前有虎后有狼,压根不敢回头。 自从扮演武五入戏后,她发现自己和这个角色的共鸣性越变越高。至少胆小这一点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真害怕啊! 好在虞梦惊还有一点为数不多的良心,知道看乐子要适度,若是过犹不及,一不小心把难得的乐子玩死了,生活就又会恢复死水般无聊的道理。于是在那些巫祝们逐渐控制不住情绪,疯狂涌上来的前一秒,沉重的殿门“砰——”地发出闷响,重新合上了。 听着门外的群魔乱舞,原晴之身心俱疲,感觉生出淡淡的死志。 她不过只是在走廊站了一会平复心情,又听见大厅的那边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喂,你再不过来,我就开门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继续挪动脚步。 一回生二回熟,她穿过挂满红棱的空寂禁殿。 或许是整整一天没让人进来添油的缘故,原先摆在地面的烛火黑了一大片,视线愈发模糊不清。 她只能主动开口:“司祭大人,请问您在哪?” 无人应答。片刻后,有什么东西“咚”地从黑暗中落下,准确无误地砸到灯芯位置。烛火连摇曳都没来得及摇曳一下便被硬生生砸灭,溅出星星点点的灯油。 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某人正蹲在禁殿西北角的房梁上,殷红色的衣摆随着墨色长发一起曳下来,闲得无聊,随手拿石头砸灯火玩。 原晴之看着这一幕,感觉太阳穴突突在跳。 禁殿内点着的全是用鲛人尸油制成的长明灯,价值连城不说,还难以吹灭。虞梦惊这么一玩,不仅灯灭了,还把灯油弄得到处都是。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当清洁工的。狗东西这么搞,分明是在给她增加工作难度!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 对此,原晴之充耳不闻,她寻了块空地,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动作间带着浓浓的怨气:“饭我放这里了,大人您记得趁热吃。” 说完,便认命地拿起铲子抹布,准备开始进行扫除,争取早弄完早下班。 想法是好的,奈何刚蹲下去,原晴之就发现禁殿森白色的大理石上到处覆盖着灯油,灯油遇冷凝固结块。显而易见,虞梦惊不是第一次把石头扔着玩了。 “呼……”她一边刮,一边在心里计算效率。 再想到这间禁殿的面积,原晴之不由得悲从中来。 这一晚上真的弄得完吗?! 正值心情崩溃的当口,偏偏不安分的人还要添上一把火。 少年见她不回应,颇觉无趣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每次送的饭都好难吃,没有半点胃口。” 虞梦惊后面还说了什么,原晴之已经听不见了。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空旷的禁殿内响起的落地声后紧接着灯盏打翻碎裂的震响。 原晴之在心里默念十遍“这是《夜行记》里最大的boss,杀人如麻的大魔王”后努力弯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如果您不吃的话,我会无法交差的。” “也不是不能吃……” 对于虞梦惊来说,蛊惑别人就如喝水吃饭那么简单,所以他理直气壮地开口,用那种惯常的,颐指气使的态度:“除非你喂我。” 少年好听的声音仿佛带了钩子,要是让任何一位巫祝听见了,恐怕当场就会跪下来给他喂饭。可惜落到一位入戏者耳中,只能说对牛弹琴。 多大了还要人喂饭?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原晴之一口回绝:“抱歉,司祭大人玉体尊贵,在下不敢冒犯。” 或许是之前被拒绝过一次,虞梦惊并没有第一回那么错愕。 他笑了笑,手指落到那截穹顶垂下来的红绳上,看似漫不经心地盘玩。 这下原晴之看清楚了,这家伙拽的正是传唤铃。 这狗东西又想告黑状!于是原晴之立马改口。 “哈哈……乐意为您服务。” 社畜嘛,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结果她是改口了,少年反倒隔着面具,盯着她硬挤出来的笑脸,心底莫名不满。 “我都让他们赦免你的罪过了,你竟然半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真是让人不悦——” 原晴之:呵呵,也不知道她被抓这事是谁害的,搁这颠倒黑白呢。 她把碗端过来,迅速搅拌一下里面的香灰,力求它和饭粒充分融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往虞梦惊嘴里塞去。后者一个没察觉,骤然被偷袭成功,直接当场闭嘴。 “抱歉大人,我手劲比较大,控制不住力道。” 喂完第一勺,她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实则很没诚意地道歉。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 原晴之转头,差点魂都吓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虞梦惊猛地凑了过来,如血般猩奇的袍角就坠在她的裙摆,迤逦不堪。 在昏暗的烛火中,原晴之只能辨认出他鸦羽般敛下的睫毛,还有那双如同红宝石,但远比它颜色更诡艳,更深不见底的眼眸。 如果说巫祝祭祀和侍卫们被蛊惑的眼神里充斥着恶意和欲望,布满令人作呕的淤泥。那么身为勾起那黑暗面的始作俑者的眼睛,只能用漂亮到不可思议来形容。 原晴之摸到袖内藏着的玲珑骰子,漫无目的地想。明明是非人的邪魔,却拥有一双如此纯净澄澈的眼睛。只是对视一眼,都仿佛漩涡那样拽着人下坠。 冰冷的吐息拂过脸颊,美到不可思议的少年歪了歪头,困惑地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对着干,难道我不美吗?” 原晴之的回答是面无表情地将饭勺塞到他嘴里。 “您少说话,多吃饭。”最好被饭噎死。 她虽然不知道虞梦惊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清楚这人就是吃太饱了。 事实证明,香灰拌饭堵嘴大法十分有用。 也不知道虞梦惊从她油盐不进的态度中悟出了什么,在又喂了两口饭后,他竟然顺从地跟着饭勺乖乖张嘴,不再作妖,顶多在咀嚼间抱怨几句这饭有多难吃。 不过那饶有兴趣,如同毒蛇般黏腻的眼神仍旧停留在她身上。 像找到了有意思的玩具,满心满眼都是好奇。 只要不使坏,装乖的虞梦惊比平常可爱太多。 当然以原晴之对他的了解,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消停。肯定还在憋大招。 入戏(作者:妄鸦) 第13节 事实证明,她想得一点也没错。 饭吃完后,原晴之把碗放了回去,刚准备回去继续刮地板,便听见了金铃摇响。 只不过这次拉动的节奏和上回不同,变成了三长一短。 习惯了伺候的少年原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熟练地发号施令。 “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禁殿很大,虽然空旷,但内里东西一应俱全。特别是养了虞梦惊这个难搞的主子以后,他经常隔三差五就会提出些不可思议的要求,反正那些巫祝也会跟猪油蒙了心一样予给予求。连专供御前的,天山蚕丝织成的睡塌都弄来整整两块,更别说开凿浴池了。 “咚咚。” 很快,东西就准备完毕,殿门传来敲响的声音,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虞梦惊挑眉:“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原晴之这才意识到,原来放洗澡水也在她的工作内容里。 她摸着黑走过去,在夹角的地方拿到了一盏宫灯和新的托盘。里面放着不同颜色的瓶瓶罐罐,昂贵的磨碎香料,刚刚新鲜采摘犹然带着露水的花瓣。 等等……花瓣?! 原晴之眨了眨眼,才确定了灯光下看到的,的的确确是花瓣无疑。 不是,虞梦惊洗澡还要放花瓣吗? 不行了,有点想笑,这是什么臭屁自恋的习惯。 可能人在越不正常的地方越能学会自娱自乐。等原晴之把盘子里的东西端回来,走到浴池旁放下去时,心情已经比刚才好很多了。 想来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正常人,有事没事去和纸片人较什么劲。 虞梦惊奇怪地盯着少女半跪在池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开心不少。 但他这样的狗性格,天生就看不得人高兴。 少年眼睛一转,开始打起坏主意。 “大人,水放好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晴之放好一池热水,把香料全部倒进去,泼完花瓣又试好水温后,他终于懒洋洋地起身,随手拽掉华贵的脚链,赤足走到浴池面前。 原晴之忙前忙后,累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收拾完托盘,刚想起来,就被什么莫名其妙飞过来的东西挡住了眼睛。她扯下来辨认好久,才发现是条金红色的腰带。 原晴之:“……” 她略感不妙地抬头。 正前方,刺金的殷红长袍从少年瘦削的肩头滑落,露出背后白到发光的皮肤。在昏暗灯光的笼罩下,披散的墨发根根扫落脊背,发隙间蝴蝶骨展翅欲飞,要人目眩神迷。 虞梦惊丝毫不觉得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有什么问题。 他十分没有心理负担地将衣袍随手一扔,在烛火下肆意伸展自己过分漂亮的肢体,像只开屏的孔雀。好不容易自我陶醉完,结果转身就看见原晴之一脸无语背过去的身影,那模样急促又迅速,一整个避之不及。 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画面,他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如此完美无缺的胴体,外面那些肮脏的丑八怪可是梦寐以求,想看还看不到呢。现如今难得他大发慈悲,纡尊降贵摆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巫女面前,她反倒还敬而远之。 不爽。非常不爽。 虞梦惊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会让其他人也好过。 少年走入池水,随意鞠起一捧花瓣。 旋即他扎入水中,只留下一句“把帘幕放下。” 原晴之做贼一样回头看了眼,确定水面上已经看不见虞梦惊后,这才走过去解垂帘。 走过来的的路上,她格外留意地上的衣物,可惜并未发现有玉佩的踪迹。 禁殿内凿开的浴池很大,完全足够在里面游泳。虞梦惊潜进去了就不出来,原晴之也不在意,要不是非人生物淹不死,她真的巴不得他永眠水底。 一阵风吹过,素白色的垂帘扬起,水面泛起一丝丝圆形波纹。心不在焉工作的原晴之没注意到这点,直到一截苍白的手准确无误攥上了她的脚腕,而后猛然发力。 “扑通——” 原晴之一个没站稳,尖叫着朝浴池内倒去。 温热的泉水劈头盖脸砸了她全身,夹杂着芬芳花香。 与此同时,听见响动后,禁殿另一头殿门迅速推开,来人脚步匆匆:“司祭大人!” “唔唔唔!” 奈何现在原晴之已经完全慌了神。 她不会游泳,只能废力地在池子中扑腾,在心里把虞梦惊骂了个遍。 就在剧烈挣扎导致肺部氧气即将告罄之时,看够了戏的冰冷手臂戏谑般环了上来。原晴之感觉腰间传来一阵力道,扶着她找到正确的水面位置。 “哈——” 破水而出的那刻,原晴之大口大口呼吸,眼角挂着薄怒。 修长的手指落到她眼前,为她暧昧地擦去生理性渗出的水珠。只是那连池水都无法温暖的体温要少女下意识皱眉,而后抬眸怒视。 对原晴之的目光,虞梦惊恍若未觉,反倒刻意放缓了声音。 “怎么这么不小心,嗯?” 帘幕背后,以为禁殿遭遇敌袭,贸然闯进来的元项明收紧剑柄,随后将头埋得更低。 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池水中央,看见元项明这幅模样,唇角染上愉悦的弧度。 他一只手虚虚地圈着她,身后泼墨般的长发落到水中,精准地蜿蜒在皮肤表面,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 看着面前这人忽然变得矫揉造作的姿态,原晴之脑海有电光石火闪过。 因为某人种种举动实在过于不寻常,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虞梦惊的不对劲。 直到现在,这点不对总算水落石出。 虞梦惊该不会从玉佩上得到了错误的信息,以为拿着玉佩的她和男主有什么私情,这才从她踏入禁殿后,不遗余力的表现出自己花枝招展的一面,妄图勾引。 在发现勾引没用后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扯下水,故意让扮演男主的元项明看见这幅和他亲密的模样吧? 原晴之麻了。 第11章 所以,虞梦惊当真是在色诱她?! 虽然这个猜想相当离谱,但现阶段原晴之真想不出另一个更符合他诡异行为的解释。 思维一打岔,原本被强行扯下浴池的满腔怒火也中止打断。 另一旁,虞梦惊还在继续作妖。 他态度轻慢,开始装起来了:“无传令擅闯禁殿,自己去领罚。” “……是,司祭大人。” 等原晴之反应过来,元项明已经垂首退出禁殿。 禁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道师哥到底记没记起来,误会没误会。 “你在看什么。” 直到虚环在腰间的手猛地收拢,原晴之才意识到少年暗红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于是她抬眸,恰好捕捉到对方唇角那抹蛊惑人心的浅笑。 原晴之心里咯噔一下:完了,猜对了。 要知道,虞梦惊这狗东西向来唯我独尊。从他在圣泉那会儿第一次出场,她便注意到,他的眼神压根没在别人脸上停留。就连那个无辜被蛊惑,生生丢掉性命的世家小姐,他都没正眼瞧过。恐怕只有看到圣泉分解血肉的那会,才给出个愉悦的表情。 想来也是,在虞梦惊这种人心里,全世界除了他最好看以外,其他都是丑八怪。 只有在想要达成某种目的,真心使坏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种仿佛只注视你一个人的眼神。说的好听点叫深情注视,说得难听点就叫虚情假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虞梦惊能力对她失效的情况下,以他这种狗屎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她的菜好吗。他到底来的哪门子自信一定能勾引成功的。 “为什么不说话?” 虞梦惊密切关注着她看向师弘华的目光,兴致勃勃地发问。 少年眼眸里带着探究,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 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弯起嘴角。 “怎么,终于迷上我了?” 原晴之心情复杂。 她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了他一遍,然后慢吞吞地站稳身子,朝着浴池旁边游去。所幸已经达成目的,并洋洋自得沉浸在自己美丽中的虞梦惊并没阻止。 能批量制造神经病的人肯定也是神经病。 原晴之这么想着,心里憋得慌,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你要去哪?” 虞梦惊被那这眼看得不明觉厉。他察觉事情似乎有超脱他掌控的意思,收敛了笑容。 “回大人的话。去换衣服,然后继续工作。” “诶?不行,你必须留在这里。” 少年不满地拖长了声音,“会有人把衣服送进来。” 设局前他猜想过很多种反应,有陷入亲密动作时乍然看见情夫的慌乱,努力辩解的急切,甚至是终于被他蛊惑的迷乱……然而面前的少女一个都没选,她似乎只是象征性地震惊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习惯了掌控人心的虞梦惊讨厌这种感觉。 他善解人意地提醒:“你也不想我惊动外面的人吧。” “……” 闻言,原晴之只能停下脚步。 她知道虞梦惊就是不想让她和元项明有接触。但到底心怵于《夜行记》里第一卷描写的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再不耐烦也不敢当面忤逆,只能笑脸相迎。 入戏(作者:妄鸦) 第14节 算了,在现实里她也不是给老板心甘情愿加班的,没差。 不管怎么说,戏都得演完。五千万还在现实等她,为了钱,社畜受点苦怎么了! 给自己打完鸡血,借着换衣服的功夫,原晴之脑袋飞速运转。 虞梦惊不提玉佩,她也不好开口,只能仍由其这么误会着。这都还是小事,眼下最令人心烦的,还是要怎么和元项明搭上关系。 看着换下来的衣服,原晴之灵光一闪,想起戏本原文里男主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既然她没法联络上元项明,能不能让他来联络自己? 于是她摸着黑叠了几下袖口,仿佛不经意般将这件湿透的衣服放到最上边。然后起身,把篮子里的衣服提到门口——禁殿里有两扇门,她故意挑了元项明进来的那间。 “嘎吱。” 看门打开,将湿透的衣服收走后,原晴之才松了口气。 她刚转过身,差点贴到面具上,寒毛直立。 “你动作好慢啊。” 不过是耽误了一会时间,虞梦惊就又凑过来了。 他弯下腰,湿漉漉的长发垂到她肩头,晕开一团濡湿的痕迹。在本就昏暗的室内有种厉鬼索命般的惊悚,让人根本不敢抬头。 可能从未有过人际关系可言,所以毫无距离感。怀有勾引目的时更加如此。 原晴之不知道他到底发现没,但首要目的还是拉开距离。 结果她刚想说什么,殿外便传来嘈杂的吵闹,紧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听到这,原晴之的心一整个提起。 啊啊啊,难道是她刚才搞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这么快的吗? 很快,嘈杂止息,其中一个阴暗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大人,是不是那个卑贱的巫女冒犯到您了,怎么忽然传令需要送干净的衣服……” 还没问完,便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关你何事?” 拜这位祭祀所赐,虞梦惊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 他直起身子,脸色瞬间冷下:“什么时候,你们也配过问我了?” 门外的神职人员一下子慌了:“抱歉大人!我们并非那个意思!” “是啊,大人,我们是担心您被冒犯!” “哦?是吗。” 虞梦惊似笑非笑:“违反神宫规矩,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深处的黑暗中传来锐器破开血肉的闷响。 方才那个率先闯入的声音断断续续,期间夹杂着他不断穿刺自己和别人穿刺他所导致的嘶吼和粗喘。约莫四五分钟后,流血声消失,转而“咚”地砸到地板。 “大人,十分抱歉,我们这就告退。” 一阵脚步上前,将沉重的尸体朝外拖去。紧接着便是急促的清理。 很快,殿门再度关闭,将空寂留给禁殿。 听完全程的原晴之头皮发麻。 《夜行记》第一卷里对虞梦惊描写着墨最多的,就是他的蛊惑能力。之前那个世家小姐看过他的真容后,便直接疯了。而现在,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也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在想什么?”少年忽然回头,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脸。 不需要看,原晴之都知道自己现在脸色肯定是不需要飙戏也有的苍白。 “……没什么。” 虞梦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一打岔后好像直接失去了沐浴的兴致,换了身同样艳如血色的新衣服后便蹲在她旁边看她点灯。 点灯是件十分繁琐且无聊的事,他看了一会就了没兴趣,一直孜孜不倦地说话。 “你刚刚进禁殿时,看见外面那群丑八怪了吧?” “他们真的很讨厌哦,经常有事没事来打扰不说,还把我在这里困了这么久,而且总是虐待我,强迫我戴着这个面具——拜托,这面具真的很难看诶,把我完美无瑕的脸全部挡住了,简直暴殄天物好嘛。” 很显然,他极其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刻意营造出暧昧氛围的同时,撒娇语气也用得恰到好处,一下子将距离拉进,要人忍不住生起同情。 冷风嗖嗖,数千条红绸随风扬起,少年蹲在中央,越说越起劲。 “禁殿外边到处都是值守的侍卫,每天寸步不离地监视我,无聊死了。不过说到这个,这些天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没想到今天被你打断……” 虞梦惊如果真心想要蛊惑一个人,就连天上的神佛也忍不住动容。 可惜对这些卖惨的话,原晴之那是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 要是换一个人来,肯定特别同情。但她是看过戏本的,知道虞梦惊嘴里没一句真话。他只忠实于自己的欲望。再说了,外面那些巫祝哪里欺负他了,他把人当倭瓜骗的团团转,有事没事还挑个倒霉蛋献祭还差不多吧!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少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危险:“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没有半点感想吗?” 能有啥想法,好烦一男的。要是个普通人被困在禁殿原晴之愿意信,但换成虞梦惊本尊……禁足能限制到这位活爹?做梦呢! “有、有好好在听大人说话。” 心里无比叛逆,嘴上该怂还是得怂:“大人,您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 没被人打死也是一种实力。 “是吧是吧。”虞梦惊完全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倒兴致盎然地接话。 接下来,原晴之被迫听了几个版本的“貌美少年坚强在邪教内部被囚禁只能艰难苟活”的悲惨故事,她觉得虞梦惊要是转行当写小说的应该会成就不小,毕竟他编故事张口就来,离谱的是还能自圆其说。 刚开始原晴之烦不胜烦,后面可以做到心平气和无视。 或许是看她有些爱答不理,少年忽然变戏法般拿出一个东西。 “对了,你的玉佩还在我这里哦。” 正昏昏欲睡的原晴之一下子打起精神了。 她连忙伸手去够,结果虞梦惊懒洋洋地提了下绳,又将玉佩收了回去。 “大人,请将玉佩还给我。”原晴之着重强调,做出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样子:“这是我家主子吩咐我一定要交给别人的东西。” “嗯?”听到这话,虞梦惊稍稍敛目:“是吗?” “对啊,那天大小姐来地牢找我,还特地让我把玉佩拿回来,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少年看了她一眼,没说信不信,不置可否。 原晴之决定主动出击:“所以。大人什么时候才会愿意将玉佩还给我?” “看我心情。” 这狗东西! 其实原晴之也没有那么想把玉佩拿回来,她只是遵循了武五在戏本里的人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只要虞梦惊别盯着她搞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或者意识到原晴之并非玉佩持有者,在她面前作妖对看乐子毫无作用后,接下来某人的确安分了不少。 等到天光大作,原晴之才总算把该做的卫生做完,在两排巫祝的瞪视和辱骂中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这里。回到巫舍后,直接倒头大睡。 另一旁,禁殿又重新恢复了平日的空旷死寂。 巫女离开后,虞梦惊重新恢复百无聊赖。 他灵活地翻回房梁,又开始继续面无表情地用小石子砸长明灯玩。 奇怪。明明是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巫女,胆子小得跟老鼠一样。即便因为有面具遮挡所以一时受挫,但若是他真想,想要掌控她也不过易如反掌。 可某些时候,又总会给他一种流沙渗于指缝的奇怪观感。 好不容易被原晴之恢复原样的灯盏再次被石块击倒,不知道从哪一盏开始,琉璃碎裂,灯油撒了一地,燃烧起绵延的火焰。 少年厌恶地盯着那火,忽然又像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眼殿门外。 更早一些的时候,在原晴之进去禁殿后,外边仿佛被摁下休止符那样压抑沉寂。 神职人员们停止了争吵,众人用无比阴沉的目光注视着这座巍峨诡异的禁殿。 “卑贱的巫女,本该以死谢罪,竟然让她得到了靠近大人身边的机会。” “若是送饭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元项明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他忍不住按住自己的眉头。 圣泉神宫里的人实在太不对劲了,这样下去,他肩负家族血海深仇,苦苦谋求的造反大计真的能成功实现吗?若是能实现,那一颗曾经被他不得不放弃的真心呢? 一想到方才看见浴池内的一幕,心脏抽痛的感觉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少女明明面容陌生,却时常给他惊人的熟悉感。 终于,这种诡异的氛围在临近天亮时逐渐平息。 侍卫们将逗留的神职人员劝走。不多时,禁殿外便恢复了宁静。 因为心绪不定,元项明来回巡视。 隔着人群,他恰好扫过地上那筐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湿透衣服,目光猛地停住。 恰在此时,神殿内再次传来金铃摇响。 “指挥使大人!” 元项明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匆匆给得力下属使了个眼色,见后者心领神会上前去收走衣服后,这才心事重重地踏上了禁殿的台阶。 一夜内两次踏足这里,但经历一场浴池风波后,这次早已没了上次的心情。 他就着殿门推开的一条小缝原地半跪,垂首道:“司祭大人,您有何吩咐?” 半晌,没有回应,只有阴嗖嗖的穿堂风呜咽奏鸣。 视野尽头,伴随着红棱出现的,还有一截赤金脚链。 “铛——” 有什么东西从禁殿内被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准确无误地落到元项明脚边。 那是一块素白色的玉佩,上边刻着一个“师”字。 入戏(作者:妄鸦) 第15节 “师指挥使,这是你的东西吧。”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从顶上落下。 “……回大人的话,的确是臣的东西。” “那就有意思了。”暗红色的衣角一点一点晃荡,持续给人施压:“我从一个巫女手上得到了这枚玉佩。你应该清楚,神宫内禁止私通。一旦被发现,将以祸乱宫廷罪处理。” 圣泉神宫对神职人员的要求极高,列出各种各样的罪行和对应的惩罚。奈何新任司祭上位后,这些规矩便全部如同虚设,唯一仅剩的处理办法就是扔入圣泉喂鱼。 “请大人明鉴!” 果不其然,听见这句话后,元项明瞳孔骤缩:“那枚玉佩是臣入宫前所赠!至于为何赠出……上边的确有一段渊源过往。” 根据这些天值守神宫的观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位神秘诡谲,可以洞察人心的司祭面前说谎毫无意义。于是在权衡利弊之下,主动交代了自己前些年在宫外那段受伤被救,意外私定终生的往事。只是在时隔多年,再次描述的时候,元项明总觉得那些过往的记忆仿佛被蒙上一层琉璃,怎么落不到实感。 就好像……描述的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一般。 “哦,原来曾经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早已知晓一切的虞梦惊用手撑着脸,忽然提起一个无关话题:“我记得皇帝老儿是不是准备点你为公主驸马?” “前段时间陛下确实提过此事,但臣已经婉拒。”骤然被打断思绪,元项明皱了皱眉,而后很快舒展:“臣此生,只愿同心爱的女子厮守,求司祭大人成全。” 行。鱼儿上钩了。 在原晴之那里屡屡受挫的虞梦惊终于找回了以往愚弄人心的快感。 “哎呀哎呀,多么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身为司祭,本座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少年满意地弯起嘴角:“虽说当时疗伤时没有见过正脸,但指挥使同那位好意疗伤的小姐情比金坚,两情相悦。既然是真爱,那便不可能互相认不出来,对吧?” 元项明犹豫了一下,直觉不对,可没有理由反驳,只能道:“是。” “那好。待会你便跟着我,若是有情人能在没有信物的前提下也互相相认,便由本座做主,成全你们这对比翼鸳鸯。” 闻言,元项明将头埋得更低。半晌,才道:“谢大人隆恩。” …… “武五!起床!” 一晚上没睡,原晴之这一觉本该睡到下午才是。奈何刚躺下两个时辰就被前来查房的无助叫醒。拜虞梦惊所赐,她现在已经成为不少神职人员的眼中钉,逮着机会便折腾。 看来只能另寻时间睡觉了。 被强行叫醒后,她睁着惺忪睡眼起床叠被子。 恰在此时,遥远的戏台下方传来熟悉的月琴声。 “第二折戏,起——” 这一下,原晴之彻底清醒了。 《夜行记》和其他戏曲不同,内里收录的戏曲一般只有三折,大多遵循着起因,发展,高潮的三幕戏规律,《邪祟》也是如此。撇去一二折戏,第三折高潮戏通常时间很短,可能只有几个小时甚至一个夜晚,能改变的东西十分有限。 时间所剩无几,她必须得尽快和元项明接上头。 结果刚踏出巫舍,原晴之便听到有行色匆匆的神职人员在窃窃私语。 “司祭大人忽然去了主殿?听说正在抽查司巫备选祈神舞学习进度。” “怎么样……有特别出挑的人选吗?” “不清楚,不过我猜,谢家那两姐妹可能性很大。” 原晴之当即一个激灵。 好好好,没想到进第二折戏后,如同羊驼奔腾的剧情还能被拽回来。 她连忙赶往正殿。 却不想一踏入门槛,正在上首,正兴致缺缺的少年准确无误地看了过来。在他身后,元项明环胸报剑,眼睫微微颤动。 “我倒是忘了,还有一位没有演示过祈神舞的漏网之鱼。” 被点到的原晴之:? 第12章 因为进入第二折戏, 被虞梦惊从中作梗,导致她现在还没能和元项明碰上头,一下子增加不少紧迫感。所以在来正殿的路上, 止不住疯狂犯困的原晴之一边走,一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梳理如今剧情的进展程度。 谢家两位小姐进宫参与巫祝选拔, 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谢书瑶是为了找师弘华相认外加问个清楚, 谢霓云是为了从中作梗。 总而言之, 两个人都没想过要当巫祝。 毕竟按照庆国规矩, 神职人员每十年可以选择是否自由出宫还俗。但统领祭祀巫祝的司祭和司巫不同, 他们是终身制。一旦被选上,便要一生侍奉庆神,青灯古刹,持戒修行, 一辈子不能踏出神宫。 这条规矩非常重要, 是导致《邪祟》男女主最后惨烈be的重要导火索。 在《邪祟》原著中, 女配谢霓云在武五这个跟班小弟的助攻下, 成功和男主师弘华碰头。恰巧他两月下相见的一幕被谢书瑶看到,于是产生了误会。 但好在师弘华和谢书瑶的确是真爱,即便有谢霓云阻拦, 也挡不住他们逐渐走向彼此。眼看着事情就要真相大白, 奈何被刚苏醒的虞梦惊意外得到定情信物玉佩, 察觉到这三人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氛,为了看戏, 他直接吩咐老祭祀将谢书瑶点为司巫。 知晓自己即将成为司巫的谢书瑶感觉人生无望, 在极度绝望之下,她投入圣泉自尽。而师弘华弄清楚事情前因后果, 却无法挽回这一切。在完成家族血海深仇,覆灭庆朝后,他跪在圣泉旁自刎殉情。 整个故事就是一出大写的“阴差阳错”,要古今多少戏迷扼腕叹息。 原著戏本中,也有神职人员前往正殿抽查祈神舞学习情况的桥段。 问题是,本该第三折戏才出现的虞梦惊提前出现,有这根搅屎棍掺和到抽查祈神舞的剧情里,事情最后究竟能发展成什么样,原晴之压根不敢想。 怀揣着无数心思,她来到正殿。 原晴之没想到自己来的并不是时候,刚好挑了个大家刚演示完的当口,于是理所当然被某人点了菜。 “这不还漏了一个人吗?” 看见她,少年司祭面具下露出一个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微笑:“既然其他司巫备选都展示过自己的祈神舞,没理由她不展示,对吧?” “司祭大人说得没错!” “是啊,既然是核查,就该核查全部的司巫备选,不然怎么选出司巫。” 话音刚落,周围那些被虞梦惊魅力糊了眼睛的神职人员便连声附和,堪称一呼百应。 殿内的人全部有意无意地看着少年,仿佛环绕着一个无法让人挪开目光的磁极。 原晴之:“……” 隔着人群,她看见谢书瑶担忧地蹙起眉头,谢霓云眉宇间染上焦躁。而其余巫祝祭祀皆是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她这几天不是被罚,错过不少祈神舞的训练吗?” “恐怕连第一个小段都跳不下来吧,还不如乖乖站着领罚。” 原晴之被罚去禁殿当差的事已经惹了很多人的眼睛。这群狂热精神病压根没把工作一晚上这事看成惩罚,反而觉得是能和司祭大人单独相处的奖励,横生妒忌。 被这么多人盯着,赶鸭子上架的原晴之只能走到正殿中央的空地。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个笑容:“那我就只能献丑了。” 语毕,便甩起水袖,开始跳起祈神舞。 其实看过两次授课后,原晴之便将祈神舞的动作要领全部记了下来。她天生戏骨,一点就通。只不过如今为了掩人耳目,刻意加大或减少了动作幅度,让美感大打折扣。 不过摸鱼也不能摸太狠,至少要跳完,否则谁知道虞梦惊又会拿什么借口罚她。 原晴之在这边努力的装,那边上首,少年撑着下巴,眉宇中渐渐染上不悦。 他一眼就看出来原晴之在藏拙,刚想开口,余光忽然瞥见元项明的眼神,当即话锋一转:“这个巫女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老巫祝忙道:“回大人的话,这位是武家的小姐,名叫武五。” 见虞梦惊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老巫祝又添油加醋道:“这武五啊,家世不怎么显赫,父亲不过是个五六品的小官。也就跟在谢家大小姐背后做牛做马,给人跑腿打杂,哄得人家大小姐高兴了,才换得一次入宫选拔的机会。” 听着这些话,元项明眼中析出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觉得巫祝说的这些信息和那位叫武五的巫女对不上号。 “怎么?”戴着黄金面具的少年表情耐人寻味:“指挥使认出自己的心上人了?” “不,没有。” 元项明迅速否认:“大人,此事绝非儿戏,臣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 今日司祭找借口前来正殿抽查,是经过了老祭祀首肯的正规程序,美名其曰要撮合元项明和那位不知名的世家小姐。可等他回过神后,不难察觉出司祭看似宽宏大量话语中毫不遮掩的恶意。 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选错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跟在司祭背后,看似守卫,实则元项明一直在密切观察各位世家小姐,试图从表情神态,声音和动作中寻找当初那个在雷雨夜中救助他的人。 奈何当初交换定情信物时,为了避嫌,没有留下太多信息。以至于元项明只能根据模模糊糊的印象,挑出几位疑似人选。没有进一步信息,不足以进行定夺。 而武小姐……她身上总是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更何况元项明实在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了叛军的接头暗号,思来想去,都很有必要和她亲自见面谈谈。 元项明斟酌语句:“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这几位小姐单独聊聊。” 闻言,虞梦惊笑了。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正殿,声音却漫不经心:“我们之前不是谈过这件事吗,师指挥使。可换句话说,既然你和那位小姐是真爱,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如同帮腔般,一名巫祝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元项明。 “师指挥使恐怕是弄错了什么,成全你们是司祭大人大发慈悲下的命令。要是放到平常,神宫侍卫和巫女有纠缠,一经发现,都得以极刑论处。我劝指挥使阁下见好就收,不要再多提意见,以免惹怒大人。” “……是。”半晌,元项明错开眼神。 他在神宫已经执了一段时间勤,自然发现有些神职人员的黑色瞳仁部分比寻常人更大,甚至扩大到整双眼睛,而这些人的言语也比寻常人更为偏激,行为充满恶意。说是犯了癫痫也不为过。 在庆国,神宫是与皇宫同级,甚至更为超脱的存在。当年那场血海深仇,灭门惨案,神宫想必肯定参与其中。元项明想尽办法从皇宫调到这里,本就是想弄清楚神宫的情况,为不久之后的复仇计划扫平障碍,自然不可能再节外生枝。 很快,两天后,他的所有后手就能部署完成……届时这些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不过——”少年刻意拖长声音,欣赏够了元项明忐忑的表情,忽然话锋一转:“若是普通接触,倒是无伤大雅,我也很好奇,到底是哪位世家小姐同指挥使造就了这么一段佳话。” “等等,大人……”老巫祝连忙道:“这并不符合规定。” “你是在质疑我吗?”虞梦惊不悦地抬眸。 有那么一刹那,他周身仿佛凝固出凌厉诡谲的血色,要人毛骨悚然。 元项明一惊,手指已经摸到冰冷的刀柄。 但只有一瞬。 很快,少年又恢复了平时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主动放低姿态,用十足轻柔的语气开口:“只不过是几炷香的时间,我不会怎样的。对吧?巫祝。” 入戏(作者:妄鸦) 第16节 凝视着黄金面具,老巫祝的瞳孔有一瞬间几乎完全被墨色浸染。她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神情,像是贪婪,像是渴求,又像是极深极深的,掩埋在皮囊之下,耸动的其他恶念。 最终,那一丝白色还是占据了上风。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以沉默表示首肯。 交谈结束,原晴之磕磕绊绊的祈神舞也恰好落幕。 她收起水袖,走到一旁。 谢霓云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还行,这次算没给本小姐丢人。” “对了,昨天吩咐你办的事情,你到底办成没有……?” 话说到一半,谢霓云忽然噤了声。原晴之直觉这不是大小姐该有的反应,她敏锐地撇头去看,恰巧看见某人找借口遣散了巫祝和祭祀,带着元项明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大人——” 司祭的突然莅临,自然在世家贵女中引发躁动。 那天晚上少年的出场过于惊艳,轻而易举攫获每一个人的眼球。据原晴之暗中观察,除去男女主女配,但凡是没有重要戏份的戏中人,一旦看见虞梦惊,就跟上了降智光环一般,成了单线程思考的生物。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忘记了那天晚上惨死的世家小姐,意识不到美丽的东西同时也包含着剧毒和危险。 “大人怎么会忽然来正殿?” 贵女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问。 “司巫选拔即将结束,本座自然需要前来定夺人选。” “那您有中意的人选吗?” “这个嘛……是秘密哦。” 很显然,少年对这样众星捧月的早已习以为常。他面具下挂着怠慢的笑意,随口扯的一句回答,都能要其余贵女激动到双颊泛红。 这么看来,虞梦惊好像个病原体。接触时间越长,降智几率越大;如果一直接触,就会变成该病原体的奴隶,失去脑子。 想着想着,原晴之差点被自己脑海里的天马行空给逗笑,一不小心泄露出真实情绪。 奈何某些人就是不喜欢看别人太高兴。 “啊呀啊呀,武五小姐。” 刹那间,全场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少年不知道从哪拿来把折扇,一边在掌心上拍打,一边懒洋洋地开口:“方才的祈神舞跳的颇有些不堪入目啊,今晚来禁殿领罚,本座正好一道亲自监督于你。” 原晴之:“……?”不是,这熟稔的语气,我和你难道很熟? 感受着四面八方刀子般的视线,成为众矢之的的她在心里把虞梦惊的小人扎了个遍。 “司祭大人怎么同冒犯他的人这般和颜悦色?” “大人人美心善,不同她计较呗。” 而罪魁祸首却毫无所觉,展开折扇,继续换上一笑意盈盈的嘴脸,扎进贵女堆里。 原晴之集中精神听了几耳朵,确定了对方口中那套说辞就是昨天晚上和她描述的“貌美少年坚强在邪教内部被囚禁只能艰难苟活”的故事。其中甚至还有几项和昨晚对不上号,显然这低级错误实在不该出现,奈何编故事的戏精过于散漫,连费点心思记录都犯懒。 偏偏世家贵女们还真就吃这套。 她们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哪里听过这么悲惨的故事,当即垂泪。 “天哪!” “没想到那些巫祝祭祀们竟然这样!” “简直太过分了!” 别说贵女们了,正殿后排值守的侍卫听了,也忍不住擦眼泪。 原晴之:“……”神职人员难道就这么放心把这个祸害留在这,快来管管! 要不是这里是戏内,她高低得把这些人名字记下来,老了好给他们卖保健品。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虞梦惊背后的元项明忽然开口:“几位小姐,您好。” 听见他的声音,两位谢家小姐瞬间凝神。 原晴之心下一凛,左右环视一圈,人多眼杂不说,虞梦惊还就站在旁边,一个完全能听得到也能插手的位置。她在心里暗自提高警惕,明明前几天虞梦惊才故意隔开元项明,今天怎么忽然反其道而行,其中肯定有鬼! “我想冒昧询问一下,这是哪位小姐意外遗失的东西?” 还没等原晴之想出个三七二十一,元项明就言简意赅地摊开了手心。 她眼尖,一下就看清那是块极其眼熟的玉佩。 谢霓云见状,连忙用手肘推了一下她,抢先开口:“这是我的玉佩,前两天交给武五,让她帮我转交,没想到被她搞丢了,多谢师指挥使帮忙寻回。” 站在另一旁的谢书瑶猛然抬眸,眼底充满惊疑不定。 见状,原晴之心里一个咯噔。 在《邪祟》的前置剧情里,武五正是被谢霓云所托,从谢书瑶那偷来了她和师弘华的定情信物。而遍寻不到信物的谢书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以为是普通遗失。 可现在玉佩在元项明手中出现,结合谢霓云的说辞,还能有什么不懂? 至少现在,原晴之无法忽视这道来自谢书瑶的质疑目光。 偏偏谢霓云又将话题推了过来,她只能支支吾吾接话:“是、是的,这的确是谢大小姐给我的玉佩,没想到那天无意闯入禁殿,在慌乱中掉落,一直没能找到。” “这样吗?”元项明凝视着原晴之,忽然侧眸看向谢霓云:“谢大小姐,请问您可以描述一下这枚玉佩吗?” 谢霓云洋洋得意的表情顿时一僵。 她对师弘华毫无兴趣,只是想从谢书瑶手上抢东西,怎么可能好好正眼看过信物。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上面刻着师字,左侧边有一道裂纹,中间泅着洗不开的血迹。” 不知何时,谢书瑶已经调整好表情,她不再看向原晴之,而是正对着元项明,眼眸深处满是倔强。 原晴之:!!! 虽然虞梦惊这个狗东西又不按常理出牌,但是男女主的名场面对视相认竟然还能顽强□□,不可思议。 最终,还是元项明败下阵来,率先挪开了目光。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他又看了眼正在神游天外的原晴之,倏尔反转手心,收起玉佩:“既然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位小姐所有,这个东西就先放在我这里保存吧。今日冒昧叨扰,请诸位小姐原谅在下的冒犯。” 守在一旁的老巫祝立马上前提醒:“司祭大人理应回殿了。” 旁观一场好戏,虞梦惊心情好了不少,难得未对这催促般的话语动怒。 临走前,他还没忘用折扇在原晴之头顶亲昵地一敲:“今晚不准迟到。” 再次被目光扎成筛子的原晴之:“……” 看着这群人远去的身影,她在心里对曾经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女主说了句抱歉。 既然选择了这个身份入戏,很多时候便只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不过往好处想,女主若是真的顺利和元项明相认,那结果肯定只能走向《邪祟》既定的悲剧。若是她的一番介入剧情,能因此混淆虞梦惊的视线,说不定还能阴差阳错救下女主呢。 这么想着,原晴之转身准备走。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便被叫停。 “喂,你是武五吧?”方才聚在一起的世家贵女全部围了过来。 “看起来很普通的样子,还冒犯过大人,真不知道哪里得了青眼。” “就是就是。” 原晴之:“……”喂,我都听见了啊! 打头那个打量着她,一副明显不怎么看得起,却非要勉强攀谈的语气:“今晚你去禁殿时,记得通知我们一声。” “啊?”原晴之懵了:“通知你们干嘛?” “去救司祭大人啊!” 提到这个,不少贵女从袖内掏出手帕,轻轻擦泪,期间还不忘压低声音避开巫祝:“大人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直被那些神职人员们欺负。” “是啊是啊,一直被禁足在禁殿里,明明是那般尊贵的身份,结果连出来一下都还需要经过老祭祀首肯。” “没错,我们今晚一定要将司祭大人拯救于水火之中!” 原晴之:哈? 听着这群贵女们的话,她人傻了:“不是,你们真信了司祭说的话啊?” 她这话顿时引来一致围攻。贵女们齐刷刷看向她,面露不善。 “不然呢?” 原晴之欲言又止,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不少贵女眼眸里已经蒙上一层浅浅的黑雾。 经过这些天的鞭策和原戏本剧情的教训,她知道,一旦只要虞梦惊的蛊惑到位,再怎么多费口舌都没用,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但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她还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姑娘们跳入火坑? 忍了没忍,实在忍不住,原晴之还是多了句嘴:“有的时候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有毒。一家之言总是漏洞百出,你们至少也该求证一下再做决定吧,难道完全没考虑过被抓的后果吗?” 简单一番话,彻底点燃了贵女们的怒火。 打头那位冷冷地看着她:“武五,我们是看你平时跟在谢大小姐身后,觉得你还算个机灵人,才给你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没想到你不知抬举就算了,竟然还敢污蔑诽谤司祭大人,亏得当时司祭大人给你求情,真是不识好人心。” “就是!”其他贵女纷纷帮腔,同仇敌忾,白眼翻到天上。 看着她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原晴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 就因为这事,今天原晴之难得没有拖拖拉拉,而是提前踏上前往禁殿的路途。 好不容易才办完事,又开始蹲点。腿都蹲麻了,终于看见远处结伴而来的贵女大军。 贵女们虽然被虞梦惊蛊惑,但也知道不能过于声张的道理,行色颇为鬼祟。奈何刚到禁殿周围几步,还没完全接近,便被一队正在巡逻的侍卫当场抓获。 侍卫长沉脸:“你们在这干什么?” 因为有原晴之通风报信的缘故,不管贵女们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侍卫们都充耳不闻,直接将人全部带走。 原晴之看了,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她足够机智,用这样的办法阻挡了一场悲剧的发生,要不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真不好说。 不过说来也奇怪,今天禁殿周围出奇的安静,就像那天她意外闯入时一样,静悄悄的,看不见半点人影。 入戏(作者:妄鸦) 第17节 解决了一桩大事的原晴之疲惫推开沉重的殿门,闪身进去。 很显然,古怪的不止是禁殿外,还有禁殿内。 前两次来,她刚踏进这里,便被某个讨人厌的家伙逮到。可今天都走到大殿中央了,还没看见虞梦惊的身影,唯有地面上那些摇曳燃烧的灯盏和穹顶上垂下的红棱昭示着这里的确是神宫内不可踏足的禁地。 “奇怪了,人呢……明明刚才还说什么要罚我来着。” 原晴之环视一圈,没在浴池里看见人,连横梁上也没有。 偌大一个禁殿,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既然没人,原晴之也乐得摸鱼。 她打了个呵欠,寻了处偏僻的角落,拿布条叠了两层,坐着坐着,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晴之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她揉了揉眼睛,刚想提起宫灯,就被面前一幕吓傻,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禁殿内的红棱燃起了火光,将她的视野照亮。 十几名穿着白袍的神职人员拥簇在禁殿中央,他们表情狂热,手中提着刀刃。 烛火反射到刀面,照亮了上面浓浓的血光。 美丽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被肢解。 隔着人群的缝隙,那颗戴着黄金面具的头颅忽然转了过来。 ——满地幽红里,“他”准确无误地看见了重重黑暗后面目惊恐的她,忽然笑了。 第13章 眼前这幕冲击力过于震撼, 要人睡意全无。 原晴之捂着嘴,控制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她死都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在禁殿里打个盹, 醒来竟然会看见这样一幕。 禁殿中央,那些神职人员们在不停地挥刀。每一次手起刀落,都传来什么东西被斩断的闷响。在这个过程中, 琉璃灯盏被踢翻, 灯油蔓延着火焰将那些悬挂的红棱燎起, 不一会儿便将平日空寂诡异的禁殿点亮, 伴随散落的金箔, 绽放花千树。 明明是背景如此美丽的一幕,在光芒的掩映下,正在施暴的一张张人脸却面容扭曲,状若疯魔, 可怖至极。 其中甚至还有德高望重的老巫祝。 “明明是后来的贵女……竟胆大包天觊觎大人。” “她们凭什么!若非大人过于仁慈……” “若非如此, 事情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不过也好, 现在大人就永远属于我们了。” 很快,那颗朝她微笑的少年头颅便重新被神职人员抓着头发扯了回去,被染血的衣服下摆遮掩, 消失在嘈杂中心。 拖回去之前, 原晴之好像模模糊糊看见他唇齿无声开合。 ——“你不想加入他们吗?” 奈何武五身有夜盲症, 啥也看不清,加密讯号接收失败。 紧接着, 响起大口大口的液体吞咽声。 一根根手指上沾满红色的血, 黑发融化在焰火里,满目扭曲赤红。 “好香啊……”犯下滔天罪行的人们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幕, 原晴之手脚冰冷,差点就攥着玲珑骰子出了戏。 尽管心里比谁都清楚这里是戏内,做不得真。但对于她这种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红旗下根正苗红长大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来说,直面分尸肢解,生饮人血的一幕,委实还是太超前了些。 兀自发了一会抖,原晴之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逃跑,要不然这种无辜无人旁观犯罪现场全经过,最后的下场都是被卷入其中,成为下一个被分尸的幸运儿。 结果她刚想尝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现在整个两条腿都是软的,完全动不了。不得已,只能退而求其次,哆嗦着将旁边的宫灯熄灭。 冷静。这个时候逃跑,万一弄出点声音,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待在原地。 干完这一切,原晴之又勉强撑起身子,往里挪了挪,同时警惕观察周围的响动。 好在之前为了摸鱼,她特意挑了个禁殿旮旯角的地方,只要不是走到近处,都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个人。 很显然,这回她运气不错。 那些神职人员全部沉浸在不可名状的疯狂里,压根没注意这边那点小动静。 但问题是,整个禁殿的红棱都要烧完了!一旦红棱烧尽,视野少了阻碍物,藏身之处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 或许是原晴之的祈祷起了作用,喊打喊杀砍杀了一段时间后,人群忽然停了下来。 这停顿并非缓慢,而是仿佛按了休止符那样刹那中止。包括再次高高扬起的刀刃,吞咽到一半的血液,全部定格在这刻。 突兀地静止一段时间后,穿着染血白袍的人沉默地弯下腰去。 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安静比嘈杂更容易给人心理恐怖。 原晴之大气也不敢出,她只能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隔着影影绰绰燃烧的红棱,判断出他们正僵硬地逐个将地上的尸块拾起……扔到一旁的浴池里。 听着沉重的落水声,原晴之表情渐渐麻木。 极富冲击力的场景把她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少女双手抱膝缩在墙壁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不管她如何在脑海里反复复盘,绞尽脑汁想,也弄不清楚这次入戏到底是什么情况。剧情走偏就算了,现在还能一路拐到法制频道。可之前的剧情,再不济都有逻辑可言,问题是《邪祟》原著里也没有眼前这样的场景啊! 在入戏前,原晴之在后台仔细阅读过,她确信原文戏本中,没有任何一个字眼提到虞梦惊会被残害。更没有神职人员们集体造反弑杀,弄出邪教仪式血腥场面的情况。 重物砸入水中的声音逐渐小了。 紧接着,是重新恢复嘈杂的窃窃私语。 “都指挥使正在巡查……” “禁殿内脏污……总会被觉察……” “不是还有一个每天晚上来禁殿清理打扫的巫女吗?!” 说着说着,老巫祝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尖刻,仿佛有风吹般在殿内回荡:“这殿内的痕迹若是没能清扫干净,到时候不如直接全部推到她身上……” “有道理。” “竟然忘了这么个绝佳的替死鬼。” “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其余神职人员连声附和,发出桀桀桀的阴沉笑声。 仿佛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踢了一脚的原晴之:“……” 神经病啊!我还没死呢! 拜重新恢复的黑暗所赐,原晴之并没有注意到,这群神职人员在离开时,瞳孔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化不开的墨色。 听着那一大片远去的脚步,等到禁殿殿门沉重的开合声再度响起,确定了整个禁殿只有她一个活物之后,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勉勉强强撑着墙站了起来,心惊胆战地打量周围。 禁殿的横梁上涂了防火的物质,红棱烧到上边后便停了,如今殿内光秃秃的,到处都是烧剩的残渣。地上碎裂的灯盏散得到处都是,还有那一地殷红鲜艳的血。 原晴之下意识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那个出血量,感觉又有一点腿软。 明明好好的一个禁殿,现在莫名其妙变成凶宅了,到处都阴嗖嗖的,瘆人。 要是没听到那群神职人员的话,原晴之肯定后脚就跑路了,但他们既然想让自己背锅,还是这么一个有口难辩的大锅……她只能又花了几分钟时间平定心情,憋屈地从墙角拿出自己上一次拿进来的清理物品,开始认命工作。 多亏了武五有夜盲症,把宫灯熄灭后能见度屈指可数,大大降低了恐惧范围。 冷静下来后,原晴之终于有余地整理思绪。 首先,虞梦惊是肯定不会死的。 虽然方才的场景足够血腥残暴,换成普通人早就死八百回了。可身为《夜行记》里的当家头牌,这家伙压根就不属于人类的范畴。 对于虞梦惊究竟是妖是魔是鬼,专家学者们也争论了数百年。既然都是非人类了,应该死不了的……吧? 但想到《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也被孙悟空一棍子打死了,原晴之又不能确定了。 “唉,偏偏《夜行记》是篇残本,光第一卷都流落了几篇在历史长河里,如今保存完好的这些篇目中并不能推断出虞梦惊的真身到底是什么玩意。” 她叹了口气。一边擦地,一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因为小时候失忆的缘故,对《夜行记》的记忆没有那么深刻。但在原晴之仅有的印象里,虞梦惊一直都是个神秘恐怖,诡谲强大的存在,用来止小儿夜啼有奇效。 在夜行记里,他排第二,没人敢抢第一。 这种强不仅仅指他无差别蛊惑人心的能力,还在于本人性格如同一团无序的黑暗,看不清的杂线那样乖张肆意,更在于他这个人本身。 基础实力如何暂且不论,但虞梦惊有个连不看戏曲的人也知道的出圈名场面。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了一个天大的阴谋,并且步步为营,在《夜行记》第一卷最后一篇《戏楼》里成功收尾,把整个戏中世界纳入自己的掌控。 要知道,《夜行记》全本共享一个世界观。相当于他成功后,后面几卷的主角,什么青梦狐,白发鬼,蚩梦幽莲……从理论上来说,全部都成了他的打工小弟,谁看了不得说一声离谱。 正是因为有这些前置印象,撞见他后,原晴之才如此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生怕这位大boss一个不顺眼就给她把脖子拧咯。 那么问题来了,原晴之想。既然虞梦惊如此强大,多智近妖,一步三算。他为什么会准许这些神职人员给他戴上黄金面具,平时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禁殿里?他是完全不在意这些人的冒犯吗? 恐怕未必。 被吓了一跳后,原晴之感觉自己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 从原著戏本和原晴之几次亲身接触,不难看出虞梦惊这人对自己容貌的自负程度。再加上他喜欢挑事拱火,人嫌狗憎的性格,宛如一个多动症儿童,根本待不住。 要他违背自己花枝招展的本能遮住脸戴上面具,囚困于一方……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不够强。 虽然原晴之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可事实的确如此。 这个在《邪祟》原本剧情中不该出现的剧情的少年版虞梦惊,意外的很弱。 他愚弄人心,肆意张扬,从不遮掩自己优越的皮囊,却无法完全掌控人心,甚至会被伤害。跟戏文里那个正式登场时轻松操控全场的大魔王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 而今天直面虞梦惊被分尸的一幕,也无疑佐证了这点。 “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之前说自己被困在殿内,还有那一大堆卖惨……” 根据戏文里先入为主的印象,原晴之早在认出虞梦惊的那个瞬间起,就做好不相信他任何一句鬼话的准备。可谁能想到,那些竟然都是实话。 入戏(作者:妄鸦) 第18节 想到这,原晴之不由得心情复杂。 “但不管怎么说,在《邪祟》这部戏里,虞梦惊算是杀青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退场都是一等一的好事。至少对原晴之这个入戏者来说,没有了虞梦惊,这部戏的难度直接从地狱等级降回到简单难度。现在只需要思考如何唤醒元项明,并且演完这部戏就可以了。 想到这,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擦拭地面的动作也快了稍许。 经过烧灼后,殿内垂下来的红棱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原晴之干脆全部把它们从房梁上扯了下来,和刚才清理出来的各种垃圾堆积到一起。想了想,又从旁边提来一盏完好的灯。 灯油混杂着滚落,蔓延起滚滚大火。 巫女一边倒着鲛油,口中一边喃喃自语:“无意撞见,晦气退散,逝者安息。这些就当烧给你的纸钱了,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总之再也不见。” 噼啪燃烧的声响掩盖了浴池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 忙活了快一个时辰,原晴之终于马马虎虎搞定了犯罪现场。 至于浴池那边,她是死也不敢过去,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事发突然,神职人员们没有把禁殿内留下的道具完全带走。在确定现场的情况完全无法联系到她这个背锅人身上后,原晴之就停止了工作,开始收拾东西。 走之前,她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没搭对,莫名其妙凑过去闻了下沾满血的抹布,然后yue了一声。 “奇了怪了,这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啊,他们怎么喝得下去的……” 原晴之左想右想不明白,随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于是迅速把抹布一扔,快步离开。 禁殿外仍旧空空荡荡,昨天还围在外面彻夜观望的神职人员们消失地无影无踪。 没了虞梦惊的阻碍,原晴之很轻松地找到了元项明。 后者正笔直地站在通往禁殿的小路上,脊背挺直,马尾高扎,有如一颗常青松柏。 “师指挥使。” 元项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靠近说话后才反应过来。 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啊,武小姐。” 闻言,原晴之心底简直是热泪盈眶。 明明入戏是来救人的,结果到第二折戏了才成功碰上头,简直不要太离谱。 见四下左右无人,她便直接开口了:“元师哥,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武小姐是在叫我吗?” 元项明犹豫半晌,不确定地开口:“抱歉,您恐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任何元姓人士。” 看着元项明那茫然的表情,原晴之心想完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分明是半点记起来的迹象都没有啊! 她在这纠结到底要怎么解释,另一边,元项明也在打量她。 巫女穿着最普通的白裙,明明是十足陌生的长相,却总给他奇怪的熟悉感。就像她刚刚对他说出“师哥”这个称呼时,脑海中刹那间闪过的画面。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正在经历的……” 原晴之努力斟酌语句,刚准备告诉元项明这一切都是假的,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排斥力。在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的刹那间,她迅速闭嘴。 不行,他们站在戏台上,若是说出过于不符合戏文背景的话,恐怕会直接出戏。 “恐怕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元项明还是没能听懂。 “但……无意冒犯,武小姐,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他忍不住问出这个在心底埋藏已久的问题:“您便是当初救下我的那个人吗?” “啊?”原晴之懵了:“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怎么可能是我?” 虽然隐隐约约有预感,但亲耳听她这么说,元项明双眼还是蓦然黯淡。 他不愿就此放弃:“若非如此,您为何会知道我们的接头暗号?” “我知道暗号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为武五,她又没法透露玉佩真正的主人。 原晴之头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唉,现在这个情况真是……不说了,没法解释,但只要再过两天,你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认识了。至于玉佩,你用心去感受,总会找到的。” 再过两天,便是他定下的全面谋逆的大日子。按理来说,神宫内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此事,就连当初那位好心小姐,他也未曾透露半分。 可即便是清楚地知道这点,元项明心里竟然也提不起半分警惕。 他面色松怔,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少女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奇怪的熟悉感,就连信任感也仿佛与生俱来。光看着她,心里就十分安心。 元项明定了定神:“武小姐,司祭大人很危险。”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尽量离司祭远一点。但顾及到身份立场,只能委婉相劝。 “哈?我知道啊,不过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原晴之没注意到元项明的异常,她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话锋一转:“你先和我过来,殿内发生大事了。” 元项明自然不疑有他,快步跟上。 “总的来说,事情就是这样。” 原晴之简单叙述了一遍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我可以做人证,那些神职人员们心怀不轨,妄想将谋害司祭一事推到我身上……” 一边说着,她推开了殿门。 禁殿内部仍旧空旷,烛火摇曳,一切都同她走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原晴之却如同见了鬼那样。 ——因为殿中央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墨发披散,红衣逶迤,仅仅只是一个背影都漂亮到不可思议。 听见声响,死而复生的少年回过头来。 他脸上的黄金面具仍旧古朴而神秘,四肢完好,看不出半点伤痕。完美的唇形上仍旧挂着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只是这笑容在接触到原晴之后,陡然加深几分,凭空多了丝甜腻,仿佛掺蜜。 “呀,迟到了大半夜,该怎么罚你呢,武五?” 第14章 “你……你……” 原晴之颤颤巍巍伸出手指, 满脸不敢置信。 明明不久前才亲眼看到虞梦惊被砍断肢解扔下水池,流出来的血铺了禁殿青石一地。 可现在少年言笑晏晏,分明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就连身上那袭标志性的殷红长袍也完好无损, 同胸口袒露的苍白皮肤交织,撞出一幅雪地寒梅。 黄金面具下的脖颈修长,羸弱, 美丽, 要人目眩神迷。 但它确实毫无伤痕。 不仅如此, 就连禁殿里那些烧断的红棱也恢复了原样, 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不可能, 我明明看见你被……”原晴之大为震撼。 真是撞了鬼了。啊不对,虞梦惊本来就不是人! 可就算是鬼,也不可能诈尸得这么快吧?!怎么也得恢复个三年五载啊! “嗯?我怎么?” 少年挑眉,瞥了眼她身边的元项明, 似笑非笑:“你是在编偷懒的理由吗?” 原晴之怒目而视:“我才没偷懒, 我辛辛苦苦擦了那么久的地!” 她刚想说自己战战兢兢, 辛辛苦苦收拾禁殿大半夜, 才把案发现场处理完毕,成功逃避了背锅的风险,结果抬眸便看见虞梦惊身后的黑影, 登时一惊。 几个神职人员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 赫然是不久前行凶的那批人。 若非殿外吹来一阵阴风, 将火烛往那边燎了下,她还真发现不了。 “武小姐……?”元项明见她忽然闭嘴, 眼底不免染上担忧。 片刻后, 原晴之干巴巴地开口:“司祭大人,我可能是做了个噩梦, 一时间没有弄清身在何处。请忘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虽然这样容易消磨掉师哥的信任,但眼下除了矢口否认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总不可能当场指认凶手,尸体都诈尸了哪来的物证?! “没关系,我相信您的话。” 元项明眉宇蹙起,反过来安慰她:“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另外找机会同我说。” 两人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要虞梦惊唇角逐渐拉直,染上不悦。 少年屈指敲了敲铜管,慢条斯理地开口:“师指挥使,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擅闯禁殿了。” 想起上一回虞梦惊说出这话后,神职人员的反应,原晴之一下子绷直身体。 入戏者若是意外在戏中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抱歉,大人。”元项明立马抱拳:“属下这就去领罚。” 好在师哥同样属于入戏者,并不被虞梦惊的魔性魅力所蛊惑。 他递给原晴之一个安心的眼神,带着神职人员们离开。 不多时,禁殿再次恢复了空旷。 “武五,你过来。”伴随沉重的关门声响,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 骤然被直呼大名的原晴之:? 不知道为什么,狗东西就算委屈自己,放低身段去勾引,但整个人的姿态还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根本不会费心思记住任何人的名字,只用“喂”称呼。 反观现在,每次用那轻柔好听的声音念一句武五,都要原晴之毛骨悚然。特别是这家伙向来阴晴不定,如今肉眼可见心情不好。 不对啊,她现在明明已经摸清了虞梦惊的底细,这家伙现在弱的要死,她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原晴之走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你想干嘛!” “我警告你,现在我可是知道了你的秘密,小心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入戏(作者:妄鸦) 第19节 闻言,虞梦惊挑眉:“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秘密,你说说看?” 说罢,他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就差手边再放一叠瓜子。 原晴之脸都憋红了:“……你不是人!” “哦,就这?” 清越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笑着笑着,红衣少年一改没骨头的慵懒模样,直起身子朝她走来。 每走一步,原晴之就后退一步:“你别过来!” 虽然已经认清虞梦惊战斗力不行的事实,可一想到面前是个不知道是鬼还是妖的非人类玩意,她心里仍旧毛毛的。 “我明明看到你被他们杀——” “嘘。” 冰冷的手指抵在她嘴唇上。 虞梦惊讶异于指腹柔软水润的程度,惊异向来洁癖的自己竟然并不抗拒这种程度的接触,一时不察,用了点力。 望着逐渐殷红的唇瓣,他倏尔收手,竟有些挪不开眼。 “如果不想得到那个下场,我建议你不要把这件事到处乱说。” 原晴之一秒闭嘴。 “哈,你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虽然存着吓唬的心思,但见她瞬间鹌鹑,虞梦惊还是面露嫌弃。 小小一个,都不敢用力,感觉很容易就会弄坏的样子。 少年摸着下巴,眼底满是思索。 借着烛光,少女那双琥珀色的杏眼睁圆,即便浮着警惕,也难掩明亮。 “真奇怪……你既不爱我,也不想杀我。” 回忆起方才巫女同指挥使亲密旁若无人的模样,少年眸色渐深。 果然,只可能是真爱了。 今晚百密一疏,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互诉衷肠。 不过想想也是,要不是真爱,拆散起来都没意思。 “果然还是这样吧。”在原晴之的视角,这人就是忽然凑上前来自言自语说了一堆话,说完又像只优雅的猫那样轻巧跳上横梁,熟练地支起下巴:“你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开始你的表演。” 说完,少年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我说,你明明是会跳祈神舞的吧,怎么昨天下午故意跳得那么难看?” 原晴之一惊。 她敢当着巫祝的面藏拙划水,就是做好了不被任何人看穿的自信。结果谁能想到,竟然会被虞梦惊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专业的人一语点穿。 是巧合吗?她忍不住怀疑。 虽然心生动摇,但面上还是得装一装。 巫女吞吞吐吐:“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祈神舞最重要的是神韵,你已经有了神韵,怎么可能跳成那样。” “啊?可我还是不懂诶。” 虞梦惊懒得和她装傻充愣,而是抬了抬下颚,态度言溢于表。 “那我亲自指点你,跳。” 难道这家伙还真能看懂? 不得已,原晴之只能跳。当然,她不可能一诈就拿出真本事,但到底还是认真了些。 一边跳,她一边在心里纳闷。 祈神舞原型是戏曲里的水袖舞,在《邪祟》这部戏里普及度极低,目前还是神职人员内部专属的舞蹈。 难不成因为虞梦惊原身是庆国供奉的庆神,每年天祭时,司巫都会组织巫女跳祈神舞,久而久之他就看会了?想不通。 巫女甩起双手,素白的长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她有心划水,奈何虞梦惊的点评实在过于老辣。 “这里下腰的力度减三分。” “你的水袖在干什么?明明可以甩上去的,没吃饭吗?” 他总能精准地指出原晴之没能用出全力的地方。 这么几次后,原晴之心里也来了火气。 虽然答应过姑姑不涉足戏曲,但她从小到大在戏上面的天赋一骑绝尘,还从没有被人这么辛辣点评过。于是不知不觉,也拿出了自己的真本事。 因为没有抬头,所以原晴之并没有看到,虞梦惊眼底浮现的思索。 也不知道跳了多久,上边忽然没了声。原晴之忍不住抬眸。 少年还是那个姿势,歪着头坐在横梁上。 他唇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卸下笑容后,充满不近人情的冷漠。 “司祭大人,你没事吧?” 原晴之真怕他又噶在这,这回没别人,她妥妥是第一嫌疑人。 对方歪了歪头:“哎呀,你是在关心我吗,武五小姐?” 简单又普通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横生缠绵缱绻,要人毛骨悚然。 原晴之表情麻木:“您继续请,当我没说过这话。” 虞梦惊哼笑一声,又随意指点了两句,每点都正中红心。 熟练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混进了自己的巫女团,亲自跳过祈神舞的程度。 你别说,按照原晴之对他人设的了解,这事虞梦惊也不是做不出来。 在此之前,原晴之真的想象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精神分裂的纸片人。 拥有无可比拟的恐怖美貌,横行无忌,恃美行凶。用最简单残忍的话语,便能轻松指使他人放弃生命,甚至还省了自己动手的功夫,堪称行走的春药。 偏偏也是这个家伙,在众人的施暴下无能为力。明明是《夜行记》中最大最出名的boss,现在却弱的要死。性格也不好,肆意乖张,天天使坏,要人恨得他牙痒痒。 但仔细想想,还蛮可怜的。 身为夜红神龛的主人,却被禁足控制,失去人身自由,顿顿吃香灰拌饭。要不然根据虞梦惊睚眦必报的性格,在戏本原著里怎么都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偷懒哦。”轻飘飘的声音从上边盖下来。 原晴之:“……” 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亏她不久前还在心里感慨庆幸虞梦惊终于杀青了,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 天亮了。原晴之准时打卡下班,主打一个一秒也不多呆。 伴随着殿门再次关合,禁殿内的光线转瞬即逝。 虞梦惊皱了皱眉,换了只手支住太阳穴,眉宇终于展露出某种难忍的痛楚。 夜红神龛封印俱全,无法屏蔽痛觉,而短时间内死而复生,不可能毫无代价。 但这点些微泄露的情绪,很快就在下一道推门声响起时瞬间收回,滴水不漏。 身披长袍的老祭祀驻着拐杖,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腐朽难闻的气息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挖空心脏的人顶着一句垂垂老矣的皮囊,要人作呕。 “司祭大人,夜安。” “怎么,有事?”少年心底满是嫌恶不耐,说话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今日需要准备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您忘了吗?” 刚说出这话,殿内温度仿佛瞬间下降,几乎到要结冰的地步。 事实上,他态度越是恶劣,越是让老祭祀安心。 司祭是庆神降临的容器,神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禁殿举行隐秘血腥的降神仪式,提高二者之间的同步率。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容器的力量泄露,必须对其执行禁足,覆面等手段,时刻警惕。 当然了,这些对容器本人自然是只字不提的。神宫上下故意纵着他的性子,再加以洗脑,图谋大计。 毕竟庆国泱泱千载,皇权长盛不衰,可不是因为什么统治者圣明这样可笑简单的理由。 从开国伊始,太祖皇帝便受高人指点,在皇宫下方秘密封印并祭祀邪神,甫以命格特殊的生人血肉供奉,将其产生的气运反哺皇宫,才有了庆国今天的昌盛繁华。 可惜做下的腌臜事总有到头的一天。 十年前,国师忽然算出庆国有灭国之兆,还没来得及写下化解之法,便吐血身亡。 当今皇帝自然不愿成为亡国之君,只能来个釜底抽薪。 他们打算将庆神的力量彻底抽出,放置到容器的身上,再将其做成活埋生桩种下,保国运千秋万代。 庆神本就是邪神,力量至阴至邪。 司祭脾气越古怪,越是表明他和庆神的力量融合顺利。 只是可惜了那张脸。 这般想着,老祭祀忍不住抬眸。 禁殿横梁上,戴着面具的少年居高临下地望下来,一副目下无尘的倨傲模样。 老祭祀心底一惊,迅速咬破舌尖。 神宫古籍上详细记载着庆神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为了保持清醒,几位上了年纪的核心神职人员都已经利用邪术摘取自己的心风干,这才不被其所惑。 入戏(作者:妄鸦) 第20节 虽然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但司祭日渐增长的乖戾和残忍还是要保守派时不时心惊,生怕事情超脱掌控。这才每隔几日,便过来试探一番。 “司祭大人,再过三日便是天祭了,对司巫的人选……您有什么想法吗?” 好比这件事,本来并不该给司祭来定夺。 但既然天祭本身就是断头饭,便无所谓这些了。 提到这个,一直冷着脸的虞梦惊终于提起了些兴致。 他随手抓过一旁垂下的红棱,在修长的指节上缠绕两圈:“就那个武五吧。” 想起某位巫女在知道这件事后该会有多么“惊喜”,少年便忍不住扬起嘴角,心情愉悦。连带着对面前心怀鬼胎,还有胆子提降神仪式的老祭祀也多了几分忍耐。 “她的命格不错,庆神很喜欢。” 第15章 虽然后边插科打诨, 被虞梦惊气得无暇思考其他。但等原晴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巫舍补觉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做噩梦了。 在梦里,她以几乎贴脸的距离, 旁观了一场血腥残忍的神秘仪式。 身披殷红长袍的司祭赤脚站在祭台中央,行刑人双眼束缚布条,用从穹顶垂下来的铁钩残忍地刺穿了少年的琵琶骨, 将其固定在原地。 猩红黏稠的血液顺着苍白的皮肤肌理滑落, 舔过指尖, 滚到祭坛开出的血渠里。 他在笑。 呓语延绵不绝, 不一会儿, 周围场景再度变换。 仪式和祭台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眼熟的一幕。 少年在冰冷的刀尖下支离破碎,红衣染上血污,指节化作森森白骨。 他仍旧在笑。 长长的墨发在地上蜿蜒, 如同线面那样吸满了血后开始进行一条条有丝分裂, 不一会儿便占满了整个禁殿。放眼望去, 禁殿青石上到处铺着黑糊糊一层, 仿佛有生命那样不断增殖繁衍,场景诡异骇人,要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踉跄着后退, 却被快速蔓延的黑发绊住, 猛地摔倒在地。 原晴之挣扎想要起身, 但长发显然不愿意给这个机会,霎时间千万根笼罩着乌色的墨发涌了上来, 猛地将她缠住, 朝嘴里钻去。无法,她只能无助挥舞起双手。 也就是这个契机, 原晴之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竟然握着一把沾血的刀。 借着烛火在刀面的反光,她看见了武五那张惊恐的脸。 黑色的瞳仁扩散,逐渐将整双眼睛的眼白吞噬,赫然同那些狂热,失去心智的神职人员们合为一体。 “啊!!!” 她吓得扔掉刀,尖叫一声,终于从梦中苏醒。 看着巫舍的天花板,原晴之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 过了好久,才从刚刚那个恐怖的梦中缓过神来。 就因为这个梦,导致下午原晴之去正殿打卡时人显得格外没精打采。 “武五,你昨晚做贼去了?”谢霓云狐疑地看着她。 “有点没睡好。”原晴之连忙强打精神,胡诌过去:“大小姐今天真漂亮!” 她现在已经很会拿捏大小姐了,总而言之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夸赞美貌。 现代人奉承的功力,戏里这些古代人哪里经历过,不一会儿就迷糊了。 “对了,武五,那个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了一会,又掏出随身铜镜欣赏了一会自己后,谢霓云终于想起正事,开始兴师问罪。 “你不是说玉佩被司祭没收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师弘华手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没告诉我?!” “冤枉啊大小姐,那个玉佩就是被司祭拿走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给师弘华。” 原晴之在心里把虞梦惊这个拱火怪骂了个遍,费尽口舌解释,才让谢霓云勉强相信。 “行,勉强相信你,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吧。”大小姐双手盘胸:“本来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又被谢书瑶横插一脚。” “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等我和师弘华假意相认,谢书瑶定然伤心欲绝,到时候便可以好好嘲笑她那张讨厌的脸……可现在她既然说出玉佩的细节,师弘华肯定不会再相信我的话。马上司巫遴选就要结束,要是没能成功,以本小姐的身份来说,岂不是很丢脸?!” 不是,都这样了您还不放弃? 看着她烦躁的模样,原晴之欲言又止。 要是谢霓云真心喜欢师弘华,想要把对方抢过来都算了。但问题是大小姐对师弘华完全没兴趣,还非常看不上他,甚至私底下用极其刻薄的话挑剔过他的方方面面,例如“一言不发离开,入宫大半年都没半点要联系的样子,出身还差劲,谢书瑶不是一向眼高于顶吗,怎么这次又眼瞎了?!”言下之意谢书瑶好歹也是谢家人,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男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呃,二小姐也不一定会和师弘华相认吧?” 事实上,只要虞梦惊一日不死,原晴之就一日不怀疑这个可能:“我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谁知道那个姓师的会不会眼瞎……不行,得制定新的计划,可恶啊,距离天祭只有一天了,时间越来越少。”谢霓云嘟囔一句,倒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虽然也不急着回去就是了。最近我爹爹特地从宫外托消息传进来,叛军活动日益频繁,这段时间待在宫里可能还更安全。” 后面的话,原晴之没有再听了。 她忍不住看向正殿的角落。 谢书瑶仍旧一个人待在那里,清冷若仙的模样,只不过背影看上去更加孤傲。 玉佩一事东窗事发后,武五和她的关系算是再次跌入冰点。虽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看过戏本的原晴之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虽然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戏内,可《邪祟》的结局的确很让人意难平,身为戏迷中的一员,如果能在确保唤醒元项明的前提下,用什么无伤大雅的办法……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正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祭祀们来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就差不多要宣布司巫人选了。” “是啊,毕竟明天晚上就是天祭大典,怎么也该确定下来。” “司巫人选不知道花落谁家,毕竟谢家两位小姐都说过不想担任,退出竞争。” 远远地,原晴之就看到了那行神职人员。她心底一跳,默默走到人群背后。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来的神职人员竟然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那天晚上出现在禁殿,犯下血案的其中一员。联想起当时亲眼所见的疯魔一幕,她难免心怵,力求降低存在感。 “肃静!” 老巫祝一声令下,贵女们纷纷恭恭敬敬地站好。 “接下来即将宣布司巫人选,请诸位保持严肃。” 望着手捧绢布的巫祝,原晴之的心沉到了谷底。 在原著里,这段剧情将直接谢书瑶点名为司巫,毫无转圜余地。 但说不定这回能不一样呢?她不抱什么希望地想。 毕竟戏本这个时候,男女主已经差不多快要相认了,可现在被虞梦惊一搅和,元项明和女主女配接触的时间几乎没有,这还能对上线就有鬼了。 老巫祝板着张脸:说了一大堆前言后,终于宣布结果:“根据综合决定,司巫的最终人选定为……武家小姐,武五。” “什么?!”“哈???” 正殿内静寂了足足有数十秒,而后猛地爆发剧烈讨论。 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 其中又数前些天组队打算去营救司祭的那些贵女们反应更大。 “怎么可能会是武五?疯了!” “她明明恬不知耻地冒犯过司祭大人!” “是谁也不可能是她吧!” “对啊,她那么普通,长相随处可见,家世也一般,哪里比得上其他小姐!” 诸如此类的言论比比皆是。 而原晴之则整个人傻在了原地,还是谢霓云推了推她,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武五,你怎么被选上司巫了?”大小姐惊得连扇子都差点没握稳,不太相信自己的小跟班怎么忽然得了神宫的青眼。 “我也不知道啊!”原晴之懵了。 她清楚这背后一定是虞梦惊在搞鬼。 刚想下意识生气,但等回过神来再细想……不对啊,如果她变成司巫了,那岂不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女主不用死,男主不用殉情,等第三折戏结束再找到元项明然后唤醒他,不就可以美美完成任务了? 一直等到被推到最前边,原晴之还是没能从这个天降大饼中回过神来。 “你就是武五?” 随行的老祭祀用极其挑剔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淬了毒,让人格外不适:“真是普通至极,不知道大人到底看上了你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啊!原晴之在心里吐槽,嘴上却是很熟练地开始了自贬。根本难不倒社畜。 “是啊,我笨手笨脚的,啥也不会,根本比不上诸位前辈,何德何能被选中。” 她深知虞梦惊会勾起人们心中最阴暗面的情绪,再联想到那天在禁殿的亲眼所见……她不敢去赌人性的恶,只能尽量将司巫之位的得来描述地名不正言不顺一些。 “或许司祭大人只是一时兴起,您不必多虑。”没想到竟然是一名瞳孔漆黑的巫祝出声帮她解围:“以大人的性子,玩腻后自然会厌弃。” 闻言,老祭祀也不再纠缠,只是用那种极具恶意,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被选上司巫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其余巫祝,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连世家贵女们投来的敌意眼神,都比这群经历过虞梦惊魅力降智光环洗礼的人来得多。 原晴之有些疑惑。 要是换做往常,有人能就此得了司祭的青眼,这群人恐怕恨不得生啖其肉,毫不掩饰自己的嫉恨。再夸张点或许已经准备把她拖到圣泉旁毁尸灭迹,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她抬眸去看,恰巧看到几双黑漆漆的眼珠,心底不由得一跳。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 老巫祝收起绢布:“天祭大典将在一天后的傍晚举行,你们的祈神舞练习决不能就此松懈,今晚必须彻夜排练。” “此次祈福,关系的是大庆福祉。近来反贼活动愈发剧烈,江山社稷需要庆神苏醒才能彻底稳固。圣上对天祭极其看重,不容半点差池。你们能被选进宫中,参与司巫选拔,本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若能顺利完成天祭,少不了各个家族的好处……” 画完饼后,原晴之被巫祝们带到一旁叮嘱。 即便她对这群眼瞳全黑的人十分抗拒,但也没有办法,只能从命。 入戏(作者:妄鸦) 第21节 “明天下午便是天祭大典,身为司巫,正午时分你就得在偏殿提前待命,沐浴焚香,穿上祭祀冕服,梳妆打扮……” 告诫一句接着一句。原晴之抽空提问:“那我今晚是不是不用去禁殿了?” “不行。”老巫祝用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冷冷地道:“你得自己去同大人请辞。” 实在没辙,原晴之只能再度踏上前往禁殿的路。 她轻车熟路地推开禁殿门,内里一片漆黑。 地上燃烧的灯盏全部熄灭,只有最中央穹顶下方还留着一星半点明灭的烛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晴之好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对穹顶垂下来的铁钩。 但等她再仔细去看时,这一幕又消失了。 “有人吗?” 原晴之再三确定了殿宇中间确实没有狂信徒的存在,也不存在什么凶案现场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不敢往里面走太远,只站在甬道尽头,抬高声音:“司祭大人,明天就是天祭大典,今晚我便不过来了,过来向您告个假。” 说完,半晌都只能听到声音的回荡,没有回应。 不管了,反正说都说了,就当答应了。 原晴之这么想着,准备转身就走,却不料猛地撞上一具冰冷的身体。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少年用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语气说着。 因为凑得太近,他身上的血腥味刺鼻而浓厚,让人不适。偏偏毛茸茸的头又侧了过来,不打招呼就埋在她的颈窝,冰冷的呼吸喷吐,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从上次之后,虞梦惊的态度有了变化。奈何原晴之向来对人情绪不太敏感,所以她说不上来。 “什么不是时候?”她问。 原晴之费劲努力地睁大眼睛,期望能从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看到些什么。 事实上,那里也的确存在一些东西。 如果原晴之没有夜盲症,那她便能看见,祭坛上倒着一位干瘪的老人,脖颈上挂着断裂绳索。视力再好些,说不定还能辨认出死者正是神宫真正掌权的老祭祀。 可她偏偏一到晚上就成了个摸瞎的,啥也看不见。 黑暗中,有另一双潋滟的眼眸眨也不眨地关注着她的动向。 在原晴之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虞梦惊脸上的神色彻底变淡。那是一种因为重复过太多次,所以司空见惯的厌倦。 “啊,你果然看见了吧。” 少年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在微弱的烛火下,那片黄金面具赫然消失不见。 “……真遗憾啊。” 第16章 啊?原晴之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是往常那样点着数千盏长明灯倒还好, 但如今的殿内实在是过于昏暗,将武五这个角色的夜盲症缺点发挥到了极致。 她什么都看不见。 但说完全看不见也不对,眼前的一切更像是化成了模模糊糊的色块。 比如虞梦惊, 现在在她眼里就是黑的红的白的一团。 结合先前的了解,原晴之差不多能猜出来黑的是头发,红的是衣服, 白的是皮肤, 但更多的, 那是真看不清了。 在听见虞梦惊莫名其妙的“啊, 你果然看见了吧”, 她第一反应就是疑惑。 不过根据这些天同某人相处总结的经验,原晴之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冒出一些不明含义的狗言狗语,例如上回的“你既不爱我,也不想杀我”。 听听, 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 所以原晴之十分自然地忽视了他的话, 试图睁眼再看清楚一点。完全没发现少年的神色已经完完全全因为她的动作越变越冷。取而代之, 是宛如山岳俯视蝼蚁的傲慢和怜悯。 ——从欢欣愉悦, 到兴致缺缺,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是不是没戴面具?”原晴之试探着问。她没看见金色的色块。 然而虞梦惊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啊,没意思。总是这样, 真令人无趣。” 少年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没有再说什么, 直接消失在了黑暗里。 原晴之:? 什么,就这么走了? “喂。你等等!我给你带了香灰拌饭, 你记得吃!” 她眨了眨眼睛, 眼睁睁看着那坨色块隐匿不见,一时间不太敢相信某位没事找事都得讨嫌一下的家伙竟然这么容易就高抬贵手。 不过不见就不见吧, 至少今晚请假是请到了。 老实说,自从上次的死而复生后,她就意识到,虞梦惊这厮肯定在下一盘大棋。按照戏本设定来看,这厮算计人从不手软,这种情况下,还是尽量少接触为妙。 原晴之这么想着,连忙放下装饭的篮子,免得虞梦惊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又反悔,连忙快步离开。 听着殿门沉重的关合声,少年无动于衷。 仅剩的烛台幽幽发亮。 他在微光下舒展漂亮的肢体,赤脚踩在禁殿中央的祭台上,眉眼阴郁。 奈何在这张完美无缺,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美丽脸庞上,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除了好看以外,不会再剩下其他。 若有人看到此时的他一眼,便将瞬间丧失自我,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祈求他的垂怜。 这是庆神无可抵御的权能。 ‘凡睹其貌者,必为所倾。’ 若戴上面具倒还好。可真正看到他真实容貌的人,都疯了一般,狂热地钟情于他。 这种恐怖的魅力无一例外,收割万千,从无豁免。 正因如此,虞梦惊才如此不悦。 他在夜红神龛里度过无数孤独无聊的年岁。降神在容器身上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趣的玩具,结果还没开始玩,玩具就坏掉了。这情况放到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虞梦惊轻蔑地瞥了一眼躺在地面上,死不瞑目的老祭祀。 特别是他为了拿到老祭祀那半边钥匙,刻意等到今天进行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时才动手。在仪式中途,一边忍受着蝴蝶骨被刺穿的痛楚,失血过多的晕眩;一边无聊地打量着禁殿的天花板,忍不住走神时,才终于堪堪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对那个平平无奇巫女生起非同一般的兴趣。 不只是单纯想要拆散有情人这样极具恶趣味的理由。 ——更是因为那双眼睛。 据老巫祝的调查所称,武五出身普通,擅长阿谀奉承,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眼睛应该是浑浊的,充斥着斑驳的欲望,就像神宫其余那些神职人员一样,乏善可陈。 可虞梦惊却无意间发现,在那双看似充斥着恐惧的琥珀色眼睛深处,它所展露的视野,却那么独特,广袤,高高在上……虞梦惊对这种视线太过熟悉,那是用神明的视角凌驾于天际,打量世界的从容和冷漠。这种不自知的傲慢,甚至更甚于他。 多么不可思议,以至于到了荒谬的地步。 难道爱与被爱可以让人变得傲慢吗? 但不管怎么说,普通人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正因为这份神秘的,引人窥探的特殊,才要虞梦惊破天荒地记住了她的名字。 “武五?难听又敷衍的名字。” 不过没关系,他喜欢就好。 虞梦惊是如此兴致勃勃。 因为他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一颗闪闪发亮,未经污染的宝石。 宝石虽然粗糙,但拂去表面污浊后,却能窥见内里光华。 是只被他找到的宝石。 于是,大庆供奉千年的神祇纡尊降贵走下神龛,亲自点下侍奉自己的巫女,甚至准备赐予她那些蝼蚁求也求不到的,神祇自愿献出的神血,给予她永生不死,停留在神身侧的资格。并且同时由衷地期望,她能够忘掉那段无聊的恋情,在未来给自己带来更多惊喜。 可惜事与愿违。 一想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染成丑陋的黑色,现在充斥的全是疯狂爱意,原本的兴致盎然一下子索然无味。 “真遗憾啊。”最终,少年只是这么说着。 他漫不经心地又重复了几遍,随手拾起地上残破的黄金面具,像是拂去上面一点微不足道,本就不该惹人注意的灰尘。 从始至终,没有去看一旁摆放整齐的饭碗一眼。 …… 没有工作的原晴之睡了个好觉。 醒来的刹那,月琴声如约而至。 “第三折戏,起。” 报幕声清楚地回荡在她的耳畔,原晴之闭了闭眼。 《夜行记》的三幕戏形式相当典型,第三幕戏通常是整部戏的大高潮,时长最短,但内容和冲突性全部拉到最满,引爆整场,决定角色们应赴的命运与最终结局。 能不能唤醒元项明,主要得看第三幕戏。 “男主师弘华的自刎便代表着戏曲落幕,祭天大典只会延续到今晚子时。” 局势迫在眉睫,要从入戏初始便展现出游刃有余的的原晴之也不免紧张。 本来对入戏者而言,最大的优势便是知道戏本剧情。可自打虞梦惊忽然出现后,整个《邪祟》的剧情就变得一塌糊涂。选路人配角的本意是为了安心演到最后,可谁能料到偏偏有人赶着上来给她加戏。 好在实在不行,还有最后的保本办法。 盯着手腕上的玲珑骰子,原晴之深吸一口气,摈弃脑海杂念。 入戏(作者:妄鸦) 第22节 因为被点为司巫,原晴之的待遇也稍微比之前好了些,在巫舍里能住到单独大平层。 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梳妆打扮。 光是焚香沐浴,就用了足足一个时辰。中间好几次,她想起身去看刻漏,又被摁着坐下,等到头发编完后的时候,原晴之终于找了个借口把她们支了出去。 等所有人离开巫舍后,原晴之偷偷摸摸地起身,准备从窗台翻出去。 今天傍晚便是祭天大典,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去到了圣泉正殿旁准备,附近静悄悄的。 结果没想到的是,她刚跳出去,就在不远处看到熟悉的人影。 “师哥……师指挥使,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晴之吃了一惊,脸上不由带上惊喜。 溜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找元项明,没想到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果不其然,听见她的问话,元项明一顿,面目逐渐苦涩。 直到这个时候,原晴之才注意到,他双眼透出疲惫的血丝,像是很久没好好休息。 “是的。”停顿了很久,他才终于开口:“谢谢你,原小姐,我想我……” “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 “武小姐?” 见元项明脸上的疑惑不似伪装,原晴之有些遗憾。看来这个想起并非她以为的那个想起。 不过很快她就重新打起精神。毕竟能够无意中说出她的姓氏,说明师哥至少记忆松动了,虽然没能想起来,但至少能够降低出戏的难度。 “没事,你继续说。” 因为眼下需要关注的问题太多,抉择太难,元项明并没有纠结太久,便继续开口:“多谢武小姐的提醒,我想我已经知晓了当初救助我那位好心小姐的真实身份。” “是谢家二小姐……对吗?” 以武五的人设,这个时候显然是不该说话的,所以原晴之保持沉默。 而元项明显然也从这沉默中看出了什么,唇边苦涩意味越重。 他像下定决心般,和盘托出:“今天傍晚,都城将大乱,天祭大典恐怕不会顺利完成,武小姐请一定注意安全。”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原小姐收下这个。” 原晴之已经不再问元项明意识没意识到自己变换的称呼,她震惊地盯着他手中的玉佩,斟酌着开口:“这不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不,不全是。” 元项明面色一白,继而摇头:“这是师家的家传玉佩,只要戴着它,至少在今晚的神宫里,它能够护佑武小姐平安无事。” “哦。” 不怪原晴之不知道,毕竟这玩意在《邪祟》里确实只担当了一个定情信物的作用。 她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意识到对方眼神充满祈求,所以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将玉佩挂在腰间后,原晴之抬头:“对了,你待会要去干什么?” “我去做我该做的事。”他的笑容有些忧伤。 “今晚子时,你会在哪里?” “神宫或者皇宫吧,大概。” “那好,子时的时候,我必须见你一面,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一定要是子时,一定要是你。”原晴之冷静地说着:“不要问我原因,现在还不能说。” 说着,她终于气馁般叹了口气:“就这一件事,你必须得相信我。” 从小到大,原晴之的交际圈都算不上广。青派梨园散伙后,除了父亲结识的那些老前辈以外,身边唯一和戏曲相关的同龄人,就只有元项明了。 算起来,师哥和她也算青梅竹马。元项明年长她好几岁,又是青派大弟子,从小磨练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性格,从小到大没少给她收拾烂摊子。原晴之听从姑姑的话离开戏曲界,外出上学时,有一回学校强制要求家长开家长会,最后还是由他赶来代劳。 只不过伴随着元项明名头越来越大,拿下名角的桂冠,肩负起青派的职责后,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上一回还是她大学毕业那会,元项明匆匆来了一趟,夸她成了青派学历最高的代表。原晴之当时想这个笑话未免也太地狱了,毕竟青派只剩他们两个。 哦,恐怕现在不是了,听说元项明前两年收了几个弟子,成功将青派从一巴掌数得过来,变成了两个巴掌才能容下。 明明是很多回忆,但其实在现实中并没有过去多久。 入戏是普通戏曲演员追求一辈子才能达到的至臻境界,前提要求就是戏曲演员完完全全融入角色。原晴之清楚,对完全入戏的元项明而言,她不是什么师妹,不是什么恩师的女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家小姐武五。 甚至这个武五还是谢家大小姐的小跟班,随便找个人调查一下就知道在京城贵女圈里臭名昭著的名声。这样的情况,如何取信于人? 然而元项明却没有半分犹豫:“好。”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原因,“午夜到来之前,我会在圣泉旁等武小姐的。” 听见“圣泉”两个字,想起女主投湖自尽,男主圣泉旁自刎的剧情,原晴之直觉有些晦气。不过联想到戏本里第三折戏的混乱程度,好像整个皇宫神宫,也就只有圣泉附近无人胆敢靠近了。 看着元项明远去的背影,原晴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明明事情发展相当顺利,但她总有一种忽略了什么的错觉。 接下来的确也同她预想的一样。 回到巫舍后,神职人员们捧着托盘敲响了门。原晴之通过铜镜的反光仔细观察,得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结论:这群人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眼白了。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全部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化作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 “这套是司巫的冕服。”老巫祝拿起托盘里的衣服,声音生硬。 她们直勾勾地盯着原晴之,就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司巫的衣服样式相当古怪,是一套几乎要曳地的长袍,头上还有一顶尖尖的罩纱帽。全部穿戴完毕后,别说是跳祈神舞了,就是看路都成问题。 好不容易全部弄完,天色已经逐渐泛黄,步入酉时。 原晴之被带到了天祭露台上。 祈神舞在双脚沾地时便开始了。 她一边蹒跚着转圈,一边偷偷通过风吹起的缝隙打量外界。 经过一晚的处理,这里装扮一新,宽阔的祭坛上刻满繁杂晦涩的花纹,正对着圣泉下方的夜红神龛。周围则在房屋顶上和庙塔上牵起一根根红线,密密麻麻布满视野里的天空,上方垂吊着叮叮当当的金色风铃。地面则摆满禁殿同款长明灯盏,外边用绢布包裹着,放置成落地宫灯的模样。 更别说那眼泉水还在散发着幽光,衬得下方神龛红蓝交错,阴森不堪。 整个祭典现场看起来相当诡异,是那种让人浑身发毛的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在看到祭台不同方位的角落上还站着几位身穿粗麻衣,脊背佝偻的高级神职人员,还有周围跪了一圈,垂头侍从的低语颂唱后,化作了顶峰。 很快,其余穿着祭服的贵女们也抵达现场。看见原晴之后,要么翻白眼,要么冷哼,总之就是用各种方式充分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屑。 此情此景,再一次要原晴之忍不住感慨。明明虞梦惊和她们接触不过几炷香的时间而已,连面具都没摘下来,这体质也忒恐怖了。 谢霓云低声抱怨:“搞什么啊,还要等多久才能开始,不会半夜才结束吧,本小姐晚上还要睡美容觉呢。”一边说,她还一边警惕地盯着谢书瑶,然而后者压根没分给她半点眼神,反倒望着原晴之腰间挂着的挂坠,神色不定。 处于漩涡中心的原晴之没有搭话,她还在跳舞,顺带密切观察山脚下。 神宫建立在半山腰接近山顶的位置,从这个角度可以轻轻松松俯瞰京城。 晚风清凉,一点也没有第三折戏肃杀的氛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突兀地,京城的某个角落忽然爆发出焰色。 像是一个讯号,越来越多的火光燃起。 因为视野过于广阔,本来只是集中在一个角落,不太显眼,但奈何天色越来越暗,所以导致这一幕变得格外吸睛。 “那是什么情况?”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贵女们终于乱了舞步,发出惊呼。 “前段时间不是说叛军活动日益增加吗,难道京城失守了?” “不可能吧,皇城外边还有禁卫军呢,再说了,驻军也不远啊。” “可是那个方位不是朱雀大门吗……啊,白虎门也着火了!” 讨论声越来越多,逐渐变得离谱,终于在禁卫军抵达神宫时,达到了顶峰。 “师大人!反叛军攻进皇城了!” “怎么可能?!”谢霓云当场失声尖叫:“白羽侯,长阳侯呢?他们不是刚刚班师回朝吗!怎么可能让反叛军打进来?” “反了!”副将闭了闭眼:“全部都反了!” “白羽侯,长阳侯,澜信侯……除了谢侯,其余全部揭竿而起,大庆已经无人可用!” 简单一句话,却仿佛爆炸般,震得人们愣在原地。 大庆数千年基业,那和平安定,昌盛繁荣的生活,早已经让人习惯并且麻木。以至于已经没有人想过有朝一日广厦将倾的景象,更别说这些从小生活在温室内的世家贵女。 在场唯二能够保持冷静的人,恐怕只有元项明和原晴之了。 按照戏本设定,这正是男主师弘华复仇计划中的一环,甚至他本人还是背后操手,当然不可能惊讶到哪里去。而原晴之,本来是该做出惊慌失措表情的,但有司巫这块头帘,连这点也省了,可以肆意观察场上情况。 “我知道了。”元项明点了点头,面色不变:“诸位神官不必惊慌失措,请照常举办天祭仪式。这件事请交给我吧,我会保护大家的安全。” 这些天的驻守,他在贵女心中留下可靠沉稳的印象,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话。 只有原晴之心里清楚,元项明这趟去,可不是为了平反,而是加入反叛军。 看着指挥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当口,一道懒洋洋地声音蓦然响起:“你们站在这里看什么?” 换上华服的少年从禁殿走来,仍旧是那副墨发披散的狷狂模样,姿态漫不经心。 “司祭大人!” “是司祭大人!” 刚刚还提心吊胆的贵女们纷纷痛哭出声,像是找到主心骨那样激动。现场一片嘈杂。 “吉时已到。司祭大人,请快些到祭台上来吧。” 几位站立在祭台上的高级神职人员连声催促道。 谁也没想到,反叛军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 皇城濒临失守的消息吓破了这群老家伙的胆,他们决定立马举行天祭仪式,借用庆神的力量,来渡过庆国这次劫难,保国家昌盛安康。 “对了,薛老呢?”其中一个人皱眉问道。 “薛老昨日去主持仪式,好像就没看他回来了。” “哈?怎么会在这个重要关头消失不见,还不快去找?!” 想要转移庆神的力量,需要六位祭祀共同操纵才能开启。一时间,神官们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言语中难免互相推诿埋怨。 入戏(作者:妄鸦) 第23节 看着祭台上的慌乱,虞梦惊笑意盈盈。 他随处找了个屋檐,像猫一样轻巧地跳了上去,慢吞吞坐下,只垂下一截烫金的红色衣角。 “这个啊,关于薛老的去处,恐怕我恰好知道哦?” 一边说着,少年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面具。 在那群披着粗麻布的老家伙惊恐的眼神里,原本严丝合缝的黄金面具被轻易扯下。 他支着脸,居高临下俯瞰脚下众生,似是全然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能造成怎样的混乱。 颂唱声在血红的夕阳下戛然而止,乌鸦蹲在树杈低鸣。 面对一双双呆滞,逐渐被黑暗侵占的眼眸,虞梦惊扬起嘴角。 他的表情带着近乎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出来的话却残忍到极致:“我啊,最喜欢看人们自相残杀了。” “你们应该很愿意表演给我看吧?” 第17章 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躲在巫舍房屋, 通过窗台缝隙望着外面如同地狱般的一幕,原晴之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不久前,虞梦惊猝不及防地掀开了自己的黄金面具。 那时原晴之还在祭坛上兢兢业业履行司巫的义务, 脚下的祈神舞就没停下来过。因为头上笼着罩纱,对外边发生的情况看不太真切,只能听见刚刚还慌乱的人群霎时间静了下来。 毫不夸张, 那是死一般的静寂, 落针可闻。 当时原晴之就直觉感到不妙。 刚想偷偷掀开罩纱看看虞梦惊这狗东西又干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下一刻, 那些瞳孔漆黑的神职人员们就跟疯了一样冲上祭台, 将那几位披着粗麻衣的高阶神职人员团团围住。 后者面目惊恐, 脸上的褶子皮几乎要重叠到一起,色厉内荏地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疯了吗?!快给我住手!” “反了,反了!” 然而再多的怒吼都掩盖不了内里的惊恐,更加阻止不了这群已经从根源被虞梦惊深度蛊惑的走狗。只要他轻描淡写一声令下, 这些恶犬就会乖乖扑上去撕咬, 供主人取乐。 很快, 第一个粗麻衣便被扔下了圣泉, 顷刻间分解成光点,被吞噬地连骨头都不剩。 一直隔岸观火的红衣少年抬了抬眸,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夜红神龛檐角高挑, 斗拱繁复的八角方位, 看到那里束缚着的黑色铁链仍旧纹丝不动, 不禁面露失望。 “你们不是想祭祀庆神吗?” 他收回目光,转而含笑, 再接再厉:“没有养料的供奉, 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要知道,在开国伊始, 最高规格的天祭可都是祭品自愿割下的肉。” 这句话像是一个导火索,彻彻底底诱使人们走向疯狂。 不知道是谁亮出了刀。场面从这时开始,彻底变得失控。 “大人说的对,我们必须遵从大人的命令!” “司祭大人喜欢看杀戮,我们自然要满足大人的愿望。” “那就用我们的血和厮杀,来取悦大人,取悦庆神吧!” 被控制最深的那批神职人员们最先下手,有的直接砍掉自己的小臂,有的则冲向其他人。如果原晴之能看清,便会愕然发现,这群人几乎都参与过肢解虞梦惊的罪行。 一时间,鲜血四溅,刺目的颜色横飞乱舞,染红了金色风铃的表面,铺满祭坛,顺着开凿的血渠流到圣泉里。 神圣的发光蓝色泉水并未因此而变得浑浊。 反倒是夜红神龛的周围开始了扭曲蠕动,连带着那些红棱绞着的铁链也动弹起来。待人定睛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 贵女们尖叫声此起彼伏,有的慌乱跑开,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跟着一起喃喃自语,变得神志不清,加入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里。 毫无意外,她们的眼白逐渐被吞噬。 每个人都为了争夺虞梦惊的注意而拼命杀戮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无序的呓语,仿佛填充着疯狂因子。 原晴之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当即跳下祭坛,提起过长的祭祀服裙摆,飞也似的朝着远处跑去。中途还没忘记扯上离她站得最近,看上去已经完全被吓傻了的谢霓云:“走!” 好在她的反应速度快,并没有遭到这群失智人士的围攻。 两个人一路左拐右拐跑回巫舍,穿过长长的走廊,跑到最里面的屋子。 “哐当——”原晴之刚将门闩落下,又搬来桌子凳子抵住门,回头就看见谢霓云脸色煞白,连站都站不稳,一下子坐到冰冷的地上。 “他、他们……” 大小姐嘴唇哆嗦了几次,这才终于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他们是疯了吗?” 原晴之沉痛地点了点头。 疯不疯不知道,但原戏本第三折戏真的不是这样的啊! 《邪祟》顶了天了只是狗血和阴差阳错,大体范围绕不开戏曲观众们最爱看的“你爱我我爱你你不爱我我就去死”这个范畴。可虞梦惊倒好,他一出现,整部戏直接走向灵异恐怖,惊悚血腥的范畴。整部戏从爱情踏入阴谋,一整个画风突变。 在她们说话的当口,外面的冲突进一步升级。 每一次刀刃的挥动,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好在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距离巫舍这边还有一段距离。 由此可以推断,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这里都是安全的,原晴之在心里暗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谢霓云面如缟素,完全没了当初心高气傲的模样:“三大侯府全部都反了,那可是几十万的京郊驻兵啊!他们要是反了,那皇城岂不是很快就会沦陷?” “爹爹忠心耿耿,一心为国,没有被叛军策反……可他如何能挡得住?爹爹当初那么爽快送我和谢书瑶入宫,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原晴之分出注意力听,眼中划过意外。 戏本通常不会将剧情背景写这么详细,更何况第三折戏早被蝴蝶到面目全非。当下能听到戏中人亲口讲述,难免有些稀奇。 “大小姐,先别慌,现在我们很安全。”她安慰道:“你先蹲下,我过去把窗打开,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外面在发生什么。” “好。”谢霓云现在慌得六神无主,已经完全忽略了平常情况下,她的小跟班应该是个完全没有主见,事事以她为首的人才对。 原晴之刚蹲着推开窗,就听见神宫外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盔甲摩擦的震响。 “是不是师指挥使回来了?” 谢霓云眼里猛然爆发出喜色:“他已经和我爹爹汇合,打算一起抗击叛军吧!” 见她满心期盼,原晴之实在想象不出来她得知师弘华才是这一切背后的主谋,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哦,对了。”目前事态紧急,大小姐自然没注意到她这点不自然,反倒犹豫片刻,嗫嚅着开口:“谢书瑶那个家伙,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刚刚我们跑过来的时候也没看见她。” 谢家两小姐彼此不对付,这是众位贵女心底都清楚的事实。所以为了避免尴尬,在安排巫女站位时,她们两个被分到离得最远的两头。刚才事发过于突然,谢霓云也没能想到,等现在回头才发现没有顾上。 话音刚落,原晴之脸色骤然一变。 “大小姐,你先待在这里,我得出去一趟。” 数秒间,她便做下决定,当即翻上窗台。 “什么?武五你要出去?”谢霓云不敢置信地问:“那些人已经疯了!再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你不是有夜盲症吗?”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原晴之安慰她,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没有改变的余地。 直到这时,谢霓云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不对。 面前这个人……真的是她那个拘谨胆小,贪生怕死,凡事以利为先的狗腿子吗?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纯白的司巫服就已经如同蝴蝶那样翻飞着消失在窗台边。 …… 原晴之提着宫灯疯狂奔跑,心里快要急死了。 就在刚才,她终于发觉自己一直隐隐约约察觉到的不对是什么了。 ——她忘了《邪祟》的男女主是个恋爱脑。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若非如此,谢书瑶不会在得知自己终生无望之时,毅然决绝地跳下圣泉。师弘华也不会明明成为了造反最大受益者,下一秒就可以登基称帝的地步,却在听到谢书瑶死讯后,放下这大好河山不要,自刎殉情。 在原著戏本里,师弘华在自刎时有一段个人独白。 【师弘华(白):吾尝立誓,誓守其终生,然未践言】 【师弘华(白):孰若自刎以终,虽足以酬小姐救命之恩,缘浅情深。惟愿黄泉之下,再续前盟】 短短两行字,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不一般。 师弘华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既然因为谢书瑶的救命之恩许下诺言,要护她一生一世,那就绝无虚言。 原晴之怕的就是这一点。 现在元项明显然没想起来这里是戏内,还将它当做真实人生兢兢业业看待着。若是在这个中途,谢书瑶出了什么事,又恰好被已经认出当初救命恩人是谁的他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想着,原晴之的脚步愈发加快。 明明司巫祭服的裙摆那么长,帘幕还需要撩开,可这两样拎在她手上,竟能跑出点在逃公主的感觉。 耽搁了一段时间,外边的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沉了下来。 夕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长夜。 方才那些惨烈的尖叫声很快被另一种更加尖锐嘈杂的声音盖过。 刀枪兵戟,战鼓擂擂,风声哭嚎呼啸。原本连上来都需要经过皇宫,层层文书关卡,闲人不得入内的神宫,此刻却如同无人之境,可以随意踏足。 “大庆已亡,汝等何不束手就擒!” 听到暴喝,原晴之意识到,造反军已经攻破皇城,正在朝着神宫进发。 而远处燃起的冲天火光,轰然倒塌的天柱,也佐证了她的猜想。 圣泉神宫是整个大庆的精神文化枢纽,也被称为摘星神宫,皇城百姓只要抬头便能看到这座半山腰上仙雾缭绕的殿宇。而叛军的目的相当明确,那就是攻占并且焚毁它。 如果叛军攻入神宫,师弘华一定是带队人。 至于虞梦惊的搞事,反倒不在原晴之担心的范畴之内。 重要角色肯定不能被万人迷降智光环波及,否则戏曲剧情将无法推进。 通常来说,戏内的重要角色会存在特殊豁免。这个豁免并不是表现在角色看到虞梦惊的脸会毫无反应,而是不可抗力元素。就譬如方才虞梦惊揭开面具时,女配和女主刚好站在阵营的两个对角,都只看到了一小边脸,所以并未被蛊惑。 入戏(作者:妄鸦) 第24节 跑到一半,原晴之猛地停住。 就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地方,站着零星几个提着刀的神职人员。 他们头发披散,白色的长袍上染着浓厚的血迹,神情狰狞恐怖,正在互相对砍。 “为了大人!” “献祭,献祭!” 这一段是前往圣泉的必经之路。提着宫灯的她势必会成为靶子。 原晴之心一横,在袖内抓紧了玲珑骰子,打算一鼓作气冲过去。 可是说来也奇怪,等她一溜烟跑过去,回头却发现那些人并没有追上来。蓬头垢面下明明藏着一双双怨毒的眼睛,可却不约而同在看到她身上的司巫服时选择了隐忍和退让,甚至自发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难道……这身衣服还有这样的作用?” 时间紧迫,原晴之没时间去想这么多。 在确定自己的确不会被这群疯子攻击后,她开始扯起嗓子大喊,试图找到谢书瑶。 “谢书瑶——谢二小姐——你在哪?” 奈何神宫过于广袤,再加上大逃杀的缘故,人已经分散到不知去哪的地步。 谢书瑶既然没有受到影响,应该也会在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先寻找藏身之处。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晴之愈发焦急。 午夜已近,可不管是谢书瑶还是元项明都毫无踪迹。 实在无法,她只能掉头,往最危险的圣泉区域跑。 下一秒,原晴之便停在了原地。 视野范围内,火光熊熊燃起,恰似第三折戏落幕时最后的定格图。 圣泉前,谢书瑶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躲藏了许久,直到刚才才被神职人员发现,被拽着头发拖出来。然而就在那柄刀即将没入身体,被推下圣泉时,一个人影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将她从原地推开。 从一起走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柄刀深深地扎入他的腹中。 “是你?”谢书瑶不敢置信:“你认出我了?” 在远处旁观了这一切的原晴之:“……”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原晴之并非没翻阅过曾经入戏者记载的文献,知晓戏曲剧情会以一种自我修正的方式,达到最终目的。道理就和男女主会因为各种原因看不到虞梦惊的脸,在戏曲演绎结束前不会被蛊惑,是一个道理。 只是她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离谱。 接下来的事情,原晴之已经不打算再看。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握住了玲珑骰子。 很快,整个世界在她周围凝固颠倒,仿佛色块一般停滞。 半山腰上层层相叠,繁杂华丽的殿宇逐渐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远处的钢铁大厦,夜幕下灯火通明的cbd金融区。 阴森诡谲的戏好像黄粱一梦,一触即碎。 “等等,怎么回事?”一直在旁欣赏的司天监监正晏孤尘第一个发现不对。 正在拉琴的伴奏组戛然而止。 戏台上,刚刚还在忘情演绎的少女蓦然停顿,见她脸上恢复如初的神色,已然是解除了入戏状态,回到了现实。 “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原小姐?” 因为是独角戏的缘故,在戏台下观看的人只能看得到原晴之神态的变化,无法从她的视角看到元项明的情况。 那个遥远的戏中世界,只能被入戏者窥见。 “事情出了点差错,还没解决,但快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原晴之摆了摆手,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咽下喉中一点腥甜,朝着台下拱手:“我需要重演一遍《邪祟》的第三折戏,劳烦诸位师傅将曲谱翻回去,多谢。” 第18章 戏祭大典是整个戏曲界的盛会, 没有之一。能来参演的都是老戏骨中的老戏骨,演奏团队自然也是精英中的精英。 听原晴之这么说,不少老前辈颇有些不解其意, 毕竟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方才的演绎十分完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但即便如此, 也并不妨碍他们以最专业的态度, 迅速将曲谱翻回第三部戏开头。 很快, 吱吱呀呀的拉奏声响起, 主打一个沉默高效, 有事办事,绝不多嘴。 由于事态紧急,原晴之甚至没来得及多解释一下,便重新闭上眼睛, 开始在戏台上酝酿情绪, 准备再次入戏。 “啊?”台下正在观戏的贾文宇整个人傻了:“老大, 戏曲还能重演吗?” “不清楚。”晏孤尘摇了摇头。 他知道入戏, 但也仅限于知道,总的来说还是一知半解。而戏曲界里真正对入戏比较了解的人,现在都还陷在戏里, 等着原晴之解救呢。 “……不管怎么说,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 只有相信原小姐。” 他们说着,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贾文宇回头一看, 脸上立马多了喜色:“老大, 程老师从青城博物馆回来了!” 封锁线外,这些天因为名角入戏失踪一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程月华正匆匆往中心戏台走来, 身后还跟着几位隶属青城博物馆的文物修复护理人员。 “程老,您终于回来了!”晏孤尘连忙上前:“这些天辛苦您了……啊,您手上拿着的便是原小姐提到过的《夜行记》原典吧?” “对。” 程月华头也不抬,他扶了扶老花眼镜,颇有些焦灼地往古籍上看了两眼,忽然问:“方才晴之丫头是不是出戏了,要求重演第三折戏?” “是的。” “她方才二话不说,又入戏了?” “……等等,您怎么会知道?” 答着答着,晏孤尘忽然品出不对来。 这些都是几分钟前才发生过的事,程月华明显刚刚抵达现场,怎么会对此了如指掌? “唉!”说到这,程月华明显枯槁几分。 方才在听到晏孤尘的话后,他面容陡然变得古怪,那是一种混杂了苦恼,惊愕,不敢置信,甚至还有恐惧的表情。而且不仅仅是他,整个刚从青城博物馆里出来的一行人表情如出一辙,不得不要人感到疑惑。 “孤尘,来,你们先看看这个。” 司天监几位和警长一起凑过去,望着桌面上摊开的蓝皮古籍。 半晌后,晏孤尘犹豫着开口:“如果没记错的话,夜行记是没有第十卷的吧?” “说得好啊!”程月华一拍大腿:“问题就出在这!” “所有人都知道夜行记的第十卷是空白的,可是现在,它上边却出现了字,还是关一下书,再打开,就会凭空出现的——字!” 这么说着,程月华当场来了个现场演示。 他将《夜行记》合上,等个几秒钟再打开。 果不其然,原本只有几行字的书页上已然出现一行新字,和上边的古书分毫不差。 周围传来几声倒抽冷气。贾文宇更是直接倒退一步,神情惊恐。 他敢用社畜人生担保发誓,自己刚才绝对没看到这行字! “我刚刚看到的便是这行——晴之既出戏,心怀惶急,未尝稍歇,旋而复入戏。然后和你们一问,全都对上了!” 晏孤尘一边听着,去看前边记录的字眼。 越看,神情越凝重。 沉吟数秒后,司天监监正复而抬眸:“《夜行记》第十卷这些新出现的文字,似乎同现实密不可分……难道这本古书是在自动书写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何止。”程月华苦笑:“这部‘入戏惊梦’,显然是一部以原小姐为女主角,在持续进行更新书写的新戏,这才是最恐怖的。” 虽然早在青城博物馆出来那会,拿到古籍的众人心里就有所猜测,但此事毕竟过于玄奇,在没有专业人士界定的前提下,很难一下子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方才寥寥几句话,确实验证了他们的想法。 “依我看,倒也未必。”半晌,晏孤尘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他伸出手,指向《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上边几行字:“这里记载的‘武五深夜误入禁殿’‘司祭点其为司巫’……都是《邪祟》原戏本中没有出现过的剧情。” 作为下属,贾文宇第一个明白上司的意思:“老大您的意思是,第十卷上面凭空出现的字,到底记载的是不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还需要等原小姐彻底出戏后才能验证?” “没错。”晏孤尘颔首:“现实被谱写成戏曲,无论如何也是件重要的大事,不该如此草率便做下结论。” 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了。 是倒是这个道理,但怕就怕那个万一。 好在承载了所有人希望的原晴之也足够不负众望。 再次入戏后,她重新从床上起来,听见外边“第三折戏,起”的报幕声,反手转动玲珑骰子。 “咚咚咚。”巫舍房门被敲响的同时,骰子转到了一点。 是戏内没错。 原晴之忍耐着重启戏曲引起的身体不适,抬高了声音:“谁?” “回禀武小姐,我们是来给您梳洗打扮的侍女。” “好,请进。” 看着熟悉的,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原晴之清楚,她的的确确成功回到了《邪祟》第三折戏的开头。,一切还未发生的起点。 按照先前的顺序,在等待漫长的化妆后,她用同样的借口把侍女们支了出去,而后轻巧的翻过窗台,径直前往见到元项明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提前了几炷香后,她竟然同样撞见了待在原地的师哥。原晴之这才意识到,恐怕元项明已经一个人默默在这里站了很久。 因为已经经历过一遍,难免轻车熟路。 按照原定计划收下玉佩后,原晴之斟酌着开口:“师指挥使,恕我冒昧,既然您已经找到了谢二小姐,那您是否对她矢志不渝,甘愿为她献出生命?” 猝不及防被问及这个问题,元项明僵了一下。 入戏(作者:妄鸦) 第25节 他垂眸,飞快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司巫少女,脸色愈发苍白两分。 “……并非矢志不渝,只是以命偿命,是我曾经许下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从他的语气里,原晴之竟然听出了一丝挣扎。 她忍不住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时间分不清元项明是个什么情况。 按照《邪祟》男主的设定,师弘华应该一往情深才对,不可能存在犹豫。 可他要是真想起来了,为何在上一次演绎时,又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给谢书瑶挡刀。 “你……算了。”她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只能岔开话题:“如果谢二小姐没有在接下来的惊变中遭遇危险,那指挥使的承诺岂不是没有践行的机会?” 元项明看上去好像松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在下自然希望救命恩人平安无事。” “那谢二小姐知道这个事吗?” “不,我并没有同她说。” 原晴之顿时有了数。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如同上次一样,反复强调子时必须在圣泉面前碰头。 办完这件事,原晴之回到巫舍,从几位巫祝手上取到了司巫的衣服。 只不过这一回,她掐着时间点换好衣服后,愣是转到了巫舍二楼。 “我忽然想起有东西放在了大小姐那里,你们在楼下等我吧。” 武家小姐是谢大小姐狗腿子的事人尽皆知,她要找谢霓云,没人会觉得有问题,就连这几位已经沦落到深度精神控制的神职人员们也不例外。 以老巫祝为首,这群人集体用黑漆漆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冷漠地讽刺几句“别误了时辰,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担当的起的”,便转身离开。 原晴之迅速闪身推门。 房内,谢霓云正坐在铜镜前,颐指气使让侍女们帮她梳妆打扮,言语间不乏挑剔。 “真是的,你们怎么连个头发都编不好……武五,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梳头!” “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去其他地方吧。” 原晴之没有第一时间答复她,而是先将侍女们指使出去。 谢霓云脸上刚浮现出被忽视的不满,又像想起什么,怒容转瞬消退。 她看着侍女们离开,房门关上后,第一时间压低声音:“武五,你怎么忽然把她们都叫出去,是不是想到了对付谢书瑶的好办法?” 原晴之:“……”行,还得是你。 原晴之:“不是的,大小姐。是我刚才下来时刚好碰到了师指挥使。他告诉我,今晚叛军就会集中火力攻入京城,天祭大典恐怕很难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啊?不可能吧,京郊不是还有驻兵吗,况且爹爹也在呢。” 果不其然,只要事情还没发生到最坏的结果,从小千娇百宠,在一呼百应下长大的谢霓云根本不会去相信,更不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迫不得已,原晴之只能换了一种方式切入:“其实大小姐您猜的对,我就是打探到了这个消息,觉得说不定可以借题发挥,对付谢二小姐一把。” “真的吗真的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谢霓云顿时来了精神:“你说,到底要怎么做?” 果然只要一提到女主,女配的智商就会直接下降到负数。原晴之在心里感慨戏中角色的好骗程度,顺利哄着大小姐穿上了司巫的衣服,并且叮嘱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从祭坛上下来,必须一直跳祈神舞。 “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片刻后,谢霓云犹豫的声音从罩纱帽下传了出来。 “没错。”原晴之帮她放好罩纱:“待会大小姐上祭台跳舞时千万不要出声,只需要一直跳祈神舞,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就行。” “真的吗?这么简单?” 看着已经轻车熟路,开始换起原本属于她的巫女服的武五,谢霓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是啊。总之大小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换下这身衣服。”得益于重演第三折戏,原晴之已经能够确定,那些被虞梦惊蛊惑的家伙不会攻击穿着司巫衣服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至少谢霓云的安全有了保证。 “那好吧。”谢霓云勉强点头同意。 毕竟先前她和武五一起密谋商量坏事时,也通常是她提供资金支持,坐镇后方,武五身先士卒,冲在最前。 等原晴之换好巫女服后,谢霓云忽然扭捏着开口:“对了,武五,你刚才说叛军的事……如果天祭大典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刚刚谋划的那些事,就收手吧。” 说这话的时候,大小姐故意把帘幕放了下来,一只手还不知道在空气中扇些什么,愣是谁都能看出她的不自在。 原晴之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放过谢二小姐?” 这句话就跟点燃了炮仗一样,谢霓云一整个跳了起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本小姐才不是那个意思呢!我只是、我只是……” 她支支吾吾,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原晴之:“我是很讨厌谢书瑶没错啊!但我也没有阴暗到眼睁睁看她去死的地步吧!再怎么说那家伙身上也有谢家的血脉,也算我名义上的妹妹诶……虽然这么说真是倒胃口,怪让人恶心的。” 说着说着,仿佛找到了理由那般,谢霓云又硬气了几分,给自己找补:“再说了,京城周围那么多驻兵,禁卫军都在,你说的事情多半根本不会发生好吧?” “是是是,我们大小姐一向人美心善。”原晴之忍不住笑了。 她不由得有些感慨。 在《邪祟》原著戏本中,女配谢霓云从头至尾都是个恶毒单薄的形象。寥寥十几张纸的戏文,很难将人物立体的一面写出,更多的是迎合戏曲的冲突性,将其压缩成单薄的一面。没想到在剧情被提前冒出来的虞梦惊扇起蝴蝶翅膀后后,竟然意外地让配角们也变得有血有肉,而不是非黑即白。 本来还算顺利的进展被突如其来的剧情杀打断已经足够郁闷,因为欠缺经验,原晴之先前一直不知道重演戏曲竟然还需要代价。所以再次入戏后,到底感觉到了压力。 这个小插曲倒是很好缓解了不少焦虑。 偷梁换柱后,故意给自己画了个浓妆的原晴之低着头,不着痕迹地跟在队伍最后。 “谢大小姐呢?” 因为世家小姐人太多,一时间到也没人发现不对。倒是有人注意到谢霓云的缺席。 “不知道,或许是有事吧。” 论身份,贵女里没人能和谢侯府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大家相当识趣。 于是就这样,原晴之成功偷天换日,混到了祭坛面前。 在谢霓云致力于针对谢书瑶时,这位经常脱线的大小姐还算给力,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愣是不动声色跟着老巫祝来到祭坛上领舞,迄今为止没被任何人发现不对。 所以围观某位搞事精出场时,原晴之甚至有功夫举起扇子,当场搞起行为艺术,装作不经意般扯住旁边两位幸运贵女,避免直视虞梦惊的容颜。 很快,祭坛周围变得一片混乱。 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原晴之一把扯住谢书瑶的手就开始往外跑。 “诶,等等,你干什么——?” 不远处,坐在屋檐上,正致力于魅惑众生,搅风搅雨的司祭少年忽然转眸。 明明是期待已久,自己一手致力促成的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亲眼见到众人群魔乱舞的一幕,虞梦惊却觉得乏味起来。 就好像这一幕他前不久才看到过,所以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新奇。 因为走神,少年潋滟的红眸漫不经心地扫过远处,恰好瞥见飞奔而去的二人。 “奇怪。” 没由来的,虞梦惊忽然觉得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背影有些眼熟。 第19章 “武五, 你不是当上了司巫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书瑶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拽,整个人挣扎地厉害。 奈何前面那人手劲太大, 将风声呼啸甩在身后,没能第一时间挣脱。 “说话啊,你要带我去哪?!” 巫舍离圣泉有一段距离。跑到一半, 原晴之实在捱不过, 只能无奈地停下。 她回头, 摆出独属于武五的凶恶表情, 当场张开攥紧的手:“谢二小姐, 我奉劝你听话点。否则,我可不敢保证这个东西会不会被摔碎。” “毕竟二小姐来圣泉神宫参选司巫的目的,就是和师指挥使相认吧?若是没了这个东西,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谁也不好说。” 望着那个摊开手心里的师家玉佩, 谢书瑶脸上的神情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她语气满是失望:“武五, 我先前还以为你迷途知返, 改邪归正。” “现在看来,那些不过是我的幻想。” 说完,谢二小姐便挺直腰板, 一副懒得与她多说的模样。 原晴之松了口气。 有一说一, 谢书瑶可不如同谢霓云那般好骗, 随意糊弄两句反而会惹得她生疑,再加上自己还得遵守武五的人设。思来想去, 最好的解决办法还得是干脆做个恶人。虽然被误会, 但到底能成功达到目的。 她直接带着谢书瑶来到巫舍顶层,进去后把窗台门闩锁死, 面不改色地顶着对方厌恶的眼神巡视一圈,到处敲敲打打。 本来原晴之就存着故意拖时间的想法,时间一长,谢书瑶自然按捺不住。 “你和谢霓云到底想要干什么?” “武五,我奉劝你,这里是神宫,不是可以撒野乱来的地方。当初你和谢霓云设计偷拿我玉佩,现在又干出这样的龌龊事,你们难道不会因此感到羞愧吗?!” 对这些话,原晴之一概充耳不闻。 她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时辰,抬头看了眼外边已经黑沉的天色,终于走到门口。 “接下来,便劳烦谢二小姐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为了避免女主跑出去又弄个幺蛾子,早有准备的原晴之特意选了司巫的房间。这间房子的窗户距离地面过远,外边可以上锁,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优选。 “哦,对,差点忘了说。”临走前,原晴之回头,露出一个标准小人得志的笑脸:“玉佩刚刚被我藏在这个房间里了,谢二小姐最好抓紧时间好好找找。” 或许是从小到大看各种电影以及文学作品留下的阴影,以及自己不久前才经历过的剧情杀,原晴之现在怎么也不敢小觑主角光环这玩意。生怕女主跟那些八点档狗血电视剧一样,硬是无视各种逻辑,成功玩出个密室逃脱。 “神宫内全都是叛军,到底不如这里安全,你是说吧?” 这句话发自肺腑,字字属实。奈何谢书瑶已经完全不信她了,脸上充满怒火的同时,眼神充满鄙夷。 现在距离午夜没多久,翻箱倒柜再加上逃出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到那时第三折戏早就结束,《邪祟》也已经迎来尘埃落定的落幕。 原晴之这么盘算着,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下锁死的门,确定一切已经不能做到更好后,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下楼梯。 外边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变得激烈,下方的皇宫已然沦落为一片火海。 很显然,京城完全失守。 入戏(作者:妄鸦) 第26节 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和上次她从巫舍里出来差不多。 但这一次,她不仅没有司巫的衣服,还把玉佩留给了谢书瑶。 “唉。”原晴之叹了口气。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管的,以原戏本里武五趋炎附势,胆小怕事的小人人设,在危急时刻抛弃自己的主子,独自逃命也说得过去。 原晴之没有入戏的经验,但也清楚,在戏内受伤或者失去生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可她倒好,把两个保命工具都给出去了。 “算了,大小姐帮了我不少,二小姐的人设我也蛮喜欢的,帮了就帮了吧。” 人到底是感情生物。 难怪古往今来的入戏者都要反复强调必须分清楚现实和戏内,甚至创造出“唤醒道具”这样的东西,只为提醒自己不可过于沉溺。因为即便以原晴之这种清醒的性格,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也无法做到完完全全无动于衷,漠然旁观。 原晴之甩了甩头,蹲下身去,将靴子的系带仔细绑紧,不再去想。 午夜将至,接下来,是这部戏最精彩,也是最重要的时刻。 …… 另一旁,虞梦惊正坐在屋檐上。 在动乱伊始,他便注意到有两个巫女逃离了现场。本来还想落井下石一下,但却因为总觉得面前这幕似曾相识,在转移注意力后很快又被面前这群魔乱舞,酣畅淋漓暴露人性丑恶的一幕吸引,顺理成章按下不表。 问题是看就算了,他还时不时不嫌事大地添柴加火,进行一些刻薄点评。 “流的血太少了,没意思。”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站着。这就是你们呈给庆神的天祭?未免过于寒酸。” 毫无疑问,每句话落到下边的人群里,都能掀起一阵更加猛烈的猎杀狂潮。 那几位侥幸逃脱,没能第一时间被抓住的高级神职人员也无法幸免于难,在这样狂热扭曲的氛围里被拖了回来。 饶是他们已经使用过邪术,摘取自己的心风干,并不被虞梦惊的皮相所蛊惑,可在众人合力所擒下,也愣是没有半点挣脱的办法,只能沦为鱼肉。 有几位粗麻衣甚至因为挣扎地太过厉害,惹恼了这群信徒,当场被大卸八块。 “邪魔……原来你早就被邪魔降临了!” 可笑他们还一直把司祭当做可掌控的容器,殊不知内里早已换了人。 被斩落手臂时,粗麻衣的声音嘶哑,充满不甘。 “你这个邪魔,毁我大庆千年基业,你会遭天谴的!” 这句话结结实实把虞梦惊惹笑了。 红衣少年笑得前仰后合,脚腕上缠着的赤金长链在空中摇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好笑,开国老儿窃用本座力量,用深海玄钉埋入八道封印,苦心孤诣让大庆苟延残喘千年,你猜他有没有意识到庆神是邪魔呢?” 话音刚落,一截手指被砍下,老神官凄厉的惨叫声刺破夜空。 欣赏了一下这人目眦欲裂的丑态后,虞梦惊又很快感觉到无趣。 深红色的眼珠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停在了祭坛之上。 那上面,穿着司巫祭服的少女正在歪歪扭扭地跳舞,愣是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惊恐和动作不连贯。 谢霓云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周围的惨状。身为世家小姐,她从未见过这场面,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等反应过来后,那些被蛊惑的神职人员和贵女们已经开始互相残杀,空气中到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谢霓云想跑,但刚起身,却发现这些人仿佛无视了她一般,并不近身。 惊慌失措之下,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互换衣服时武五说过的话。不得已,大小姐只能鼓起勇气,闭上眼睛重新跳起祈神舞,期望得到庆神的护佑。 “好丑的祈神舞。”只消一眼,虞梦惊就拧起眉宇:“怎么回事,你不是武——”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叛军终于正式攻破宫门,朝着神宫袭来。 铁甲崩腾声在台阶下响起,其中夹杂着士兵们的欢呼和嘶吼,战旗被狂风高高扬起,伴随着号角荡荡,震耳欲聋。 “快攻上去!”“杀啊——” “烧毁神宫!大庆当灭!” 这个忽如其来的变故要一旁已然濒死的粗麻衣再次看到了希望。 他忍住剧痛,拔高声音:“师指挥使!司祭已经被邪祟降灵,意图毁我大庆基业,请务必让将士们用火!火是他的弱点!邪祟怕火——!” 话音还没落,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冲在最前面的元项明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回头大喊:“众位士兵将领,速速举起火把朝前扔!无我指令,不得上前!” 奈何提醒还是晚了一步。冲在最前边的士兵们已经呆愣在原地,瞳孔化作散不开的墨色。 场面越乱,虞梦惊嘴角弧度扬得越高。 少年屈起一只手,刚想说话,怎料不远处再度传来嘈杂。 浑身被鲜血浸染的神官们耀武扬威地将一个人拖了过来。 “司祭大人!我们抓到了先前冒犯您的人!” 闻言,在祭坛上跳舞的谢霓云终于忍不住了,她掀开幕帘,大惊失色地看着那个被神职人员和贵女们一起提溜在中间的人:“武五!” 一声武五,要在场几人当即色变。 元项明蓦然抬眸,沉声道:“放开她!” 与此同时,从巫舍里跑出来的谢书瑶也停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幕。 本来还庆幸事情尽在掌握中,所以故意卖了个漏子被抓,结果隔着人群瞥见这幕的原晴之:“……” 苍天啊,大地啊,什么叫女主光环,什么叫剧情定律啊,这就特喵的不科学!!! 她发誓她走之前真的把门窗全部封死了!真的!!! 虞梦惊的眼神在谢霓云,元项明和原晴之身上先后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住手。” 他摊开掌心,随意地在空中下压。那些疯狂到极致的人们便骤然如同被抽去发条的木偶,戛然而止。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了过来,内里满是浑浊贪婪。 夜空里一时只能听见殿宇和木梁燃烧发出的吱吱声,那还是元项明扔出的火把。 神宫里的人,除了贵女以外几乎都喝过虞梦惊的血,被他深度蛊惑,如臂指使。若非如此,也无法打开黄金面具的锁。 但后续冲上神宫的这些士兵们并未经历过这道流程,仅凭如今夜红神龛封印未解的情况,还不足以用一个眼神就让他们言听计从。 要知道,欲望是一把双刃剑,好用,但反噬也足够惊人。在现阶段庆神没有足够力量时,这个问题变得格外致命。 至少只是坐在这里,虞梦惊都能轻易感觉到下方这群蝼蚁们心中对他翻涌的杀意、贪婪、渴望、食欲……林林总总,令人作呕。 奈何他向来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转移矛盾这招用得炉火纯青,拉个新矛盾当靶子信手拈来。 在火光跳跃的映照下,少年美丽的容颜愈发动魄惊心,摄魂夺魄。 两鬓墨发悠悠然垂下,他的嗓音如同掺了蜜一般甜腻:“师指挥使,还记得本座之前承诺赏赐给你,成人之美的事吗?” 元项明心道不好。 “既然现如今谢大小姐和谢二小姐,以及武小姐都在,想必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虞梦惊含笑:“师指挥使认为,哪位才是玉佩真正的主人?”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指挥使可一定要慎重哦。毕竟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其余两个人的生死。” 顺应他的话,被蛊惑的数十名战士们已然拉弓搭箭,指向在场三位当事人。 无数支长箭蓄势待发,只需轻轻松手,便能将目标扎成筛子。 虞梦惊这是摆明了告诉元项明,只有被他选择的那位可以活下来。 意识到这点,谢书瑶面色霎时煞白,谢霓云更是尖叫一声,瘫坐在地。 正闭着眼睛装死的原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嗨呀,这狗东西怎么就这么气人呢! 生平首次生出刀纸片人的冲动.jpg “怎么样,想好了吗?” 过了一会,见众人都被气得不轻,毫无反应,虞梦惊还不忘善解人意地提醒。 “贪心是没有好结果的,如果再不选,只会连唯一的机会都失去。” 闻言,那些被他控制住的人们步调一致倒转头颅,语气森然附和。 “这可是司祭大人至高无上的恩赐,别不知好歹!” “能高抬贵手饶过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就不错了,还不赶紧。” 看着这几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虞梦惊忽然兴致稍减。 若不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玩具被弄坏,他完全可以排演一出更精彩的戏,何必委屈自己,看这样一出无聊拙劣的三选一。 他向来是这样,喜怒无常,情绪变化极快。 “这样吧,干耗着也没意思。” 少年打了个呵欠,旋即道:“我数五个数,五,四,三……”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将火吹得更猛烈,染红山顶半边天。 在风声中,原晴之终于听见了期盼已久的钟声。 “铛——铛——铛——” 午夜已至!戏曲即将落幕! 她猛地睁开双眼,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腰间一扭,踢开两边擒住她的神职人员,飞也似地跑向圣泉。 一边走,原晴之还不忘抬高声音大喊:“大小姐,二小姐,低头!” “武小姐!”见状,元项明瞳孔骤缩。 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一步,已经是冲了过去。 然而箭的速度只会更快。 “噗嗤。” 入戏(作者:妄鸦) 第27节 第一支箭在肩头爆开猩红血花。 原晴之闷哼一声,脚步不停。 她朝着元项明伸出手:“快,握住我!” 滚滚烟尘吞没了这句话, 但没由来的,元项明却懂了她的意思。他不假思索地扔下手中剑,直接照做。在那个瞬间,朝他跑来的少女似乎褪去了平凡的外表,变成另一张更加让人熟悉的脸。 “噗嗤,噗嗤,噗嗤。” 在接连三根箭羽没入之前,原晴之终于抓住了元项明的手。 她攥住玲珑骰子,感受着熟悉的,独属于出戏的拉扯感。 “师哥,我们走!” 或许是因为已经尘埃落定的缘故,在最后一刻,她还有闲心,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少年坐在屋檐上,风卷积着火星吹起他的墨发,点亮了那张如同罂粟般旖丽的脸。 这张脸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展露的刹那,周遭的空气仿佛分裂出无数旋转的漩涡,攫取视线的同时,要那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不断扩大,扭曲,增加。如高不可攀的谪仙,又似诱人堕落的邪魔,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昳丽。 明明是世间最艳最昳丽的红,穿在他身上,反倒硬生生沦为陪衬,成了最下等。 身为入戏者,原晴之自然不会被魇住。可饶是这样,也不得不承认,即使褪去那无往不利,仅需一眼便要人忘我沉沦的魅惑能力,虞梦惊这幅皮相也是顶级中的顶级。 是她生平仅见的好看。 而现在,那张好看的脸再次露出错愕,旋即淹没在雾里。 第20章 第三折戏逐渐走到尾声, 戏台上却仍旧只能见到原晴之的身影,看不到元项明,正在戏台下等待的司天监众人不由得露出焦急的神色。 “真的能成功吗?” “看原小姐的神态, 感觉《邪祟》的剧情被更改了不少。” “那当然,入戏对入戏者本身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更别说还要展开营救。” “大家莫要心急。”见状, 晏孤尘低声宽慰:“原小姐不是早就说过吗, 戏一开场, 必须唱完。结果究竟如何, 此事能不能成, 还得等戏曲落幕,方能见分晓。” “唉,到底还是天生戏骨过于罕见,柳大宗师又早已故去多年……” “戏曲界人才凋零, 不复当年!” 虽说众人方才的猜想足够惊悚, 但程月华还是捧着《夜行记》原典不愿放下。 他合上了又翻开, 重复这个动作, 试图通过书页上出现的文字,来判断戏内的剧情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 “快看,好像有动静了!” 在他们说话时, 戏曲终于推进到最激烈的桥段, 所有演奏乐器一同加入, 婉转悲壮,为《邪祟》第三折戏里男女主相继殉情送上最凄凉的哀鸣。 一圈人屏住呼吸, 翘首以盼。 帷幕垂下的戏台上, 终于出现第二个人的身影。 明明人影是凭空出现,就像当初在司天监调出的监控里显示也是凭空消失不见。可奇怪的是, 这堪称玄幻的一幕却并不让看客们感到突兀。就好像从原晴之登台开始,元项明便已经参与其中,与她共同演绎这部《邪祟》。 而如今,戏曲落幕,两人便自然而然地出了戏。 “好!”戏台下,晏孤尘第一个抚掌,高声欢呼。 紧接着,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大声鼓掌,发出叫好。 “演得好啊!” “好,好!” “真是一出好戏!” “原小姐实在是太厉害了!” 戏曲谢幕,理应喝彩,这是看戏时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况且平心而论,即便这部戏从头到尾都是独角戏和无实物表演,也丝毫不影响其精彩程度,两名戏曲演员的入戏使得它无论是从视觉,听觉,都近乎顶级。 等鼓完掌后,守在一旁的医护人员们飞速冲上台去。 “没事,不用。” 终于结束了工作,原晴之一秒从武五的状态中脱离,顺手拔下了插在肩头上的箭。 正如同晏孤尘所说,戏内终究是虚假的。原本在戏内深深扎入皮肉的箭矢,出戏后立马变成普普通通的道具,轻轻松松就能拿下,提醒她不久前感受到的剧痛仅仅是幻觉。 奈何例行的检查还是要有,原晴之只能站在原地,一边等检查,一边揶揄。 “哟,满堂喝彩啊。看来是我演的不错,把大家都打动了?” 贾文宇立马道:“那当然啦!原小姐少说也有当年柳大宗师巅峰时七分风范,方才我家监正那可是看得目不转睛。” 晏孤尘:“咳咳,原小姐演得确实精彩。” “哎呀,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是很优秀啦,但毕竟是第一次入戏诶,总是有不足之处的。”话虽如此,原晴之的嘴角完全压不住,满脸写着“多夸点我爱听”。 众人也十分上道。 “原小姐您太谦虚了。” “我这种从不听戏也看得如痴如醉,如听仙乐耳暂明!” “就是,您可是当世唯一一位天生戏骨。不唱戏,当真是戏曲界的损失,今天可算给我们见识到了。” 第一次营救圆满落幕,大家脸上喜气洋洋,好听话一句一句往外冒。 当初找原晴之帮忙,实属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没想到这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举动,竟然真的能够带领司天监找到解决的办法,可不得高兴坏了。 笑闹了一会,原晴之忽然无意中回头。 瞥见还呆愣在原地的元项明,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师哥,师哥?” 元项明没有说话,他正在垂首凝视着自己的手心。 明明原晴之的手早在出戏之后就已经从上面抽走,但他还依旧维持着那个解开佩剑抬手去够的动作,像是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慢了大半拍。 身为青派大弟子,新晋后起名角,元项明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入戏”的含义。 ——那是所有戏曲演员毕生所追求的境界。 奈何普通角儿,至少也得将技巧磨炼到炉火纯青,将一部戏背得滚瓜烂熟,才能有入戏的可能。他年纪还轻,虽然成了角,可远远算不上老戏骨的程度,只能继续磨炼。 没想到,这次竟然会以这般阴差阳错的方式,被卷入《邪祟》戏内。 如果问元项明,入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应该会回答,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是《邪祟》里的师弘华,是那个注定要陪女主自刎殉情的男主,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在家族血仇和约定承诺中负重前行。偶尔也会感觉到些微违和感,但不多。 直到被原晴之强制带出戏,那个瞬间记忆破土而出,方才如梦初醒。 见元项明仍旧呆呆愣愣,原晴之心里闪过不好的猜测:“师哥,你不会还没出戏吧?” “啊?!难道元老师还没恢复现实的记忆?” “靠,天生戏骨的前辈手札里没写过还有这种情况啊!” “等等,元老师之前不是被扎了一刀吗!快给元老师检查一下。” 七嘴八舌打断了元项明的思考。 “啊……师妹。我没有受伤,早在回溯后就已经复原。” 他终于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我全部想起来了,让大家担心了。” “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 程月华这才松了口气,给了他胸口一拳:“你小子,忽然在戏台上失踪,可把老夫我吓得够呛。” 那可是青派最后一个传人啊!要真出了事,他百年后真是泉下无颜见老友。 “这件事也不能怪元老师,另外两位老师都中了招。” 贾文宇连忙出来背锅:“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司天监办事不利,没察觉《夜行记》和现实的融合是双向的。” “不管怎么说,元老师顺利回来,这会儿就别说什么丧气话了。” “没错没错,一部戏唱下来好几个小时。别说原小姐,外边演奏组的老师们也都累了,刚好咱提前点了庆功夜宵。劳烦诸位先等等哈,我这就差人送进来!” 看着大家凑到元项明身边,原晴之忍不住笑了:“后边还有两场戏呢,半场开香槟?”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可不是,今天不仅看到了天生戏骨的演绎,还顺利救出了元老师,必须庆祝!” 在这样欢腾的气氛下,大家纷纷动了起来,收拾道具,复原演出场地,腾出位置。 原晴之到后台去卸了个妆,换上便服出来发现古街戏台前边的空地已经摆上了好几张桌椅,上边不仅坐着司天监和演奏班子,就连刚刚换完班的警察也在凑热闹。 见她来,贾文宇立马给她奉上茶水。 “说起来,原小姐,第一次入戏体验如何?” “也就那样吧,没我想象中难。” 虽然重演第三折戏时,身体有些不适,再加上演戏期间中途各种烦躁糟心,好几次被吓到以及气到发抖。但只要一想到这趟不近搞定了三分之一的五千万,还在出戏前看到了《夜行记》大boss的真容,原晴之回头发现,其实还挺值。 “原小姐,可以和我们说一下入戏是种怎样的体验吗?” “对啊对啊,入戏就是直接进入戏里吗?” 贾文宇的话像是开启了一个话匣子,众人纷纷端着茶酒凑过来。 这里坐着的人,至少一半是戏曲界从业者,还有一大半对戏曲有兴趣,其中不乏晏孤尘这样的老戏迷,随便报戏名都能现场哼两句的那种。 原晴之也乐得和他们唠嗑:“对,可以把入戏理解为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 “那敢情好啊,岂不是就跟先前电视剧里播的穿越一样。” “嗯……还是有不一样的,穿越可以随便来,入戏可不能随便演。” “这样啊。说起来,原小姐见到虞梦惊了吗?” 入戏(作者:妄鸦) 第28节 一说到这个话题,不少吃夜宵的筷子都停了下来,大家纷纷露出具有求知欲的眼神。 没办法,只能怪虞梦惊过于出圈。就连没听过戏的人,也知道这么个经典角色,普及度过高,堪称戏曲顶流。 提到这个晦气的名字,原晴之的白眼差点没翻上天:“见到了见到了,确实好看,比电视上那些明星好看个百倍,就算没有魅惑能力,他要出道也能轻松成为世界第一,收割男女老少粉丝,书写娱乐圈历史。” “但是!这狗东西性格实在是太——烂了!!!你们简直不知道,那夜行记里对他的描述都算好的,说人嫌狗憎绝对轻了,和他站在一个屋檐下我真的哪哪都难受。” 她一条条细数虞梦惊的罪状:“喜欢挑事拱火,性格喜怒无常,一个不爽就用魅惑能力杀人,而且最离谱的是,被杀的人还一副荣幸的样子!呃,当然,他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自己也经常被杀。” 晏孤尘了然:“是在禁殿里的那段表演吧。” 因为只能看到原晴之,再加上无实物,所以台下观众只能猜个大概。 “对,就是那段。”原晴之喝了口茶:“不过说起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师哥入戏,导致蝴蝶翅膀的缘故,等我入戏后,《邪祟》的剧情已经改了不少。不仅虞梦惊提前出来,他的力量也大不如戏本里描述的那样,反而很弱,还是少年形态。” “少年形态……这个倒是不无可能。”晏孤尘思忖片刻:“戴茜老师和霍星岩老师入的是《夜行记》第一卷其他两部戏,前者《诡宅》后者《戏楼》,在这两部戏里,虞梦惊分别以青年形象和成熟男性形象示人。按照时间线推断,《邪祟》既然是第一卷排名靠前的戏,出现少年形态倒也无可厚非。” “啊?是这样吗?”没看过夜行记的原晴之一脸懵逼。 “没错,正如晏监正所说。”青城博物馆人员当场翻开原稿展示:“夜行记戏曲的顺序是一条从前往后的时间线。按照惯例,第一卷开篇应该会书写虞梦惊的过去,真身和诞生缘由,可惜开篇早已不知遗落到哪里,否则我们还能看到虞梦惊的幼年形态。” 原晴之没忍住,差点喷出嘴里的茶。 她抽出一旁的纸巾,语气忿忿:“挺好的,至少戏曲史上从此少了一个惹人讨厌的小孩。” 她这幅对虞梦惊避之如蛇蝎的模样要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 “原小姐怎么好像提到他都有点ptsd了!” “可以理解哈哈哈,毕竟虞梦惊在戏里真的搞了不少阴间操作。” “是啊,他的阴间操作可不少。不过说这些没意义,反正只是戏,谁要和纸片人较劲,那也太幼稚了吧。” “说起来,我记得监正很喜欢听《邪祟》。” “确实,我作证!只要是《邪祟》里的唱段,监正都能来两嗓子。” 一个司天监成员揶揄道:“难不成监正喜欢邪祟的女主?” “看不出来啊,监正竟然喜欢这种类型吗……” 晏孤尘轻咳一声,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只是单纯欣赏谢二小姐而已,我最喜欢的旦角还是伶娘。” 伶娘是《夜行记》里的一个比较特殊的角色。 因为她是人类,所以在这部以魑魅魍魉为主角的志怪戏集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分卷,只几个同时间线的章回里出场,扮演女主或女配。好在她人设出彩,虽然先天声带缺失,可戏舞却已臻化境,传说曾一舞引仙鹤而落,在戏迷中同样拥有不错的人气。 “可以啊,有眼光,我也喜欢伶娘这种实力派。” 原晴之满意地点头,顺手抓了把瓜子:“谢二小姐也确实很可爱,监正没粉错人。最后我出戏时想着来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就顺手捞了她和谢大小姐一把。” “那太好了,也算圆了我一桩心愿。” “……这个说法总给我一种穿到原著中改变了喜欢角色命运的既视感。” “诶原小姐,您还别说,最近热播的那部电视剧《穿越时空来爱你》好像就是这个题材的,在年轻人里相当火呢。” “贾文宇,你看起来也不大,难道不该划入年轻人的范畴里?” “我嘛,老社畜了,哪能算?” 灯光微暖,众人一边碰杯一边交谈,聊得热火朝天。 元项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并不加入,像是同这热闹于世隔绝。 倒不是因为其他人冷落他,而是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失踪入戏又骤然出戏的他需要独处的时间。并非所有人都同原晴之一样,入戏三秒钟进入状态,出戏三秒钟就能抽离。对于普通人而言,情绪反倒最难调理。 在一片欢腾的氛围中,元项明安静地喝茶。 不远处,少女侧脸笑魇如花,他瞥过一眼,心底满是恍惚。 第一次剧情逆转之前,刀捅进腰腹的痛楚;在戏内看到武五朝自己跑来时,浑身冒冷汗的后怕……在出戏后,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全部都是虚假的,可情绪却很难熄灭。 戏里情深似海,戏外转瞬成空。那些剧烈的情感一瞬间失去凭据,整个胸腔空空落落,恍若隔世。 喝着喝着,原晴之注意到这边:“师哥,怎么一个人在喝闷茶?快来吃点夜宵,你失踪几天,肯定早饿得不行了。” 元项明顿了顿,从思绪中抽离:“好。” “对了,你入戏后有没有情感残留?我看晏监正找来的入戏者留下的手札里有提到这样的例子,就是虽然出戏,但仍旧爱着戏里的角色,恋恋不忘以至于魔怔。” “……不会。” 因为,他有喜欢的人。 “哦哦。”原晴之也没追问,帮他伸手拿了双筷子。 看着师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元项明心里那些犹豫和尴尬忽然烟消云散,走到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还是再等等吧。他想。 两天后就是戏祭大典,青派苦心孤诣筹备了十几载的崛起,全部都是为了这天。 师父离世之后,振兴青派便成了他的执念。肩上背负的责任若是不能卸下,纠结这些儿女情长又有什么意义? 酒过三巡,程月华起身,走到一旁。 司天监抵达青城古街时已经入夜,等唱完戏后,时间自然而然来到凌晨。水面上悄然起雾,古街的灯开始依次熄灭,仅留几盏照明。愈发衬得天边弦月清冷,朦胧。 “这么多星星,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司天监还像古代一样,负责观星天象?” “不,这是天气预报说的。” 程月华:“……” 刚刚说了个冷笑话的晏孤尘耸耸肩,他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天气预报说两日后会有雨,还是暴雨。” 戏祭大典这样的大日子,一旦定下来,就不可能更改,就算下暴雨也得硬着头皮演。 但很显然,司天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原小姐说过,雨是现实和《夜行记》融合的媒介,许多异常事件的观测现场都伴随着雨,雨后,或者水里。” 晏孤尘抬手用火机点燃烟,深吸一口:“总而言之,结合这些,两日后的戏祭大典……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最重要的是,我刚才和元老师聊了几句,基本能够确定,《夜行记》第十卷空白页出现的文字记录的正是当下发生的事。可我们暂且不清楚,《入戏惊梦》这部戏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又想要达成什么,为什么原小姐会成为这部戏的主角。” 夜行记每卷的大主角几乎都是非人类,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前例,就连伶娘也不具备这种待遇。 程月华叹气:“这些你同晴丫头说了吗?” “暂且还没有。”晏孤尘叹气:“下午我们才联系上,一直忙到深夜,明后天还有两场硬仗要打。若是说了,我怕影响原小姐今晚歇息的心情。” “那就等明天再说吧。”程月华拍了拍他的肩:“司天监也该动起来了,好好再查查之前收录的异常现象。再去翻翻古籍,看看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先例。晴丫头一个人在前边冲锋陷阵,我们也得拿出点作用来。” “那是自然。” 此刻正在聊天的他两谁也没能想到,即便没有将事情对原晴之如实相告,她今晚的睡眠质量也相当堪忧。 吃完夜宵后,众人各自离开。 梨园距离青城古街有一段距离,开车得四十分钟。如今已是凌晨,原晴之不欲回去打扰林妈休息,便下塌到司天监在附近订的酒店。 唱戏实在很消耗人的精力,简单洗漱完毕后,她一头扑到床上,当场入睡。 一般人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不会做梦,可原晴之却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那个到处都燃烧着火焰的圣泉神宫。 只不过这一回,她以的第三视角,旁观了《邪祟》第三折戏最后一幕。 在紧张的倒计时中,世家贵女武五忽然挣脱了束缚。因为事先没能得到命令,那些心中已经被黑暗欲望遮蔽,尚未完全被控制的反叛军们直接松开了手中的箭矢。 可她却丝毫不停,哪怕发尾的束带被射断,散下的乌发中爆出一蓬蓬血花,也依旧坚定不移地朝着远处的师弘华伸手,杏眼如星。 “拉住我——” 后者竟也在最后关头弃了剑,抬手去够。 两人的身影一同倒在了烟尘里。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 直到死,他们的双手仍旧紧紧相握。 “……看来的确是一对真爱,真令人感动。” 红衣少年端坐在宫殿顶端,冷漠注视尸体上那双刺眼交叠的手。 “呸,晦气,难得大人大发慈悲,他们竟如此不识好歹。” “就是,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真奇怪。此起彼伏的骂声无法解答虞梦惊心底的困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武五在目睹他的全貌后,还能干出同师弘华殉情的事。要知道,哪怕是心中七面琉璃,无欲无求的圣人,在窥见他真容时,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因为武五有夜盲症!”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祭坛上,听见他的话,正低垂着头的谢霓云忽然大喊,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在这样的夜晚,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更看不清一张脸! 虞梦惊骤然顿在原地。 那夜的一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 禁殿下少女努力仰起头,声音里犹然带着困惑,被莫名其妙奚落后一脸疑惑,临走前毫无减缓反倒加速的步伐……蛛丝马迹,点点滴滴,却全部被他有意无意般忽视。 原先那些因为傲慢而无视的疑点被一点一点重新翻出,如同数千根细密的针,如同那碗无人在意兀自冷掉的饭。 虞梦惊红袍曳地,自言自语。 “啊……是这样啊。她并非被我蛊惑,而是出于本心。” 在那个被寂静与无边黑暗吞没的禁殿夜晚,他是仅仅不想看见再多出一个深度控制的木偶;还是单单不希望那唯一一双澄澈的,同这世间万千欲望格格不入的杏眼被污染? 她本该是最特殊的那个。是唯一不对他有所求,他唯一不想蛊惑的那个。 ——却如同流沙一般,渗于他的指缝。 刹那间,不知吞噬了多少尸体血肉也毫无反应的夜红神龛骤然放出万千光华。 其中一道重重禁锢的玄铁封印悄无声息地溶解,锻炼,消失不见。 少年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神色终终于于褪去先前的傲慢,那双如同琉璃般剔透美丽的眼眸深处显现出一种纯然的茫然。 入戏(作者:妄鸦) 第29节 “原来……” 声音很轻很轻,被吹散在烈火燃烧的风里。 …… 第二天,原晴之打着哈欠来到了青城古街。 “怎么看起来这么困?” “唉,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她一边伸懒腰,一边随手拿起杯豆浆:“剧情还怪狗血的。” “原小姐,原小姐!” 正在这时,贾文宇急匆匆从门口跑过来。 “怎么了?”原晴之叼着油条:“一大早就这么急匆匆的。” “出大事了,《夜行记》原典里记载着《邪祟》的章节内容变了!我们监正看了眼,直接说这恐怕完全变成了昨晚您入戏时的剧情,就连女主角都从谢书瑶变成武五了!” “哦这个……”原晴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啃两口后才意识到贾文宇刚刚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把戏给改了?!” “是啊。”贾文宇愁眉苦脸:“《邪祟》的结局变成了武五和师弘华一同殉情赴死,虞梦惊站在圣泉旁看着,莫名其妙解开了一道夜红神龛的封印……什么玩意啊,原著里封印明明是到结尾篇《戏楼》里,虞梦惊用持续一整卷的布局,硬生生拿龙脉气运地爆天冲震开的,这剧情变动幅度未免有些太大了。” 原晴之愣住了。 她在周围古籍保护员的大惊失色中一把拿过原典,飞快地翻到最后。 而《邪祟》全篇末尾最后一句,竟是同昨晚那个离奇梦境的结尾—— 少年孤零零站在圣泉前,以火烧苍茫大地万物为背景,面无表情的自语重合。 不偏不倚,一字不差。 【虞梦惊:原来,她从来不曾看见过】 第21章 天才蒙蒙亮, 青城古街的戏台前便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今早古籍保护员发现的异常如同一道惊天巨雷,震得人不知所措。特别是原晴之, 在发现《邪祟》变更后的剧情同她昨晚做的梦分毫不差后,刚起床时那点瞌睡已经全部跑掉,清醒到不能再清醒。 从昨晚开始, 接到上级指示, 将其事件危险等级再度提高后, 司天监便连轴转展开加班, 监内每个人忙到马不停蹄, 完全没时间合眼。 如今在场的人,几乎全是司天监特地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戏曲专家学者,奇门风水传人,能人异士, 历史学家。现在他们正围在一起, 你一言我一语, 讨论得不可开交。 “既然戏曲和现实融合是双向的, 那么《夜行记》原典剧情的改变,和最新出现的第十卷,其实都可以归类到现实反向影响戏曲的范畴里。” “我认为刘老说得对。戏曲出现在现实的异常事件已有数百例, 可现实影响戏曲的例子, 迄今为止不过名角入戏失踪这一件。通道既然是双向的, 那这类异常事件也应该增加才是。。” “不错。按照这个说法,原小姐会做那样的梦, 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 “问题是《夜行记》每一卷的剧情都十分紧凑, 如今《邪祟》剧情改变,说不定后续也会产生不可控的变化。” “您说的不无道理, 我们应当将原著戏本再仔细排查一遍。” …… 听着专家们的讨论,原晴之不断拧眉。 元项明注意到她的异常:“怎么了?” “没什么。”原晴之笑着摇摇头,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戏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在昨晚做完那个梦后,她心里莫名开始堵得慌,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虞梦惊孑然一身站在圣泉前的背影。 这种压抑的情绪,在看到《邪祟》变更后的原著戏本时,达到了顶峰。 “好在《邪祟》这部戏早在《夜行记》成书时就已经誊抄出去,为众人所熟知的永远是女主谢书瑶的版本,要不然我们还真不好交差……总不可能说古董它自己重写了吧!” 另一旁,贾文宇还在念念叨叨。 很显然,《夜行记》会自行书写和更改这回事,给他的世界观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要知道,司天监里可都是些以坚决不搞封建迷信为宗旨,劝阻他人切莫迷信的新青年。今天之后,又不知道有几人能够守住自己的观念。 然而这还没完。 讨论到一半,又有司天监成员急匆匆跑了过来,手中抱着块工作平板。 贾文宇咯噔一下:“老徐,怎么了?这么着急,该不会出事了吧?” “确实出事了,这是今早司天监最新收到的消息。” 同事一边叹气一边将平板推过来:“具体的还请诸位自己看吧。” 平板开着视频界面,看左下角的图标,竟是半个小时前的新闻。 主持人端坐在桌前,低头念新闻稿。 “下面是一条紧急插播新闻。” “今日上午八时许,某居民在青城郊外二十公里处左右的神木山上发现了一座未经发掘的遗址。通过初步勘测,考古成员确定,该遗址面积巨大,文物众多,同历朝各代都对不上号,疑似是未被史书记载的某个古国王朝。消息若是属实,将直接改写历史。” 在场其余专家学者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原晴之睁大了眼睛。 她仔细看着主持人身后的那些投影。虽然历经千年风霜,但通过那些玉石上雕刻的痕迹,石阶纹路的走向,也能模模糊糊辨认大概……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繁杂华丽,又带着些阴森诡异的装饰,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还是不久之前。 想到这点,原晴之猛地抬眸,对上了元项明的视线。 后者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凝重,朝她微不可查地颔首,显然是肯定。 于是原晴之转过头:“这是庆朝的遗址,不可能有错。” 从她口中得到这个答案后,一直密切关注这位入戏者的司天监成员终于从提心吊胆过渡到尘埃落定。 他们连连苦笑:“正如原小姐所看到的,或许是入戏加速了这个进程,距离戏祭大典的日子越近,异常事件也在逐步升级。而非我们先前观测到的那样,以水为媒介出现在现实,持续不了多久又消失的海市蜃楼。” “例如这处庆国遗址。司天监通过调取卫星图发现,在昨晚的《邪祟》演绎结束后,它便凭空出现在现实,成为真实存在的东西。现在网络上到处都是对新遗址的讨论和猜测,造成的舆论影响不计其数。” ——相当棘手。 直到这时,原晴之才终于意识到,先前司天监找她那会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若是任凭《夜行记》这么和现实融合下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除了戏里的那些人物,戏里虚构的王朝,背景,历史,文化……也将全面入侵现实。 特别是亲眼在戏内见识到虞梦惊仅凭一张脸,就能遍杀容华,蛊惑众生的情况下。很难想象那些魑魅魍魉来到现实世界后,将会造成怎样的动乱。 “继续这样,考古学界得疯了去。上头据说都开始准备紧急预案了。” “不过也不全是坏消息。”见原晴之沉默,司天监成员又连忙安慰道:“监正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遗址现场。虽然庆国遗址出现,但现场古迹大多风化,原先圣泉所在的位置也被土石掩埋,并未找到夜红神龛的踪迹。” “所以,我们由此推断,虞梦惊应当不会这么快来到现实……至于《邪祟》结尾那段新出现的,关于封印的内容,专家学者们已经成立专案讨论组,正在加紧研究。” “确实。”原晴之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以那个狗东西的脸和惯来张扬自恋的性格,若是真从戏里出来了,恐怕压根不需要司天监另行监测,自己就能闹出个大的。 接下来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太久。 聚在这里的都是各个领域的精英,很快就拿出了一份切实可行的方针。例如派出更加专业的考古队员,对庆国遗址进行保密封锁式针对性挖掘,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例如派遣一队化学家对《夜行记》原典进行各类深度检查,看看是不是有某种化学因素导致上面出现文本变化;例如给青城古街多增派人手,喊话停止各地戏曲演出,防止造成今早这样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事情焦急紧迫,刻不容缓。封印戏曲一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此事,恐怕还得再劳烦原小姐。” “不麻烦不麻烦。”原晴之摆摆手:“拿钱办事,天经地义的道理。” 昨天过后,距离戏祭大典仅剩两天。剩下还有两位名角被困在戏中,一天演一部救出一个人,时间安排得刚刚好。 “那么回到正题,剩下的两部戏分别是什么?” 很显然,贾文宇早早就准备好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从一旁司天监的车里报出一大摞资料,清了清嗓子:“接下来的两部戏,一部是《诡宅》另一部是《戏楼》。正如我们之前同您讲述的那样,这两部戏同样属于《夜行记》第一卷,都是虞梦惊的主场。” 原晴之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意思就是虞梦惊在这两部戏中的出场机会将远大于《邪祟》。 她心都死了。 “原小姐不必担心。昨天监正不是说过吗,这两部戏按照时间线顺序都在邪祟之后,《戏楼》更是第一卷戏的收尾篇。在这两篇里,虞梦惊将分别以青年形象和成男形象示人。”贾文宇安慰她:“人……啊不,妖都是会成长的,说不定在这两部戏里,他的性格会比肆意妄为的少年期好些。” 原晴之呵呵笑了:“如果你真和虞梦惊相处过,就会知道这些猜测完全不成立。他的狗是没有限度的,只可能更狗,没可能忽然从良。” 贾文宇:“嗯……” 贾文宇:“就毕竟是纸片人,没必要和他太计较?” “你说得对。”原晴之深沉地点头:“只要把这当成一份工作,再告知自己工作结束后就能拿到五千万,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 以金钱为动力,也不为失一个办法吧。 看着正仔细翻阅戏本的少女,贾文宇挠了挠头,转身去泡茶。 原晴之阅读的速度很快,不过短短十分钟,便粗略地将《诡宅》看完。 合上戏本,她抬头才发现元项明不知何时拉了张凳子,正安静地垂眸看她。 “怎么了,师哥?” “没事。。” 元项明摇了摇头,唇边掠过一丝笑:“我只是在想,师妹好像一下子成长了很多。” 因为有振兴青派的责任在身,他常年在各地排练巡演。前几年还好,这些年晋为名角后巡演量突增,应酬更是数不胜数,甚至每年过年都只能打个电话回来问候祝福。 从小到大,他们师兄妹相处最多的,反而是恩师尚未故去的小时候。可惜原晴之在那场变故中失忆,忘记了很多细节,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元项明还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化为一声叹气,回头就听见原晴之不大高兴的声音。 “师哥你什么意思,差不多两年没见面,我把你从戏里救出来后,你就只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元项明连忙辩解:“只是很久没见过师妹,有些感慨罢了。” 元项明其实并不比她大几岁,但因为职业缘故,早早出来打拼。所以在他眼里,原晴之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每天咋咋呼呼,上蹦下跳。直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入戏事件,才要他恍然惊觉,原来记忆中那个到处跑跑跳跳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肩负起责任,甚至扛起阻止戏曲和现实融合这样大旗的主力军。 “等这件事情过后,戏祭大典结束,我就可以闲下来。” 今天天气不错。他看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唇角忍不住弯起笑:“到时候就有时间把梨园好好重新修缮翻新一下,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那里玩……” “师哥。”见他思维持续发散,正在试图用五千万冲淡虞梦惊带给自己心理阴影面积的原晴之忍不住打断他。 要说畅想未来,原晴之明明才是想得最多的那个。对未来即将到手的五千万,哪部分拿来重建柳家,修缮青派梨园;哪部分拿来环球世界,游山玩水,她早就安排的明明白白。 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有动力。 入戏(作者:妄鸦) 第30节 “先别想了,快来给我解读一下,《诡宅》这段是个什么意思。” “啊?哦……好。” 第22章 师兄妹对《诡宅》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多久, 中途,原晴之接了个电话。 “喂,林妈?嗯嗯, 我还在青城古街。” “放心吧,一切顺利的很,林妈, 您就安心在梨园等着吧, 两天后我一定带着五千万回去!” 刚挂电话, 贾文宇就来催了。 伴随着戏曲和现实融合进一步加深, 距离戏祭大典肉眼可见时间越来越少, 各方组织严阵以待,连带着留给原晴之休息的时间也不多,以至于昨天刚从《邪祟》里出来,今天就要赶场子般开启《诡宅》的进程。 这倒不是主要, 主要是她收起戏本, 准备到后台化妆时, 发现元项明还跟着她, 说什么也要跟着她一起入戏。 原晴之无奈:“师哥,其他事情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身为天生戏骨, 她的确拥有可以带别人入戏的能力。就像电影拍摄, 好的有实力的演员可以带另一个稍差些的演员入戏一样。 “入戏的危险性实在太大了。我们在《邪祟》里也经历过你腹部被捅刀, 我被箭矢射中的情况。虽然只要出戏,伤口就会被判定为虚假, 但在入戏状态□□验到的疼痛感绝对是真实的, 一旦出了岔子……” 话还没说完,元项明便打断了她:“师妹, 当初师父离世前,曾经嘱咐过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危。” 原晴之:“……” 老实说,她其实有点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从小到大,每次她闹事,元项明都会在最后关头使出该杀手锏。上一回用它时,还是她初中叛逆期离家出走,比她只高一个脑袋的少年师哥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用这句话把她劝回了家。 但毕竟她失忆了,失忆人没人权。难过。 本来原晴之就在动摇,另一旁,贾文宇在思索过后,还来了个当场倒戈。 “原小姐不必如此悲观,您一个人入戏,我们的确放心不下,不如让元老师和您一起,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程月华:“是啊,晴丫头,你师哥和小贾说得没错,两个人入戏更保险。他好歹也是个名角,实力没得说,只要按着戏本演就行,不会有事的。” 被左右围攻的原晴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刚想开口,又听贾文宇道:“放心吧原小姐,司天监先前承诺的金额不会因此减少。” 原晴之沉默了。 “……行吧。” 可恶,这才刚认识两天吧,感觉完全被拿捏到了! 不过既然做了决定,她就不喜欢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开始叮嘱。 “师哥,你应该知道。入戏后,扮演角色不能有超出当前人设的情况,也不能说出和当下背景不符的事情,比如我们两个不能在戏内聊戏外的事,否则会直接出戏。” 上一回主动出戏重演要原晴之难受了好一阵,但后续检查又愣是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还是能避免尽量避免。 “好。”元项明点头。 他自知理亏,所以相当服从师妹的指挥:“我们要扮演什么角色?” 闻言,原晴之屈起手指,在梳妆台上缓慢敲动:“《诡宅》整体比较偏向封闭场景,既然这次双人入戏,我认为不妨大胆一点,选择机动性较强的主角配角进行扮演。” 当初之所以会选择武五这么一个没多少戏份的小角色,是因为《邪祟》这部戏难度太高,稍有不慎就得重来。《诡宅》虽然难度也不低,但再怎么说也比《邪祟》要好。 “可以,这部戏确实需要一些能主动推进剧情的角色,更好把控局势。” “不如直接扮演男主如何?”正在一旁听着的程月华忽然开口。 见众人都看过来,他缓缓说出自己的顾虑:“项明到底不是天生戏骨,如果选择和他性格差太多的角色,恐怕在入戏状态下无法完全掌控角色。《诡宅》的男主恰巧也是个沉默寡言,成熟稳重的性子,扮演他或许能更保险些。” 上来就是男主?原晴之下意识皱眉。她本来想让师哥挑战一下男配角色。但在联想到《诡宅》男主薛学文在戏中的剧情后,她又开始思考此事可行程度。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贾文宇补完了她没说的那句话:“戴茜老师在这部戏里扮演的正好是女主,男主身份天然就能获得戴老师的信任。” “那这样的话,我不如扮演女配吧。虽然做了不少坏事,这部戏的女配倒是个可怜人,到时候还能给师哥打打配合,尽量把剧情控制在我们能够掌控的范围之内。” “老夫也认为此事可行。”程月华赞同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上次《邪祟》对剧情的改变幅度太大了。学者们认为,若是任凭这样下去,会加剧现实和戏曲的融合不说,还会带来更多不确定性。所以在这部戏里,恐怕得劳烦晴丫头和项明你们二人,尽量遵守戏本剧情,莫要做出偏离人物线的事。” “没错。” 贾文宇接上他的话:“司天监一直没有探查出虞梦惊为什么要入侵现实的原因。” 从主流想法来看,诸位能人异士们都认为,《夜行记》不可能忽然和现实融合,这其中肯定有一个导火索作为原因。很显然,整部《夜行记》内,唯一有能力做到这事的,除了虞梦惊以外,别无他人。 所以,研究他的动机变得至关重要,是目前讨论的焦点。 “放心吧,小意思。”原晴之立马保证:“我避开他还来不及呢,谁会凑上去啊!” 差不多决定下来后,道具组便去准备服装了。 昨天因为过于急切的缘故,抵达青城古街都已经是后半夜,开场唱戏稍显匆忙。经过的一夜的准备和酝酿后,今天明显准备充分不少,后台围满了人。一声令下,人头攒动。 到处都是匆忙的脚步声。 “快快快,去把《诡宅》女配的衣服拿出来。” “化妆箱呢?赶紧把新道具拆封。” 《诡宅》的女配在剧情还未揭露身份的情况下,一直都是宅子里的丫鬟。 原晴之在服装师的帮助下穿好这身上蓝下白的复古长裙,系上布鞋表面的束带,回头便看见一旁摆放的军刀,吹了个口哨:“可以啊,师哥两次扮演的都是自己的武生本职。” “可惜没什么用,两部戏都没什么打斗场景。” 元项明拿起来顺手挽了个刀花试手感,摇了摇头。 他扮演的《诡宅》男主就职于警署,需要穿警服佩刀。再加上性格加成,莫名其妙和《邪祟》的殿前都指挥使有那么一丢丢相似。 “这是老式折叠军刀,需要拉开这里才能打开。” 道具师手把手指点他:“当然,现在在这里是拉不开的,这就是把道具。” “明白。”元项明大概弄清楚用法后点头。 等入戏后,道具会自动补全设定,变成真正的军刀。 就如同他的脸一样,也会变成戏中那个男主“薛学文”的脸,而非“元项明”的脸。 看着师哥把刀装好,原晴之揉了揉脸:“还真神奇啊,上部戏还是封建王朝,这部戏就跳到五百年后了,也不知道改变大不大……” “《邪祟》里面的庆国描绘的本来就是王朝末年。” 在一旁同样被按着做造型的元项明安静接话:“师弘华虽然死了,但庆国的覆灭已成定局。接下来百年,注定战火纷飞。” 《夜行记》里有一条和现实截然不同的历史发展线。 《诡宅》的背景在《邪祟》五百年后。这个时间点,庆国早就成了过去,结束神权的封建统治,时代的车轮继续轰轰烈烈朝前推进发展,进入另一个时代。 简单弄完脸上后,化妆师开始给她辫麻花辫。据说这是戏里那个时代的潮流。 其实原晴之原生脸长相偏古典,头发也是不常打理的黑长直,虽然贾文宇天天吐槽她像一条饱经风吹日晒的腌制咸鱼,但事实上只要不讲话,单看她的脸,还是很有迷惑性。 原晴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师哥。你得自己带一个唤醒道具,不然第三部戏结束还得来找我一起出戏。万一出现什么突发变故,不好收场。” 入戏需要天生戏骨带领,出戏不用,只要有唤醒道具且清楚知晓自己身在戏里,就能自由离开。 当初元项明入戏,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有唤醒道具,所以在《邪祟》的结尾,原晴之必须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抓着玲珑骰子强行带他出戏。但现在不同,自我意识清醒下入戏相当于有准备的仗,多一个人带唤醒道具,就是多一份保障。 “好。”元项明想了想,指着地上另一个道具箱:“不如就这个吧。” 原晴之看他拿起《邪祟》剧组里的师家玉佩道具,犹豫片刻:“这个也行,反正戏内人看不到我们的唤醒道具,但记得一定随身保管好,别弄丢了。” “对了,有事没事不要捏唤醒道具太久,容易出戏。” 接下来便没再聊天了。昨晚原晴之睡得就不好,如今刚好趁着时间补觉。 就在这时,刚才趁着化妆离开后台的程月华又走了回来,脸上表情相当庆幸。 靠在旁边等待的贾文宇压低声音:“怎么了,程老?” “我们仔细比对过,《邪祟》篇的改变,并没有影响到第一卷后面的剧情。” “这是好事啊。” 《夜行记》每卷剧情都是一条连贯的线,每一篇背景故事各有不同,唯一具有共同点的,便是每篇必定会出现或者提及到的本卷主角。 不管是《邪祟》还是《诡宅》和《戏楼》,都是第一卷里的经典篇目。但第一卷并不仅仅只有这几篇戏。在这五百年间,《邪祟》之后,虞梦惊相关的章回还有过几篇,分别是《古祭》《神龛》《荒园古迹》等。 因为戏曲本身之间有联系,所以专家们担心《邪祟》的改变影响后文无可厚非。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有一些剧情还是产生了细微的改变。”程月华道:“在《荒园古迹》篇第三折戏最后一幕里,再次复苏的虞梦惊提到了武五。但我们也不确定提到的是不是她,因为虞梦惊只是用了代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干了什么?”贾文宇面露惊愕。 “他站在尸山血海里,把那些妄想成为他巫女的人全部杀了,说……他只有一个巫女。” 第23章 “戏曲《诡宅》开场——”拖长的吆喝声逐渐远去。 或许是昨晚那个梦残留的情绪缘故, 这回入戏,原晴之的心情并没有第一回入戏那般轻松雀跃,反倒有些心事重重。 好在对她来说, 入戏并非难事,即使再带一个人也同理。 “起床了起床了!” 在一片掀开被褥的声音里,原晴之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 松开缠绕在手腕上的玲珑骰子, 慢吞吞从床上坐起。 等坐起来后, 她才意识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 连忙摸索着拿起摆在床头的眼镜戴上。 和戏本描述的一样, 《诡宅》的女配拥有高度近视,所幸戏内这个背景中已经研究出普通镜片,虽然和现代的光学镜片远不能比,不仅打磨粗糙还厚重, 但好歹能用。 虚掩着的门外, 佝偻着背的老管家正提着三角铁砰砰敲动, 声音嘶哑:“今个儿是何家小姐来府上的日子, 晚上还要举办夜宴,你们若是准备不够充分,丢了薛家的颜面, 小心二少爷拿你们问罪!” 旁边的小丫鬟压低声音:“二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你说对吧, 雷柔?” 因为刚入戏的缘故,听见这个名字, 原晴之还愣了一下, 这才点头。 得到想要的答案,丫鬟们满意了, 纷纷起身开始洗漱。 入戏(作者:妄鸦) 第31节 其中一个端盆走过去时,随口问道:“说起来,柔儿,你以前不是二少的伴读吗,二少最喜欢你了今天那位何小姐是什么来头啊?” “对啊,该不会是未来的二少奶奶吧?!” 闻言,另一个的丫鬟连忙捂住这人的嘴:“喂,别乱说。” 原晴之笑笑。 虽然笑着,但愣是谁都能看出她的勉强:“何家以前就和薛家有婚约,虽然何家现在没落,但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具体是哪位少爷,我就不清楚了,应当是大少吧?” “可大少不是已经叛出薛家了吗?” “族谱上还有大少的名字,何薛联姻是主母在世时就订下的婚约,总不可能不遵守。” 听着她们的叽叽喳喳,原晴之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将冷水巾覆在脸上。 和《邪祟》胆小,趋炎附势的狗腿子武五截然不同;她这回扮演的《诡宅》女配,是一位性格怯懦实则胆大,单纯执拗的少女。 ——也恰恰是这种单纯,容易变成被人利用的刀刃。 穿好丫鬟服后,原晴之跟在老管家背后,从仆从房里出来。 一路穿过无数潮湿阴森的走廊,从蜿蜒的楼梯走下,终于来到这处宅子的大堂。 入目是一处宽袤的大厅,深棕色的双向木质楼梯从一楼延升到二楼,布满灰尘的枝形吊灯从高高的房屋穹顶悬挂而下,上边缀满琳琅满目的水晶吊坠,闪得人眼花缭乱。 明明是白天,周围的窗户却牢牢锁死,由厚重的窗帘挡住,见不到半点阳光。再加上光源稀少,导致整栋府邸都环绕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你们今天的任务是把这里打扫一遍,然后装饰打扮好,准备晚上的夜宴。” 管家拍拍手,指挥着丫鬟们去提旁边装满水的桶和扫帚:“先清扫地板,然后拆下椅套桌套,把扶手抹干净,摆上鲜花。” 原晴之跟在众人背后,随大流跟着拿起一根鸡毛掸子,然后随便找了个角落。 感谢社畜生活和上一次入戏累积的足够经验,至少在摸鱼一道上,她堪称经验丰富。 “把这张桌子往左边挪。” “那个花瓶拿过来。” “不准拉开窗帘!怎么连宅里的规矩都忘了?拉下去,杖责!” 听到背后响起不断的求饶声,原晴之默默将手从窗帘上放下。 她能感觉老管家那道阴狠歹毒的视线从她身上划过,但却没点出她刚才的举动,反而把另一名同样做出这样举动的丫鬟给罚了下去。 开头就是反派阵营的,这大概是扮演女配的唯一好处了。 就这样,丫鬟仆从们热火朝天干了不知道多久,走廊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门童急匆匆走进来:“何小姐来了!” 一时间,仆从们赶紧分两边站好。 不多时,便看到一位穿着白色蕾丝洋装长裙的少女挽着一位身穿警服的青年穿过走廊进门。两人皆是样貌出众,谁看了都得说一声郎才女貌。 “大少爷,何小姐。”以老管家为首,下人们齐齐鞠躬,场面相当壮观。 “什么,你——” 很显然,洋装少女并未想到身边这位意外对她英雄救美的警官竟然会是这栋古宅的主人之一,当即惊地松开了手,脸上浮现出一层明显的红晕。 原晴之:“……” 看这位成名已久前辈的沉浸程度,和上部戏的元项明状态差不多啊。 要是放到上一部戏,原晴之恐怕都开始吃瓜了,还会在心里对比一下男女主外貌和戏本原著描写有何相似之处,再欣赏一下俊男美女颜值什么的。 但这回她还真没法作壁上观,安心看戏。毕竟面前的《诡宅》的男女主,一个是和她一同入戏的师哥元项明,另一位则是她本轮需要拯救的素未谋面的名角戴茜。 “嗯。” 元项明颔首,将手中的黑伞递给一旁的管家,视线不着痕迹地上挪。 原晴之敏锐地注意到他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对戏曲演员来说,用细微的动作或神态给熟悉的人传递信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再加上他们在入戏前曾经约定过,如果有意外情况出现,会用这种方式来暗示表达。 不是,可这才刚入戏呢,师哥怎么就遇到问题了?原晴之心底纳闷。 难不成是刚才这段剧情的缘故?毕竟戏本并不会详细从每位角色的角度进行描写,开场通常固定在主角身上。她此次扮演的是女配,因为身处场景的不同,注定错过第一场男女主见面的戏份,不清楚前边的剧情有没有出现偏差。 “大少爷很久没回来过了,若是主母还在,想必会很欣慰。”老管家连连赔笑:“这位便是何小姐吧?请您稍等,二少爷正在书房处理一些公务,可能还要片刻。” 话音刚落,老宅深处便传来动静。 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缓慢地从那里走了出来,他面容有一半被火燎伤,留下丑陋的疤痕,从肢体动作来看,不难看出他还有跛脚的毛病。 “二少爷!” 实在是上部戏被半路杀出的虞梦惊搞怕了,在这部戏里,原晴之打定主意要遵守剧情。当即便如同戏本里写的那样迎上去,十分自然地抬手搀扶。 薛无雁抬了抬手:“不必。” 他径直看向元项明,扯了扯嘴角:“大哥,离家三年,你终于回来了。” 薛宅内部本就昏暗,又用窗帘遮住所有光线,白天也不分昼夜地点燃煤油灯照明。薛无雁这一抬头,登时将自己颇有残缺的容貌暴露在灯下,更显丑陋。 戴茜当场倒抽一口冷气。 在这片安静的环境,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地大。虽然在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放下捂住嘴的手,一副不小心做错事的模样。 但很显然,羞辱的效果已经达成。 从原晴之的角度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薛无雁手臂间瞬间收拢,昭示着森寒怒火。 然而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您便是何白露小姐吧?” “是的,薛二少爷。”戴茜不好意思地开口:“方才实在抱歉……” “行了,别说了!” 说完这句话后,薛无雁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于是又主动和缓了语气:“我的意思是说,何小姐您是薛宅的客人,我们两家世交多年,三天夜宴结束后,还将成为喜结连理的亲家,您实在无需如此客气。” “是啊。”老管家连忙出来打圆场:“二少爷从小命途多舛,但待人和善,为人正直,薛府势必会好好招待您。” 戴茜:“啊……这样的吗,好、好的。” 一个二少爷,一个老管家,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何家小姐绕得团团转。 原晴之刚这么想完,就意识到身处反派阵营的自己姑且也算个捧哏。 “对了。”气氛肉眼可见融洽后,薛无雁状似无意道:“当年母亲订下婚约时,并未具体指明婚约对象。” “是的!”戴茜飞快地瞥了眼元项明,颇有些紧张地抓住手提包:“我会在明天晚上之前选出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还请多多担待。” 虽然话是这么讲,但她更倾向谁,已经一目了然。毕竟《诡宅》这部戏的男女主是相当俗套的一见钟情,早在英雄救美那会,女主就芳心暗许。 “那接下来两天,请好好享受夜宴吧。柔儿,劳烦你带何小姐去她的房间。” 薛无雁唇角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讥讽弧度,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转而看向元项明。 “至于大哥——”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我这次并非为了夜宴而来。” 元项明垂眸,脱下了手套,淡淡地开口:“前段时间在老宅附近出现多起失踪案,这桩案子已于昨日正式移交到了我手上。为了更好的调查,夜宴结束前我会住在老宅。” “等等,大少,这桩联姻可是主母在世时定下的。”守在一旁的账房连忙道:“按照规矩,何小姐若是选择了您,您也该留下来成亲才行!” 这句话登时要戴茜停住脚步,眼中出现希望的神采。 然而元项明扮演的薛学文却什么也没说,他冷着一张脸,显然对这栋腐朽的老宅失去兴趣,将警服外套搭在臂弯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上二楼。 反倒是原晴之如遭雷劈。 她站在戴茜身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等等,师哥挂在手腕上的出戏道具哪去了?! 第24章 因为提前知晓师哥有消息要传递, 原晴之多了两分留意。 她刚被薛无雁安排了任务,没法做得太过明目张胆,只能用眼角余光打量。好在她戴的眼镜足够厚, 可以隔绝大部分视线。 所以在看见元项明手腕空无一物时,她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等等,师家玉佩呢?! 原晴之记得很清楚, 入戏前, 她千叮万嘱让元项明好好保管这玩意。可这才刚入戏多久, 怎么师哥就把自己的唤醒道具给整没了? “柔儿, 还愣在原地干什么?” 听见薛无雁略感不虞的话, 原晴之在心里暗道不好。 《诡宅》的二少是位阴险卑鄙的小人,看上去对下人宽和温润,实则自卑扭曲,阴暗爬行, 对自己毁了容的外貌极度在意, 嫉妒所有比他长得好看的人, 例如大少。若是有人敢触到他这点逆鳞, 势必不得好死。 除此之外,他还心狠手辣,相当多疑。 原晴之扮演的单箭头舔狗女配是他的伴读, 从小跟在他身边, 为他做了不知道多少坏事。结果就这样, 他还能时不时疑神疑鬼。 “抱歉,二少爷, 我这就去。” 原晴之连忙抬手, 拿起一盏煤油灯:“何小姐,请随我来。” 她带领着戴茜, 顺着老式楼梯往上走。 古宅的楼梯很长,每踩下去一步,都能激起一阵潮湿木板的嘎吱声,再配合着煤油灯光线拉长扶手的倒影,硬生生将周围氛围整成了恐怖片。 刚上楼那会,戴茜还有心思好奇地张望四周。 走了一楼后,她便默默离身后几位帮忙提行李的薛家仆从近了些。 等来到三楼,望着一片漆黑的走廊,戴茜终于还是没忍住。 “现在是白天,为什么宅子里还这么暗呀?” “这是薛宅百年来的规矩,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只是根据主人家吩咐的意思照做。” 举着煤油灯一路走到尽头,原晴之推开房门:“何小姐,您的房间到了。听说您要来,二少爷已经吩咐我们提前打扫过。如果对枕头和被子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更换。” 入戏(作者:妄鸦) 第32节 看着下人们来来往往将箱子放入屋内,她状似不经意道。 “当然,等夜宴结束成亲,您嫁入府内,就能换去主卧了。” 果不其然,听见这话后,戴茜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纠结。 她挣扎了一会,决定主动出击:“刚刚听二少爷叫你柔儿……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当然可以,何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对这位戴着厚眼镜,看起来十分呆板的少女素未谋面,可戴茜就是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好像她们是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姐妹。这种奇异的熟悉感,同不久前遇见的薛家大少一模一样,让人不知不觉放下心防。 “柔儿,薛宅是只有两位少爷吗?” “是的。” “那为什么刚才二少说大少爷三年没回过家呀?是脱离了家族吗?” 听着戴茜笨拙的试探,原晴之开始沉默。 上部《邪祟》是女主聪明,女配傻白甜,这回《诡宅》就来了个颠倒是吧! 薛宅里藏着不少二少的眼线,她当然不可能直说,只能道。 “大少爷并未脱离家族。”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戴茜松了口气。 离开时,原晴之将门掩好,在心底叹气。 现在就算是路过条狗,都能看出何小姐暗恋大少爷。但问题是薛家主母在世时曾说过,只有娶了何家小姐的少爷才能继承家产。所以二少不可能放弃,只会来阴的。 《诡宅》写的就是这几个家伙的爱恨情仇。 “不过,这些就不是我需要担心的问题啦。” 第二部戏的她已经不是第一部戏那个需要单打独斗,孤立无援的小可怜了。 她现在可是有队友的人! 这回入戏前,她和元项明约好分工合作。 身为男主,元项明肯定比她更容易更适合接近扮演女主的戴茜。再加上他两都是名角,戴茜还是元项明的前辈,这些年没少合作过,中间不乏提点。总之,不管是试探戴茜到底还记得多少,还是想办法唤醒对方,两项艰巨任务都适合交给师哥。 而原晴之自己,就只需要应付好二少这边,关键时刻打打助攻就行。 当然,她最重要的压力并不来源于二少,而是某个她不太想提名字的狗东西。 不过在这之前,还得想办法和师哥再接一次头,弄清楚玉佩的去向才行。 “雷柔。”刚关上门,就有下仆来找通信:“二少爷找你。” 反派阵营的剧情终于来了。 原晴之立马收敛脸上表情,提起煤油灯,一路朝下。 越往下走,光线越暗,周围潮湿阴腐的气味越重。这里过于寂静,走路时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和上层整理清扫的些微嘈杂。 在《诡宅》的戏本的设定中,薛家是个大家族,具体时间不可考,但在庆国覆灭前就已经存在。他们的地下室则是整栋古宅的根本,内里保存着祖宅损坏的宗祠。 ——以及一座不知从何时起,就静默在这里的庞然大物。 穿过幽深的走廊,地下室四周倒映着幽幽蓝光。 一汪圣泉以与周围晦暗格格不入的姿态,安静流淌。无数蓝色光点在泉下无序漂浮,梦幻又美丽,拥簇着中间深红色的神龛。 时代变迁似乎并未在这座神龛上留下什么痕迹,明明《邪祟》和《诡宅》的中间还经历了三四部戏曲,但它仍旧如此艳丽,诡诞。除了八角方位绞着的铁链少了一根以外,木梁的颜色甚至还在岁月中更盛了几分,愈发黏稠淌血,漩涡般攫取人的视线。 原晴之还记得,《邪祟》里老巫祝介绍夜红神龛时特地说过,不管是谁,只要长时间凝视这座独属于他们庆神的邪异建筑,都会生起顶礼膜拜的冲动。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刚刚还在众人面前死装的二少现在正跪在地上点香。褪去在外人面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后,他脸上的表情阴沉不堪。 在他身后,老管家将最后一个人踢下圣泉。 和当初被巫祝们推下去的祭品一样,光点们飞速吞噬了血肉,蚕食森森白骨。 “二少爷,大少爷忽然回府,是不是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作?” 薛无雁冷笑:“那不重要,只要今天祭祀的结果能够顺利,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也是。就是还得想办法拿下何小姐。” “那个臭丫头……反正明的不行就来阴的,薛家家主之位只可能是我。” 这两人都没有要搭理原晴之的意思,后者也乐得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行了,不说了,开始吧。” 准备得差不多后,薛无雁一锤定音。 他恭恭敬敬将三根香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上下虚空,无所不在,庆国正神,万众朝礼……” 伴随着唱诵,周围的空气陡然变得黏腻起来。 明明地下室四处封死,阴冷的风却还是凭空生起,将铺展在地上的那些黄纸一张张卷到空中,呼啸乱舞。 “宗祠石板上写的竟然是真的!” 见状,薛无雁脸上展露出狂喜,后知后觉提醒他们:“快,快闭眼!” 讲道理,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讲,再晚点都能让虞梦惊达成初见杀,准备吃席了。 原晴之在心里吐槽,顺势抬起手挡在脸前,看似闭眼,实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幕。 在上一回《邪祟》时,虞梦惊瞒天过海降神在了司祭身上,骗过了所有人,她自然没法看到祭祀的过程。可在诡宅里,降神仪式是戏曲第一折戏的剧情内容,高低也算个名场面。戏曲爱好者绝对不会错过。 “滴答。” 在飞扬燃烧的黄纸中,圣池的颜色变了。 澄澈透亮的蓝里忽然出现一点格格不入的红。 紧接着,那点红不断扩大,直到将圣泉整个染成血池。终于,血池表面开始泛起一圈圈涟漪,冒出泡泡。 苍白的赤足从水中探出,踩到冰冷的地面,万年不变的红衣边沿浸染了血色,晕开一地。雾气摇曳中,人影依稀浮现。 不知道为什么,原晴之无端联想到了美人出浴的场景。 虽然她出戏后拉着大家疯狂吐槽狗东西的烂性格,但别的不说,虞梦惊这张脸还是很能打的。 什么都能骂,唯独这个没法黑。 特别是过了五百年,褪去当初少年的青涩后,他看起来不仅又长高了,像一节度过漫长生长期后终于抽枝发芽的柳枝。连带着脸庞的棱角也变得锋利成熟起来,要那种本就极具侵略性的美貌愈发无所遁形,动魄惊心。 可惜这如罂粟般蛊人堕落的美丽只绽放了一瞬,便被中途掐断。 “天地自然,伏魔降妖,封印道法——” 感受着池水淅淅沥沥的落下声,薛无雁脑门上淌下的汗越来越多,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所幸,在虞梦惊即将迈出血池的最后一刻,他还是遵照祖先传下来的秘法,双手结印,成功施展出了这道束缚。 刹那间,空中飘散的符纸全部碎裂,变成纷纷扬扬的纸屑。上边用朱砂描绘的符文扭曲蠕动着,蓦然飞到虞梦惊面前,缠绕到了他的眼上。 “哈?” 平心而论,虞梦惊的脸是很适合做出任何表情的,哪怕是被覆了封印纸片也一样好看。 但即便这样,仍旧不妨碍原晴之差点被他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整笑场。要不是得益于天生戏骨,恐怕她能当场出戏。 虽然视线被阻拦,却并不影响他视物。 青年掀了掀眼皮,扫过面前的祭祀现场。 在场三个人,除了站在最角落那个紧紧捂着脸的不起眼少女以外,其他两个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到他身上。他们的皮囊散发着难闻的欲望和污浊贪婪,如出一辙的丑陋。 令人作呕。 “我还以为这次能唤醒我的是谁,原来是你们啊,难怪远远地就能闻到血脉里怎么藏也藏不住的臭味。五百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庆、庆神大人!”薛无雁语无伦次:“抱歉,祖先有事先说明,凡人不得擅自窥探神的容颜,小辈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是不是出此下策,说者和听者心知肚明。 “既然用了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这些虚伪的假话就不必多说了。” 再次苏醒就看到这种货色,虞梦惊意兴阑珊:“惊扰我的沉眠,总该付出代价,你那些早就化成灰了的祖先不会连这都没告诉你吧,丑八怪?” “当然!”说到这,薛无雁一下子精神了,连被戳中外貌痛脚都没太生气。 他拜伏在地,砰砰磕头:“庆神阁下!小辈斗胆,想恳请您成为薛家的保家氏神。” “只需等候三日。待三日夜宴过后,便能举办祭祀,请您务必赏脸。” 第25章 最后, 也不知道薛无雁哪句话打动了虞梦惊,后者漫不经心地审视了他片刻后哦,忽然眯起眼睛, 不无所以地点了点头。 “三天之后?行啊。” 听到这话,原晴之直接dna动了。 以她对虞梦惊的了解,这狗东西估计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想着搞事看戏。 奈何二少从未被这家伙荼毒过, 不知道《夜行记》大boss这个称号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要是能采访一下第一卷其他戏里被坑到尸骨无存的前辈, 估计就不会笑的这么开心了。 于是薛无雁大喜过望:“柔儿, 快带庆神大人去顶楼老爷的主卧!” 顶楼是薛宅唯一的大主卧。按照惯例,得迎娶何家小姐,继承家族的少爷才有资格入住,就连薛无雁现在都只能住在四楼。眼下他愿意将那里让出来, 的确下了血本。 说完, 他还不忘朝着虞梦惊解释:“大人, 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女, 平日您在宅子里只要有任何需要,直接吩咐她就行。” 原晴之适时踏出两步,缩着脖子, 畏畏缩缩地开口:“大人。” 很显然, 在精湛演技和反派阵营站队的双重buff下, 虞梦惊对她压根提不起丝毫兴趣。 青年甚至没用那双缠着封印符咒的眼睛正眼看她,径直迈出了血池的范围。 殷红的袍角扫过地面, 划开一道道湿痕。伴随着他的脚步, 圣泉池水不断蒸腾,重新化作雾气, 消弭于无形。刚刚还在冒泡泛涟漪的圣泉水也仿佛被人倒入洗涤剂那般,变浅变淡,恢复了当初的古井无波,澄澈碧蓝,如梦似幻的模样。 入戏(作者:妄鸦) 第33节 “这两天宅内晚上会举办夜宴,大人刚刚苏醒,恐怕会叨扰到您……” 望着虞梦惊远去的背影,薛无雁看向原晴之:“柔儿,待会把大人送去卧室,为大人准备好新的衣物后,来书房找我一趟。” “我知道了,二少。” 虞梦惊走动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从地下室离开。原晴之扶着厚眼镜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面前的步伐:“大人,请您稍等一下。” 前者置若罔闻,反倒是走到一楼狭间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大厅内,下仆们正忙活得热火朝天,在四周摆上刚刚运送来的,犹然沾染着露水的鲜花,为晚上的夜宴做准备。 刚刚还在专心铺桌布的王美无意间抬眸,整个人便定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前边。 “阿美,阿美?” 一旁和她一起干活的丫鬟喊了几声都没反应,回头看见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只能伸手去推:“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忽然就站着不动了,快来干活!” “啊?哦,不好意思。”被这么一撞,王美才回过神来。 她低头拿起桌布,又忍不住再次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向那个昏暗的楼梯间。 可惜的是,即便她再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穿透黑暗窥见内里,那里却早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个一闪而没的颀长美丽的身影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幻觉。 跟在虞梦惊背后的原晴之再次目睹他是如何不费一兵一卒,轻松攫获他人目光。 事实证明,在这种极致昳丽的容貌下,往眼睛上缠一圈封印纸条根本用处不大。虽然没法像全盛期那样“看到他的容貌就完全爱上他”,但想批量制造出一群圣泉神宫那样的降智战士还是绰绰有余。 原晴之在心里吐着槽,冷不丁听见他的声音从高处扫下:“带路。” 再抬头,红袍翻滚转落,青年已经离开原地。 原晴之:? 她只能上前:“大人,请随我来。” 不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带路的时候,原晴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那叫一个地动山摇。 按照原剧情,虞梦惊刚刚应该直接从楼梯间走出去,大大方方展示自己魅力,然后引起众人骚乱才是。怎么他不仅没出去,还一副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这忽如其来的剧情偏离,要原晴之忍不住回忆起上一部戏时被忽然冒出来的虞梦惊支配的恐惧。再想起入戏前,程月华和贾文宇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和师哥尽量遵守原著人物的命运,不要改变剧情……结果——这谁能想到啊! 她是老老实实走剧情,结果纸片人又开始不受控制了。她总不能把虞梦惊打一顿让他就按着这个剧情走吧,管天管地还能管到纸片人身上?就离谱。 薛宅很高,一口气爬到顶楼后,原晴之累得撑住扶手喘气。 “大人,这里便是主卧……”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光里看到一抹红色掠过。 擦肩而过的刹那,原晴之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砰!”紧接着是重重地关门声,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被这毫不留情的力道震落。 碰了一鼻子灰的原晴之:“……” 她深吸一口气。 不是,雷柔的体力不好怪我咯! 在戏本设置里,女配虽然身份是丫鬟,可她同时还是薛二少的伴读和贴身侍女,所以在下人里拥有超然地位,平时又有老管家照顾,几乎没做过什么累活,体力可想而知。 要是换成现实,她可是提两桶水也能健步如飞的类型!谁想到戏内就成了弱鸡。 原晴之想了想,还是抬高声音:“大人,我去给您拿干净的新衣服,请您在房间内稍等片刻,待会我会敲门送过来。” 说完,也不管虞梦惊听没听见,她掉头就走,眼里满是沉思。 因为时间太过急促,专家学者的讨论原晴之几乎没怎么听。只知道《邪祟》篇过后,虞梦惊无力面对数十万疯狂的起义军,再次惨遭分尸,被封印回夜红神龛中。 奈何他这个人心机深的很,在沉睡之前早已留下后手。 果不其然。五十年后,当初留的后手起了作用,一群妄想复国的庆国人再次来到荒废的圣泉神宫,于是开启了继《邪祟》之后的《古祭》故事。 从时间线来看,《诡宅》的前面一部是《荒园古迹》。 也不知道这家伙在上一次苏醒的荒园古迹里遭遇了什么,从在地下室被召唤出来开始,整个人看起来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原晴之以前读大学时,宿管阿姨养了一只漂亮的黑色缅因猫,她经常有事没事就去rua它。有一回,缅因猫生病了,宿管刚好有事,就拜托她照顾,于是那个下午原晴之都陪在缅因猫身边。 虽然这么比喻起来不太恰当,但虞梦惊心情不好时,竟然和那只生病的大猫有点像。 ——都是看着没什么问题,可在真正了解他们本性人的眼里,显得格外恹。 毕竟原晴之亲眼看过虞梦惊平日里心情好时,是怎么肆无忌惮挥洒自己的魅力,把周围搞得鸡飞狗跳的,宛如一只闲不下来的拆家猫。 相比之下,现在这幅模样,和抑郁了没什么区别。 虞梦惊是现实专案组的重点调查对象,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入侵现实。原晴之虽然拿钱办事,但也不介意利用入戏之余,在保证自己安全和救出人的前提下,多搜集信息。 走到四楼,原晴之脚下一拐,刻意绕了个远路。 走廊尽头,不久前扔下所有人上楼的薛家大少正站在那里,手里提着盏煤油灯,正在观赏墙上挂着的壁画。 “大少爷好。”她乖乖打招呼。 “房间里有脏衣服,全部放在衣篓里,全部抬下去吧。” 元项明好像只是在随口吩咐下人,眼睛都不曾从油画上挪开:“对了,我有一枚平日里用来随手把玩的玉佩忽然不见了,不知道放在哪个衣服口袋里,洗之前记得帮我翻找一下,找到了送上来给我。” “是忽然不见的?” “是的,忽然。在走进宅子之后就忽然找不到了。” 元项明故意在“忽然”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含义不言而喻。 “嗯……有在原地找过吗?” “当然,可惜一无所获。” 戏内不能说戏外话,除了动作神态暗示外,只能用话里有话来传达信息。好在以元项明在这部戏里扮演的身份,身上带点贵重物品并不过分。再加上师兄妹默契还在,短短几句话,成功要原晴之弄清楚前因后果。 可越是这样,越要人感到匪夷所思。 听师哥的意思,玉佩并非是他弄丢,而是入戏后忽然消失的。 其实先前原晴之就有所怀疑。毕竟晏孤尘搜罗到的那本入戏者手札上明确写过,唤醒道具无法被除入戏者以外任何人看到,她自己也亲身验证过这点。 若非如此,当初被虞梦惊的走狗坑进禁殿那会,原晴之就撑不过搜身环节,玲珑骰子早就被某个狗东西连带着玉佩一起拿走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唤醒道具还能自己长腿跑掉不成?这也太特喵离奇了。 因为心事重重,导致她到元项明房间内搬出脏衣篓的动作十分磨蹭。 等出门后,原晴之稳了稳心神:“大少爷,今天下人们刚好在宅子里大清扫。我这就去告诉老管家,通知下人们全力寻找,若是找到玉佩,会第一时间送上来给您。” “嗯。” 所幸玉佩就算能被看到,落到戏中人手里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具,不用担心有哪个戏中人拿到它就能穿越到现实,或者从玉佩中看出什么端倪。 戏曲和现实的壁垒是不可逾越的,这才更加衬得夜行记和现实的融合诡异突兀,离奇古怪。 抱着脏衣篓下楼时,原晴之眉宇紧皱。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 玉佩会有可能在哪里呢? 第26章 原晴之想了一路, 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老实说,她其实觉得玉佩最有可能掉到男女主第一次相遇的现场,毕竟那是元项明入戏后走的第一个剧情。但师哥又十分肯定不在那, 强调玉佩是凭空消失。 这么诡异的事,要是放到现实,原晴之肯定第一个不信。但现在是在戏内, 连虞梦惊这种被分尸了还能活蹦乱跳的非人类都存在, 不见个东西似乎也很寻常。 把脏衣篓抱到洗衣房后, 原晴之脚下一拐, 又去了趟大厅。 老管家刚好不在, 她吩咐管事,说大少爷遗失了一枚玉佩,要府中下人多多留意。 “我明白柔姑娘的意思,只是……这玉佩本身贵重, 未必能找到。” “这你不必担心, 我看那玉佩对大少爷来说也不过是个玩物, 不大值钱。找得到就找, 不必大张旗鼓,找不到就算了。” 管事听后,连忙松了口气:“好。” 宅里下人都清楚, 雷柔是二少的人, 最近因为夜宴, 离家多年的大少忽然归来,还说要查个什么案子, 搞得府上人心惶惶, 大家都想着站队。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忽然来找自己说大少的事, 不怪管事多想。 “既然如此,一旦找到玉佩,我会第一时间送到过去。。” 管事想得多,只认为这吩咐肯定出自二少之口,雷柔不过代为传达。他心底打的算盘很响,大少看着就对家主之位没什么兴趣,若是能趁此机会给二少这边投诚,那是再好不过。 “行。” 迂回曲折吩咐完后,原晴之心力交瘁。 玉佩这件事属实在意料之外,但她已经做好了剧情会出现偏差的准备。先不说还有个人形自走剧情破坏器虞梦惊在,本身剧情这玩意就跟蝴蝶翅膀一样,或许开头只是一点小小的偏差,但以它为由头,衍生出来的后续结果将天差地别。 刚上楼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得去给虞梦惊拿新衣服,于是又认命折返,跑到一楼最里面的储物间。好在为了准备夜宴,薛家出了血本,什么都准备齐全,衣服应有尽有。 管衣物的老婆婆头也不抬:“宅里新进的一批衣服都在那边柜子里收着。” 原晴之打开柜子,皱了皱眉:“只有这些颜色的衣服吗?” “姑娘想要什么颜色?” “嗯……红色?”她清楚虞梦惊折腾人的实力,并不打算跑两趟。 “去左边第二个柜子里看看,我记得那有。” 说来也怪,虞梦惊好像只穿这个色系的衣服。至少原晴之没见过他穿别的颜色。 刚刚召唤那会她就注意到了,虞梦惊身上那件繁杂华丽的古典红衣,还是五百年前庆国国破举办天祭时,圣泉神宫为司祭准备的祭礼服。没想到五百年了他还穿着这一件,怎么之前把他召唤出来的人是不给他穿衣服是吗,也太寒碜了吧。 好在这个柜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红衣,什么款式的都有。 原晴之随便抽出来几件,也没细看,放在盘子里端上去。 “呼,呼。”爬到五楼后,她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前,抬手敲了敲。 “庆神大人,庆神大人?” 入戏(作者:妄鸦) 第34节 毫无回应。 不得已,原晴之只能将托盘放下:“大人,我将衣服放在门口的地上了,您记得穿。” 说完,她又重新提起煤油灯下楼,赶往书房。 别的不说,从这部戏开场开始已经马不停蹄跑了多少趟,最忙的那个人肯定是她。 完成召唤仪式,又将地下室锁死复原的薛二少正站在书柜前。也不知道干了什么,他身上湿漉漉的,面色也不大好。看见她来,直接放下没翻几页的书,神情颇为急切。 “柔儿,庆神那边如何?” 原晴之摇摇头,决定顺着剧本演:“二少爷,庆神进了主卧后便没了动静,我给他送衣服,他也不予回应。” “没了动静?明明宗祠石板上记载,庆神力量至阴至邪,脾气一贯喜怒无常,乖张不定。若是没能及时满足他的需求,便会招致恶果,这可真是奇怪……” 不是,你祖宗都说是邪神了你还敢招,真就不怕死呗? 见薛二少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原晴之没有贸然出声,而是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她虽然站着,但却借着厚镜片的阻拦,偷偷打量这间书房。 从召唤仪式上不难看出薛无雁对虞梦惊的习性和弱点颇为了解,再加上虞梦惊亲口说过他的血里有臭味,原晴之猜薛家祖上可能和他有点过节。 这些都是戏本里没有补充的旁白内容,就跟当初谢大小姐和她说的背景故事一样,探究起来很有意思。 不过现在眼前有更要紧的事。原晴之想知道玉佩有没有可能在这,因为她记得戏本里提到过一句,薛二少对玉石颇有研究,平日也喜欢搜集些摆件放在书房。可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愣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实在不行,她只能另外找办法来书房单独探索…… “柔儿,你觉得庆神的容貌如何?” 她还在观察,猛然听见薛无雁的声音。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原晴之不假思索,闭眼背台词:“柔儿没有太过关注。二少说要柔儿低头,柔儿就一直低头,从未抬眼看过。想来他的容貌也就那样吧,反正在柔儿心里……怎么都比不上您。” 说完,再配上一个娇羞的表情。 不是原晴之故意这么夸张,而是《诡宅》的男女配就是这么个相处模式! 果不其然,她做作的演技征服了薛无雁,要后者眼里的怀疑缓缓消退。 “柔儿,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也不知道这心思歹毒,脸跟被驴犁过地一样的男配是哪来的自信,反正从语气能听出他对雷柔的话十分满意:“但你做的很对,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去看庆神的脸。” 当初选中雷柔,就是因为她的满腔情意。毕竟石板上写过,真爱可以破除庆神的魅惑。可等真的召唤出庆神后,薛无雁又开始疑神疑鬼了。他清楚,即使强行用祖宗留下来的秘法封住了庆神的眼睛,长时间凝视还是有被蛊惑的风险。 “对了,柔儿,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交给你去办。” 他十分自然地走到原晴之身旁,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递给她一个小瓶:“今天晚上的夜宴上,想办法把这个东西下到何白露杯子里,让她喝下,然后把她带到大厅旁的侧室。” “这是……什么药?” 原晴之配合地露出一个受伤的眼神:“二少,难道您不要柔儿了吗?” “是你想的那种药。但我怎么会不要柔儿呢?放心,我不会碰她的。” 薛无雁很是受用:“那种不懂欣赏的女人,哪里比得上我们柔儿半根手指?要不是为了家主之位……哼。只要今晚这事顺利,家主之位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那好吧。” 少女破涕为笑,接过二少爷手上的小药瓶,然后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还若是今晚顺利,不出意外马上就要出意外了! 虽然《诡宅》的整体氛围比起所有人加在一起凑不出一个脑子的《邪祟》要好得多得多,没有降智走狗,没有阴间设定,但经不住它配角是真恶心。 人家诡宅的男女主两情相悦,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时候男主对女主英雄救美,双方彼此一见钟情。 奈何薛学文知晓自家曾经做过的一些腌臜事,一心想要脱离家族,自然不可能用婚姻的方式再将自己绑回去。而何家看似风光,实则摇摇欲坠,何家家主欠下巨额债务,需要用卖女儿的方式来偿还。两个人之间都有顾虑,没能坚定选择。 有情人总得经受考验,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中,中途冒出来的男配薛无雁显然没给他们这个解释清楚机会,硬生生用各种卑鄙手段拆散了两人。在高调迎娶何家小姐后,他继承了家主之位,转身就卸磨杀驴将何白露献祭,结果中了虞梦惊的陷阱,不仅心心念念图谋的家产顷刻化为乌有,还没能捞到何家家产。 等很多年后,薛学文再回到废弃的老宅,才知道原来当年的一切都是误会,然而佳人已不在。 诡宅的难度确实没有邪祟大,要不然原晴之也不会自信选配角,和师哥一同作战。 走出书房后,她随手将薛无雁给的小瓶塞到口袋里,结果刚往前走两步,就差点被靠在楼梯旁边那个黑影吓得一激灵。 这回扮演的女配胆子大,她只能硬生生把尖叫憋了回去。 “庆、庆神大人!” 后者可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这么丰富,他靠在那里,表情冷漠而不屑。 方才外露的轻蔑情绪很快被收起,转而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原晴之太熟悉虞梦惊的这幅神态了,肚子里满是坏水的家伙肯定又想达成某种看人类暴露丑陋内里的目的,用言语开始拱火,并且蛊惑别人。 他总能在人群里找到最容易摇摆的那个。好像找出人类心理防线上的弱点,是什么与生俱来的本能。 “真没想到,这府上竟然还有一位痴心之人。” 青年语调漫不经心:“可惜书房里那个丑八怪似乎并不懂得珍惜啊。” “他说不会碰那个小姐,你真的信吗?” 原晴之:“……” 她看着这半边身子隐匿在黑暗中的人,一时间陷入呆滞。 已经无力吐槽虞梦惊怎么又精准盯上她了。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 哥,你知道你身上穿的是女装吗,哥? 第27章 平心而论, 虞梦惊真的花心思想要蛊惑一个人的时候,效果是相当拔群的。 就连原晴之这种深知他秉性的人,也被那张展露虚伪笑颜的漂亮脸蛋晃了一瞬。 事实上也是, 被遮住眼睛对这位邪性的神祇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束缚,反倒被他反过来利用成为魅力来源的一种,横添几分神秘, 更加要人生起窥探欲。 但这个前提建立在虞梦惊没有穿着一身女式旗袍的情况下。 即使这件女式旗袍不是最出名的可以尽情展示女人曲线美的海派旗袍, 而是裁剪宽大, 整体偏向保守平直的京派旗袍, 但那也是件女装啊!!! 原晴之:“……” 不行了, 憋不住了。 刚刚听见虞梦惊那番蛊惑发言,她还在心里抓狂这个人形自走破坏剧情的家伙为什么又精准挑中了她这个软柿子,以及接下来剧情又该崩坏到什么程度,她要怎么应付……但是等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后, 就什么想法也没了。 本来是个挺让人紧张的场景, 硬生生被这件衣服破坏了气氛。 这边原晴之正在用尽毕生演技控制自己的肌肉, 那边虞梦惊仍在孜孜不倦。 他像伊甸园里那条诱使夏娃堕落的蛇, 红信子里吐出甘美的毒液,让所有意志不坚定的人坠入情网。 “男人这种东西,向来满口谎言, 毫无可信度……不过本座向来喜欢成人之美, 而你恰好又颇合本座眼缘, 倒也不是不能指点你几番。” 瞧瞧这人在说些什么狗言狗语,五百年过去还是这套“我最爱撮合别人”的说辞。 好在雷柔本身个子不高, 再加上戴着厚厚的大眼镜, 低头的时候如果表情真控制不住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需要忍住不让肩膀颤抖就行。 “嗯?” 把话说完, 却久久没有听到应答,虞梦惊眉宇微动。 他的话术配合容貌那是无往不利的利器,迄今为止只在一个人身上失效过。 因为过度联想,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致再度急速下降。 恰在此时,原晴之的小心翼翼地声音适时响起:“真、真的吗?” “庆神大人,您真的有办法让我堂堂正正嫁给二少爷,成为家主夫人吗?” 愚蠢又肤浅的问题。 符纸束缚下的目光轻飘飘掠过面前低眉顺眼的丫鬟,虞梦惊在心底冷漠地评判着,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 “当然。”他敷衍地回答:“你也知道本座的身份。按照神明说的话去做,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吧?” “行了,话就说到这里。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本座。” 以虞梦惊的性格,和一只蝼蚁说这么多话已经是极限。若非是想要达成目的,他根本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对他来说,想要让一个人服从他,其实还有更加简单的办法。但他实在懒得纡尊降贵,让一介蝼蚁窥见他完美的脸。 方才书房里薛二少那句如临大敌的话只能引他发笑。虞梦惊压根没把这个跟在薛无雁背后的丫鬟放在眼里。 足够污浊的灵魂,不可能诞生抵挡他魅惑的真爱。 ——他只走眼过那一回。 看着那截红色衣角消失在转角,原晴之埋着头走到空房间后,才终于忍不住,一边锤腿一边弯腰,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 刚开始原晴之还以为虞梦惊是故意的,毕竟以他的性格,做得出来女装这种事。 但看情况,对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女装。 仔细想想,储物间那个管衣服的老婆婆似乎也没问她要的是男装还是女装,只是指了个有红色衣服的柜子。再加上她也没仔细看,会拿错是完全可能的事。 最重要的是……邪祟之后,虞梦惊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苏醒过,但由于夜红神龛的封印还没能解除,所以无一例外都在戏曲结束时被自己的魅惑能力反噬,再度陷入沉睡。 按照这个逻辑,在时代变迁的五百年后,虞梦惊认不出那是女装也十分正常。 总是被关小黑屋的人没有生活常识,合理! “这么说,还算我把他给坑了?” “虞梦惊啊虞梦惊,你也有今天!” 一想到这次出戏后,《诡宅》戏本里将出现一段虞梦惊女装名场面,原晴之心里别提多痛快,连对方扰乱剧情都没那么生气了。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通折腾,时间差不多来到了晚上的夜宴。 入戏(作者:妄鸦) 第35节 薛家和何家怎么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家族,两家联姻如此大事,自然发出去不少请帖,迎来众多宾客,城内名流皆以受邀为荣。 刚入黄昏,薛宅门口便停放了一辆辆黄包车,围得水泄不通。街角积水的倒影里,人群们挂着虚伪的笑容,奔赴这场盛会。 “王家小姐,到——” “白家少爷,到——” 门童尽职尽责地播报,声音嘹亮。 身穿礼服的少爷小姐们挽着手鱼贯而入,下午还空荡荡的大厅内登时变得衣香鬓影,摩肩接踵。穹顶上垂下的水晶灯柱被点亮,配合着周围的蜡烛,凭空增添不少迷离氛围。 为了彰显自家的实力,薛家大手一挥将所有宾客的衣食住行全部照顾到。接下来三天,前来参加夜宴的宾客们都将住在这里。他们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只需要负责玩乐即可。 提前抵达的客人们低声交谈。 “薛家真是大手笔,几百年的底蕴果然不是吹的。” “是啊,据说薛家祖先同庆国有不少关系,真是家学渊源。” “说起来,这次薛何联姻,也不知道何家小姐会选择哪位少爷。” “应当是大少吧,这些年薛大少在警署职位一路高升,若是能就此继承家业,那可谓风头无两。” “不好说,薛大少都多少年没回来过,对家主之位应该没什么看法。” “可就凭薛二少那个长相……就算二少脾气儒雅,但姑娘家可不会选他。” 作为下人中的一员,原晴之目不斜视站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并不去看楼下的热闹。 现在还只是第一折戏,等到第三折戏,楼下这群宾客全部都会成为薛无雁达成自己目的的祭祀养料。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虞梦惊面前夸下海口。 随着时间推移,宴会的女主角戴茜悄然现身。 透过厚厚的镜片,原晴之能看到她脸上犹然挂着开心的笑意。果不其然,元项明紧随其后下楼,很好的演绎出了男主表情从冰封到破冰的细微差别。 看来,这两人应该已经完成了第一折戏里两小段重要剧情,处于暧昧期。 “大少和何小姐来了!” 他们两个的出现像是一个信号,不少人都惊叹于两人的郎才女貌,般配程度。 见状,薛无雁再也按捺不住,走到栏杆前,拍了拍手,成功吸引众人视线:“欢迎诸位莅临薛府,来参加两家联姻的大喜事。” “夜宴将持续三天,第三天的夜晚则是喜宴,还请诸位玩得愉快。” 夜宴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传统,在这几天内,前来参加的宾客将晚上开展各种娱乐活动,白天在主人家提供的卧房里休息,有点像当下时兴的贵族沙龙。 “薛家阔气。” “真是大手笔。” 一时间,客人们交口称赞。 奈何男主并不喜欢这样尔虞我诈,纸醉金迷的氛围。 所以只是待了片刻,元项明就皱眉:“警署队的人来了,我要去调查口供,失陪。” 他人一走,蓄谋已久的薛无雁就按捺不住了,主动接近戴茜:“何小姐。” “何小姐上午才抵达这里,想必还没能好好观赏,不如由我带小姐您参观一下薛宅?” “多谢二少爷美意。”面对薛二少,戴茜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疏离:“下午时大少已经带我简单逛过一遍。” 被当面毫不留情拒绝,薛无雁眼底阴翳愈甚,当然他口头并未说什么,而是大度地表达理解。然后转头欢迎了一圈宾客后,若无其事地走上二楼,来到原晴之身旁。 “柔儿,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已经移交给后厨。我分了两个杯子,绝对万无一失。” “很好。”薛无雁语气阴寒,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等后半夜人少些再动手。” 这种夜宴,看上去光鲜亮丽,但等到后半夜,男男女女之间气氛升温,一前一后离去并不算常事。 他们说着,大厅里忽然安静下来。 像是被人按下休止符那样,格外突兀。 这幅不同寻常的场景一下子要原晴之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她一抬头,便看见楼梯间上缓缓走下来道眼熟的人影。只不过区别于下午那会,他手上还多了把折扇,上半张脸则敷衍地戴上一只黑色狐狸面具,恰好把那道邪性的符纸束缚遮掩其中,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颚。 问题是这么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装扮还真给他压下去了,愣是没人感觉有问题。 仅仅只是一段楼梯,虞梦惊就收割到全场目光。 他向来是这样,就像一块磁铁,要人挪不开眼神。 等到他走下来后,人们才终于找回说话的本能。有些意志力稍微差些的,眼底已然开始盘旋出浅淡的黑色雾气。 “刚刚是谁家的夫人?” “真好看啊……太美了。” 薛无雁皱起眉头,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半片剪影:“那位夫人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呃,是,是有点眼熟。” 好在薛无雁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召唤仪式过后,他身上的疲惫感愈发变重,眼底浮现出青黑的颜色,难以遮掩。 原晴之记得戏本里提到过,最初薛二少只以为庆神的故事是祖宗杜撰的传说,半信半疑之下展开仪式。等到真的将邪神唤醒后,他才真正慌了神。一边觊觎石板上书写的,庆神能够带来的各种好处;一边又惧怕着对方的魔性魅力,暗自防范并且布下后手,妄想牵制并且掌控对方。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玩得过虞梦惊,反而把自己给坑死了。就和前几部戏的那些前辈一样,为《夜行记》大boss的名字再度增添光辉履历。 “柔儿,我在大厅侧室等你,办好了直接将人带到房间里来。” “是,二少。” 匆匆吩咐完后,薛无雁转身离去。 而另一旁,虞梦惊也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只要是他所到之处,无论男女,都会停下脚步,痴痴地凝视着他的脸。在这种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魅力下,性别已经模糊成一行微不足道的文字。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主动出击:“您好,请问有幸知道您的名字吗,夫人?” 一旁另一个人不满了:“喂,你等一下,明明是我先来的。” “什么你先来的,刚刚你不过去,现在在这和我争什么?” 短短几分钟,刚刚的欣赏就转化为言语冲突,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五百年,人类不仅没有进步,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感受着那一道道比过去更加贪婪,包含污浊欲望的眼神,虞梦惊心底愈发不耐。 他缓慢地按捏着自己的指骨,忽而顿住,旋即抬眸。 “等等,你说什么?夫人?” 第28章 元项明站在大厅二楼的侧边, 皱眉望着下方人头攒动的舞池。 警署的人站在他后头,暗自捏了把冷汗:“长官,属下们已经将那几天涉案的人员全部盘查了一遍, 还是没有得到关键性线索。” 前段时间,薛宅附近出现了好几起失踪事件。 本来这事并未引起什么关注,毕竟消失不见的全是些无足轻重的贫民。在如今这个战火纷飞, 民不聊生的时代, 逃难的贫民数不胜数, 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但这回不同。失踪事件里恰好有一位落魄家族的后代, 警署还在调查他身上的一桩案子, 没想到眨眼人就不见了。以他为由头,调查官翻出了近几年的卷宗,这才发现,这几年发生在薛宅周围的失踪事件, 林林总总累积下来竟然超过百桩! 这件事一下子引起了警署的高度关注。奈何薛家家大业大, 谁也不愿得罪。最终案子被以踢皮球的方式, 移交给了在警署任职的督察官薛学文。 跟着薛大少出警的警员们深知其中厉害, 除了大少吩咐以外,坚决贯彻落实绝不多说,绝不多问的原则, 生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宅子里的下人们都问完了?” “只差门房, 账房和管家, 还有一些丫鬟下人。” “去问。”元项明道:“如果他们不配合,就出事搜查令, 说是我吩咐的。正好, 趁着夜宴的功夫,宅邸里没人, 仔细搜搜,注意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望着离开的警员,他按了按太阳穴,心底满是忧虑。 今天下午,趁着走剧情的功夫,元项明试探了一下戴茜。他发现后者的状态比邪祟里完完全全入戏的他要好上不少,甚至主动对他说出戏本中不存在的话,例如“奇怪,总感觉我们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而说这话的时候,她仿佛暂时跳出了何白露的躯壳,眉眼间染上属于戴茜的影子。 在现实中,戴茜是位年长成熟的女性名角,干练精明,相当受人尊敬。恰恰相反,诡宅里的女主却是位善良天真,性格胆小的小白花。元项明猜,或许这是因为何白露的性格和戴茜相差甚远的缘故,所以戴茜入戏程度没有他来得深,偶尔能表露更多细节。 ‘但这并非当下最需要注意的东西。’ 入戏者最大的优势,便是知晓剧情。就眼下探查的这个案子,罪魁祸首是谁,未来是个什么发展,他心底一清二楚。 真正让元项明感到苦恼的,是那枚入戏就失踪的玉佩。 诡宅难度虽然没有邪祟高,但第三折戏的冲突相当激烈,若是拿不回玉佩,他们就只能依靠原晴之一个人的出戏道具离开,相当麻烦。 或许是他的苦恼被上天听到,在走到偏厅时,元项明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那算什么,我这里可是有末代皇朝的历史文物,你们听说过师家玉佩吗!” 他顿了一下,而后猛地转身,朝着那边走去。 …… 时间逐渐推移,夜色渐深,夜宴气氛愈发浓厚。 薛宅举办夜宴,并不仅仅只邀请世家贵族,还邀请了一些业界名流,富商等等。但总的来说,每位受邀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摇曳的烛火下,三三两两的人影聚集在一起,彼此说笑。乐池中,演奏乐队们拉着舒缓的小夜曲,切割成无数面的水晶吊坠倒映着翩翩起舞的人。 整个宴会中,环绕人最多的地方不是舞池,反倒是左侧一张不大起眼的沙发。大家都用隐秘的,心照不宣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注视着那边。 沙发前围满了人,为了争取一个好位置,人们你推我搡。 但最中央的那一块沙发始终没有人敢染指。明明那里宽阔的很,却只坐着一个人。 侍者穿梭在人群中,捧着一杯杯澄澈的酒。 为了争夺沙发上那人的注意,人们铆足了劲,像一只只开屏的孔雀,想要表达出自己身上的优越。 “先生,您喜欢红宝石吗?我这里有一颗成色还算不错的宝石,正好同您相衬。” “像你那样的劣等品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吧,还不如看看我珍藏的宝物。” 入戏(作者:妄鸦) 第36节 “不过如此,还比不上我的。” 口角冲突不计其数,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被摆到面前的小桌上。平日里这些东西随便出现一件都能引来无数争抢觊觎,而现在贪婪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仿佛世间最珍贵最华美的东西,都比不过他的存在。 就在刚才,面前这位美丽的“夫人”开口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于是众人又十分自然地改口,就好像误会并不存在。 没有人在意他为什么穿着女装,正如同这些人眼底逐渐累积的黑雾那样。 ——面对至美的东西,根本没有升起余地思考的冲动。 然而虞梦惊却显得兴致缺缺。 在确定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女装后,他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当然,是冷笑。 笑完之后,他便再没说过话,而是支着头,意兴阑珊地看着面前这群人耍猴戏。 不得不说原晴之真的很了解他,以虞梦惊的性格,不管在知道穿的是女装时会是什么心情,到最后都会化作无所谓。因为对他而言,衣物不过是蔽体之用的物什,他就算是披个麻袋也不妨碍他轻松蛊惑所有人。 狐狸面具隔绝了青年的表情,众人看不到具体,只能靠猜。 奈何虞梦惊毫无反应。他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观察这道束缚能达到什么程度。 唯一一次给出点反应的,是一位行商兴致勃勃地向大家展示自己从西域带回来的珍贵鲜花时。 “这是一种神奇的花,名为钟情花。拿起这朵花放在手上,若是花变红,就说明此人有真正为之倾慕的对象。” 望着行商手里的花,虞梦惊稍稍感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兴趣。 他抬手拿了一朵。 不出意外,花朵颜色毫无变化。 四周传来不止一个松了口气的声音,紧接着,是惊喜的声音。 “我的花变红了!” “我的也是。啊,果然,方才一见钟情的感觉不是假的!” “你也不想想,以先生的实力,想让我们的花变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连纯粹的魅惑都能使得所谓“钟情花”变色,人类的爱真是廉价得可以。 望着指节上一尘不染的白花,虞梦惊很快便失去兴趣,随手别到袖口。 因为这个小插曲,周围的宾客们彻彻底底会错了意,他们开始拿出各种各样珍贵的东西,并且争相攀比,期待能够让簇拥在中间那人纡尊降贵,多看一眼。 宝石,首饰,古董,稀罕物件……在有人解下自己的怀表,洋洋得意地表示这是百年前的西洋货时,终于,另一个人按捺不住开口。 “那算什么,我这里可是有末代皇朝的历史文物,你们听说过师家吗?” 一个略显陌生,又格外熟悉的名字。 虞梦惊敲打椅背的手顿住。 察觉到了他的停顿,宾客们顿时来了精神。 “当然听说过。师家出了个师弘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不是嘛,师弘华的事迹,哪怕是在如今的茶馆内,也时常能听说书先生聊起。” “最出名的还是他同武五小姐的千古绝恋吧,我记得有部戏曲正是讲述这个故事,相当感人。” “就是可惜了,当年若是师弘华没能殉情,如今未必是这个战火纷飞的场面。” “没错。”见不少人捧场,那人不禁颇为得意:“我手上这件可是当年从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据说正是当年师家的家传玉佩。” “什么?家传玉佩?”众人大吃一惊。 说话这人大家都认识,是城内商会老板的儿子,虽然有赌博的坏毛病,但盖不住家底财力浑厚。他若是说手上有师家的家传玉佩,大家基本不会怀疑。 “但我记得,师家玉佩不是意外遗失了吗?” “师家玉佩的确遗失了不假,但那只是明面上的消息,私底下被收藏也是可能的事。” “既然如此,不妨拿出来看看。” 就在宾客面面相觑时,沙发上一脸懒倦的青年忽然似笑非笑开口。 他说这话时压根没给商会少爷一个眼神,却也挡不住后者刹那间展露的狂喜:“先生,请您稍等,我这就拿出来……” 同一时间,元项明穿过人群。 他并未将眼神分给虞梦惊,而是直截了当道:“抱歉打扰诸位。我代表警署,正在调查一桩案件,恐怕需要盘查一下这里的贵重物品。” 说完,元项明自然而然伸手。 商会少爷愣了一下,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玉佩给了出去。 “说起来,大少您最近是不是也恰好遗失了一块玉佩?”跟在他身后的管事问道:“雷姑娘昨日才吩咐我们盘查宅内,可惜一无所获。” “嗯。”元项明没有多答,他接过玉佩,指腹摩挲两下,而后又翻了一面,仔细端详。 持续了约莫有三十秒,又重新还给对方:“多谢配合,打扰了。” 商会少爷连忙接住,浮夸地拍了拍胸脯。 “大少,您可得小心点,这师家的至宝,若是磕着碰着了,后果不堪设想。” “是吗?”元项明笑了一下。 他的余光恰好瞥见同样注意到这边动静,已然走下来的原晴之,本着恰好传递信息的想法,轻描淡写多说了一句:“听说师家玉佩左侧边有一道裂纹,中间泅着血迹。您这块玉佩倒是光鲜亮丽,看不出有任何残缺之处。” 商会少爷愣了一下,恼羞成怒道:“薛大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这块玉佩成色种水都不错,想必也是件稀罕货。” 其余宾客一听这话,立马了然。 众所周知,师家玉佩并非什么稀罕货,它就是一块十分普通的和田玉。也就是其上附加的历史价值使得它声名远扬,本质并不值钱。 “不过,薛大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啊,那可是五百年前就意外遗失的玉佩。” “听说薛二少也有收藏玉佩的爱好,书房里全都是。再说了,薛家家大业大,五百年前就阔过,说不定师家玉佩的真品在他们手上也不一定。” …… 做戏要做全套。 见玉佩是赝品的消息已经传递给了原晴之,元项明便不再多说,转身去检查其余的奢侈品。 望着他的背影和周围不加掩饰的窃窃私语,商会少爷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在这么多人面前,特别是想要吸引注意的先生面前装了个大的,没想到却被当场揭穿,他颜面尽失,心底蓦然升起一股刻骨恨意。 望着他眼底逐渐累积的黑雾,原晴之暗道不好。 虞梦惊的能力不仅仅是魅惑,更是扩大人心中的黑暗面。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做出一些不够理智,例如过激伤人的举动。 趁着这位商会少爷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她端着托盘,果断上前一步。 “哎呀!” 酒水猛地洒出,沾湿了衣物前襟,翻倒在地毯上,晕开一团濡湿的痕迹。 “抱歉抱歉,实在不好意思。” 原晴之连声道歉的同时,将托盘放到一旁,拿出毛巾。 “你长没长眼睛!”商会少爷酝酿好的怒气都被这一下打断,化为更多怒火的同时,眼底的黑雾却悄然消散不少。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虞梦惊唇角多了几分失望。 他收回对元项明审视的目光,状似无意般拿起一旁托盘里盛放的酒。 原晴之正在应付宾客,等到回头,看见空荡荡的托盘后,人都傻了。 “我的酒……?” 那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加了料的! 第29章 原晴之真的很难用言语来解释现在的情况。 按照《诡宅》的原剧情, 薛无雁指示雷柔去给女主何白露下药,结果当然是不尽如意。虽然女主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喝了一点,但却被及时赶到的男主察觉到不对, 关键时刻将人救下,给两人送去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既然没成功,原晴之就不费这个功夫了, 反正这回有队友掩护, 只要元项明带着戴茜把剧情走到位了, 药喝不喝都行。 所以在听到薛二少的指示后, 她果断将药倒进高脚杯里, 然后找了个机会,到老管家面前晃了一圈,打算顺势把黑锅甩出去。 结果谁能想到,这万全的准备计划, 到头来, 竟然又被虞梦惊给搅和了! 望着那个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掉的酒杯, 原晴之太阳穴隐隐作痛。 “不好意思, 我不是故意的,您可以去一楼储物室换一套新的衣服。” 她一边安抚着看起来即将暴走的商会少爷,一边直接上前, 猛地攥住了虞梦惊的手腕。 “抱歉, 请同我过来一下。” 因为这个动作,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那些刚才还相谈甚欢,酒杯碰撞的声音全部消失。 毫不夸张的说, 如今的侧厅, 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清。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们纷纷朝向这里,眼瞳里翻涌着强烈的妒忌。 ——她怎么敢! ——就是, 我们在这里这么久,连靠近这位先生都不敢,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 距离上一部戏出戏时间过久,原晴之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目光扎成筛子的感觉,再一次接受目光洗礼时,竟然怪有些怀念。 她相当淡定,二话不说,埋头就走,主打一个充耳不闻。 连神宫那群神经病她都经历过,还怕这? 等彻底走出人群,拐到角落,原晴之才惊觉被她握住的人似乎过于安静了些。 入戏(作者:妄鸦) 第37节 “您……” 等等,在邪祟里,虞梦惊似乎除了被分尸以外,并未同任何人肢体接触过。 糟糕,这家伙不会有什么洁癖吧! 原晴之连忙松手:“大人,十分抱歉!方才事出紧急,这才贸然触碰了您。” 她立马转移话题,跟倒豆子般一股脑往外说。 “方才您喝下的那杯酒是二少爷特地吩咐我为何小姐准备的。是我疏忽不周,没想到被大人您喝下……” 和她预想中的震怒不同,青年并未发表任何感言。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腕看了一会,而后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一边擦拭,一边道:“本座原谅你的冒犯。” 看着他擦手的动作,原晴之:“……” 她额角跳了跳,决定不和这傲慢鬼一般计较:“您现在感觉身体如何,有没有很热?” 毫无疑问,薛二少给的这个小瓶子,正是某种下三滥的烈性药剂。原著中何白露只是喝了一点,都神志不清,高烧不退。还是男主薛学文用冷水打湿手帕,不断给她降温,折腾了大半夜,才勉勉强强恢复。 虞梦惊却是喝了整整一杯。 这家伙中了药会演变成怎样混乱的场面,她简直不敢想。 “大人?大人?” 不管原晴之怎么喊,虞梦惊都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这人用勉为其难的语气原谅她的冒犯后,就直接把她当成了无足轻重的空气人,转身走向栏杆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下边的舞池大厅。 原晴之喊了他几声没反应,只能跟着走过去,往下一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带着虞梦惊离开后,刚才侧厅那些还保有理智的宾客们忽然乱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这样,明明先生先看中的是我的花,你来添什么乱!” “先生不就拿了朵你的花吗?至于这么得意?!” “怎么不能得意,你以为除了我的花,先生还正眼看过别的东西吗?” 很快,争执就变成了推搡。 不知道是谁先抬手,一拳揍在行商脸上,后者趔趄两步,狠狠地回敬。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打着打着火气就上来了,其中一人随手拿起桌面上摆放的餐刀,狠狠朝前捅去。 “啊——”一声惨叫,转眼间,行商就捂着伤口跪倒在地,抽搐不止。 可奇怪的是,旁边的客人们看见地上的血泊,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大声尖叫,反而还阴恻恻地笑了:“活该,谁让你胆大包天接近那位先生。” “是啊,怀有肮脏的幻想,不怪落得这幅田地。” “真是的,也不知道往要害捅,便宜他了。” 不对劲! 原晴之拧起眉心。 她亲眼目睹过虞梦惊身上恐怖的魔力,这人的存在能够侵占人脑所有思考的余地。 在邪祟里,虞梦惊只要往那里一站,就能给所以看见他的人上降智光环。 但或许是因为薛二少那道束缚真的起了作用,诡宅里的虞梦惊虽然长成青年形态,力量却得到大幅度压制,夜宴上所有人的目光仍旧追逐着他,可至少没有完全丢掉理智。譬如方才那位商会少爷,还保有唤醒的空间,被原晴之打断之后,便偃旗息鼓,绝无暴起伤人的意思。 按理来说,她强制把虞梦惊这个病原体拉走,离开了视线范围,这些人应该逐渐变好才对,怎么看他们的模样,反而愈发严重了? 原晴之在这边冥思苦想,就听见那边的虞梦惊兀自笑了一声。 “真有意思。” 看人们为自己争风吃醋,以至于自相残杀,到底哪里有意思了?!原晴之无语。这祖宗五百年前就在玩这种斗蛐蛐,怎么五百年后还只有这一个爱好。 眼看着楼下的争执冲突进一步升级,她锲而不舍地追问:“大人,您真的没有感觉到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毫无疑问,她再一次遭到无视。 而大厅下边,事情又有了新一步的进展。 还未离开原地的元项明轻松制服了那位拿着凶器的宾客,武生出身的他本就擅长打斗,更别说这次入戏的角色还有着监察官的身份。将人锁住后,他开始着手平息下边的动乱。 “这样可不行啊,好不容易才……”正好整以暇旁观的虞梦惊喃喃自语。 就在原晴之脑海中警铃疯狂敲响的同时,他已然思考完毕,屈起手指敲了敲横栏,用发出的声响吸引下边的注意后,笑眯眯地开口。 “本来还以为你们能够带来什么有趣的戏码呢,结果不过如此。” 客人们一下子愣住了:“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啊——”虞梦惊拖长语调:“你们展示出来的那堆东西太廉价,太垃圾了,根本没有让人提起精神的兴趣。就这样的东西,你们竟然还敢摆到我面前,也配?” 原晴之:“……” 某种意义上这人说得也没错。当年在圣泉神宫那会,虞梦惊虽然被限制人身自由,但待遇却是一等一的好,几乎全天下的宝贝都能在神宫里找到。连千金难买,据说只有帝王陵寝才能找到一盏的长明灯都摆满整整一个禁殿,更遑论其他。 相比之下,方才宾客们展示的东西,确实跟垃圾没区别。 “还有。你们这群蝼蚁的眼神,真是令人不快啊。” 虞梦惊居高临下地开口:“丑陋的皮囊,污浊的欲望,令人作呕。仅仅只是和你们待在同一个空间,都要我发自内心觉得恶心。” 从原晴之的角度能够清楚看到,这两句话扔下去,下方宾客们的眼神一下子不对了。刚开始只是有些浅淡的黑雾一下子变得浓厚,不断吞噬着仅剩的眼白。 “总而言之,像你们这样的废物,这辈子都碰不到我半片衣角。” 毫不留情的讥讽如同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彻彻底底激发了在场之人心中的野兽。 一张张脸上浮现出怒容。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对,怎么可以这么说。变红的钟情花明明是一片真心啊。” “果然,最该死,最该受到惩罚的是你才对!” 不知道是谁说出这句话,场面终于彻彻底底走向失控。 宾客们拿起手边一切能够拿起的尖锐物品,猛地朝楼梯上冲去。原晴之想说的话还没能说出口,便被推到一旁。 看见这样的场面,虞梦惊不仅没有害怕,反倒满意地弯起嘴角,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这群人都疯了吗?”远处,旁观了这一切的戴茜目瞪口呆。 她无法理解,怎么这群人会因为短短的一句话,就产生伤人的念头。 同样目睹过邪祟里虞梦惊搞事功力的元项明显然更清楚这时候要做些什么。 他果断拉住戴茜的手,制止她往前走的步伐:“何小姐,夜宴产生了骚乱,我先送你回卧室休息,无论如何,今晚不要再下来了。” “可是那些客人……” “或许是夜宴里的酒度数太高,大家都有点醉了。” 离开前,元项明状似不经意地抬高声音:“那位先生应当也是,我看他喝了整整一杯酒,若非如此,也不会说些胡话。” 仍在冥思苦想,纠结宾客们为什么忽然疯了的原晴之骤然一顿。 望着这群和神宫神官们有的一拼的失智人,她心底缓缓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可能。 联想起他们发疯的时间,似乎恰好在虞梦惊喝下那杯酒之后。 那种烈性药剂该不会反而误打误撞,放大了这人身上的某种特质吧?! 第30章 原晴之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接近了真相。不然怎么也无法说明, 刚刚还好端端的宾客们怎么会忽然一下丧失理智,直接动了杀人的念头。 最重要的是,明明只有偏厅的宾客们受到影响。可虞梦惊好像还嫌不够一样, 转身到另外两边露台停留片刻,甚至不嫌事大地摘下了自己的狐狸面具。 这一回,原晴之看得清楚。 青年只是唇边噙着笑意, 朝下方挥了挥手, 那些客人的瞳孔就转瞬间化为黑沉的颜色。 不仅仅是他们, 就连宅子的下人也无一幸免。捧着托盘的侍者梦游般朝前走去, 连手上的酒全部被打翻也浑然不觉;摆放插花瓶的丫鬟丢了魂那样, 痴痴地望着二楼。 然而只有片刻,在能力的副作用下,他们很快表露出惊人的攻击性。 或者说,狂热的爱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不顾一切, 疯狂的想要占有被爱者的一切, 哪怕是一截一脚, 一块血淋淋的尸块。 ‘虞梦惊在这部戏中实力被削弱有目共睹。如果我的猜测没错, 现在岂不是误打误撞将他的魅惑能力又拉了回去……真是个大麻烦。’ 听着古宅地板的嘎吱作响,原晴之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是领教过神宫那群疯子威力的,知道现在最明确的选择, 应该是像师哥一样, 跑得越远越好, 最好去卧室里把门锁上,躲到早上再出来。 可等走出两步后, 原晴之又忍不住回头, 看向黑漆漆的楼梯口。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 她的脑海中就不断循环闪回这当年无意间在神宫禁殿的目睹的那幕。 容色妖冶昳丽的美丽少年躺倒在人堆里,身下铺着红色长袍混杂了同色的血,变得粘稠又鲜艳。森冷的长刀从上方落下,却没有减淡他脸上半分笑意,反倒美得动魄惊心。 因为是入戏者,所以原晴之知道虞梦惊是非人类,是妖魔鬼怪的一种。 ——可就算是鬼,也会痛的吧。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转头跑走。 …… “到哪里去了?!” “可恶,一下子就没看见人影了,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 “去找!薛家古宅就这么大,他能跑到哪里去?” “分头行动分头行动。” 急促的脚步声在诡宅每一层响起。 虽然举办夜宴,但薛家古宅仍旧遵循着不开窗,不拉窗帘,少光源的祖训。只有楼梯间拐角和每一层尽头摆放着几盏煤油灯,其余地方皆是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大脑已经被恶念侵占的人们不在意这些,他们提着随手捡来的凶器,游荡在各个角落。只要哪里发出动静,就跟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猛地扑上前去,疯狂挥舞。 入戏(作者:妄鸦) 第38节 他们在追杀同一个猎物,却忘了真正的猎人,通常以猎物的姿态现身。 虞梦惊站立在黑暗中,眯着眼睛旁观着这幕。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完完全全被血浸染,左边的长袖更是不知所踪,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狼狈。可即便如此,也无损周身矜贵气质。 烈性药剂用在人类身上,是向内催化人体激素,要人痛不欲生;用在非人类身上,无法吸收,便只能朝外扩散了。 更何况用这药的人,是真正从深渊里开出的恶之花,所有恶念的集合体。效果更是拔群。 在他身后,刚刚还跪在地上,捧着鲜血和碎肉大口吞咽,面露贪婪的几个宾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默默僵在原地。 如果有人在这里便能看见,在吃下被诅咒的神之血肉后,他们的瞳仁彻底扩散,晕染,最终无力回天。精神乃至肉体,都彻彻底底堕落。 “滚吧。” 在青年的命令下,宾客们如同提线木偶般站摇摇晃晃站起,朝着门口走去。 “哦,对了。”像是想起什么,在他们出门前,虞梦惊支起下巴,补上一句:“记得把楼下那些人引上来。” 不过或许无需多此一举。他瞥了眼地上的碎肉。 在药物的催化下,血肉散发着源源不断的香味。只要是心怀欲念的人,都逃不过它的吸引,想必很快就会有杂碎循着香味找过来。 “这歪门邪道的药倒是还算厉害,效果竟然和祛除束缚等同。” 望着傀儡们远去的背影,虞梦惊颇有些意兴阑珊:“原本还以为这次苏醒,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结果薛家这群废物后人,竟然连束缚都用得磕磕巴巴,毫无新意……废物就是废物,亏我留下那么多线索。” 走廊上,一串轻巧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青年重新挂上玩世不恭的笑意,靠在墙上。 出乎意料的是,冲进来的不是双眼赤红的行凶者,反倒是一位前不久才见过,性格看起来有些温吞胆怯的丫鬟。 “?”虞梦惊疑惑地垂眸,就看这位丫鬟一个箭步冲上来,再次精准地攥住他的手腕。 “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她轻声打断:“大人先别出声,外面全部都是人!”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还能不受蛊惑的,自然是原晴之无疑。 她本来很不想管这事。 毕竟原晴之知道,虞梦惊不是人,他不会死,或许可能也不怕痛。 她还知道,虞梦惊能落到如今这样被一整屋子人追杀的田地,全靠他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傲慢烂嘴。精准拉到这么多仇恨,归根结底是他咎由自取。 甚至要发生在《邪祟》里,她都不会多管闲事,该跑跑该睡睡,顶多事后检举。 可这事若是真论起来,的确是她事先疏忽,没能考虑周全。 怕师哥被商会少爷所伤,急匆匆上前碰瓷,把托盘随手放到一旁,导致虞梦惊误饮。 就因为这,明明原晴之已经一路走到卧室门口,结果最后还是经受不住自身良心的折磨,深吸一口气,转头冲到薛宅厨房里拿了把菜刀,朝着楼梯口冲去。 说实话,连原晴之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寄希望于虞梦惊听话点了。 她扯着人一路走到走廊上:“这边的人刚才已经被我引开了,现在很安全。大人您只需要跟着我走就可以。” 然而,被抓着手腕的虞梦惊压根没往前多看一眼。 他歪了歪头:“奇怪,你怎么没受到影响?”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剧情在已经跑成天马行空的时候,还能以这么出乎意料的角度接上! 原晴之露出无辜疑惑的表情:“什么影响?” 下一秒,她就被某人猝不及防的凑近吓了一跳。 长成青年后,虞梦惊的个子又往上窜了窜,以至于需要弯腰,才能做出当年在禁殿中,跟鬼魅一样忽然袭击才能做出的贴面礼。 即便束缚遮住了他的眼睛,原晴之也能想象出背后那双红眸里的疑惑与好奇。 “你不爱我吗?不想加入他们吗?” 好自信的问题,好自信一男的。原晴之无语。 五百年过去了,还是这个不懂社交距离的狗性格,还是这幅被人追杀就只能可怜巴巴像猫蹲在墙角,不懂得反抗的模样。除了个子,没点长进。 “大人,您别说笑了。再说了,我对二少爷的心思,您不是早就知道吗?不然之前也不会说想要指点我如何才能成为薛家主母。” 这话并非原晴之凭空捏造。在《诡宅》里,干了很多坏事的女配还真对薛二少一往情深,以至于可以在短时间抵挡虞梦惊的魅惑,在第三折戏中为了二少挡剑身亡。 原著中,虞梦惊也问过女配这个问题,听到回答后,还嗤笑着说原来烂人也有真心。 原晴之都已经做好虞梦惊照着戏本念台词的准备,却不想她说完这话后,身后的青年忽然不说话了。无法,她只能自己接自己的台词。 “这些客人到底怎么回事?忽然就暴起伤人,实在是太恐怖了……” 说到一半,原晴之忍不住抱怨:“真是的,刚才大人您要是少说两句该多好,他们估计也不会那么生气。” 她早就想骂虞梦惊这张狗嘴了!感谢雷柔有话直说的胆大耿直人设! “哈?为什么不该说,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 听着她的喃喃自语,明明是些无意义的废话内容,虞梦惊却并不觉得像其他蝼蚁说话那样惹人厌烦。甚至就连偶尔两句抱怨,也并未生起被冒犯的怒意。 前行的中途,他神色捉摸不定地凝视着少女和他手腕相接的那个部分。 她的手是温热的,和常年体温趋向冷血动物的他不同,隔着薄薄的血肉,似乎还能感受到生命力蓬勃的脉搏骨冬。 虞梦惊被很多人杀死,分尸过。这双手也被很多人砍断,切碎;但如此纯粹的,不带一丝一毫欲念的身体接触,还是头一回。 又拐过一个墙角,见前面的走廊没有人,原晴之松了口气。 “所以呢?为什么要来帮忙?” 青年轻飘飘地发问:“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不都应该吓得半死,跑得远远的吗?” 她头也不回:“您是薛家未来的保家氏神,二少爷特地吩咐过我,一定要服侍好您。” 真的仅仅只是如此吗? 黑暗的走廊上,虞梦惊唇角弯起一抹讥讽。 他过去不是没有遇到过那种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他,救他,实则眼里全是算计,灵魂比谁都要腐臭。只需要一点点蝇头小利,就能暴露出真正的本性。 这个胆大包天,胆敢触碰他的人类,又需要多久呢?虞梦惊漫不经心地想。 第31章 “最重要的是, 的确是我疏忽大意,才让大人误饮那杯加了药的酒。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负起责任, 保护您的安全。” 义正言辞说完后,原晴之还以为这家伙会感动的不要不要的,结果对方半天没点反应, 只听见一声极轻的嗤笑。 可恶, 他脑子里肯定又在想些什么阴谋论!原晴之气得牙痒痒。 她安慰自己, 虽然不知道虞梦惊在笑什么, 但只要不拖后腿, 无疑就是最好的结果。 一路有惊无险地走上楼梯。 上了一层后,原晴之没有急着向前,而是站在狭间,警惕地伸出头去张望。 方才她略施小计, 巧妙利用贼喊捉贼的办法, 成功将这一整层的人骗走。但算算时间, 也差不多了, 上边没能看到人,他们总会再下来。 果不其然,站了一会后, 她又能听到上层地板传来的嘈杂脚步和吵闹。 宾客们粗重的喘气声响彻楼梯道。 “上面没有看到半点人影。” “怎么回事, 不是说在上边吗?” “刚刚有个丫鬟信誓旦旦说的, 我也不清楚啊。” 同一个招数用两次,肯定会被他们察觉撒谎。 于是原晴之在思考片刻过后, 过多拉着虞梦惊朝楼梯口对面走去。这里有一个狭窄的空间, 恰好能容纳一个人站进去,再加上薛宅内常年无光, 如果不刻意过来,根本不会发觉。 当然,想要容纳两个人,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特别是其中一个人身量拔高,足足比她多一个脑袋的情况下。 “大人,先不要出声。” 原晴之将人推进去,刚抬头,就看到虞梦惊微微倾下的半张脸。 那表情写满了“我就知道你忙活到现在就是想趁此机会占我的便宜”的不屑意味。 原晴之:“……” 本来硬挤还是能挤进去,但忽然也没那么想了。 真是每一天都能在相同的事上被这狗东西气到。 “您在这里藏好,我去将他们引开。等我成功后,您直接去最顶楼的主卧。这是钥匙,记得将门反锁,只要上去不出来,今晚就安全了。” 说完,原晴之转身就走,背影毫无留念。 在她身后,虞梦惊侧了侧头。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望着袖口上别着的白色钟情花,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被魅惑能力洗礼后,这些宾客不仅变得残暴弑杀,智商也下降不少。她只是在楼梯间故意弄出一点大动静,他们就一个不落,全部被吸引过来。 其中一个拿着餐刀的男人指着她大喊:“就是这个丫鬟!刚才就是她说人在上头的!” “竟然是你?上头我们仔仔细细搜过一遍,什么都没有。” “你该不会在耍我们吧?” “没找到?我刚刚明明看见了。” 原晴之沉下脸,装模作样挥了挥手上的菜刀:“我还砍了他几刀呢,你们去楼下第二个拐角那看,地上都是血。” 低光源的情况下,没人注意到她手上的刀到底有没有颜色。 为首那人半信半疑:“你确定?” 入戏(作者:妄鸦) 第39节 “不信就算了。反正他受伤了肯定跑不远,既然你们懒得找,那我就先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朝楼下走去,力求把这些人从虞梦惊藏身的楼梯口引开。 后边这群人见状,自然不愿意落到后头,也跟着跑上来。 “前边好像有声音!”“左边是不是闪过一截红色衣角?”“我看到了,在那!” 一路上,原晴之不断给出错误信息,成功诱导一批人。 再加上她凭借着身体娇小和对薛宅的了解,在各种地方转来转去,又带晕一群。 等甩掉所有人走到顶层后,她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抓着扶手气喘吁吁。 原晴之走向门口,轻轻敲了敲:“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她就顿住。 因为门扉被轻而易举被推开了,主卧内里空无一人。 …… 俗话说得好,虞梦惊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难怪这一路上他都没吭半点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确定主卧内确实空无一人后,原晴之深吸一口气,闭眼朝着楼下走去。 或许是运动量过大的缘故,不知何时起,盘得整整齐齐的丫鬟头已经散开不少,一缕缕落在肩头。 因为急切,跑动时带起的风高高扬起原晴之散乱的头发,如同滚动跳跃的火焰。 难道是刚刚那条走廊上还有她没有发现的埋伏,导致她前脚刚走,后脚虞梦惊就被发现了?!又或者是她没能吸引到这么多人的注意,被人声东击西了? 原晴之心里不免焦急。 好在虞梦惊的位置,远比她想象中要更好找。 “咚——”一声巨响响彻薛宅,就连正在侧厅里寐眼休息的薛无雁也被惊起。 失去理智的人大声呼喊着,化为响彻这栋阴森古宅的狂欢。 “杀!砍他!” “竟然敢奚落我!” 原晴之冲下楼梯的刹那便被固定在原地。 大厅中央,原先摆放整齐的桌椅被推倒,酒水甜点散落一地。 空旷的场地中央,青年的墨发像绸缎一样散开,落下,蜿蜒在浓厚的血污里,像一条条扭曲的黑蛇。修长漂亮的肢体支零破碎,和碎杂的女装布料交织在一起,青色的血管透在冷白的皮肤下,从斩断的缺口里淌出猩红的血液,还没能流到厚厚的羊毛地毯上,便被贪婪的人们捧起吮吸。 明明是极其恐怖血腥的氛围,却硬生生衬托出诡诞怪异的美感,让所有看到这幕的人无视空气中弥散的铁锈味,忍不住燃起加入的冲动。 这幕似乎和当年她在禁殿中捂着脸的场景重合。 然而这一次,原晴之却没有选择后退。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如此清晰地看到,饮下血液的那些人,瞳孔在骤然间化作晕不开的黑沉。 “……” 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在禁殿里被分尸时,虞梦惊眼里充斥着的不是痛苦和恨意,而是计划得逞的表情啊。 望着下方的一幕,她垂落在身旁的手骤然收紧。 从顶楼到楼下,至少要走好几层。如果虞梦惊只是单纯被发现,完全可以不往这里跑,而是往顶楼走,仅仅只是关上门锁紧,费不了多少事。 总而言之,他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自己离开,故意要来的,别无其他可能。 就因为这个举动,一路上越来越多不对劲的细节被翻出,在原晴之脑海中回闪。 譬如她找到虞梦惊时,对方正好整以暇靠在门廊边,脸上莫说惧怕了,只有一丝淡淡的厌倦,似乎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又或者她带着虞梦惊下楼时,他毫不遮掩,反倒故意放大的脚步声;亦或者原晴之从未见过虞梦惊在吃食上有什么要求,除了当年禁殿提供的香灰拌饭以外,他似乎从未吃过任何东西,在正常舞会上他滴水未沾,却偏偏将她放在托盘上的那杯酒一饮而下。 这些东西原晴之未尝没有注意到,不过事出紧急,没有深究。但现在,在虞梦惊自己跑下来的前提下,它们全部浮出水面。 原晴之恍恍惚惚想起,那天在书房里,薛二少交代她一定要将药灌到何小姐杯子里时,虞梦惊就在外面走廊不远处,似笑非笑等着她出来。 这回入戏前,专家团们还特别叮嘱过她,让她好好观察一下这部戏里虞梦惊的实力,看看他解开一重封印后,有没有比之前变强。原晴之只觉得虞梦惊还是和以前一样,五百年了都不知道反抗,却忘了他原本在《夜行记》内,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五百年前就能把神宫耍得团团转的人,在戏本中谋划了整整一卷只为挣脱封印的人,完美算计到所有人心里在每部戏里将计就计愚弄众生的人…… 这样的人,真的会任由别人以虐杀自己为乐吗? 身为戏外人时,从白纸黑字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虞梦惊的草蛇灰线。 等入戏后,她又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不会是那草蛇灰线中的一环? 自从入这部戏后,原晴之没有比这思维更清晰的时刻。 她想。虞梦惊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会在酒杯里下药,这才来了个将计就计。 而她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犹豫了一条路才狠下心的回头,全部成了笑话。 恰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青年也转头看了过来。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个穿着蓝上褂,白色长裙的丫鬟站在楼梯口,散落的鬓发和滑稽的厚眼镜完美地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惊恐还是害怕,亦或者是和其他人如出一辙的贪婪渴望。 于是他扬起了一个恶劣的笑容。 青年眉眼霁明,神光湛然,随随便便一个表情都好看到不可思议。 可丫鬟却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怎么回事?在视野再次变得血红模糊之前,虞梦惊心底冒出大大的问号。 这种疑问,再加上方才钟情花的异常,迫使他在一切结束后,仍旧残余不解。对他而言,是相当稀奇的事。 “大人……” 瞳孔一片雾沉的傀儡为他拿来新的红色衣物,恭恭敬敬披在肩头。 方才那些疯狂的宾客,一个接一个垂头跪在地上,像是在恭迎神明的加冕。 虞梦惊却没心思去管这些成功被他深度操纵的傀儡,他一路走上顶层,看到那个站在主卧门口,沉默着一言不发的丫鬟。 “刚刚怎么忽然走了?不是说会救我吗?”青年歪了歪头。 他的语调随意,好似只是一件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的小事。 “不会了。”原晴之淡淡地开口。 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同情他这种没有必要,十足愚蠢的事。 ——“以后再也不会了。” 第32章 同情男人果然是倒霉一辈子的开始。 明眼人都能看出原晴之此时周身散发的低气压。 奈何虞梦惊没有半点反省, 反倒弯下腰凑近过来,笑嘻嘻地歪头:“你生气啦?” 原晴之眼观鼻鼻观心。 呵呵,尸体在说话。 逗了她一会, 没能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虞梦惊很快感觉到无聊。他打开主卧的门,仿佛巡逻领地那样巡视一圈后, 开始颐指气使理直气壮地要求这要求那, 就像一只得不到关注的猫, 到处上蹿下跳, 企图重新获得主人的关注。 “衣服脏了, 快去给本座拿新衣服。” “身上都是血,黏糊糊的真难受,本座要沐浴。” “刚刚那些垃圾送给我的东西呢?本座记得还有几朵花来着。” …… 面对所有的要求,原晴之一声不吭, 照单全收。 虞梦惊要新衣服, 她就给他拿来, 几十件红色, 挑不出半点错处。他要沐浴,原晴之就去主卧旁的浴池放好水,准备好洗护用品。甚至之前摆放在大厅小桌上, 那些宾客为了讨好他上供的东西, 也一个不落。 顺带一提, 她下楼时,发现大厅已经整整齐齐恢复完好。 那些带血的地毯, 先前碎裂的痕迹, 已经被老管家带领下人们全部收拾完毕,恢复了原样, 仅仅只是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就跟当年的禁殿一样,所有人都被他轻而易举玩弄于鼓掌。 出来溜达了一圈。原晴之又很快调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还是那句话,作为一个懂得掌控情绪的成年人,她还犯不着和一个纸片人计较。 “怎么回事,明明刚才我还听见吵闹的。” 因为方才闹出的动静太大,就连在侧厅休憩的薛无雁都被惊动,奈何他出来后没能发觉不对,毕竟薛宅里的下人和宾客,除了零星几个以外,基本都被虞梦惊深度操控。 这倒也方便了原晴之甩锅,胡编乱造。 “什么?!何白露被大哥带走了?!”果不其然。听见结果后,薛无雁勃然大怒。 他丑陋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很让人倒胃口。 原晴之刚挪开眼神,就听他追问:“那杯药呢?何白露喝下去没有?” “应该没有吧。” “那还好……那还好,至少还有机会。” 薛无雁来回踱步,等转悠了几圈,才沉着脸道:“你先回去吧,柔儿。今天晚上果然还是有点异常,我得再去地下室查阅一下祖宗留下来的笔记,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临走前,他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记得离庆神远些,不要看他的脸。” “是。” 可惜按照剧情,这次事情没成,等明天第二折戏开始,见证到宾客小姐们的疯狂程度后,男配又要开始质疑女配的真心,给她加派高难度任务了。 下一个任务,就算剧情不产生偏移,也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不就拿个东西的事。” 回来后,虞梦惊眯着眼将她打量了一遍:“哦,又去见你的情郎了?真是的,那个蝼蚁明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臭味啊。” 按照人设,原晴之这个时候应该生气。于是她也这么干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40节 “不准你这么说二少爷!” “终于愿意说话了,原来你会生气啊。” 青年撇了撇嘴,又因为她的搭理换上得意的神色。就好像在三二一木头人里撬开了她像龟壳一样不说话的嘴,而变得沾沾自喜起来。 “不过因为那种废物生气……啧,眼光真差。” 接着,他话锋一转,十分自来熟地抱怨:“浴池里连鲜花都没放。” 这人还真是完全没有半点麻烦难搞,惹人生气的自觉。 原晴之:“……”这么多年了,您老洗澡还放花瓣呢?什么小学鸡。 总感觉刚刚和他计较的自己很掉价。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拿。”她刚想转身,又被叫住。 “算了,洗都洗完了。” 其实虞梦惊倒也不是那种穷奢极欲的享乐主义,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完美的他应该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至于刚才为什么要提那么多要求,不过是单纯想看面前的小丫鬟露出那副“我忍你很久不爽很久但干不掉你只能继续忍”的有趣表情。 简而言之,这种人就是很欠打。 既然不需要她,那原晴之就默默站到门口。 奈何虞梦惊这个搞事猫还没玩够,在主卧内逛了一圈挑剔了一圈后,又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晃悠到她眼前。 原晴之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女装。而且是那堆衣服里最为妖艳的,绸缎黑底红花的一款。 “……”这家伙该不会是女装上瘾了吧。 如果说,第一次女装是不知道,那么第二次女装,就只能是故意了。显然,某人不仅不以此为耻,甚至还兴致勃勃,果然她不该对虞梦惊的下限报以太多期待。 “你真的很有意思诶。” 在原晴之十足嫌弃的眼神里,青年托着腮,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虽然隔着厚眼镜,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虞梦惊清楚,面前这个小丫鬟的确对他的魅力无动于衷。在这样的药效的影响下还能保有理智,最有趣的是…… “伸手。” 原晴之依言照做。便看见虞梦惊随手将别在袖扣上的白花取了下来,放到她的掌心上。 望着颜色毫无变化,依旧洁白如雪的钟情花,青年唇边笑意逐渐加深。 一个口口声声说着深爱薛二少爷的人,竟然做不到让花变红,这难道还不够有趣吗?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望着又开始喃喃自语的虞梦惊,原晴之心里暗道不好。 她虽然不知道这人给她朵花干嘛,却也知道被他评价为“有意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这样吧。”还没等原晴之想出个对策来,青年就笑眯眯开口:“只要你把这朵花每天带在身边,在它变成红色之前,我都可以考虑帮你哦?” “您的意思是……助我登上薛家主母之位?”原晴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虞梦惊不以为意:“你自己也知道的吧,你的情郎想成为家主,必须得迎娶那个什么何大小姐。他苦心孤诣设计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吗?” “你不是说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还能亲眼见他和别人成亲?” 说这话时,遮蔽在束缚下的眼睛就没有挪开过少女的脸庞,想要从中找到丝毫破绽。 奈何原晴之的演技和天生戏骨融合在一起,相辅相成,根本没有弱点,笑死。 她表情几度变幻,从显而易见的挣扎到踌躇着下定决心,精彩演绎了一位恋爱脑少女的纠结:“那……多谢大人成全。” 对这个结果,虞梦惊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 他用让人捉摸不定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会,看得原晴之心里有些发毛。 青年形态的他比少年形态更加难以捉摸心思,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傲慢,轻浮,缺少人际经验,毫无距离感,给人的感觉和云一样,飘忽不定。 ——可在恶劣和讨人厌这点上,倒是五百年如一,从未改变。 “那我现在应该要做什么呢,大人?”原晴之问道。 虞梦惊收回目光,自然地将梳子塞到她手里,然后坐到铜镜面前。 “过来,给我梳头。” 语气之理所当然,要人叹为观止。 这大爷一看就是被人服侍惯了。 原晴之腹诽着,抬手却相当小心翼翼。她鞠起一捧长发,将洁白的毛巾垫在下边,轻轻用梳子从上往下梳动,吸取多余水分。 “你特地学过梳头?” “我们这种身份,什么都得学一点,才能更好地伺候。” 她是绝对不会说,自己以前只给宿管的缅因猫梳过毛。 虞梦惊的头发就跟他这个人的血一样,冷得不行。但摸起来倒是很滑很顺,明明他从来不保养,还是这个垂到腰际的长度,竟然都没有影响发质,也是很神奇了。 一边梳,原晴之一边用余光打量。 青年正支着头,薄唇紧抿,神色看不出喜怒。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分尸又复活,耗费了大量能量的缘故,铜镜里的青年显得有些神色恹恹,格外疲倦。回忆起邪祟里她看虞梦惊被分尸复活后,脸上出现过同样的表情,她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你在看我对吧?”心不在焉地走神时,虞梦惊冷不丁开口。 看到原晴之脸上惊诧的表情,他扬起嘴角,洋洋自得,一副“我知道我很帅所以你偷看我很正常”的自恋臭屁样。 原晴之:“……” 很想击碎他的自信说自己只是在走神,但又怕越描越黑。 最后,她只能憋屈地选择不开口。 显而易见的,这个对策使得虞梦惊更加神气,唇角眉梢都跳跃着嘚瑟。 “大人,梳好了。” 原晴之本着接下来绝不搭理他的原则,飞快地完成梳头任务。 “行了,明天再来吧。本座乏了。”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虞梦惊打了个呵欠。 “是。那我将您换下的脏衣服拿走。” 原晴之低眉顺眼地走到后头的浴室里,将地上那些沾血的碎衣服一点一点捡起。 她收拾着收拾着,忽然瞥见浴池边缘搁着的,瞳孔瞬间睁圆。 被随意放在那里的,赫然是她和师哥找了一整折戏都没能找到的师家玉佩! 第33章 看到玉佩的刹那, 原晴之的身体反应竟然比思维还要更快些。 她立马蹲下将其拿起,借着浴室烛火的微光,翻到背后仔细观察。 在《邪祟》里, 她也曾经短暂持有过这枚玉佩,知晓它上面的纹路以及瑕疵。 翻来覆去来来回回确定了三遍,原晴之心里有了九成九的把握, 这枚绝对是真品! 事实上, 经历了今天的夜宴, 看到师哥分辨出商会少爷手上拿着的并非师家玉佩后, 原晴之就对“玉佩在入戏后神秘失踪”一事有了新的想法。 东西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己消失, 这种诡异的情况,反而像是被“修正”了。 因为在《夜行记》戏内,师家玉佩是存在过的历史物件。哪怕出戏后,那所谓的“玉佩”不过是剧组准备的塑料制品, 也不妨碍它入戏时变成真正的师家玉佩。 同一个世界, 总不能存在两个真品吧? 在第一卷原著里, 师家玉佩只在《邪祟》篇出场过, 而后就伴随着女主谢书瑶和男主师弘华的双双殉情,彻彻底底遗失在时间长河里,后面再也没提到过。 原晴之猜测, 在原剧情里, 这玩意可能真的没了。 可在《邪祟》剧情被更改, 时间线继续延伸的情况下,师家玉佩这回万一并没有失落, 而是被人保存下来了呢? 那么,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时间悖论的问题。 如果说在最开始,原晴之只是脑子里闪过这个猜测, 那么今天在虞梦惊身上发现师家玉佩,无疑是完完全全佐证了她的想法。 ‘当年拿走师家玉佩的竟然是虞梦惊……’ 原晴之想过玉佩可能会流落民间,被薛二少这类名流人士收藏,或者出现在某个犄角旮旯里。但她真没想到,它最后居然会出现在虞梦惊身上。 《邪祟》篇的结尾,她带着师哥成功出戏,皆大欢喜。可是以戏中人的角度来看,就是世家贵女武五和反叛军头领师弘华一起殉情。 在这种情况下,虞梦惊不该因为被愚弄而感到生气吗,为什么还会特地把师家玉佩带在身边?这玩意也不值钱啊,哪里像他的一贯作风? 而且一旦从这个角度开始思考问题就会意识到,玉佩至少已经被虞梦惊随身携带了五百年;就连他在夜红神龛里面沉睡时,都跟着一起。 这么想想,原晴之甚至有点毛骨悚然。她实在想不通虞梦惊做这件事的动机。 但这并不妨碍她将这枚玉佩顺走。 虽然脑内百转千回,可在现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想毕,原晴之将玉佩藏在手心,将最后一件脏衣服捡起,转身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 ——结果她刚转身,就看见一个斜斜靠在门槛上的身影。 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有些微湿的墨发披散而下,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裂变,将那张本就有着非人般美貌的脸映得分明,同时也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原晴之脑海中警铃大作。 她有一种接下来的话,如果说不对,就会酿成无法挽回后果的可怕预感。 “呀,大人,您怎么站在这里,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她立马假装拍胸脯,掩饰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 原晴之清楚,虞梦惊既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是看见了她的动作,灭掉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后,干脆主动将玉佩拿出来:“刚刚收拾衣服时,我发现大人您似乎掉了点东西,还想收起来拿过去给您呢,您就自己过来了。” 这段话像开启了一个机关,虞梦惊抬手,将玉佩接过。 即便原晴之心里再不舍,也决计不敢在这时多看一眼。 入戏(作者:妄鸦) 第41节 青年摩挲了一下玉佩表面,状似无意地问:“看了这么久,难道你认得这枚玉佩?” “也不能说认得。” 虞梦惊的心思惯来藏得很深,要是被他看出来自己觊觎这枚玉佩,那至少这部戏都没指望了。原晴之不敢有丝毫松懈,精神紧绷:“只是夜宴那会,薛大少和商会少爷争辩时,我恰好在旁边听到一嘴。刚拿起玉佩时看到上边有师字,就想着看看这枚玉佩是不是如同大少爷说的那样,背面有裂纹和泅血的痕迹。” 说到这,她小心翼翼道:“不过大人,您这块,应当才是真品吧?” “那当然。” 或许是没能看出不对,虞梦惊重新变回了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像一只从捕猎模式过度到休憩模式的大猫。 原晴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师家玉佩挂回腰间,然后下达了逐客令。 无法,她只能把脏衣服扔进垃圾篓里,悻悻离去。 看着“砰——”地一声关上的房门,原晴之心里那一个叫气啊。 不过算了,她安慰自己。至少现在算是知道了玉佩的去处,总比之前抓瞎要好。 虽然玉佩在虞梦惊那里,也和不知道没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此事必须从长计议,步步为营,才能拿到。可虞梦惊解下玉佩的时间,除了他洗澡睡觉以外,原晴之想不到第三个可能。 从老虎屁股上拔毛,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放弃了。 毕竟唤醒道具也不是非拿不可,只不过不拿的话,在戏曲落幕时出戏会比较麻烦罢了。 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外边都天光大作,响起“第二折戏”的报幕声了,原晴之才睡着。 她在薛宅里身份特殊,明眼人不会多嘴,没人敢叫她。再加上夜宴在晚上举行,白天大家都睡觉,所以问题不大。 她磨磨蹭蹭起床,洗完脸穿好衣服,将昨晚虞梦惊送她的那朵白花别在袖口后赶往顶楼。刚开门,便在主卧中央的大床上发现了一只不大高兴的虞梦惊。 “你终于睡醒了啊。”听到推门声,青年翻了个身。 他躺在凌乱的被褥里,一只手支着头,墨发倾洒而下,蜿蜒在他苍白的臂弯里,语气颇为不满:“都什么时候了,薛家不扣你工钱?” 原晴之委婉地道:“大人,我从小便被卖给薛家,平日里只有二少会给些零花钱。宅里管我吃住,养我长大,还供我读书,本身就是没有工钱的。” “哦?” 听她这么说,虞梦惊挑了挑眉:“那你没有想过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虽然他天生地养,但也知道父母对人类而言的重要性。 “没有。这世道这么乱,到处战火绵延,本来就难找。再说了,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当初他们将我遗弃时,就已经决定一切。” 虞梦惊没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道:“万一真找到了呢。” 见状,原晴之心里又是一跳。 她不觉得虞梦惊只是随口一说。恰恰相反,他估计心里已经有了把握,才会出言试探。 有时候她真的会很怀疑,虞梦惊这心机鬼是不是已经来到现实,亲眼看过戏本的程度,怎么他就真能精准猜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呢? 没错,《诡宅》里的女配雷柔,看似是薛宅的丫鬟,实则还有一重真实身份。 ——她是何家十几年前走丢的二小姐。 其实从侧脸角度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这两姐妹面容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但这条埋得极深的隐线,因为种种原因和剧情的波澜,一直到第三折戏最后才被揭晓。 原晴之没想到,现在第二折戏才刚开始,虞梦惊就已经窥见了端倪。 要知道,哪怕是雷柔的亲姐姐何白露,此时此刻也没有任何要发觉的迹象,只觉得这个姓雷的小丫鬟有些莫名面善。 而面前这个心思诡异莫测的家伙明明才和何白露见了一面吧!就离谱! 越想,原晴之越觉得自己拿回玉佩的可能性不大,心情愈发惨淡。 另一旁,虞梦惊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一改先前浑身上下仿佛没一块骨头的懒散模样,随手拿起衣架上搭着的披风,长腿一迈,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出门:“走走走。” 原晴之连忙提上煤油灯。 “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啊?” 望着楼梯间被驱散的黑暗,原晴之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个时间点正好是下午,经历了一晚上夜宴的宾客们要么睡醒了,要么还在睡。而陆陆续续起床的人则是第一时间去了二楼餐厅用餐。越往下走,刀叉刮过盘子的声音,侍者倒酒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就愈大,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常。 “好新鲜的鱼肉。” “薛宅厨子的掌勺水平果然不错。” “是啊,名门贵族……底蕴就是不一般。” 听着这些毫无异常的话,原晴之心情沉重。 昨晚她就发现了,第一天来参加夜宴的客人几乎无一幸免,瞳孔全部变成了深黑色。 就如同庆国圣泉神宫里那几个她遇到的,被深度催眠的人一样,除非仔细观察,并且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蛊惑,才能发现他们的眼睛的异常。 很显然,那几个为数不多逃脱的客人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大人是准备去吃饭吗?”原晴之明知故问。 “哈?怎么可能。” 虞梦惊带着她,一路左拐右拐,来到了地下室。 昏暗的地下室门口绞着厚厚的锁链,阻拦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这里是薛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晓的禁地,平日里薛二少不允许除她和老管家以外的任何人下来,甚至就算是他们两个,也得经过允许,才能踏足。 原晴之不清楚虞梦惊忽然要来这里干嘛,难道是想回家看看? 不是吧,他都在夜红神龛里睡了五百年了,这么恋家的吗? “大人,您是要进去吗?可是我没有钥匙,得找二少爷拿……” “不必。”虞梦惊懒洋洋一抬手。 “哐当。”门锁应声而落,重重砸落在地。 仔细看能发现,一整坨铁疙瘩都像是被瞬间腐蚀了一样,变得坑坑洼洼。 与此同时,一阵阴风吹起,轻轻松松将这扇褪色剥落上了年代的木门朝里吹开。 原晴之下意识抬手遮挡,等风停了后,才连忙整理自己的厚眼镜。 深红色的夜红神龛仍旧静悄悄地坐落在发光圣泉里,蓝红交映,美不胜收,为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提供宝贵的光源。 然而和上一回来到地下室时不同,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这里便发生了大变样。 入目之处,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到处贴满密密麻麻的,用朱砂写的黄底红符。它们在风下四散飘舞,诡异非常。 “噗哈哈哈哈哈哈——” 望着眼前一幕,虞梦惊笑得前仰后合。 “不是吧,他竟然真以为这玩意能困住本座?” 一边笑,虞梦惊一边伸手,随意扯下身旁一张黄符。 符纸在接触到他的刹那便腾起金红色的火焰。 原晴之看得清楚,自燃的符纸的确在这家伙的手指上产生了一丝焦黑的痕迹。然而很快,那点痕迹就被虞梦惊强大的自愈能力抹平,要皮肤重新恢复光洁如初。 “不过如此。”他嗤笑一声,随手拂去灰烬。 看着这幕,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夜行记》第一卷里,通篇只提到过虞梦惊贯穿全篇的计划,但对这个角色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是一笔带过,例如他的弱点究竟是什么,压根提都没提。可这一点,反而在重置后的《邪祟》第三折戏里,被老神官一言道破。 火,虞梦惊的弱点是火。 但看着眼前的一幕,原晴之又产生了怀疑。 这家伙连被分尸都能复活起来活蹦乱跳的,刚刚徒手抓火焰都没事,那个老神官该不会是在驴他们吧?! “真是个蠢货……弱的要死,竟然还敢图谋本座?” 在原晴之思索的时候,虞梦惊已经将整个地下室溜达了一圈。 他最后停在了薛家残破的宗祠前,也不知道被他看出了什么,忽然又兀自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这玩意怎么这么眼熟,时间隔得太久,差点都忘了……噗嗤。” 完全听不懂他加密语言的原晴之:? 好在虞梦惊心情着实不错,转过身后,大发慈悲给如今在场唯一一位观众解释:“你看到那块石碑了吗?” 原晴之点头。 她知道那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石碑是薛家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切关于召唤庆神,束缚庆神的法咒,都是薛无雁从那上面学来的,因此被后者奉为圭臬。这两天薛二少说要来查阅一下,实则就是想办法破译这块石板上留下的其他信息,好达到掌控利用庆神的目的。 带着某种恶作剧般的趣味,虞梦惊笑了:“那其实是我写的。” 第34章 原晴之:“……” 原晴之:“啊?” 什么?薛家祖宅这块石碑竟然是虞梦惊留下来的??? 一时间, 原晴之竟然不知道该作如何表情。 难怪在《诡宅》原著最后一幕戏里,薛二少满怀希望地念动好不容易从祖宅石碑上破译的“可以完美控制住庆神的咒语”,结果念了好几遍都毫无反应, 只留下对面虞梦惊一个人哈哈大笑,而且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实开心的笑。 这一段在戏内只简单用剧情表达描述, 并未写明虞梦惊笑的原因。研究《夜行记》的学者们众说纷纭, 各自猜测。 现在, 她总算是知道了。 原来这人竟然无聊到了这种程度, 还给自己编剧本! 不是, 这该是有多闲,才会干这样坑自己的事啊。原晴之叹为观止。 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过于一言难尽,虞梦惊轻飘飘地瞥一眼,就洞穿了她的想法。于是他难得大发慈悲, 多解释了一句:“收起你多余的想法, 是当年薛家先祖先这么干的, 本座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谁信你啊!原晴之在心里连连撇嘴。 就算是别人先开始, 这家伙绝对也是最乐在其中的那个。 入戏(作者:妄鸦) 第42节 “再说了,石碑上还是有真实成分的……只不过以这些废物的脑子,恐怕也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虞梦惊说话的时候, 原晴之好奇地走近了宗祠。 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霜后, 薛家宗祠仅余断壁残垣。偌大一个家族祠堂, 沦落到连支撑的四根柱子都只剩下两根的地步,供奉的先祖牌位更是在战火中遗失大半, 摆在台上的不过寥寥几个, 倍感冷清。 旁边的石台上摊开摆放着薛家的族谱和一些散落的笔记,很显然昨晚夜宴事发后, 薛无雁急匆匆来过这里,急切地想要从先祖的记录中。但查没查出东西嘛……反正都经过虞梦惊之手篡改过了,还指望什么?只能祝他成功。 原晴之提起煤油灯,随手翻到最前边,忽然联想到一件事。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在圣泉神宫里,那位最开始对少年虞梦惊百般掌控,强制他戴上黄金面具,结果最后惨遭某人设计反杀的老祭祀,似乎就姓薛。 也不知道那位薛老祭祀和如今的薛家有没有什么血缘联系。 第二折戏的后续剧情里,恰好有一段需要原晴之摸进薛家书房的戏份,到时候她可以顺带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挖出些隐藏设定。 一旁的虞梦惊已经绕到了石碑后面。 他兴致勃勃地蹲下,一边招手示意她过来。 “你看,我五百年前写的。” “这条应该是三百年前那次苏醒时补充的后续。” “还有这条……” 青年毫不在意地仍由长袍拖曳在地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从碑文上划过,熟练地翻译起这些年乱写的内容:“其实除了召唤咒语以外,条件也是瞎编的啦。根本不需要朝着圣泉献上‘饱含新鲜血肉的尸体’,只要滴一滴血,夜红神龛的颜色就会改变。” “通常情况下,圣泉总能收到远超数量的祭祀。想来也是,以这些蝼蚁的贪婪程度,怎么可能不好好完成仪式,甚至自作主张,奉献更多血肉呢?” 说着,他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毕竟,他们想要实现愿望,可是想要的不得了,连血亲都能毫不犹豫送上祭台。不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虔诚,又如何得到庆神的垂怜?” “为了一己私欲,人类总能干出一些超乎想象的事情,真丑陋啊。” 原晴之对他的结论不置一词。目光却是不可遏止地在他腰间露出的玉佩扫过,回头就发现虞梦惊这只闲不住的开始在石碑上圈圈点点。 她扶着眼睛凑近去看,发现他在上面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末了,还摸了摸下巴,欣赏了一下自己根本不存在的绘画水平,“不错。” 原晴之:“……” 这嘲讽意味可谓是拉满了。 在她无语的时间里,虞梦惊又以指为笔,画了一个不大高兴的脸。 “这回没什么想写的,勉为其难拿着个当留念吧。” 他懒洋洋地指着这两张脸:“这是我,那个是你。” 原晴之:? 原晴之:“为什么不高兴的脸会是我,大人?” “因为你就总是一副看起来忧虑重重的样子啊。” 虞梦惊轻飘飘地说,仿佛没意识到这是多么一针见血的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都说了会帮你么?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本座没信心啊?区区一个主母之位,手到擒来好吧。” “啊……有吗?” 原晴之表面上在装傻,心里却是惊起惊涛骇浪。 事实上,虞梦惊说的一点也没错。忧虑这件事情,自从进入《诡宅》这部戏开始,遭遇师哥出戏道具失踪的意外后,便已经存在。更别说后续剧情再次跑偏,种种原因叠加,导致原晴之在这部戏里,比在《邪祟》还要紧绷。 但与此同时,原晴之很确定也很相信自己的演技,她唯一没有信心控制的就是眼神。因为眼睛是人类情绪的窗口,就算再硬核的演技,只要盯着对方的眼睛,都很容易泄露出细微情绪。好在雷柔的厚眼镜天生便有这个优势,于是她理应没有破绽。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因为这点变故,接下来的相处,原晴之可谓是心惊胆战。 她真害怕虞梦惊这人又轻描淡写蹦出什么惊人之语。 奈何某人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拍拍身上的灰,重新站了起来,像一只摸熟了周围环境而失去兴趣的猫,迫不及待地拉她赶往下一个地点。 “大人,等等……”原晴之不敢置信,他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也不复原一下地下室门口的锁链:“如果不重新换一把锁,二少爷很快就会知道您下来过。” “那又怎么样?” 红衣青年毫不在意地反问:“本座巡视自己的神龛,难道还需要经过谁的允许不成?反倒是那个废物,竟然敢在神龛面前上锁,狗胆包天的东西。” 原晴之默默地想,要不是我当初看过您老在圣泉神宫里乖乖戴上黄金面具的场景,恐怕还得被这邪魅狂狷的语气给唬到。 事实上,她发现,虞梦惊这点也和猫很像,都很擅长试探出人类的底线,审时度势,然后在底线范围之上疯狂蹦跶。当初是因为局势所迫,所以选择了隐忍,秋后才亮出爪牙报复;现在则是变成大猫,只有别人怕自己,没有自己再怕别人的份,于是大鹏展翅。 这么想着,原晴之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说不定,能借着这个机会,从虞梦惊身上打探出一些现实急需的情报。 她装作不经意开口:“大人,五百年前的庆国,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啊?” 问出这个问题时,原晴之已经做好了虞梦惊不会回答的准备。 没想到他竟然应了。 “一个无聊又肮脏的地方。”语调充满嫌弃。 看起来这家伙心情不错,原晴之颇感意外。 “啊?您可是庆神诶,庆国难道不是所有人都信奉您嘛,毕竟您长得那么好看。” 虞梦惊停下脚步,目光从她袖口别着的白花上扫过:“你想问什么,有话直说。” 原晴之讪讪:“我就是有点好奇……所有神都长得和您一样好看吗?” 为了找补,她又多加一句:“这么好看,您的人生肯定没有什么烦恼吧。” “哈?”对方露出“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的表情。 原晴之这才意识到,她昨晚刚刚旁观了一场某人被爱慕者疯狂追杀的血案现场,今天就说人家的神生没有烦恼,好像确实有点冒昧。 原晴之: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好在恶作剧成功带给虞梦猫的心情加成相当大,他并没有计较小丫鬟这点嘴误,欣然接受对方对于自身容貌的赞美,纡尊降贵解答了她的疑惑:“当然不可能。难道你没发现吗,庙里供奉的那些神像都又老又丑的,比不上本座半点吗?” 原晴之:“嗯……是因为信仰您的人更多,所以您才这么好看?” “怎么可能。”虞梦惊露出一个倒胃口的表情:“就凭庆国那群废物,他们也配?” “不过,你为什么忽然会问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 因为不想再次被审视的目光打量,所以原晴之已经早早准备好胡诌的理由。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红衣青年摸了摸下巴:“不过对你来说,问出这个问题倒也正常。嗯,确实,感到羡慕也情有可原。毕竟你那么普通平凡,仔细看,长得也很一般嘛,完全是丢到人群里就找不着的路人脸……” 原晴之:拳头硬了。 虽然评价的是雷柔的脸,但果然还是想打死这个狗东西。 “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呵呵,大人您说得太对了。”原晴之皮笑肉不笑。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中了虞梦惊,他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虽然仔细想想……” 这样看起来在笑,实际气鼓鼓还得装作一点也不气的口是心非有一点可爱。 也就一点可爱吧。虞梦惊漫不经心地想。 因为被气到,所以原晴之没说话了。她垂眸,落到手里提着的煤油灯上。 浑浊的玻璃反光表面倒映着身后青年漂亮到不似凡人的侧脸,雪肤乌发,眉骨锋利,灯芯燃烧的火焰仿佛为薄唇染上别样鲜活的颜色。 有的时候,好看到一定程度,连容貌都能化为杀人的武器。 但原晴之清楚地知道,比起这幅漂亮的皮囊,他的内里是怎样一团无序的东西。混乱,黑暗,扭曲……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深渊,那代指的一定是虞梦惊。 只是他平时过于不着调,轻浮,傲慢;过盛的美丽和即使经历杀戮也并不反抗的诱导性太强,所以总是让一些人生起“好像可以掌控他”的错觉。殊不知产生这个想法的他们,早已迈入捕猎者精心编制的牢笼。 倒影里的人很快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原晴之看他眼上的束缚浮动的范围,便自然而然地知道这家伙估计朝她比了个wink。 反正是做了那种其他人做出来会感觉很幼稚或者很油腻的动作,他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脸,做起来就是毫无违和感。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可怜了,一直在偷偷看我,那就满足你的好奇心。” 虞梦惊打了个响指,忽然神秘兮兮道:“神明的容貌是怎么形成的……打个简单的比方吧,你知道讨封吗?” 原晴之点了点头:“知道。” 讨封,这个术语在《夜行记》里时常提到,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概念。事实上,在现实里,她也听过类似传说。 讨封指的是动物精怪修炼到一定阶段后,需要借人类之口,突破到功德圆满的境界。 通常修行到这个关卡的精怪们会找上一个有缘人,然后在他面前行礼作揖,口吐人言:“您看我像个什么?”若是有懂行的人见了,便会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瞧您像个仙人”“我瞧您像个美女”,于是精怪们便可以真的化形成仙人美女的外貌,修行圆满。 但若是不懂行的人见了,恐怕当场就吓得屁滚尿流。这还没事,若是慌不择路时说出个“我看你像个鬼”“我看你像个丑八怪”之类的话,那动物精怪们多年修为将直接化为乌有,日后少不了报复寻仇。 虞梦惊说这话,难道他的真身也是动物精怪修炼而成?! 想想也是,《夜行记》里几乎半壁江山都是动物精怪建设而成,什么青梦狐,什么黄皮子;反倒是鬼众的人少,数来数去只有白骨精,鬼公子那几个。 虞梦惊如果真身是动物,那也相当合理!以他这张人见人爱的脸和魅惑能力,该不是个比青梦狐还要厉害的狐狸精吧?! 原晴之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激动。数百年来,历史上对虞梦惊真身究竟是什么玩意的讨论不知凡几,今天终于要解开序幕了吗—— 在她灼热充满期待的目光里,红衣青年笑了笑,忽然凑到她身边,故意压低声音。 “知道是吧,和那个没关系。” 原晴之:“……” 不是,这人有病吧。 第35章 原晴之此刻的心情真的是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 无语到家了。 这回她连伪装自己的情绪都没有,直接把“无语”两个大字写在脸上。结果虞梦惊看她一脸郁闷,不仅不反省, 还在一旁笑。 望着面前青年不断抖动的宽肩,原晴之冷漠地收回目光。 入戏(作者:妄鸦) 第43节 呵呵,不和这五百年如一日的弱智小学鸡一般见识。 从阴暗的地下室出来后, 他们拾级而上。 同一时间, 已经用完餐的宾客们陆陆续续从餐厅出来, 聚集在大厅内。这群人好像已经完完全全忘记昨晚发生的事, 毫不在意地踩在昨晚满是血迹的案发现场上。 舒缓的音乐从老式留声机里缓缓扬出, 掩盖了三三两两的交谈。 这群瞳孔漆黑的人聊天内容相当劲爆,心底的黑暗面被激活后,就彻底不做人了。从他们头顶上穿过时,虞梦惊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 原晴之:还不是怪你耳朵太好, 比如她就半点都没听见。 夜宴一共三天, 按照薛何两家的约定, 第二天夜宴结束的天亮时分, 女主何白露就得选择自己未来想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可以说今晚至关重要。 “大人,接下来我们要去干嘛?”站在二楼, 望着下边的情况, 原晴之忍不住问。 过了一天后, 昨晚阴差阳错被喝下的药剂似乎已经代谢完了,至少客人们在发现虞梦惊后, 不会再有那么夸张的反应。当然, 原晴之更倾向于是这群人已经被虞梦惊控制,所以连同他目光相接都不敢, 成了一条条摇尾乞怜的提线木偶。 “去帮你啊。”虞梦惊随意地开口,像是一点也不上心的样子。 他俯视人群,也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含笑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 于是两人穿过大厅内重重支撑的白柱,地面摆放的支型落地烛台,绕过一间间侧厅,在其中一个狭口站定。 “看见前面那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没?” 虞梦惊指的正是戴茜和元项明。这两人正站在大厅一角聊天说话。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戴茜的脸上出现了气恼的神色,元项明唇边也愈发冷峻。看来,经历了昨晚相互照顾的剧情后,一场情侣闹架大战即将爆发。 “噢,是何小姐和大少爷。” 原晴之一看,就知道他们肯定是走到第二折戏里经典的男女主争吵剧情了。 在这个剧情里,何白露会和薛学文袒露真情,表露爱意,并且明说等到天亮时分,自己会在众宾客面前宣布选择他选为自己的真命天子。然而薛学文一心只想查案,昨晚他才发现一个关键性线索,联想到薛家往日里做过的那些腌臜事,一时间反胃不已。他并不想回归这里,更不想耽误何白露,所以生硬地拒绝了她。 这是必须要经历的剧情,很显然师哥演绎得很不错,看戴姐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眼眶已经开始隐隐约约浮现出泪花。 结果就在原晴之以一个专业看戏人的眼光打量评判时,旁边的虞梦惊冷不丁开口:“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何小姐,长得和你有几分相似?” 好啊,不愧是你,上来就剑指核心,拥有火一般的眼睛。 原晴之装听不懂:“啊?” “笨。”刚才的兴致勃勃被一个完全不解其意的人打断,虞梦惊看戏的兴致骤减,直接垮起个脸:“你就不会去问问这个何小姐,她家有没有走丢的……” 话还没说完,原晴之忽然伸手,猛地把人往旁边一拽,缩进耳室里。 虞梦惊:“?” 望着已经朝他们面前走来的戴茜和元项明,原晴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和伸手在老虎屁股上摸一把没什么区别。但她已经没办法后退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们还是躲开吧,大人,打扰别人谈恋爱会遭雷劈的。” 虽然这么解释了,但是一声不吭把人拉到这个狭窄空间里还是有些不太恰当。联想起上回在楼梯间时,虞梦惊那一脸“你就是想占我便宜我已经看透了”的表情,原晴之打定主意绝对不回头,却没想听见对方幽幽地道:“你这话说的不准,照你这么讲,本座应该早就被雷劈死了。” 原晴之:“……” 原来您老拆散的小情侣还不止《邪祟》里那对是吧。 耳室并不大,容纳两个人有些勉强,空间显得格外局促。 少女的馨香从发尾扫开,弥漫芬芳。青年忍不住垂眸,仗着身高差的优势望向她的发顶,却鬼使神差地落到那截白皙优美的后颈上。 好在戴茜和元项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向,两个人吵了一架后,不欢而散,向着舞厅两边头也不回地走开。 等他们离开后,原晴之探出头去看,同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虞梦惊猛地沉下神色。 “肮脏的蝼蚁。” 红衣青年满脸不虞,直接将她从耳室里攥了出来。 冰冷修长的五指刚好贴在手腕侧边鼓动的脉搏上,要原晴之一个哆嗦,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一下跌进他的怀里。 她还在这里懵逼,不知道虞梦惊忽然发什么疯,转头就听见薛无雁隐约带着怒火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薛二少这一嗓子,直接将周围的宾客全部吓了出来。其中两位出来时还有些衣衫不整,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看着很不对劲。 “怎么了?” “薛二少是有什么急事吗?” “对啊,吓我们一跳……” 看着这些人,原晴之才意识到,刚刚那些古怪的声音是什么。 这里的耳室是专门修给那些跳舞累了的男男女女歇息的地方,只不过有些耳室门口有布帘遮挡,所以便成了心照不宣的,绝佳的偷情场所。要放到往常,大家可能还会矜持一下,但在黑暗面被彻底激活的如今,便也不会讲究那么多了。说不定跳着跳着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便直接抱成一团亲热。 早知道就不把虞梦惊扯过去了,现在这场面不仅尴尬,还很难收场! 原晴之连忙后退,站到一边:“二少爷,方才我差点摔倒,多谢大人扶了一下。” 独留虞梦惊一个人站在原地,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这幅遇到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的姿态,心里有点微妙的不爽。 见状,薛无雁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些。 “大人,夜安。”他单手抚胸,恭恭敬敬地朝虞梦惊行礼。 奈何后者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半个,回应更是欠奉。 薛无雁暗暗攥紧了拳头:“柔儿,我有事交给你去办,随我过来一趟。” 说完,他还不忘朝虞梦惊请罪:“大人,抱歉耽误您。既然带走了柔儿,那不如我这边再给您安排一个丫鬟贴身服侍……” “不。” 红衣青年居高临下地开口:“我就要她。” 一句话,当即给原晴之干沉默了。 不是,您真的有想帮雷柔当上薛家主母之位吗,没看到那边二少爷的脸色直接被你点炸了吗,怎么好像在反向努力啊! “二少爷,我们先走吧。” 她生怕这两人凑在一起又要说出什么话,只能主动上前,破开诡异的修罗场局面。 等来到书房,果不其然,转过身的薛无雁脸色已经黑成了煤炭。 “这个庆神,真是不知礼数,嚣张至极!”他狠狠地将桌上的书本扫落在地,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庆国早就灭亡了,现在根本没有人信奉他,连香火都没有的神,也不知道高傲个什么劲!” 因为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神,是邪神啊,邪神根本不吃香火好吗。原晴之想。 薛二少要是知道,庆国其实就是虞梦惊整灭的,估计早就被吓死了,哪里还敢唤醒这个搞事精。不过原晴之还是理解他的。毕竟自己也经常被虞梦惊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还有,他竟然大摇大摆走进地下室,在祖宗留下的石碑上面乱写乱画!欺人太甚!” 原晴之更怜悯了。 要是让二少知道石碑都是虞梦惊留下的,他会不会气死啊。 “对了。柔儿,庆神为什么一副看起来很中意你的模样?” 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后,薛无雁转过身来,表情阴鸷。 糟糕,差点忘了男配的自卑阴暗属性! 她立马缩了缩脖子,将锅全部推到虞梦惊身上:“这……柔儿也不知道。就昨天,庆神大人还问柔儿,为什么不看他的脸,柔儿立马表明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他便这样了。” 果不其然,这一番话给薛二少听爽了:“哼,长着那么一张吸引狂蜂浪蝶招摇的脸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不到我的柔儿。” 原晴之:“……” 薛无雁看起来对她的话信了七八分,于是不再追究,而是话锋一转:“柔儿,昨日我在查阅翻译祖宗留下来的笔记时,有了意外发现。” 一边说着,他的表情逐渐狂热,呼吸粗重:“上面说,只要能喝下神的血液,便能得到永生。” 原晴之:“嗯……” 假的吧?永不永生不知道,反正喝下虞梦惊血液的人全部失智了。 “但同时,笔记上也注明,必须是神自愿献出的神血,才能达到永生的效果。若是贸然饮下非自愿流出的神血,在嘴唇沾到血的刹那,便会陷入可怕的诅咒。” 等等,虞梦惊还真没骗她,难道那块石碑上竟然还有真的东西在? “柔儿,你听说过巫女吗?” 原晴之摇了摇头。 按照雷柔的人设,她应该是不知道的。 “巫女就是侍奉神的存在,通常,神明赐予凡人自愿献出的神血,便是他选定巫女的标志。” 见她不知道,薛无雁也没有发火,而是耐心地解释:“按照传说,神和巫女的联系十分紧密。从神祇的诞生,到神祇的消亡,巫女都在其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在某些地方的传统里,甚至还有‘神必须有巫女信仰,才能疯狂长出血肉’的说法,足以见得其重要性。” “说到这,你应该发现了问题……庆神他并没有巫女。甚至在历史记载中,也不存在对庆神巫女的描述。所以,我斗胆猜测,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巫女,或者他的巫女早就死了。” 原晴之听着,对这人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大致的猜测。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的猜想就被验证。 “柔儿,我想让你成为这个巫女,骗到他自愿献出的神血。这样,我们就可以永生不死了。” 第36章 听完薛无雁的话, 原晴之满头问号。 不是,你知不知道虞梦惊有多难对付,还骗到他自愿献出的神血, 整个《夜行记》第一卷里无数血淋淋的案例,比你厉害的大聪明多了去了,也不见有谁成功了哇! 然而薛无雁可不这么想, 他相当自信, 觉得自己一定行。 “柔儿, 你不是也说了, 因为你对庆神无动于衷, 所以他反而对你很感兴趣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啊!”薛无雁越说越兴奋:“等娶到何白露,我就把薛家家产全部变卖,到时候我们一起连夜离开,改头换面, 坐船去海外生活。” 他倒是想得明白, 知道得罪了虞梦惊后, 在这片土地上是不可能继续生活下去了。 只是欠缺了点自知之明。 原晴之无力吐槽:“可二少爷, 我感觉庆神大人并没有多看得起我,他既然在历史上从未拥有过巫女,又怎么可能选择我呢?” “呵呵, 你以为他现在还有得选?” 薛无雁冷笑一声, “如今可不比当年在庆国, 举国供奉他的时候了。按照石碑上的说法,没有巫女又没有香火, 神只会日渐衰落。你看他每天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心里肯定早就急死了,巴不得想解决的办法。” 急死不急死不知道, 只知道你人被忽悠瘸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44节 原晴之虽然忘了夜行记第一卷不少具体内容,但也清楚,虞梦惊这家伙在原著里,还真是一个人蹦跶到了最后,算计了所有人。 什么巫女,什么香火,通通没有!通通不需要!不然怎么叫祸害遗千年呢? “所以只要柔儿你主动提出,庆神肯定会答应下来。” 薛无雁已经开始展望成功后的未来了:“像他那么自负倨傲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竟然有人会将神血分给别人!真期待他露出败犬一样的表情,哈哈!” 原晴之:“……”行吧,你开心就好。 原晴之:“可柔儿担心,若是失败了怎么办?” “无妨,明的不行,那就来阴的。”薛无雁安慰她道:“我已经在祖宗留下来的笔记里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就是代价稍微有些大……不过若是能弄到永生之血,这点牺牲都算值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说完,他又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柔儿,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气。” “但是娶何白露,拿到庆神神血,这些都是为了我们更加幸福的未来啊。” 来了来了,经典渣男语录,虽迟但到! 原晴之低下头去,等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一副坚毅的表情:“好,柔儿愿意!” 就在这时,恰好有人敲了敲门。 薛无雁立马收起方才兴奋的表情,露出不悦:“我不是吩咐过,我在书房时,不要随意来打扰我吗?” “二少爷,大少爷好像在宅子里发现了新的失踪线索……” “什么?!”要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被薛学文搅合了,岂不得全部前功尽弃? 薛无雁这下坐不住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只来得及给原晴之撂下一句“柔儿,一定要在喜宴前办妥这件事”,便匆匆从书房离开。 虽然她这边的剧情已经被虞梦惊搞得面目全非,毕竟在剧情里,这个时候的虞梦惊还是一副相当看不起雷柔的样子。但好在师哥那边负责的剧情进展十分顺利,已经快要推进到第二折戏最重要的剧情点。 唯一让原晴之有些意外的,还是薛无雁的态度。 看薛无雁对虞梦惊的厌恶程度和肮脏算计,显然并未受到半点蛊惑。她很清楚,虽然薛无雁口头上对雷柔说得好听,但实际上这个渣男最爱的只有他自己,要是雷柔真的因此失败触怒到虞梦惊,他只会毫不犹豫把人推出去顶锅。 这种人,应该才是最容易被虞梦惊蛊惑的才对,怎么他偏偏毫无影响呢? 原晴之刚想离开,忽然又顿住。 她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书房,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趁这个机会,完成雷柔的剧情。 …… 等原晴之查阅完书房的资料,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离开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是完全正确的。 为什么夜红神龛会出现在薛家地下室,祖上有关于庆神的大量记载文本,石碑笔记。就连虞梦惊在这部戏里被召唤出来时,也用了“血脉里藏不住的臭味”“五百年还没有半点长进”这样的形容。一个个疑问,全部都在薛家书房里找到了结果。 ——薛家还真是当年圣泉神宫那位薛老祭祀的家族后代。 联想起召唤出虞梦惊当天,薛无雁神秘兮兮失踪了大半个晚上,等再次出现时,眼底浮现的青黑和疲态,原晴之合理怀疑,这家伙可能用了神宫那群祭祀摘取心脏风干的邪术,这才能在虞梦惊的魅惑下保持理智。 ‘这应该也算《诡宅》里的隐藏设定吧,没想到竟然能和《邪祟》有如此关联,第一卷各部戏果然比我想象中联系得还要深……’ 原晴之提着煤油灯离开。这一回,她没有在楼梯间逮到一只偷听的猫。而是等走下弯弯绕绕的楼梯后,才看见那位明明周围被莺莺燕燕簇拥,却兀自端坐在中间,形成一段真空地带,表情睥睨不屑的红衣青年。 “大人?”隔着人墙,原晴之抬高声音,对方却毫无反应:“大人?” “……” 以这家伙的耳力和眼力,他肯定看到自己了,只是故意不搭理。 不是,他又在犯什么病? 喊了几次,虞梦惊都没反应后,原晴之干脆不喊了。 她绕了一圈,将煤油灯放到地上,然后随处寻了个沙发坐下,给自己按摩了一会站了两个小时的腿,舒服地开始闭上眼睛小憩。 看似不说话实则密切关注她一举一动的虞梦惊:? 在对峙时直接站到薛二少那个废物身旁已经让人很生气了,本来看她在那努力呼喊时逐渐消了气,考虑要不要给个台阶下,没想到下一秒这个小丫鬟就转身离开,丝毫没有半分留恋! 等原晴之休息一会后睁眼,奇怪地发现虞梦惊好像更生气了。 不是,这咋回事?就去一趟书房的功夫,有谁惹他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算了,想不通就不想,原晴之不是那种会为难自己的人。 刚把头转过来,她便看见同样脸色不是很好的戴茜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走了过来。 “何小姐。”原晴之连忙起身行礼。 在这场夜宴上,何白露是毫无疑问的主角。只是往那独自一站,邀请她跳舞的人就不知凡几,如今一个人躲到角落来,肯定是还在惦记着之前的情伤。 “没事,不必拘谨,你和我一起坐吧。” 在《诡宅》里,何白露是一位善良可爱,活泼讨喜的少女。 即便她心情不好了,也会顾忌着他人的心情。 既然都这么说了,原晴之当然不会客气,她假意推脱两句,然后就坐到戴茜身旁,开始找话题。 “真的吗?谢谢你夸我。” 在《邪祟》里给谢大小姐当过狗腿子的人,夸人的话和彩虹屁那是随口就来,一下子就把心情不好的戴茜给逗笑了:“和你聊天真开心,本来我还感觉今晚大家都有些怪怪的……” “说到这,我想冒昧问一下,何小姐您有亲姐妹吗?” “何家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小时候倒是走丢过一个妹妹,一直没能找到。” “这样啊。” 说到这,原晴之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 现在还不是揭露身世之谜的时候,这个剧情得往后放放。 那边兀自生闷气的虞梦惊惹不住再掀眸去看,发现她竟然在和何白露聊得火热,一点余光都没有分过来。于是更生气了。 “那位夫人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戴茜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忍不住低声发问。 “没事,他天生就不爱笑。”原晴之随口敷衍。 果不其然,即便已经入戏,最能打开一位名角话篮子的果然还是对戏曲方面的讨论。 只要涉及到这方面,戴茜的话就多到说不完。 “要说最出名的戏曲,那一定不能错过《邪祟》。”穿着洋裙的少女兴致勃勃地道。 骤然听见一部熟悉的戏曲名字,原晴之瞳孔地震:“啊??” 等等,这不是现实中的戏曲吗,怎么会出现在戏内?! “我也认为何小姐说的对。” 聊着聊着,周围一些宾客也加入了讨论。 “没错,《邪祟》的确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特别是内里描绘武小姐和师大人的爱情……那可真是至死不渝,传唱为千古佳话啊!” 直到此刻,原晴之终于知道有哪里不对了。 虽说昨晚夜宴时,她就听客人们讨论过这部戏。可她万万没想到,这部戏指的竟然就是邪祟! 难道这也是现实和戏曲融合的一个先兆?!原晴之忍不住怀疑。 一说到戏,大家都相当起劲。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戏曲的确是为数不多的消遣。更别说来参加夜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人家里甚至还有专门的戏台子。 “邪祟的最后一幕最为精彩,武五奔向师弘华的那一幕简直又凄美又悲怆。” “是啊,在临死前的那刻,武五小姐肯定是十分难过的。” “没能和有情人长相厮守,满腔悲愤,死不瞑目啊。” 不是,这《邪祟》到底是谁写的啊,能不能尊重一下本人! 原晴之终于忍不住了:“……不,其实我觉得,搞不好,武五还挺高兴的。” 周围安静了一瞬。 就在有人忍不住反驳她为什么时,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凭什么说她高兴?” 原晴之转身。不知何时,坐在那里的红衣青年已然起身,如同鬼魅般站至身后。 她从未在虞梦惊脸上看过这么冷的神情。 第37章 原晴之:??? 不是, 武五凭什么高兴,你心里没点数吗?!说得好像在圣泉神宫那会,你对武五有多好一样, 还不是人家杀青了以后才恋恋不舍! 刚从《邪祟》出戏时,原晴之还没什么真实感,直接把虞梦惊忘到脑后。还是等晚上做了个诡异的梦, 第二天把更改剧情后的《邪祟》完完整整看了一遍, 才知道原来这狗东西在禁殿那晚, 以为她看到了自己的真容从而被蛊惑, 所以后边才刻意对她爱答不理。 原晴之当时那一个叫无语啊。 没想到虞梦惊竟然这么多戏, 说他是个戏精都抬举他了。知道武五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早干嘛去了!大猪蹄子! 虽然心里怀着气,但原晴之嘴上还是说出了符合雷柔人设的话:“因为我觉得,对绝大多数两情相悦的真爱来说, 并不在乎长相厮守, 而在乎当下这刻。若是能够和心爱之人一起赴死, 武小姐心底肯定也是高兴的。” 她的话得到了周围宾客们的一致好评。 特别是戴茜, 更是相见恨晚:“没想到还有这种另辟蹊径的解读,实在精彩。” “是啊是啊,这么一想, 整个邪祟第三幕似乎都升华了。” 按理来说, 听到这些话, 虞梦惊应该会勃然大怒。 然而等原晴之抬眸去看他时,却发现这家伙不仅没生气, 甚至连刚才脸上出现的冰冷都缓慢开始收敛。看着她, 一副若有所思,颇为嫌弃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以你那差劲的眼光,连挑男人都能精准从垃圾桶里选到最差的那块垃圾,确实也只能说出这样浅薄微不足道的看法……” 原晴之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气得鼻子都歪了。 这不就是指责她把武五视角代入到自己和薛二少身上了,所以做不得真?! 行,你清高,你了不起!武五本人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 入戏(作者:妄鸦) 第45节 或许是察觉到红衣青年身上持续散发的低气压,在这之后,客人们便再也没聊《邪祟》,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聊了一会,原晴之有些口渴,便站起来到另一边拿了杯果汁。 没想到某个讨人嫌的家伙也跟了过来,缀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问。 “刚才同何白露聊了那么久,应当弄清楚了她家到底有没有走失的亲戚吧?” “大人您果真料事如神。”原晴之随口敷衍:“何小姐说她家小时候的确有一位走失的亲妹妹,还说那位妹妹身上有一处胎记。但我不太确定,因为那个胎记……” 话还没说完,便被上方传来的吵闹声打断。 薛学文和薛无雁一前一后走到二楼小阳台处,后者本就辣眼睛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方才这两兄弟肯定动了手。 在戏本描述中,和何白露吵完架后,薛学文状态同样好不到哪去,转头全身心投入到查案里,和问询而来的薛无雁来了出激烈争吵。 就在刚才,后者被薛学文油盐不进的态度惹怒,当场放出话“既然大哥你这么固执,甚至还不顾你我情谊,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那就别怪我了”。 元项明却仿佛像是没听到他的威胁一般,径直走到阳台口,冷着张脸清了清嗓子:“抱歉,还请诸位稍停片刻,我有事要宣布。” 于是音乐声戛然而止,正在跳舞的,交谈的客人们全部停了下来,纷纷望向上面。 “贸然叨扰诸位雅兴实属抱歉,但警署近日针对薛宅周围的失踪案有了新发现。”这么说着,元项明回头招手,示意身后的下属将今天和昨晚搜集的证据抬上来:“这些天,警署在薛宅附近发现了一些亡者的衣物和残余尸骨,经过严密调查和比对,已经基本能够锁定嫌疑人选。” 可说完好久,都不见下属们有反应。 元项明忍不住皱眉,刚想呵斥,却看见其中一位下属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手中还拿着一条沾血的布料。而那块围巾末端,印着的正是督察官标志。 “薛督察官,今天我们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在此揭露你的罪行!” 闻言,薛无雁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的打点十分有效,事情已经成定局,于是放松身体,撑着拐杖靠在横栏上。 “这些证据指向的……全部都是你!” 短短一句话,便要场上炸开了锅。 “什么?!” “犯下滔天大案的,竟然会是薛大少?” “可是说不通啊,薛大少不是说几年都没有回家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越可疑。” 元项明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胡说八道!” 刚说完,他便看见下属们一个个躲闪的眼神,有一个胆子大点的梗着脖子:“凶器上分明就是你的指纹!” “大哥,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薛无雁笑了:“刚刚要向众人宣布失踪案进展的是你,现在证据确凿,说别人胡说八道的也是你。” “既然证据全部指向我的‘好大哥’,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刚落,几位警员就冲上前去。 场面一时间乱做一团。 虞梦惊冷嗤一声,侧头问她:“他们都被那个薛二少用钱收买了?刻意做了伪证?” 原晴之:“知道大少爷要来,二少爷早就在府中做好准备。” “呵,废物也就这点能耐了。” 很快,元项明便被五花大绑,彻底制服。纵使他是武生,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男主在这段戏份里并不愿意伤到同僚,于是便半推半就被绑了起来。 客人们的讨论声愈发剧烈了。 “真没想到啊,薛大少竟然是这种贼喊捉贼的人……” “是啊,若非薛二少明察秋毫,实在太恐怖了。” 和他们的窃窃私语不同,戴茜此刻是真真切切慌了神。 她想冲过去救薛学文,却被早有防备的老管家带人拦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学文他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再说了,他这两天都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犯下血案?” “何小姐。”老管家面露为难:“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办法呀。”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学文是无辜的啊!” “或许……您去问一下二少?” 闻言,慌得六神无主的戴茜连忙提起裙摆,匆匆朝楼上跑去。 “薛二少肯定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虚构一个薛大少的政敌,劝人先做戏嫁给自己,并承诺继承家产后一定会给薛学文洗清嫌疑。姓何的明显不怎么聪明,哄一下就上钩。” 在一旁看戏的虞梦惊百无聊赖地补上,完美印证了《诡宅》后文的发展:“又是这种愚蠢的戏码,偏偏让那个废物碰上个好忽悠的傻子。” 原晴之不吭声。 很快,一楼尽头的古钟已然指向了早晨六点。不知不觉,夜宴第二晚悄然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新一天的黎明。 在一片慌乱中,老管家拍了拍手。 “刚才的事情不过小事,不必误了两家的喜事。既然第二晚的夜宴即将结束,何小姐不如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先把人选确定下来,我们做下人的也好事先布置。” 戴茜脸上流露出最后的挣扎。 她抓紧了手中的折扇,最后看了眼被押在地上的薛学文,闭了闭眼,终于开口:“我、我愿意嫁给薛家二少。” “既然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再多的伪装也遮掩不住薛无雁此刻脸上的得意。 他看着地上心如死灰的大哥,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装作客气地开口。 “我想,如今事情还未成定局,不可如此草率。不如先将大哥关押在五楼的会客室,等明日喜宴举办完成后,再来结案。” 众人自然都没意见。连戴茜都觉得,这是薛无雁身为弟弟帮哥哥争取的时间,方才不甘愿的心情平息了不少。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元项明被当场押走。戴茜也被下人们引开,准备明晚喜宴。 伴随着主人家的离场,大厅内瞬间炸开了锅。 “薛大少这回是八九不离十了。” “原先我还看好薛大少,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般收场……” “还好二少仁慈,即便哥哥犯下大错,证据确凿还愿意让其查清,真是兄友弟恭。” “无聊。” 虞梦惊瞥了眼叽叽喳喳讨论的人,转头就看见脸上明显流露出难过的原晴之。 不知道怎么,本来听见武五名字,心情就不好的他此刻更加烦躁了。 “做出那副要死要活的表情干嘛,搞得好像本座没有帮你一样。” “既然这么想嫁给那个垃圾,那不如直接去找那个姓何的认亲,换你去嫁不就行了。刚好她也一副为救下情郎满心不情愿的样子,你两一拍即合。” 原晴之一惊:“这样……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不也说了,那个废物只想娶何家小姐,借此来得到薛家家主的位置吗?既然如此,娶的到底是哪位何小姐,都没什么所谓吧。” 他不耐烦地开口:“再说了,拜完堂后才掀盖头,那会儿已经礼成。之前你给他做事下药的时候倒是干脆,怎么到这时候开始犹豫不决了。” 原晴之惊了。 她只不过对接下来的剧情有些拿不准主意,尝试着把问题抛给别人,没想到居然还真让她利用到了虞梦惊聪明的大脑,找到了一条比原剧情更好的,不动刀不见血的路! 看来是非嫁不可了。她有些苦恼地想。 第38章 见她眉宇松开, 逐渐展露马上一看就是要嫁给心上人的笑意,虞梦惊的心情愈发差劲,就好像有把看不见的邪火, 疯狂在心头乱烧。 他按捺住升腾的情绪,冷冷地问:“你的胎记在哪?” “在后颈。” 原晴之还沉浸在找到了剧情新突破点的喜悦里,并未注意到面前这只猫的情绪变化。 她十分自然地撩起自己的头发, 然后背过身去:“大人您可以看到吗, 后颈上有一块红色的月亮型胎记。” 虞梦惊站在那里, 居高临下地瞥视。 以他的身高, 只需要微微低头, 就能轻轻松松看清那块胎记。与此同时映入眼里的,还有少女常年照不到阳光的雪白细腻皮肤;以及纤细到,仿佛一掌就能拢入手中折断的宽度。 明明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场景,却要他怎么也挪不开视线。 “怎么了?是没有吗?” 见他久久不说话, 原晴之心里有点纳闷。 不应该啊, 雷柔身上肯定有这个胎记的。 她刚想回头去看, 便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到了后颈, 连带着滑入衣领的,还有几簇如蛇般蜿蜒的墨发。 霎时间,原晴之只觉得像是被人触到了命脉, 整个人脊背不受控制地收紧, 激起一阵颤栗, 死死咬牙忍住才没一下子从原地蹦起来:“……大人,您在干什么?” “哦, 没干什么, 确定一下。” 虞梦惊嘴上说着漫不经心的人话,手上却继续不干人事。 他斜斜地掀了掀眼皮, 准确无误地看向身后漆黑一片的楼梯间。周身的阴影仿佛在这刹那化作无数恶意尖刺,汹涌扑向那个无意间窥探的老鼠。 等察觉到那只老鼠被吓到屁滚尿流滚开后,红衣青年才懒洋洋地收回警告地目光,开始集中精神,探索这片方寸之地。 原晴之能够感受到那比常人更冷几度的修长手指在她后颈上点了点,然后顺着胎记的边缘好奇地按压。每动一下,都能要她头皮发麻。 “看起来的确是天生胎记没错……” 这家伙不是一向最讨厌和人身体接触吗,怎么还会主动碰别人啊! 因为不想表露出太多不自在,所以原晴之只能疯狂在脑子里想些不相干的事情。 方才虞梦惊说的那一大堆,什么怂恿她去和何白露相认,什么换亲,实际上背后的目的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家伙只是单纯的想要看戏,所以来她这拱火而已。 不过原晴之也是真没想到虞梦惊竟然真会给当下位于困境的她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大概是这个狗东西这两部戏以来展露的唯一价值。 而眼下,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得想个办法把虞梦惊给踹了。要不然,接下来的剧情若是被这个爱看戏的家伙搅合进来,将会变得很难办。她对此有着十分深刻的体会。 入戏(作者:妄鸦) 第46节 过了一会,原晴之按捺不住催促:“大人,可以了吗?” “勉勉强强吧。” 虞梦惊收回手倚靠在墙边,淡淡地看她整理头发。但不管怎么挽起,怎么拨乱,怎么恢复原样,都遮掩不住后颈那抹被人刻意按压出的通红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满心不快瞬间消退,转而生起的是浅淡的愉悦。 可是这点愉悦,在瞥见少女袖口洁白依旧的花朵时,又转瞬即逝。 “那个废物叫你去书房,肯定又是想到了什么对付本座的新办法吧?” 看着原晴之瞬间变得纠结的表情,青年冷笑两声:“哈?你该不会以为本座会逼迫你把那个废物的计划说出来吧?拜托,废物制定的的废物计划有什么好听的。废物就是废物,不管做多少准备,都是废物。” “妄想成功设计到本座?下辈子也不可能。” 原晴之:“……” 虽然知道这个家伙的确是在《诡宅》里笑到最后的人,但这狂妄的说话方式真的很像在立flag,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车了呢。 “二少爷没有说太多对您不敬的话。”她相当委婉。 “哦,那就还是说了呗。” “……”丫鬟垂下头去,抓着自己蓝色的裙摆,掩饰内心的慌乱,最后鼓起勇气:“庆神大人,您的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功能?” “哈。”虞梦惊短促地发出讥笑:“原来那个废物在打本座血的主意啊。” “嗯……二少爷看到了石碑上的记载。” 原晴之斟酌着开口。 迄今为止,她说出的这些内容都算不上背叛薛无雁,也不算背离人设,毕竟早在地下室那会,某人就告诉她,石碑早已被伪造过。 换而言之,这一切都在虞梦惊的掌控之中。 “啊,这么说倒也没错。” 听她说完,青年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 他猛地弯腰凑近,长长的鬓发滑落到身前,衬得那张毫无死角的脸愈发昳丽。 “神血……可以让人类永生。” 因为刻意压低过,所以语调显得又暧昧又蛊惑,配合着眼上诡异的束缚,此刻的虞梦惊仿佛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专门以人精气为食的艳鬼:“怎么样,想要吗?” “想。”要是换成《邪祟》里的武五,肯定战战兢兢拒绝了。但这是《诡宅》里坦诚胆大的雷柔,所以原晴之一秒都不带犹豫。 虞梦惊笑眯眯:“好啊。” 像是佐证自己的话一般,他直接将苍白的手腕递了过来,仿佛邀请她过来咬一口。 原晴之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心机鬼,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血直接喝有毒! “二少爷特地叮嘱我,一定要您自愿给出的神血……” “哦,他让你来要本座的神血,你就来要了?要是哪天他让你来索本座的命,你是不是也会乖乖来本座面前送死?” 听着虞梦惊的不怒反笑,原晴之忽然灵机一动。 她刚才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把虞梦惊踹掉,这不就来办法了吗! 只要能把这家伙惹生气,他肯定自己就走了! “说起来,庆神大人,您有巫女吗?” 出乎意料的,听到这个问题,红衣青年并没有生气,反倒睨了她一眼:“那个废物倒是看得起你。” “不过倒没说错。”他冷哼一声:只有本座点下并承认的巫女,才有资格得到本座自愿献出的神血。而巫女——必须终身保持圣洁,不可进行婚嫁,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原晴之人傻了。 不是,等等,他不是最忌讳被人问到巫女这个问题吗?怎么她在雷区蹦跶了一下,他还大发慈悲解释起来了?! 原晴之记得很清楚。自己在入《诡宅》这部戏前,程月华曾一脸纠结地告诉她,虞梦惊在《荒园古迹》最后一幕里做了件相当阴间的事,可等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对方又守口如瓶,只说若是告诉了,可能她会在接下来的入戏中很有心理压力,还是不说为好。 最后,老前辈不忘叮嘱:“你只要记住,不要在虞梦惊面前提到巫女这两个字。” 结果她现在提了,虞梦惊也没反应啊! 望着对方说完话后就不吭声,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脸,原晴之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总感觉虞梦惊好像期待她有什么反应一样,不是,她能有什么反应啊?! “那武五小姐是您的巫女吗?” 听到这个名字,虞梦惊终于给出了她想要的反应。 他面无表情:“不准在本座面前提这个名字。” “我好奇嘛。”原晴之装傻:“《邪祟》戏本里不都说了……” “第二次了。” 红衣青年冷冷地打断了她。 “你是不是以为本座不会杀你,所以故意用这些拙劣的话术来激怒本座?” 他站直身体,唇角抿出冷峻的弧度:“雷柔。我发现你胆子真的很大,或许是本座太过纵容你了,还是和那个废物待太久,所以开始肖想一些不该肖想的东西。” 原晴之:“……” 虽然是抱着惹他生气想法,言语间也没多掩饰,但这狗东西讲话也是真的气死人。 望着拂袖而去的虞梦惊,原晴之忍不住嘀咕:“狗脾气,谁愿意当你巫女。” 不过聪明绝顶的她目的已经达到了!合理的把虞梦惊对她的兴趣削减不少,又刚好控制在没有想刀掉她的范围里。 接下来,就可以安心走剧情了! 想到这点,原晴之心情无比雀跃。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轻车熟路来到楼上,敲响属于何白露的房门。 “笃笃笃。” “谁?” “是我,何小姐。” 过了半晌,眼眶通红的戴茜才将门打开。 她按下悲伤的情绪,望向原晴之:“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原晴之一改先前在虞梦惊面前唯唯诺诺的表情,露出忐忑:“何小姐,其实刚才在夜宴上时,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但总觉得不是好时机。” 她转过身:“您曾经和我提过的,走失的亲妹妹身上有一块胎记。事实上,从我记事开始,后颈同一处地方就有一块月亮型的红色印记。” 听见和自己妹妹相关的事,戴茜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难过。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房门,胸口剧烈起伏,仔细打量原晴之的后颈。 又是很久没有声音,原晴之问:“怎么了,是看不见吗,是不是楼道太黑了?” “不,不是。”震惊过后,戴茜反应过来:“只是胎记有点红……” 事实上,说红都有些保守了。 浮现在少女莹白的后颈上的胎记鲜红欲滴,几近滴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那是不久前有人站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用指尖一遍遍在这一小块皮肤反复摩挲,按压。 却怎么也按不下心中那股莫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逐渐滋起的疑窦丛生。 第39章 “怎么了?”原晴之忍不住问。 怎么戴茜也和虞梦惊一样看了这么久, 该不会是她的胎记有什么问题吧? “不,没事……” 这红痕的鲜艳程度,好像不久前才被人用力擦过, 要将这点印记硬生生擦掉一样。 但这些想法也只是在戴茜的脑海中盘旋了一瞬,很快,便被胎记的真实模样吸引。 “的确是月亮型的胎记!”她又惊又喜。 虽然有一点点不太和谐的小插曲, 但原晴之还是很顺利地和戴茜接上号了。 确定了背后的胎记和年龄后, 这个亲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认了下来。 虽然听着不太严谨, 但这毕竟是戏内, 一切皆有可能。 艺术的世界就是这样, 有时候在戏本会为了舞台表演性,将一个本该严谨的剧情进行简单处理。例如原晴之就知道这么个例子,有一部大名鼎鼎的国外音乐剧,父亲认出儿子的方式竟然是因为儿子在台上唱出了他写的歌。 这么想, 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柔儿你竟然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戴茜怎么也遮掩不住自己的高兴与激动:“难怪我第一眼看你, 就觉得你特别面善, 特别想让人亲近,没想到,真没想到。” 原晴之还没歇下口气, 又被拉到梳妆镜前仔细打量。 “我们这里好像, 眼睛轮廓的走向都一模一样, 还有眉毛,我前两天怎么没发现呢!” 越说, 戴茜越兴奋:“对了, 父亲和母亲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得带你回何家看看……” 可话说到一半, 又戛然而止。 很显然,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处境,笑容变得苦涩:“抱歉,柔儿,姐姐现在暂时没办法带你回何家,只能等喜宴过后了。” 意识到这是个对当下姐妹重逢不大妥当的话题,戴茜立马转移。 “这些年,你在薛家,过的还好吗?” “我很好,姐姐。”原晴之握住她的手:“薛家从小收留了我,还让我成为二少爷的伴读,二少也待我很好,从没有亏待过我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 望着戴茜,原晴之颇感唏嘘。 在《诡宅》原著的第一折戏和第二折戏里,雷柔和何白露其实相处的还不错,甚至有成为朋友的意思。毕竟按照原著剧情,虞梦惊十分看不起雷柔,根本不可能像个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旁,所以雷柔有许多自由活动的时间。 入戏(作者:妄鸦) 第47节 只可惜,这点难得珍贵的友谊,在第二折戏结尾时,何白露亲口宣布自己将选择嫁给薛二少后,惨遭破裂。虽然清楚二少爷的目标就是如此,但雷柔还是忍不住迁怒何白露的主动,这也导致了她们没能成功相认。 现在雷柔换成了原晴之,又有虞梦惊仙人指路,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姐妹俩亲亲热热地聊了一会后,手挽手躺到了床上。 原晴之忽然开口:“姐姐,你是不是喜欢薛大少啊?” 忽如其来的直球要戴茜直接愣住,紧接着涨红了脸:“我,我,我……” 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个结果来,原晴之理解地拍了拍她:“我知道了,姐姐不必多说。” “是这样的。姐姐,其实妹妹有个不情之请。” “柔儿你说。”看新认的妹妹表情失落,戴茜一下子紧张起来。 “其实,我心慕二少爷已久。如果我和姐姐认亲成功的话,我是不是也算何家的一员,那……姐姐可不可以将这次联姻的机会让给我?” 忽如其来的话,要戴茜愣在床上。 她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却并没有原晴之想象中的喜悦,反倒无比凝重:“柔儿,薛二少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怎么会呢?” 原晴之哭笑不得:“姐姐别多想,我是自愿的。” 为了让戴茜放心,她开始以雷柔角度,阐述自己多年来对薛二少的情意。 在戏本中,雷柔的的确确是真心的,所以听着听着,戴茜逐渐放下心来。 见状,原晴之趁热打铁。 “姐姐喜欢薛大少,肯定不希望嫁给二少爷。只要能娶到何家小姐继承薛家,二少爷就能有足够的话事权,洗清薛大少身上的嫌疑。这样姐姐和我,我们都可以得到幸福。” “可是,按照规矩,喜宴前女方不能私下去见男方,我们要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二少?” “不,不用告知。我同二少爷早已情投意合,他不会有意见的。再者,若是姐姐不放心,也可以看看二少爷到时候的反应。” “柔儿,你真聪明!”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戴茜一下子被说服了。 “那明天我们怎么办?” 这种时候,原晴之就忍不住庆幸何白露是个好忽悠的傻白甜设定。 她拍了拍胸脯:“明天我跟着姐姐一起,只要到最后换婚服时,找借口把其他人支出去,然后让我换上喜服,戴上盖头就可以。” 两人身形差不多,正如虞梦惊所说,只要不掀开盖头,谁也发现不了。 “好,都听柔儿的。” 不仅找到了走失的妹妹,还解决了人生大事,戴茜的心情好到不能再好。 她们在床上又聊了很久,一直到熬不住了,这才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何小姐,您醒了吗?我们奉二少爷命令,来服侍您洗漱,准备晚上的喜宴。” 闻言,听见“第三折戏开启”的原晴之立马翻身下床,站到一旁。 等薛宅下人们进来后,惊奇地看到出现在房间内的她。 “雷柔,你怎么会在这?” 其中一个丫鬟压低声音:“上午二少爷特意来找你,找了大半夜都没找到人。” “啊?二少爷找我做什么?”原晴之不解。 按照剧情,昨天的见面应该是薛无雁对雷柔最后的吩咐,没有后续剧情了才对。 “不清楚,你要不要去书房看看。” “嗯……晚点再说吧。” 第三折戏开启,距离戏曲结束只剩几个小时,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都是重中之重。原晴之昨晚才和何白露商量好,说什么也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丫鬟们一个接一个进来。为何白露梳洗打扮。 趁着这个功夫,原晴之走出卧室,往外看了眼。 为了即将到来的喜宴,常年不拉开窗帘,不透光的薛宅也装扮一新。楼梯铺上了猩红色的地毯,墙上每一扇客房的门都贴着剪好的囍字。下仆们甚至还在剪下红绸,打算挂在天花板上。从这里也能看出,昨天薛无雁反将薛学文一军后,两位少爷的家主之争已经在仆从们这里落下帷幕,薛学文作为被关押起来的失败者,沦落到无人问津的下场。所有人都好像将他刻意遗忘,无人在意他到底是不是蒙受冤屈。 “柔儿,柔儿。” 就在原晴之发呆时,身后传来了招呼声。 她回头,看见戴茜正坐在铜镜前,朝她眨了眨眼,紧接着自然而然地对一旁负责化妆的婆子道:“你先在柔儿脸上试个妆,让我看看效果。” 新娘子的妆面有很多种,这么说无可厚非,在场谁也没怀疑。于是原晴之坐到了另一张铜镜前,开始同样接受妆容打扮。 为了掩人耳目,戴茜还会时不时说些误导的话。 “柔儿这个眉形好看,我这边可以稍稍改低一点。” “口脂的颜色稍微浓了些,我要浅淡的吧。” “发髻贴花不要两片。” …… 忙碌的中途,原晴之无意间往外面一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方才好像看见有一截眼熟的殷红色衣角从门框旁闪过。可是等她再次集中精神去看,那点存在感极强的红又消隐无踪。 “怎么了?” “没什么。”原晴之摇了摇头。 梳妆打扮需要的时间向来很长。头发弄好后,大红色的喜服也被丫鬟们熨好放到床上,摆放地整整齐齐。 戴茜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既然都差不多了,那你们便出去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到喜宴开始前,都不要过来打扰我。” 下人纷纷告退,只有原晴之坐在原地没动。 确定了所有人离开后,她才鬼鬼祟祟地起身,反手锁上房门。 “接下来直接穿上喜服就可以了吗?” 望着原晴之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戴茜总有些心神不宁。 “嗯嗯。放心吧,姐姐,我有分寸的。” 对接下来的计划,原晴之信心满满。 “五楼会客室的钥匙就放在二少爷书房三排书架的夹层里,待会客人们都会去参加喜宴,看守的人势必不多,麻烦姐姐去将薛大少救出来,然后去地下室找我。” 喜宴结束意味着《诡宅》这部戏走到尾声。 原晴之只需要完成喜宴剧情,和他们两个碰头,然后利用玲珑骰子,便可以成功出戏。 这么算起来,诡宅真的比邪祟简单不少。 “笃笃笃!” 还没感慨完,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钥匙拧入的开锁。 “柔儿,你在吗?” “是二少的声音。”戴茜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松了下来。 她不知道二少的真实面目,只觉得她是妹妹认定终身的良人。 “稍等,我这就来开——” 原晴之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剧痛打断。 戴茜捂住嘴,惊恐地看着门外提刀而来,面目阴鸷的薛无雁。 后者松开手,少女便无力地滑落在地。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不敢置信和错愕,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身下开始蔓延的血迹。 那是一片刺目的红。 第40章 如果要虞梦惊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人世间, 那一定是“无趣”。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方方面面。不论是什么时候哪个年代都一样, 要人提不起半点兴趣。正因如此,只要遇到一点有趣的事,他都会兴致勃勃, 追究到底。奈何这样的几率实在太少, 不管是有趣的人还是有趣的事, 皆是少之又少。 不过, 虽然虞梦惊时常感到无聊, 但真真切切的不悦,到底还是少数。 更可笑的是,这点不悦的产生并非因为其他,而是某个人刻意为之。在他心中疑窦丛生, 怀疑对方是否有可能存在转世情况, 某人却在这时给了他一个“惊喜。” 以虞梦惊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原晴之的目的, 拙劣的演技, 刻意的话术,她压根就没想过费心思去掩饰。 ——所以愈发要人不虞。 青年如同鬼魅般辗转在楼梯间,殷红色的衣服下摆拂过阶梯, 悄无声息出现在主卧。 “大人。”守在两旁的仆从见了, 纷纷垂下头去, 不敢多看。 在上一回当着虞梦惊的面“借”走雷柔后,薛无雁就给庆神另外安排了不少随侍丫鬟。这些丫鬟有胖有瘦, 有高有矮, 什么年龄段都有,就连长相也是各有千秋, 千姿百媚。 奈何虞梦惊只把她们当空气,别说使唤了,眼神都不见得给半个。 明明没人去关,房门却在他踏入的瞬间“砰——”地一声关上,落下簌簌灰尘。 仆从们忍不住抱怨。 “大人实在过于冷酷了……” “是啊,明明对雷柔又那般耐心温柔。” “二少爷对雷柔好就算了,怎么连大人也这样,也不知道她凭什么。” 和前日在大厅里被一网打尽的宾客们不同,这里有部分仆从并未参与那场夜半追杀,没被虞梦惊深度控制。不过即便没有参与,这些漏网之鱼同样没能幸免于难,在亲眼目睹那非人的美貌后,心底瞬间被黑暗面占据,从中滋生的爱意仿佛无根之萍。遭到冷遇,便化作直白的妒忌。 “大人。” 终于,一位自恃貌美的丫鬟忍不住迈出了试探的脚步:“您需不需要服侍……” 入戏(作者:妄鸦) 第48节 结果她刚敲两下门,便尖叫着倒退,旋即跌倒在地。其余仆从定睛一看,发现那接触门板的青葱十指竟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表面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极其骇人。 这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众人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仿佛在笑话她的不自量力。 奈何还没能等他们笑多久,主卧门忽然打开。 青年长身玉立,神情冷漠。 “梳妆台前的刀,是谁放在那里的?” 仆从们愣了一下,领事连忙道:“回、回禀大人,是雷柔放的!” 像是终于找到机会,反应过来后,大家连声附和:“对,就是雷柔放的。” “大人,她趁您不在,还进去过好几次,也不知道鬼鬼祟祟在里面干些什么!” “好像还端着衣服梳子进去过,完全罔顾了您说不准任何人入内的吩咐。” “哦。”虞梦惊淡淡地说着,面容辨不出喜怒。 闻言,领事小心翼翼地抬头,视线隐秘而贪婪地接触着那张完美到毫无瑕疵的脸。他看不出对方此刻的心情,只能疯狂对雷柔落井下石。但若是原晴之在这里,倒是会惊奇地发现,这狗东西明明刚才还气压极低,却在听完这句话后立马晴转多云。 男人心,海底针。 这点心情好转,让虞梦惊难得听完了下仆的废话。等转身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把刀。 看见这幕,下人们都傻了眼。 “大人,您要带着这把刀?”他们惊疑不定。 虞梦惊懒洋洋地掂了掂刀:“本座行事,还得同你们解释?” 这下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错了。 毕竟这两天里,他对除雷柔以外的下仆说的话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见状,立马有人动了歪心思。 那人大着胆子开口:“大人,需要奴婢为您梳头吗?” 走廊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反应,像一只只迫不及待献媚的狗。 出乎意料的,虞梦惊并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像前天那样言简意赅送他们一个“滚。” 青年站在走廊中央,忽然笑了。 煤油灯投射下来的微弱光线将他高挺的鼻梁分割出泾渭分明的阴影,也将唇角那点蛊惑人心的弧度点缀地愈发危险。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能瞧出笑容里显而易见的轻蔑。 “本座倒是不介意,只是你们实在是太丑陋了。丑陋到连碰到本座一根头发丝都不配,眼神更是恶心中的恶心。” 因为束缚的缘故,虽然黑暗面扩大,但到底还保留些许理智,当即便有人不服气道:“大人觉得什么才算美丽呢?” 虞梦惊看也不看,随手一指:“嗯……像她的双手那样,便再美丽不过了。” 仍旧跌坐在地上,望着自己腐蚀双手的丫鬟木然,继而露出狂喜。 “当然了,能够得此殊荣的人,有且仅有一个。既然你们都想成为最特殊的那个,那便好好在本座面前表现吧。我想,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意味深长地说完后,青年面带笑容离去,无视了身后骤然传来的凄厉惨叫。 阴森潮湿的穿堂风吹散了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那是自相残杀的臭味。 两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对虞梦惊而言,这样的事早已习以为常。 或许有人能够在看到鲜血后,从这样的蛊惑中稍稍挣脱。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瞳孔全黑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围拢到了最外圈,封锁了任意一条逃离的路。 而更多人仍旧痴痴望着那道红色的背影,瞳仁沉淀扩散,到死也不会发觉。 下楼时,虞梦惊颇为愉快。 那把刀是前两天晚上,某人拉着他用菜刀突出重围时,随口提到的。 “大人,我并非每一次都能刚好出现在您身边。所以,若是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您可以自己随身带一把刀,至少学会反抗。而不是像一只猫那样,呆呆傻傻站在原地,任人宰割。” 这番话对虞梦惊来说,显然过于大胆。 以他的身份,无人敢说出这样的劝谏。 庆神直面过丑陋的人心,听过下流粗鄙的谩骂,见证过世间最肮脏的一切。但是被形容成“不知反抗”的猫,倒是头一回。而更加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种奇异的,难言所谓的新奇。像是有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而这点新奇,在今天满心不悦时,发现她仍旧记得当初的随口许诺时,抵达顶峰。 没记错的话,他先前还抱怨过薛宅内东西过于简陋。而今天,主卧内便堆叠整齐了崭新衣物,梳妆台前放着最新购置的银梳。他的每一个需求,都有被人珍而重之放在第一位。 ‘不管怎么说,她对本座还算上心。’虞梦惊愉悦地想。 至于先前那些大胆的冒犯,若是她知晓回头是岸这四个字怎么写,他也不是不能高抬贵手,就此揭过。 当然了,若是仅仅凭借这些,就赏赐下永生不死的神血,显然有些过了。 但难得遇见感兴趣的人,在身边留个位置,倒是并无不可。 当然,前提是她能放弃那些无用的,引人发笑的,对情情爱爱的执迷不悟与坚持。 虞梦惊漫不经心地转身。 楼下已然张灯结彩,放眼望去,到处张贴着火红的囍字。两边摆放着鲜艳的玫瑰花,房梁悬挂一盏盏红灯笼。宾客们瞳孔漆黑,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喜悦表情,氛围热烈又诡异。 在何白露宣布嫁给薛二少后,这栋阴沉老宅的仆从们纷纷行动起来,连夜劳作,很快便将现场装扮一新。 按照规矩,喜结连理的新人需要从楼上挽手而下,接受宾客们的祝福,然后一同来到地下室内的宗祠面前,完成最后的拜堂成亲仪式。 “大人!”正在裁剪红绸的下人们见了他,立马站直。 明明同样都是红色,虞梦惊却同这满目皆红的背景格格不入。 这极艳的颜色穿到他身上,便被那逼人容色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就像一个天生就能夺取他人目光的黑洞,仅仅只是路过,都能要在场所有人忘记了手头上的一切。 “雷柔在哪?”察觉到周围追随的目光,青年厌恶地皱眉。 大厅内静谧许久,最后还是一位丫鬟磕磕巴巴开口:“她、她在何大小姐房间里。” 虞梦惊二话不说,抬脚走回走廊。 越往内里走,他的唇角愈发下敛,等站到打开的房门外时,已然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 一墙之隔的背后,少女正坐在梳妆镜前,巧笑倩兮。 她的长发被梳成新娘子才有的样式,尾部用红色的绳结缠起,唇部染上艳丽的口脂,双颊酡红,满脸都是即将嫁作他人的幸福。 “雷小姐真好看,也不知道未来会成为谁的新娘。” “是啊是啊。” …… 虞梦惊停在了原地。束缚下的瞳孔黑沉,几乎滴出浓墨。 过去那么多汲汲营营的人,妄想窥探庆神和巫女之间的联系。他却只笑而不语,看那些蝼蚁互相猜疑,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 唯有一人。 她主动询问,他便破天荒地,头一回将话说得清楚。 侍奉神的巫女必须终身保持圣洁,不得婚嫁。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只能说果然,比起永生,这骗子还是更想和二少结婚。 青年讥讽地掀起唇角,头也不回地转身。 黑暗吞没了他的背影,再无踪迹。 第41章 “喜宴是不是要开始了?” 时间逐渐推移, 天色渐晚,白色被昏黄逐渐覆盖,暮色四合。 按照从古流传至今的习俗, 傍晚正是婚礼的吉时,婚同“昏”,有幸福美满的寓意。 坐落墙角的时钟敲响十八下, 正是时辰已至的标志。然而奇怪的是, 喜宴的两位主角却迟迟未能出现。大厅内, 宾客们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 “该不会出现什么变故了吧?” “谁知道呢。就前两天那个情况, 随便来个人都能看出何小姐心慕薛大少。” “现在薛大少都已经被拘禁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可要嫁给薛二少那个脚跛脸歪的废人,何大小姐能甘心?指不定就悔婚了。” …… 正在各种猜测满天飞时,上边忽而响起清脆的掌声。 端着酒杯交谈的客人们纷纷抬头, 终于看到旋转楼梯上方的小阳台处出现一对身影。 薛二少一身新郎官服, 胸口挂着挽花, 笑容满面。他并非一个人, 除了撑拐杖的手外,身旁还牵了位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后者头上戴着绣金线凤凰的盖头, 流苏同编好的长发垂在胸口, 一派温柔娴静的模样。 一时间, 空气中出现无数溢美之词。 “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 “可不嘛, 能来薛府一睹薛何两家联姻,真是在下的荣幸。” “今夜过后, 可就是二少您司掌薛家大权了,还请多多担待。” “好说好说,往后薛家还要仰仗诸位。” 薛无雁游刃有余地应付每一个人,脸上虚伪的笑容不曾深入眼底。 聊着聊着,几位宾客拿着扇子走到披着盖头的新娘面前恭贺新禧:“何小姐,新婚快乐。说起来,您身上这件喜服应当是何家的私藏吧,竟然是满金的纹绣,当真贵气逼人。” “是啊,据说是从庆朝就流传下来的?何家家学渊源,属实要人羡慕……” 奇怪的是,她们停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见何白露的回音。 就在客人脸上露出好奇之前,薛无雁率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立马停下面前的寒暄,转身自然地举杯:“抱歉,白露可能有些害羞,一路上连和我说句话都不肯。这样吧,这杯酒我替她喝了,当我给您赔罪。” “原来如此。”客人立马换上一副“我懂”的暧昧表情:“毕竟是新娘子,到底脸皮薄。” 入戏(作者:妄鸦) 第49节 薛无雁笑了笑,抬手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吩咐身后的老管家:“这些繁琐且没有必要的流程可以尽量加快一些。” 听到这话,周围宾客纷纷打趣。 “果然薛二少是迫不及待要把何小姐娶进门了!” “可不嘛,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再耽误新人们时间了,加紧成亲吧。” 在众人的起哄和簇拥下,人们纷纷朝着地下室走去。 薛宅的地下室几乎从未开放给外人,因为喜宴的缘故,还是头一回开放。 和上次原晴之带着虞梦惊来不同,天花板和墙壁四周贴着的黄符全部被三尺红绸覆盖,遮得严严实实,除了缝隙中偶尔还会漏出的一角黄符以外,已然完全看不出端倪。 等面容被地下室的黑暗覆盖后,薛无雁的表情才终于显现出一种森冷的阴郁来。 他无视了那只挽着的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的手,警告似地拢了拢。 ‘听话点。’ 或许是察觉到袖口抵过去冰冷的尖锐刀口,披着盖头的新娘一下子不敢动了,她肢体僵硬地顺着力道朝前走去,像一只木偶。 “这里竟然就是薛家的宗祠啊。” “毕竟是数百年历史的地方……” 不知何时起,那些在大厅里还不断窃窃私语的宾客们忽然不说话了。 就仿佛走下那截楼梯,正式踏入地下室后,他们便被下了什么封口的禁令一般,睁着漆黑的瞳孔,沉默地环绕在四周。 一时间,空气中只余下吹响的唢呐和铿锵喜乐。 深红色的神龛仍旧沉寂在圣泉中央,幽幽蓝光为燃烧的红喜烛增添一抹亮色。 “大人。” 望见面无表情坐在神龛一角上方的红衣青年,方才还警惕望着四周的薛无雁面容抖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薛何喜宴,大人能赏脸大驾光临,实在是我等荣幸。” 虞梦惊没说话。 他的视线扫过神龛前摆放的供桌,上方供着的天地君亲师排位,放着的寿桃供果,辗转片刻,终于落到站在面前的这对新人身上。 薛何两家婚约早在上一辈就定下,所以早早准备好了喜服。那时正是两家家力鼎盛时期,用料设计自然都是最好。 远远看去,两人相当登对。 ——也相当碍眼。 “庆神大人……” 说到一半,虞梦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听说你想要本座的神血?” 直截了当的话语,当即要薛无雁面容扭曲。 虞梦惊冷眼看着。 像这样肮脏丑陋的人他见过太多,直接说出他们的目的无异于不留情面地剥下最后那层遮羞布。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找不痛快。 “果然,果然是雷柔告诉你的,那个贱人……”薛无雁喃喃自语,他的脸上交替出现愤怒和被背叛的阴鸷。可最终还是抵挡不住永生不死的诱惑,硬生生压下自己外露的情绪,恭敬地垂下了头:“当然,大人,能得到您的神血,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好啊。”出乎意料的,红衣青年甚至笑了一下。 这回他丝毫没有要遮掩自己笑容里讥讽的意思,而是伸出手,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听说过等价交换的条件吧?既然想要得到神血,就得先取悦本座才行。” “可大人……当初那些唤醒您的祭品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 说这话时,虞梦惊这才终于挪动视线,漫不经心地瞥了站在薛二少身旁的新娘一眼。 后者沉默乖顺地站在原地,身上大红色的嫁衣鲜艳夺目,仿佛一位事事顺从丈夫的大家主母。 好笑。在他面前可以胆大包天到故意惹他生气,各种呛声,现在倒是装起来了。 “她。” “什么?” 生怕薛无雁没听懂,虞梦惊懒洋洋地指向他身旁的新娘:“本座要她。” “……” “怎么?不是为了永生可以付出一切吗,连一个女人都舍不得,如何成就大业?” 薛无雁阴沉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伸手:“您误会了,大人。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代为效劳。” 仿佛应和般,他终于抬起那只一直看似虚虚搂在新娘身后的手,露出背后寒芒乍现的刀尖,顶端还泅着几点几近干涸的血迹。 “大人,需要我将这贱女人直接推下圣泉吗?” 虞梦惊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滚。本座问你了吗?少做多余的事。” 被接连呛声,薛无雁的面色愈发难看。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松开了桎梏的手,将身旁的新娘猛地朝前推去。 后者被挟持了一路,终于得以逃脱生天,脚下不免踉跄。 这幅古怪的神态倒是要虞梦惊多看了两眼。 然而在他察觉到不对之前,薛无雁迫不及待地开口:“大人,您的血……” 青年收回目光。他看向薛无雁,扬起唇角,语调似是戏谑,似是轻慢,可话却像是在对在场另一个人说:“瞧啊,本座早就好心提醒过你,人类的情爱不过满口谎言,虚伪至极。废物就是废物,能有什么真心。这种肮脏的蝼蚁,也就只有你会不计前嫌地喜欢。” “就好比眼下,本座只是略微提个小小的要求,他便迫不及待将你当做祭品献上。” 虞梦惊阴阳怪气:“真心被辜负的感觉,不大好受吧?” “大人……”见对方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薛无雁急了。 只是他刚说两个字,就被猛然打断:“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可是大人,您答应过我——” 接二连三的纠缠不休要红衣青年沉了脸色。 “好啊,竟然敢打断本座,胆子很大嘛。” 他从神龛顶端站了起来,唇角危险地拉直。 “所以,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取悦本座了吗,丑八怪?” “您刚才明明答应过我!” “哦,那又如何?”虞梦惊居高临下地反问:“和你这种学了些肮脏邪术皮毛,不惜将自己心脏挖出来风干的丑陋老鼠说话,每一秒都是对本座眼睛的折磨。所以在你身上收取的代价,要比其他人多,有意见吗?” “不,不敢。”薛无雁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大人,还需要什么祭品。” “哦……让我想想,譬如你这条贱命就不错。”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薛无雁再听不出虞梦惊从头到尾都是在耍他玩,那这些年也算白活了。 “什么意思?”他勃然大怒。 “哈哈哈哈哈哈,难道你这个丑八怪还真的以为本座会赐予你永生不死的神血?也是够痴心妄想的,像你这种肮脏的货色,连给本座舔鞋都不配欸。” “你……!” 在他们说话时,一旁摸黑行走的新娘终于撑不住了,走了几步后,轰然跌倒在地。 虞梦惊骤然收敛了笑容。 他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于是下一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无形的风便将那金线纹绣的盖头轰然掀起,露出底下一张布满泪痕,口中塞着布条,已然惨白失色的脸。 ——新娘是何白露。 “她人呢?”青年意识到什么,昳丽的脸霍然转冷,隐约覆盖雷霆。 “人?” 这下,终于换薛无雁笑了。 他嗬嗬喘气,布满疤痕的脸上绽放出充满复仇快意的神情。 “当然是死了啊。” 第42章 “当然是死了啊。” 听到这话, 被反剪双手的戴茜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不久前,她同原晴之两个人正在房间内, 等待着喜宴到来。 结果薛无雁忽然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而后二话不说直接拎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戴茜反应过来, 她刚刚相认的亲妹妹便已经躺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压根没有给人任何的反应余地。 等戴茜后退两步, 口中发出尖叫, 薛无雁已然狠狠甩上房门, 跨过地上生死不明的雷柔,面目阴鸷地朝她走来。 再然后,戴茜便被他拿刀劫持,强行前往喜宴。 雷柔穿过的喜服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于是薛无雁便吩咐下人拿来一件袖口更加宽大的古制。穿上这身后, 便没人能看出她身上还绑着绳子, 加上盖头的遮掩, 可谓天衣无缝。若非方才这点变故,恐怕拜完堂都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在极度悲伤下,戴茜蜷起身子, 硬生生咬碎了口中的布条。 她双眼通红, 恨恨发问:“薛二少!柔儿对你一往情深, 她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竟要你如此痛下杀手?!” “她, 对我一往情深?”薛无雁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她若是对我一往情深, 怎会故意搞砸我对她的两次吩咐,不仅没给你下成功药, 也没拿到神血?!” “更何况那个贱人早已被庆神蛊惑。背着我几度同他勾搭,在楼梯间暗通款曲。呵,我早该想到的,女人都是这种爱看脸的货色,即便反复提醒,她也抵挡不住诱惑,轻而易举就能转身爱上他人。” 他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我从小养她长大,让她陪我伴读,供她吃穿,甚至不惜许给她侧室的位置,没想到竟然养出来个白眼狼。” 虞梦惊面色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青年墨发飘扬,红袍鼓动,因为震怒,周身翻涌出可怖的威压。 ——“你怎么敢?” 入戏(作者:妄鸦) 第50节 伴随着这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周围那些瞳孔漆黑的宾客们也终于不再做沉默地背景板,而是缓缓开始移动。他们的表情僵硬,麻木,如出一辙,逐渐朝着中央缩小包围。 见状,薛无雁不仅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急了。” 阴森沉寂的地下室内,回荡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 “难道传说中冷漠无情,只知玩弄人心的庆神,也有一颗弃如敝屣的真心?” 很显然,挑衅的话并没有要他好过半分,反而让他离死亡更近。 第一批客人已经冲了上来。其中一位被薛无雁楸准时机用手中的匕首砍断了手指,可那人却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那般,愣是顶着满身的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其踢倒在地。其他人立马跟上,往死里打。 人群间隙之外,红衣青年面如寒霜:“闭嘴,丑八怪。” 他一字一句,冷如寒冰彻骨。 “敢动本座的东西,你该死。” 三个字,宣判了薛无雁接下来的命运。 很快,刀刃脱手而出。 惨遭围殴的薛无雁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两下。 在拳打脚踢的空隙中,他吐出几口血沫,咧开黄牙:“还好我早有准备……庆神,其他人不知道你惧怕什么,可不代表我不知道。” “总是将丑八怪三个字挂在嘴边,高高在上点评着他人的丑陋,不就是因为自己有一副蛊惑人心的美艳皮囊吗?”薛无雁这么说着,狠狠地捏碎了手上的红符。 地下室周围忽然亮了。 那些掩盖在无边红绸里层层叠叠的黄符忽然无火自燃,继而无数火星飞窜闪烁,倏尔连成一片,仅仅几息功夫便将漫天垂下的绫罗绸缎卷了进去,扬起金红色烈焰。 诡异的是,这些火并非循序渐进,而是来势汹汹。 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角落起始,连成一条条线般飞窜到中央夜红神龛和圣泉的区域,掀起数米高的火墙,轻而易举覆盖了发光泉水的幽幽蓝光。 瞳孔漆黑的宾客们接受到虞梦惊的命令,第一时间想要扑上去踩灭,但更多的人却是不小心沾染到火,躯体无声地化为焦炭。尸体无疑也是可燃物的一种,在各方助力下,熊熊燃烧的焰火很快开始蔓延,将周围燃成一片火海。 薛无雁阴恻恻地笑了:“嗬嗬……别费劲了,我早就在宅子里泼了助燃的油。除非烧完这栋宅子,否则火不可能被扑灭。” 薛无雁一向是个谨慎,喜欢埋后手的人。按照原先的计划,若能顺利得到庆神的神血,成功永生不死,他便不打算在这片土地继续生活下去,而是借着这场精心谋划的走水一举多得,那些失踪的人口死无对证,毁尸灭迹,他本人也可以远走高飞。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眼看着走到末路,再也脱身不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一出釜底抽薪。 又被一拳打到鼻子,薛无雁眼冒金星,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庆神,你这幅美艳的皮囊,是由你的第一位巫女赐予的吧。” 他仰头看着满室大火,瞳孔里泛着濒死的惨白,布满疤痕的面容挂着快意微笑:“像你这样自负的邪魔,不过是仰仗他人,好运讨封到一副漂亮蛊惑的皮囊,又怎会知道拥有颠倒众生的美丽是件多么惹人妒忌的事……” 虞梦惊嗤笑一声,对他这番自我剖白不屑至极。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脖子,薛无雁被硬生生从原地提起。 他浑然不觉,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句,都从口中吐出鲜血混杂的内脏碎片。 “我很好奇。失去了这张脸,那些被你皮囊引诱的人,他们还会听从你的话吗?哈哈哈……你说我没有心,可自己还不是一个不通情爱,只知道掠夺他人爱意的怪物。” “没有人会爱上你,你才是真正丑陋的怪物……怪物!” 在邪魔久违的震怒中,笑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空气中传来清脆的,颈骨被折断的脆响。 一片混乱里,戴茜努力从地上爬起,一点一点想要挪到地下室入口。 她忽然听到了几声不该出现的惨叫。 “啊——” “怎么回事,我着火了?!” “到处都是火,救命,救命啊!我还不想死!” 不知从何时起,方才那些瞳孔漆黑,只一味听从虞梦惊命令的宾客们已然纷纷苏醒。等找回自我意识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何处,发出尖锐的爆鸣。一部分人吓得屁滚尿流,当即跌坐在地;但更多人则是慌得手忙脚乱,你推我搡,想从火场中逃出。 可四面八方都是火,又能逃到哪里去?! 根据薛无雁的说法,这些人都被虞梦惊控制。 而现在,他们却因为某种不可控因素,脱离了这种控制。 戴茜意识到什么,她猛地回头,骇然看着这片大火。 仅仅只是小半柱香的时间,地下室便已经沦陷。在接天连地的大火中,唯有被圣泉幽幽包裹的夜红神龛矗立依旧,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不说,甚至上方翘脚的红漆还在凝结的水雾下愈发鲜艳,近似淌血。 热浪铺面席卷,将她散落的头发掀起,在高温下如同柏油般分解融化,发出难闻气味。 可戴茜却浑然不觉,她望着火场中央,瞳孔骤缩。 红衣青年站在火焰与浓烟中央。 五角方位的红绸吸满了火,齐齐朝着他的方向坠落,顷刻将他整个人包裹在火球中。 因为薛无雁的设计,虞梦惊成了首当其冲被针对的那个。 做好玉石俱焚准备的蝼蚁,偶尔也会要傲慢的神明吃到教训。 青年的长袍曳地,下摆从烈焰中扫过,墨发飞扬。 与此同时燃尽的,还有从苏醒伊始便被薛无雁念咒,强行附加在虞梦惊眼部的束缚。那些由符纸和朱砂绞在一起的字符同样腾空自燃,在苍白美丽的皮肤上留下焦黑,仿佛完美瓷器上骤然敲碎的裂痕。 自他身后,蔓延的火舌舔过轰然倒塌的薛家宗祠,下方的石碑淹没在焰色里。 其上第一条,用最古朴的文书书写的正是—— 【庆神的弱点是火】 “那,那是什么?!” 终于,第一位疲于逃命的宾客发现了异样。 “怎么了?” 被声音吸引,越来越多找回神智的人朝着那边看去。 可看到的人无一例外,脸上残余的痴迷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惶然的神色。 去除掉束缚后,虞梦惊本身的姿容无可置喙,是仅要一眼,就能摄人心魄,神魂颠倒的美貌。特别是露出猩红双眼后,拼图缺失的一角终于被补全,昳丽不可方物,整个人像是一副自烈火中豁然绽放,难以描摹的画。 然而在这完美到无以复加的另外半张脸上,却是受到大火熏烤,逐渐剥落的皮。 修长的五指搭在半张脸上,也遮掩不住指间缝隙下浮现骇人的森森白骨。 那是从未被人知晓的,掩盖在华美外边下的空洞腐朽。 “啊!!!”客人们终于从亘古的梦魇中脱身,发出惊惧的尖叫:“怪物!” “鬼啊!救命,有鬼!” “怪物啊!怪物!” 人们不敢相信,那竟是不久前被他们奉以狂热追寻,赤忱爱意的神明。 ——原来,勾魂夺魄的外表,一眼荡魂的蛊惑,只因他是一副画皮。 戴茜再不敢看。 她匆忙收回视线,努力朝前挪动,忽而不慎绊倒。 千钧一发之时,一双沾满血迹的手扶住了她。 “姐姐……拿着这个东西,快走。” 那双手将两样东西塞到她的怀里,而后道:“去五楼会客室,将薛大少救出来,快!” “妹妹?!”戴茜猛然拔高了声音,她不敢置信,哆嗦着伸出手去,又惊又喜:“妹妹,你没事?!等等,你要去哪?!” “不用担心我,我会没事的。”手的主人这么说着,跌跌撞撞,捂着自己的伤口,转瞬消失在了火焰里。 第43章 当初薛无雁那一刀过来, 原晴之先是惊愕,但好在她反应速度足够迅速,赶在疼痛席卷身体之前, 便捏着袖子里的玲珑骰子出了戏。 等回过神站在戏台上,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人时,她还颇有些惊魂未定, 面色煞白。 薛无雁猝不及防当众杀人这幕, 一直留守在周围的专家学者以及司天监众人都看在眼里, 联想到戏内情况和凶险程度, 众人不禁为她捏了把冷汗。 “原小姐!”正因如此, 看她成功出戏,不少人围了过来,神情紧张。看到的确如同先前一般,戏内的伤口未能影响到现实后, 这才终于放心。 “我没事, 有没有水, 让我缓缓先。” 原晴之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热水, 蹲在戏台旁,小口小口啜饮,以平复情绪。 刚缓过口气, 她就忍不住破口大骂:“不是, 什么玩意?这薛无雁怎么二话不说拿着刀就把我给捅了, 完全不给我任何狡辩的机会?明明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说什么许诺薛家主母之位,看着也挺和颜悦色的, 怎么忽然一下说发癫就发癫了, 有谁刺激了他不成?” “可能是原小姐您同虞梦惊在楼梯间走剧情时,刚好被薛无雁看见了吧。” “哈?还有这回事?” “有的, 只是当时虞梦惊警告了一下,薛无雁吓得屁滚尿流直接跑了。” “好在原小姐及时出戏,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程月华长吁短叹:“剧情又出现这么大幅度的偏差,第三折戏恐怕凶多吉少啊!” “是啊,现在薛二少已经劫持了戴茜老师,真不知道后续是个什么发展。” “元项明老师还困在五楼的会客室,这剧情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实在不行,或许只能像《邪祟》一样重演了。” “不,不能重演。”这回,第一个提出反驳意见的是原晴之自己。 她将喝完的纸水杯放下,冷静分析:“师哥那边没有了出戏道具,所以这次并没有跟着我一同离开。现在他们还在戏内,若是贸然重演第三折戏,反而可能和戏内人一样失去这段记忆,届时很可能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 “可……若是不能重演,那您岂不是还得——” 贾文宇弄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得面露惊骇。 “没错。”原晴之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既然不能重演,想要改变接下来的剧情,我只能入到已经受伤的雷柔身上。” “不行。”晏孤尘率先持反对意见:“这太危险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51节 “对啊,原小姐。万一在戏内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们怎么都只往坏处想?” 看着神情凝重的众人,原晴之哭笑不得:“虽然薛二少那一刀捅得很深,但其实我还是下意识闪了一下,避开了要害,大概在肚子这边的位置,如果包扎及时,应该短时间内不剧烈活动没有问题。” 原晴之比划了一下,展示给他们看:“再说了,往好处想想,第三折戏本身就短,再次入戏后我只需要坚持一个多小时就能成功走到落幕,也没有很难熬。” 虽说在场大多数人都不大赞同,但现如今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他们还在犹豫,原晴之直接拍板:“好了好了,这个世界上哪有好赚的五千万。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况且……对于出戏的方式,我有一个略微还算大胆的想法。” 入戏前,司天监就答应过她,凡事以她为首,由她做主。如今她心意已决,其他人自然没法再说什么。于是简单休息过后,原晴之再度回到了戏台中。 很快,周围景色迅速模糊褪去,更替成阴森沉闷的薛家老宅。 甫一入戏,原晴之就感觉腹部传来的剧痛。 她咬咬牙,勉强从地上爬起,根据方才出戏时随队医生教给她的急救办法,用嘴咬下几根布条,勉强缠绕在受伤部位,而后跌跌撞撞爬起。 好在薛无雁看着精神就不大稳定,她又在受到刀伤后第一时间出戏没有挣扎,所以前者倒也没有再给雷柔补刀。再加上距离受袭过去一段时间,人又是仰躺没有挪动,伤势被控制在一个没有扩大的范围。 等包扎完伤口,原晴之头上已然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她撑着一旁的柜子勉强起身,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 简单适应过后,她开始往外挪动,朝着书房走去。那里不仅有五楼会客室的钥匙,还有薛无雁之前残杀贫民窟流民时放在那里的小型医疗箱。幸运的是,原晴之成功在老式医疗箱里找到了一些磨成粉末的止疼药,覆在伤口。 拿到这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后,她这才跌跌撞撞地朝楼下走去。 一边走,原晴之一边在心里疯狂怒骂薛二少这个翻脸如同翻书的狗贼。 若非是薛无雁这神来一笔,这会儿她恐怕都已经开香槟了。 越往下走,空气中什么东西被烧灼的气味愈发明显。 薛无雁这是来了招玉石俱焚,准备将整个薛家老宅都烧毁掉吗?! 原晴之心里一个咯噔,加快脚步。终于,在地下室入口的不远处,发现了踉踉跄跄,差点跌倒的戴茜。 她连忙上前去将人扶起,二话不说,将手里的玲珑骰子和会客室钥匙塞到对方手中,语调迅速地进行嘱咐。 戴茜一愣,朝着背影大喊:“可是,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你快去!把我给你的东西交给薛大少看,他知道怎么办!” 虽说时间和交代都很匆忙,但原晴之却迷之放心。 或许连戴茜自己都没发现,方才从火场逃生时,她脸上不自觉出现的坚毅和忍耐,那绝非是何白露这个只知道逆来顺受大小姐该有的东西,而是原原本本就属于“戴茜”的。 原晴之相信戴茜可以带着这些东西,成功去到五楼,同元项明汇合,顺利出戏。 至于她—— 身上沾满血污的少女抬头,望向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场。 厚厚的镜片背后,万千情绪沉淀,最终化为孤注一掷的坚定。 …… 虞梦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在他周身,万千烈焰旋转着升起,将地下室所有可燃的东西卷入其中,照亮神龛两侧镌刻的神秘古朴金色符文的同时,也封死了最后一丝可能后退的路。 陡转直下的局势要他在短短几息内完全弄清楚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比起最初被蝼蚁口出狂言时滋生的震怒。在眼部的束缚自燃,确定自己已经烧毁半张脸且因为火焰持续燃烧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后,现在的他无疑达到了怒意的巅峰。 此时此刻,虞梦惊反倒不再显露怒容,而是怒极反笑。 “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 过于久违的,这般狼狈的时刻。 “啊啊啊啊啊,怪物!” 他的沉思并未持续太久,便被骤然打断。 火焰困死了地下室深处的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宛如天倾般的末日景象。好不容易找回神智的宾客们当场破防了,开始用最恶毒粗鄙的言语对罪魁祸首进行谩骂攻击。 “到处都是火,我不想死……” “都怪你将我们害得如此境地!” “没错,你这蛊惑人心的邪祟,你怎么不去死啊!” 虞梦惊讥讽地望着那些在火焰中尖叫嘶吼,发出痛呼的人群,语气轻慢。 “可笑。世人自己鱼目混珠,偏爱一张脸,到头来还怪到本座头上,真是愚蠢至极。” “你胡说!”死到临头,总能激发起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更何况心底恶意面早已被放到最大,所以他们歇斯底里,状若疯魔:“若非不是喝下你这个怪物的血,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哦,本座逼你们喝了?”虞梦惊似笑非笑。 人们一时语塞。 “既然如此,你也别想活!” “没错!要死一起死!” 望着那些一个接一个朝他逼近的人影,红衣青年已然懒得再回话。 他只不过是放下手,闲闲散散地抱臂,露出半张脸下的森森白骨,就能轻而易举从他们强作镇定的冷静中窥见下方色厉内荏的惶恐,对死亡的无边恐惧,对他人的憎恨。 如此肮脏,如此肤浅。 一副骨架撑起的画皮能够要他们魂牵梦绕,褪去画皮后的真容又能要他们闻风丧胆。 蝼蚁们还在这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殊不知早已自身难保。 红衣青年冷眼看着,已然意兴阑珊。 说到底,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有些厌倦了。 那日虞梦惊同雷柔在地下室里说的那些话,看似轻浮不着调,可其实并非作伪。 事实上,当年庆国为了更好吸取他的气运和反制他,的确在石碑上留下了一些真实的内容,例如将他弱点是火这点大书特书,恨不得昭告天下。 火是世间少有的能量具现化产物,巫师们开坛做法时都需要用其沟通天地,是至阳至纯之物,对阴邪的一切有着天然的克制效果。这点在虞梦惊这种邪神身上体现得愈发明显。虽说远远无法达到祛除的目的,但可以抑制他的再生能力。 若是夜红神龛八道封印全部解除,那他甚至可以做到随意操纵火焰。可现在封印只解除了一道,不仅无法反抗,恐怕还得元气大伤。 以如今地下室这场大火的猛烈程度,离开显然已经来不及。 ……倒不如化作灰烬,届时重新在夜红神龛里复生。 他是天生的神祇,永生不死不灭,即使化作灰烬,也能在时间的休养下再度重生。 只是有一点点痛罢了。 但那些痛楚,相比于虞梦惊漫长的神生来说,过于不值一提。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刻,可在更久远之前,刚刚诞生之时,他也曾被满腹心机的人类算计。若非如此,夜红神龛也不会给庆国白白镇了多年气运,成全王朝千年盛世。甚至非要追根溯源,抵达庆神的诞生本身,同样逃不开一场彻头彻尾的盛大悲剧。 所以,早就习惯了。一切都不过是循环往复。 虞梦惊无视那些朝他扑来的人,盯着不远处摇曳的火焰,罕见地有些走神。 片刻前,薛无雁弥留之际发出的嘶吼仿佛仍在回荡。 ‘我很好奇,除去这张脸,你剩些什么呢?没有它,你谁也蛊惑不了吧!说到底,大名鼎鼎的庆神,也不过是只一味掠夺他人爱意,实则内里空荡荡的可怜虫罢了。’ 他可怜吗? 不,相反,他高高在上,愚弄终生。冷眼看着世人挣扎于浮沉泥淖,为垂怜他那点根本不存在的爱意争相暴露丑陋的内里,而后获取愉悦。 人类会死,他不会;人类会追逐于皮相外貌,他不会;人类有七情六欲,爱别离怨憎会,他还是不会。他张狂肆意,自由,乖张恣睢。凡夫俗子为他奉上无数追捧和狂烈热爱,供他享乐,供他游戏人间。 所以,这样的人类,凭什么说他可怜呢?虞梦惊嘲弄地想。 “杀了你!杀了你!” “你理应同我们一样,堕入烈火,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红衣青年抽离了一切情绪,漠然打量着四周时,火焰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刚开始,虞梦惊并未留意,直到那些拦在他身前,妄想加害于他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倒下,他才诧异地看过去。 “说过多少次了,好歹你也算个神吧?不要每次被人欺负的时候都像只猫一样,呆呆傻傻蹲在原地。只知道望着啊!” 气喘吁吁的声音从滚滚浓烟中传来。 当那些费尽全力也要爬到他身旁,拖着他同归于尽的人类已然全军覆没时,虞梦惊终于看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拎着刀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从衣领到裙摆到处遍布着斑驳血迹,就连平日挽起整整齐齐的盘发也散落开,尾端沾染着半干不干的血痂,触目惊心。 她就这么从火光跳跃的深隙中走来,明明外边狼狈不堪,胸膛气喘吁吁地起伏,却又仿佛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虞梦惊瞳孔中闪过错愕,旋即侧过身去:“雷柔?!你不是死了……?” 或许此时此刻,就连善于掌控人心,剖析阴暗的庆神都开始弄不清自己的内心,只是下意识不想让覆满白骨的,不堪又丑陋的半张脸被她看见。 原晴之浑然不觉。 “没看我现在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着吗,不要乱诅咒人。” 她低声埋怨着,自然而然地上前,攥住那截苍白的手腕。 和那天被所有人追杀的晚上一样。 温热的手覆在冰冷的手上,然后牵着他,自然而然地迈动了脚步。 “四面八方都是火,你不走就算了,还站在原地……算了,现在情况紧急,先不说这个了,圣泉和夜红神龛那边应该不受影响吧?我们得想办法在火烧过来之前到那里去。” 虞梦惊压根没听她说什么。 或者说,听见了,但是不以为意。 眼下没有比解答他满腔疑惑更重要的东西。 “一切的给予都有代价,一切的因都有果。” 青年望着自己逐渐被火舌舔舐的红衣下摆,红眸里是万物归一的平静:“所以,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呢?” 如果说之前救他,是为了得到那副华美的皮囊的爱意,为了得到他的垂怜。 那么现在呢? 入戏(作者:妄鸦) 第52节 即使是这样一副怪物般难堪,要所有人感到恐惧的外表,她也愿意救吗? 正辛辛苦苦找路的原晴之:“……” 她克制住想回头给这个家伙一拳的冲动,没好气地道:“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问为什么,上次你也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但事实上,很多理由本身就不需要为什么啊。”她自暴自弃地作下结论。 譬如原晴之自己。 虽然早已在心底暗自发誓不再同情他,结果等真的看到这一幕,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红衣青年孑然一人站在火场中央,无视逼近的大火,反倒沉默着,冷漠地抬眸,仍由火光倒映在冰冷红眸,好像要走到那绚烂的焰色中去。 有的人,披着漠然的表皮,实则满身写着被众生遗弃的孤单。 明明并未言说,可原晴之却知道,她该去了。去把他从狭间里拽出来。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本身就是容易心软的人,无需给善良提供证词。 “再说了,你这个样子根本不丑好嘛……” 只有半张完好脸的虞梦惊其实很乖。比她熟悉的,戏谑恶劣的,掩盖真心的,永远只游戏人间的虞梦惊要听话得多。她上一次拉他走,后者虽然顺从,但显然骨子里的傲慢还是让他不大情愿。可这一回,他是真的没说什么,很听话地就跟着她走了。 就像一只调皮捣蛋的拆家猫忽然消停,怪让人不习惯的。 听她这么说,虞梦惊不置可否。 青年眨了眨眼,鸦羽似的睫毛敛下了他猩红瞳孔中的思绪。 原晴之只当自己已经把人哄好了。 “好了,走吧。” 面前的路实在不大好走。 原先在没有着火时,虞梦惊站立的位置到夜红神龛不过几十米。 但现在,这几十米却成了天堑,到处都是灼热的火墙,腐朽木材燃烧发出的噼啪,骨头点燃的咯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每呼吸一次肺部都隐约作痛。 方才那些斗胆想要上前的宾客们畏惧于原晴之手里的刀,不敢上前。正是这点犹豫,要他们错失了最佳的逃跑良机,一个接一个被火舌吞没,变成一道道焦影。 凄厉的尖叫充斥耳膜。 原晴之越看,面色越凝重。 她低声道:“现在哪里都没有退路了。干脆我们一鼓作气跑向圣泉吧,在大火彻底烧毁地下室之前进到神龛里,应当还有一线生机。” 距离第三折戏结尾还有一点点时间。只要能在火场中活下来,就能借助虞梦惊身上的玉佩成功出戏。 没错,这就是她的大胆计划。 原晴之其实有点子疯性在身上的,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被社畜生活磨灭,表现出咸鱼的一面。可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便愿意去做命运大胆的赌徒。 “你害怕火吧。没事,你只要跟在我后面,顺着我走过的地方走就好,不会有火伤害到你。” 头也不回地安抚完虞梦惊,原晴之率先朝前跑去。 火和风和惨叫声都被她远远甩飞在背后。 见状,安静跟在她背后的红衣青年蜷了蜷手指。 那些刺目汹涌的火便像收到指令一般,骤然撕裂开,分出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而强行动用力量的代价和反噬就是,原本还在缓慢恢复的伤势愈发严重了,面皮的剥落愈发增加,纷杳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刺痛。 可虞梦惊却恍若未觉,他一直默默看着前方。 少女的脸被浓烟熏得漆黑,走路踉跄,身上更是血和汗糊成一团。 可即便如此,也要他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等一路跑到神龛面前,跑进这截大火无法侵染的地带时,原晴之还有些恍惚。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成功了? 拜托,那可是穿越火场,竟然毫发无损?! 即便因为剧烈的跑动,她清楚地听见了腹部伤口崩裂的声音,感受到内脏不堪重负的哀嚎。可她的确没有被火焰灼烧一丝一毫,就连头发丝都完好无损。 “我们成功了!” 原晴之欣喜地回头:“虞梦惊,你看到了吗,我们成功了!” 可下一秒,她的眼眸却被一只手覆盖。 因为视线遮蔽,原晴之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眼上的,是嶙峋的指骨。 “……不要看。”青年哑声,语气辨不出喜怒。 原晴之倏尔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要说你并不难看,可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太妥当。 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只能摘掉自己的眼镜。 “你低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虞梦惊默然照做,弯下腰去适应她的高度。 下一秒,少女踮起脚,随手将眼镜扔到地上,捧住了他残缺的半张脸。 看着红衣青年眼眸下垂,仿佛连长长的睫毛都写满不高兴的表情,本来只是想拍拍他头的原晴之鬼使神差地贴了上去。 简简单单的举动,却要虞梦惊蓦然睁大了眼睛。 ——她仰头亲吻了他的半面白骨。 习惯了疼痛与死亡的庆神浑身冰冷的血液就此凝固。那是足以要他发疯的,无所适从的,生平第一次想要用尽全力逃离,又硬生生被固定在原地的滚烫。 轻柔的,一触即分的吻。从镂空的,冰冷的骨骼里,开出一朵花来。 比烈火更灼热,比杀戮更有力量。 不是落在他华美艳丽的画皮之上,而是落在他藏于皮相之底的腐朽白骨。 虞梦惊毫不怀疑,若是火焰也有这样的温度,那即便是不死不灭的神明,也能就此被心甘情愿杀死。 “……好了。”原晴之松回手,落回原地。 她能够清楚听见远处戏曲结束的唱词,甚至是元项明和戴茜的联合谢幕。 不管怎么说,虽然艰险,中途遭遇各种波折,但《诡宅》这部戏,她到底还是赌赢了。 “送给你的刀收到了吧?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反抗啊,你是庆神,又不是真的猫。” 一片眩晕中,原晴之扯开嘴角,凭借印象,朝虞梦惊所在的位置笑了笑。 在失血过多和高度近视导致的愈发模糊的视线里,她难以看清虞梦惊此刻的神色。 所以她也看不见红衣青年在触及到没有镜片遮挡背后那双眼睛时,蓦然骤缩的瞳孔。 不要说只是过去五百年。即便再过去一千年,虞梦惊也不可能忘记这双眼睛。 即使眼型改变,沧海桑田,王朝覆灭。但这双独特的,澄澈的,和着污浊世间格格不入,代表着真心的眼睛,在他心底永世长存。 为什么从第一次接触开始就隐约从她身上察觉到熟悉,为什么和她相处时总是那么开心愉悦,为什么会在听闻她身死的消息后克制不住地震怒…… ——原来她就是那捧自己曾经极力挽留,却渗于指缝的流沙。 也是每每午夜梦回,独坐神龛时的抱憾。 “……武五?” 虞梦惊不敢置信地开口。 青年声音嘶哑,慌乱地抱住她,想要确定她的存在。 可那个人却毫无回应,片刻后,在庆神的怀里无力地垂下了手。 于是,无所不能的神祇明悟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第44章 “《诡宅》全剧终——” 直到成功出戏, 原晴之还在恍惚。 她能够感觉到束缚在自己腰间冰冷的手越收越紧,以至于在意识愈发迷离之际,骤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问询。 “……武五?” 望着周围逐渐褪色的场景, 原晴之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呢。那明明是她上一部戏扮演的角色啊! 就算虞梦惊是《夜行记》里唯一钦点的神明,可纸片人就是纸片人。怎么可能异想天开到透过她演绎的“雷柔”, 触及到“武五”的影子呢? 距离故事发生的《邪祟》已经过去五百年。参与那个故事的人, 除了虞梦惊以外, 其余已经全部化成飞灰, 除了留下几页戏本以外, 再无踪迹。 即使是对神明而言,五百年也不是个短数字。武五不至于有这样的魔力,让他恋恋不忘这么多年吧。 联想到这部戏里虞梦惊表露的种种异常。原晴之有些慌,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 “原小姐, 是哪里不太舒服吗?” “对啊, 寻常原小姐出戏都很快的, 怎么这次有些奇怪。” 因为在戏台上停留太久, 正在鼓掌的司天监成员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关切地开口。 “没事。”回过神来的原晴之笑笑。 她环顾四周,恰巧看到不远处坐在地上, 满脸恍惚的戴茜, 而后朝远处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先让戴前辈自己适应一下吧, 不要去打扰。” 事实证明,不少戏曲演员即使成功出戏, 也还仍旧沉浸在戏内的情绪中, 需要在戏台上站很久才能平复下来。譬如前一部戏的元项明,还有这部戏的戴茜。 谢幕后, 他们两个还维持着坐在会客室地上的造型,元项明看起来还好,只是因为被关押了一天显得有些萎靡,戴茜却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脸上交替出现何白露的神情。 “放心吧,我们知道的!” 入戏(作者:妄鸦) 第53节 台下众人连声应道。他们几乎将手拍红,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 不久前,原晴之一意孤行非要再次入戏,大家实在劝不住,只能由着她去。看她在戏台上露出忍痛的痛苦表情,几个年纪大的老人甚至不忍再看,当场念起经文,为她护佑平安。 好在大家的祈福起了作用,最后三人成功穿越艰险,化险为夷。 有了皆大欢喜的结果,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掌声欢呼如雷鸣爆发,响彻广场。 “一出好戏,精彩,实在精彩!” “恭喜戴老师成功出戏!辛苦原小姐和元老师!” “原小姐真厉害,这样艰难的情况,都能想到出戏的办法。” “是啊……当时真是九死一生,稍稍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唯有在场辈分最大的程月华板着张脸:“将自己的出戏道具给了小戴,转身去借助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晴丫头,你有没有考虑过无法出戏的后果?” 没人知道在戏里死亡会不会影响现实。但当年柳问青入戏过深,从此戏曲界折损一大宗师是客观事实。青派本来就只剩下这两根独苗苗,若是出了什么好歹,程月华压根不敢想。 “拖着带伤之躯继续演绎,其凶险程度,还不如赌一次戏曲重演,至少你有准备,完全可以占据先机。” 即使原晴之侥幸没出事,这个狠话,他也必须得放。不然谁知道这妮子下次又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先斩后奏的大事来。 “下次若还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夫我会直接通知林夫人。” “别啊!程老,我知道错了!” 听见这话,原晴之直接一个头两个大:“我发誓下次绝对不会了。再说了,这次是特殊情况嘛,千万别和林妈说,不然她指不定又担心成什么样呢……” “哼,也就只有林夫人能稍微看得住你了。” 在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前辈面前好说歹说,几度保证,这才总算将这事揭过。 望着周围开开心心收拾戏台,开始准备今天庆功宴的工作人员,原晴之忽然想起:“对了。程老,今天入戏前,你和我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呀?” “哪件?” “就是您说虞梦惊在《荒园古迹》里干了些惊世骇俗的事,连带着把那部戏的戏本剧情也改了。但是因为即将入戏,害怕影响我的心情,所以不能告诉我。现在我出戏了,总该能说了吧?” 提到这个话题,程月华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复杂。 他犹豫片刻:“你……这回在诡宅里,应该没有干什么特别刺激虞梦惊的事吧?” 原晴之瞬间哑巴了。 因为出戏那会,虞梦惊那一声“武五”直接给她干慌了,以至于她还没能有足够的时间和余地,回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老实说,原晴之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开始,她只是看红衣青年垂眸站在自己面前,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没有半点当初玩弄人心时的神采飞扬,反而像一只站在雨中,浑身湿漉的撇嘴小猫。所以稍微有点于心不忍,想拍拍他的头,然后说些“其实在我眼里,你做什么都很好看啦”之类的话。 但等青年真的顺从着弯下腰来,仍由墨发从肩头滑落,用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专注又带着点困惑地注视着她时,原晴之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在那一刻,身体甚至比她的意识先一步动了。 要原晴之用什么言语去解释那一刻的情难自禁?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只能说好像虞梦惊的脸仍旧完好,蛊惑能力还在,她也被降智光环波及影响。 以至于要她自然而然地踮脚,亲上了那副在旁人眼里看起来狰狞可怖的白骨。 好在以当时的反应来看,虞梦惊也被她亲懵了,短时间没能做出什么反应。不然被扣上性骚扰纸片人帽子的原晴之真的能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原晴之只能庆幸于《诡宅》最后一折戏做了场景切割,镜头大多集中在男女主身上,围观的人并未察觉目睹。所以四舍五入,这个吻仅有天知地知,她知虞梦惊知。 雷柔已经杀青,等下部戏又能批上新马甲。 只要换角色扮演够快,换张脸换个身份,社死和尴尬就追不上她! 见原晴之久久不回话,程月华不免狐疑:“晴丫头,你不会真干了什么吧,难道在他面前提了巫女或者是武五两个字?” 不仅提了,还都提了,甚至在雷点上蹦跶了一圈的原晴之:“……您先说事。” “那好吧。”见原晴之的确不想多说,程月华开始组织语言:“是这样的,《荒园古迹》的故事,你虽然不完全记得,但大体梗概还是清楚吧?” 原晴之点头。 《荒园古迹》讲的是一位庆国皇室后人野心不死,仍旧保留着复国大梦。在努力蛰伏了多年后,带着一批精挑细选的随从,来到圣泉神宫的遗址。试图布下借运大阵,通过让随从成为神官或巫女的方式,实现自己的野望。却不料在这期间意外惊扰了沉眠在神龛里的神明,于是齐齐倒霉的故事。 “《荒园古迹》原故事的结局中,虞梦惊愚弄了这群人,要他们自相残杀,最后说出这一切都早已被他算计其中,然后笑着看皇室后人陷入崩溃,在绝望之中自尽而亡。” 原晴之:“嗯……怎么说呢,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地下室里漠然可怜又无助的某人属于究极限定版,像上边这种拱火不嫌事大,恶劣到极致的拱火愉悦犯,才更符合他的一贯形象。 “在《荒园古迹》受到《邪祟》蝴蝶翅膀影响更改后的剧情里,虞梦惊不再玩弄人心,而是在蛊惑那群人,问出他们的来意后,直接下令让他们当场自杀。这个举动直接导致该部戏减少了三分之二的篇幅。” “最重要的是,在第三折戏结束时,虞梦惊新增了一句个人独白。他站在尸山血海里,说他只有一个巫女。” “根据几位专家的分析和推测,我们一致认为,他指的这个巫女,正是武五。” 程月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误会了武五的缘故,导致虞梦惊这个角色好像对武五有了非同一般的执念,不能说成了逆鳞吧,但到底还是少触霉头为妙。” 听完这番长长的话,原晴之瞳孔地震。 她想说程老您可真是活爹,这么大件事憋着没提前告诉她,要透露半点风声,她都万万不敢在虞梦惊面前蹦跶啊! “晴丫头,你或许不知道,巫女这两个字的分量。” “按照夜行记的设定,每位仙神的诞生,都离不开巫女的参与。神可以没有香火庙宇,但必须得有信徒,神才能成为神。可在整个夜行记第一卷已知的戏本内,都没有提到过虞梦惊巫女或者庆神巫女的记载。这种情况,巫女早就死亡的可能性大大减小。主流学者们结合他目中无人,傲慢恣睢的性格,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他宁缺毋滥,干脆削弱自己的力量,也要让巫女之位空悬。” “可现在,他为了武五,亲手打破了自己一贯的传统。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吧?” 原晴之张了张嘴。 她有很多话想说,譬如当初自己扮演武五时,天天给司祭端茶送水,没事还要被他捉弄当受气包,真没看出虞梦惊有多稀罕。 但等想到昨天出戏时那个梦和戏本上的话,她又住嘴了。 《邪祟》是夜行记第一卷已知最早的戏曲篇幅。那时的虞梦惊心性就和他的外貌一样,抛去身为邪神之躯的华美残忍,本质不过是个桀骜不驯,戏谑恶劣的少年,狂起来简直没边,路过一条狗都要被他踹两脚的程度。 偏偏身边源源不断环绕着虎视眈眈的庆国皇族和心怀不轨的神职人员,难得遇到武五这么一个不为他外貌所动的人,会感到特殊,惦记,也情有可原。 “其实要不是因为得入戏救人,老夫我肯定会建议你,以后不要再演绎任何关于虞梦惊戏曲篇目。毕竟他这个角色……实在太过聪明了,多智近妖,有时候连我们这些拥有上帝视角的戏外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么说着,程月华忍不住摸出大烟斗,点了一口:“虽说晴丫头你天生戏骨,从理论上来说不存在破绽,但难保被他看出点什么来。” 原晴之没讲话,神情木然。 她怀疑虞梦惊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要是真让他看出点什么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毕竟,现在司天监都还没弄清楚,为什么虞梦惊放着好端端的戏内神不做,非要打破壁垒,舍弃一切来到现实。”程月华吐出烟圈:“真奇怪,这么执着,虞梦惊到底想要什么呢……”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天中午,吃了点庆功宴的她在戏台旁边的躺椅上小憩,再次堕入深不见底的梦境深渊。 和上回旁观《邪祟》的故事后续发展不同。在这个梦里,她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具毫无自我的尸体。 无法动弹,无法做出表情,无法开口说话。 但是却有一双颤抖的手,用嶙峋修长的指骨,徒劳无措地撬开她的唇舌,将鲜活冰冷的液体灌入。 那旁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叩求半滴的,由神祇自愿献出的甘美血液,却在此时此刻仿佛不要钱那样,从少女无法闭合的唇角滚落到大红嫁衣的前襟,晕开又干涸。 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失而复得,近在咫尺;得而复失,渗于指缝。 终究生死两隔。 第45章 入戏对戏曲演员的消耗是巨大的, 不仅是心理,身理上也同样如此。 昨天原晴之就没有睡好,做了一整晚噩梦。所以今天她只是吃了几口庆功宴, 便趁着午后暖洋洋的太阳,将一张躺椅拖到青城古街小河旁,和众人打了声招呼, 开始小憩。 大家在戏台下边搭好烧烤炉, 又开了啤酒, 吃得正热闹。贾文宇手里拎着几串烤好的土豆, 回头就看见睡了不到二十分钟的原晴之晃晃悠悠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也不说话,一副望着天空发呆,完全放空,有些怀疑人生的茫然表情。 “原小姐, 怎么了?” 他的问询要餐桌上不少人当即抬眸。 元项明自然不必多说, 好不容易在吃吃喝喝中缓过神来的戴茜听到后更是第一个站起, 风风火火来到原晴之面前, 说什么也要敬她一杯。 “呃,谢谢戴姐姐好意。”回过神来的原晴之连忙摆手拒绝:“我不太会喝酒。” “那妹妹你以茶代酒,喝不喝都行, 姐姐我先干了这杯!” 戴茜果然如同元项明先前说的那样, 是三位名角中年纪最大的前辈, 性格干练,有着东北人独有的豪爽和热情。不等原晴之说什么, 直接一饮而尽, 再拱手做古礼相拜。 “真的得多谢妹妹,要不然我这回真得交代在戏里。” 表达完感谢后, 她话锋一转:“不过,唱了半辈子戏,能有一次入戏的机会。就算这回真出不来了,那也是我的命。朝闻道,夕可死,值得!” “戴老师!您这是喝多了!” “是啊是啊,可别再喝了,瞧瞧这说的什么丧气话。” 见众人被戴茜的话吓了一跳,纷纷好严相劝,原晴之哭笑不得。 这么一打岔,方才因为梦境残留的那点惘然尽数打散,只剩无奈。 一片欢闹里,元项明走到她身旁:“师妹,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刚睡醒,人有点不太清醒,现在已经好了。” “……” “怎么了,师哥?” “非常抱歉……这次入戏,不仅没有帮上忙,反而还拖了后腿。” 因为出戏匆忙,元项明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仍旧穿着薛大少那套笔挺的警服,站直道歉时有种诡异的浩然正气,一下子要原晴之笑出声。 看着她的表情,元项明头顶仿佛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 “没有啦,不是嘲笑师哥的意思。只是这种小事,没必要特地说一句的吧,我小时候捅出那么多篓子,不也是师哥跟在我背后收拾烂摊子?” 原晴之无所谓地摆摆手:“再说了,这回能唤醒何白露,可全靠师哥你一个人努力跟进,兢兢业业和戴姐对剧情。想当初我在邪祟里,又要应付虞梦惊,又得哄着谢大小姐,完了还得抽时间和你接头,那才叫分身乏术好吗,你已经帮我分担很多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54节 “不,该道歉还是要道歉的。但我实在没想到师家玉佩竟然会因为这种原因失踪……” 想到不久前自己刚入戏就发现唤醒道具失踪的乌龙,饶是元项明也忍不住抬手按太阳穴。若是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当时绝不会那么轻率地选择唤醒道具。 “不过……玉佩为什么会在虞梦惊身上?” 对此,原晴之只有默然。 曾经的她同样绞尽脑汁,想不明白。但那仅限于在和程月华对完话之前。 现在的她,大概能理解虞梦惊独独留下玉佩的原因。 只是这些话,没法同外人道起。 难不成还能说是一万字自己入戏演的太好,所以被《夜行记》大boss惦记上了?还一惦记就是两部戏,这部戏里甚至可能还掉马了?那未免过于太荒谬。 另一旁,不仅没劝下戴茜喝酒,还被反向劝酒的众人还在碰杯说笑。 “三大名角又回来了一个,只剩下霍星岩老师了。” “没错,虽然过程稍有波折,但结果全是好的。原小姐真厉害啊,一个人带飞全部。” “两天时间就演完了两部戏,而且都还算一遍过,没有拖延。这么看来,我们完全可能赶在戏祭大典之前,将霍老师救出来,然后开启封印戏曲的阵法!” 两次戏曲皆是顺利推进,大家士气大涨。 一边喝酒一边撸串,聊着聊着,又进入了众人熟悉的吹水环节。 “说起来,这回入戏,咱们可是得到了一条重要情报。” 贾文宇使劲朝众人眨眼:“知道刚刚还坐在这看戏的那些专家学者们怎么没来吃庆功宴吗?那群夜学家简直快疯了,拼命在后台加班研究呢,连撸串都吸引不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听到有八卦,几个餐桌瞬间安静,齐齐回头。 “就是关于虞梦惊的真身问题啊!你们知道的吧,那群研究《夜行记》的夜学家,争了好几百年都没争出个结果,结果我原姐上场,直接破了这千古谜题。” “不过咱也真没想到,庆神的真身竟然是画皮!听程老师说,神在诞生之时会向人类进行讨封。你们说,虞梦惊在戏里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会不会和他第一位巫女有关系?” 原晴之:“……言重了言重了。” 她顿了下,不由自主地补上:“对了,毕竟是以非正常途经得知的情报。司天监最好还是出手封锁一下相关消息,否则难保造成负面影响。” “放心吧原姐!”正兴致勃勃八卦的贾文宇愣了一下,旋即拍胸脯答应下来:“参与咱们这次计划的人员全部都签署过保密协议,口风严得很,绝不会往外传。再说了,变更过后的《夜行记》原典,肯定也不会再放回到青城博物馆展出。” 按照上边办事的流程和习惯,等阻止完戏曲和现实融合这场危机之后,所有与这起事件相关的一切材料都会进行保密封存。虞梦惊是画皮的消息同样会被封锁。 没由来的,原晴之心底生起一些微妙的复杂。 就像她方才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因为脑海中闪过了一张不高兴的猫猫垮脸。 他应该……也不希望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吧。 好在贾文宇并未察觉她这点停顿和异常,只有同为女性名角的戴茜恰巧瞥见,眉宇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 “说起来,监正呢?” “不知道啊,刚还在呢。” “哦,我想起来了。好像监正刚才接了个外勤组的电话,匆匆走了。” 虽说晏孤尘做主给原晴之开出五千万的高额待遇,但并不意味着司天监可以当甩手掌柜,高枕无忧。反而从他这个监正到部下,在各种后勤中忙前忙好,跑断了腿。 成功从诡宅救出戴茜固然是好,但鉴于上一次出戏后引发的各类连锁效应,他身为主要负责人,自然得亲自盯着,防患于未然。 “监正肯定是去找遗址了。” “有道理,既然邪祟里的庆国遗址都出现在了现实,没理由薛家老宅不出现。” “这次主要是有了准备,不至于那么突然。我听外勤组的妹妹说,在入戏前,司天监就通过罗盘定下了老宅可能出现的几个位置,事先派人过去封锁并且盯着。坚决杜绝上回直接干上社会新闻那样的突发情况。” “哈哈哈确实,庆朝遗址那个,最后还是上头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考古界老前辈,出面配合,硬生生宣传成了拍电影,才蒙混过关的吧?” 就在大家畅所欲言时,程月华忽然掀开后台的布帘。 他脸上心事重重:“晴丫头,你和我来一下。” “怎么了?” 刚到后台,原晴之面前就被放上戏本。 她垂眸一看,那古朴的蓝色封皮,不正是《夜行记》原典是什么。 “戏本自动书写完毕了,这一回,夜红神龛的封印解除了整整三道。” 程月华背后站着好几位捧着笔记本的学者,原晴之认不太全,只知道其中有几个是戏曲研究界出名的人物,《夜行记》的狂热爱好者,目前正在国内顶级大学就职教授。而此刻,他们纷纷站在那里,用一种惊奇又敬佩的眼神望着她。 原晴之:??? “具体的……老夫也不知道如何说,你翻开看看就知道了。” 沉默片刻后,原晴之依言照做。 她按程月华说的,直接翻开到了《诡宅》这部戏的最终幕。 【背景】:蔓延整个地下室的熊熊大火,将整个薛家老宅尽数点燃。幽蓝色的圣泉碧波荡漾,安静沉眠。凡人的火焰无法侵染神明的领域,在接近神龛的七步之外止住。 虞梦惊:(沉默) 虞梦惊:(沉默) 虞梦惊:(沉默) 【旁白】(终于,在亘古的沉默过后,庆神仿佛明白了什么) 【旁白】(他停止了漫长而又徒劳的喂血过程,而是抱着怀中的尸身站起,任由鲜红嫁衣破碎的裙摆落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入烈火簇拥中的夜红神龛) 虞梦惊:走吧,我的巫女。 【旁白】(神龛大门开启了又闭合,在最后那丝可窥见的缝隙里,少女无力垂下的手指擦过神明的如夜长发,虚虚搭在他苍白的颈侧) 【旁白】(刹那间,别在雷柔袖口上素白花朵悄然变得鲜红,随后枯萎,化作飞灰) 【旁白】(黑暗吞没了夜红神龛。庆神再次了陷入漫长,没有等待结果的长眠) 【结语】:只有心存所爱,才能使得钟情之花变色。擅长于玩弄人心的神明曾经将其随手相赠,想用它来验证凡人的真心。殊不知到头来,自己的真心,却早已被凡人捕获沉沦。 【全剧终】 第46章 看完更新后的诡宅, 原晴之说不出什么心情。 她垂眸将这本蓝色封皮的书合上,却又无意间扫到最后一页。在那里,《第十卷·入戏惊梦》的字样依旧显眼, 兢兢业业地记录着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贴心等待几分钟后,程月华开口:“对这个情况……丫头,你有什么头绪吗?” 原晴之摇了摇头。 “那好吧。”虽然没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关键性的, 但程月华也不气馁。 “晴丫头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诡宅这部戏中, 忽然出现了留白, 这是其他两部戏都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但目前我们也无法确定, 中间到底漏掉了什么剧情。” 程月华将原典拿回来, 翻到《诡宅》第三折戏后半篇,熟练地指给她看:“比如这里,雷柔将虞梦惊带到夜红神龛面前后,戏文空缺了两段, 还有他后面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对雷柔说了两个空白的字, 究竟是什么字, 戏本直接把它隐去了?教授结合这里的上下文合理推测,这里肯定不是留白,就是凭空少了段剧情……” “还有前面几个地方……例如给雷柔检查胎记时, 戏文同样出现了短暂空缺, 偏偏消失的还全都是虞梦惊的动作和反应。综合以上种种迹象, 我们忍不住往最差的结果想,难道是因为戏曲和现实的融合进一步加深, 以至于到了戏中人可以随意控制戏文的地步?” “难道, 我们在杜绝现实和戏曲的融合,戏中人则同时在想办法加速这个进程?” 原晴之维持沉默。 不怪他们这般如临大敌, 实在是《夜行记》将虞梦惊描述得太恐怖。那些独属于神祇的威能,若是真的降临现实,将是谁也不愿看到的结局。 “当然了,上面那些都只是猜测。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是,从目前戏本呈现的情况来看,虞梦惊无疑已经动情……毕竟这部戏里提到过,只有心有所属,才能使得钟情花变色。” 说这话时,程月华忍不住露出牙疼的表情。 不仅仅是他,站在身后的那些专家学者们也纷纷摇头叹气,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他们专业研究夜行记几十年,对于虞梦惊这个角色的了解超乎寻常, 但教授们也是真没想到,雷柔不过是冲进火场救了一下人,那个在他们印象中冷酷无情,游戏人间,酷爱挑事拱火的大boss,就这么白送了。 雷柔普通攻击了一下,虞梦惊直接闪现把大招全交。 莫名有种认识某个素未谋面的朋友几十年,一朝得知他竟是个恋爱脑的荒谬感。 “当然了,晴丫头,这也不能怪你。以当时那种紧急的情况,能想到将自己的出戏道具塞给小戴,然后跑去借用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我们后续复盘也没能想到更好的解法……怪虞梦惊不争气。” 正是因为追了整场戏,所以才看得更加云里雾里。 在他们这些戏曲深有研究的人眼里,原晴之的演绎不仅没问题,甚至可以说演的太好了,把雷柔演的入木三分,活灵活现。 所以程月华更加气得脑仁疼,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把“凡人”“蝼蚁”挂在嘴边,高高在上的庆神,怎么就会看上《诡宅》里那这个普普通通的女配。 “……唉,也不知道虞梦惊这次动情,会对接下来的剧情造成什么影响。” 往往一点微小的改变,结果便是天差地别。 程月华忧心忡忡:“接下来的《戏楼》,可得更加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被这家伙发现任何端倪才是。” “哦,对了。”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一件先前忽略的重要事,于是直接扭头,紧张地看向原晴之:“晴丫头,说起来……你对虞梦惊这个人,怎么看?” “啊?”一直陷在自己情绪里的原晴之抬头。 她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他是个很麻烦的家伙。” 不管是戏内,还是戏外,虞梦惊都在源源不断的给她产出麻烦。 “但是偶尔有些时候,还是有点可怜吧。” 闻言,程月华警铃大作:“晴丫头,你应该知道,入戏后改变戏中的剧情是小事。” 毕竟在戏曲和现实并未产生融合情况的先前,也没有出现过入戏者改变剧情后连带着原典也跟着改变这样的先例。 “入戏真正忌讳的,是和戏中人产生情感纠缠。当年你的父亲——” 说到一半,程月华自知失言,连忙噤声。 这回认真听并且追问的变成了原晴之:“我的父亲他怎么?” “没什么。刚才是老夫说错了。”程月华摆摆手,拙劣地转移话题:“只是想起柳大宗师当年,明明梨园失火那么大的阵仗动乱,他却仍旧站在戏台上无知无觉,沉迷于戏中,所以不想让丫头你再重蹈覆辙这场类似的悲剧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55节 虽说他这么解释了,但原晴之却仍旧觉得不大对。 只是程月华是长辈,当下话题既然结束,她不好再提,只能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程前辈。戏是戏,现实是现实,我不会将戏当真的。” 就像第一部戏时,旁观虞梦惊被分尸那幕。要是放到现实,原晴之早就跑得没影了,也就因为是戏,才能处变不惊,继续演下去。 “唉,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见他们后续还要继续忙,原晴之主动走出后台,抬眸望着碧蓝天空。 看今天这艳阳高照的天气,很难想象后天的戏祭大典会落下暴雨。 她伸了个懒腰,颇感闲适。 因为怕时间来不及,所以今天一大早《诡宅》就开台演出,中途整体还算顺利,导致演完时间才刚过中午,整个下午和晚上都空了出来,时间没有昨天那么赶。 “所以,现在是回酒店去睡觉呢,还是在青城古街溜达一下呢?”原晴之陷入思考。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一般,吃完庆功宴的贾文宇换回那套飞鱼服工作装,手里抱着几份文件夹,恰好朝这边走来。看见她后,连忙招呼道:“原小姐!” “你要去哪呀,小贾?”原晴之好奇。 “监正那边发现了薛家老宅的旧址,我们打算会着戴姐一起去现场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关于现实和戏曲融合的多余线索。原小姐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 “好啊。”反正接下来也没事,原晴之欣然同意。 她跟着贾文宇一起上了停在青城古街外的商务车,戴茜早早地已经坐在里面,看见她来,一边招呼着,顺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晴妹妹,方才出戏太匆忙,这个都忘了还给你。这是妹妹家长辈留下来的东西吗?” “是的,是我妈妈留下来的遗物。”原晴之接过玲珑骰子,将它珍稀地缠绕在手腕上:“可惜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家里人对她也知悉甚少。” “的确,连戏曲界都不曾听闻过关于柳大宗师夫人的消息,只知道大宗师有一位百般疼爱的掌上明珠。”提到这个,戴茜不免感慨:“但宗师一定很爱令夫人,否则不会让妹妹随母姓。这样时时刻刻念到自己女儿的名字,都会想起自己的故去的爱人。” “嗯,林妈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因为那场大火,我忘记了太多事,再加上家里人也受了严重烧伤,没有停留多久,便一个个撒手而去……” 同为戏曲界人,对那桩惨案,戴茜同样略有耳闻。 以柳问青的地位,留下来的财富相当可观,不至于让原晴之这些年过得如此普通。只是当年梨园一场大火,烧毁了太多古玩字画,留下的现金则全部拿去给园里的伙计们治病补贴,对烧伤病人来说,在重症监护室一天消耗的钱都是天价,更别说后续下葬安抚费用。 这么零零散散用下来,没倒欠都算好了。 “妹妹真不容易啊。” “没事的戴姐,都过去了。我不也好好长这么大了吗。” 原晴之不擅长应付这种沉重的氛围,于是开始海豹拍手转移话题。 戴茜知道她不想多聊,于是十分配合。 等抵达目的地时,车内氛围已经完全被扭转过来,两个人说说笑笑,手挽手走下车。 贾文宇:“总感觉女性们熟络起来的契机十分奇妙呢。” “我和晴妹妹一见如故,在戏里是姐妹,戏外也得是。唉,说起来,虽然时间只过去几天,但在戏内已经过了那么久,稍微有点想女儿了。” “戴姐竟然有小孩了?”原晴之瞳孔地震:“您看起来这么年轻,完全看不出来啊!” “是啊,我女儿都十三岁了。可惜我常年到处巡演,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不多……” 一边聊着,众人绕开司天监设立的黄色封锁线,走到内里。 晏孤尘正站在老宅空地面前,指挥各个人员进行勘察工作。 和数百年后,面目全非的庆国遗址不同,薛家古宅在时间线上会更靠近现代一些,所以看起来落败得没有那么明显,至少还能看得出房屋的雏形。 站在这栋长满杂草和爬山虎的诡宅面前,戴茜脸上出现恍惚。 亲身来到遗址面前和入戏的观看截然不同,那种虚幻戏曲出现在现实时空的错位感愈发强烈。特别是对她这种在戏里待了这么久的人来说,感受更加直观。 “还是能看出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火,不过怎么说也有近百年了吧。” 房屋检测人员熟练地拿着小刀,刮落房屋外墙,将内里烧焦的黑色炭痕指给他们看。 “嗯,这点也和戏本切合上了。”晏孤尘刚确定完这条消息,回头就看见他们:“你们终于来了。走吧,刚才地质人员已经将古宅地下室清理完毕。” 于是他们三个便跟着他一起,手上拿着手电筒,走进了这栋本该存在于戏里的老宅。 雪白的手电映射到大厅顶端的水晶吊灯,即便有着厚厚的灰尘,仍旧反射出耀眼光芒。地毯更是脏到不可想象,那些曾经被薛二少吹嘘的手工编织,连花纹都被脏污覆盖,漆黑的家具到处布满蜘蛛网。吊钟早已失去动力源,静谧沉睡在原地。长长的餐桌上,还摆放着当时最新潮的银质餐具,像是主人家刚刚离开,宴会举办没过多久。时间在这里被封印,失去了意义。 “真是不敢想象,戏里的场景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了现实。” “是啊,可惜庆国遗址毁坏太严重了,不然那个只会更震撼。反而是这栋老宅大体完全保留了下来,里面当时夜宴摆放的东西都还在,看起来怪震撼的,这种年头的古建,就算在现实也不多。” 时间是最好的魔法师,走在大厅戴茜和原晴之都一脸熟悉又陌生。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们还在薛家古宅里,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喜宴,如今看到面前的沧桑巨变,唏嘘物是人非。 很快,他们来到了地下室面前。 “小心,这里的楼梯早就被烧毁了,梯子是刚才勘测人员临时搭建的。” 等双脚踩到地面,原晴之抬眸望去。 原本宽敞的地下室已然全部漆黑一片,光打到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颜色。 “这里我们早就下来看过。”晏孤尘伸手将戴茜拉下:“圣泉和夜红神龛都消失了,和圣泉神宫的遗址一样,只留下一个深坑,里面什么也没有。” “先过去看看吧,兴许能发现什么遗漏呢?” 原晴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看那个坑,而是独自踱步,凭着记忆,走到宗祠面前。 在戏内那会,薛家宗祠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被烧完之后更加严重,连断壁残垣都没了,只有一截被烟熏黑的石碑孤零零矗立在原地。 确定完这里什么也没有后,她准备转身离开,忽然瞥见什么。 直直愣了几秒后,原晴之举着手电筒蹲下,手指顺着光源缓缓下滑。 ——石碑底部,赫然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它身边,还靠着一个小小的不高兴。 仅从这两张简笔画的笔触就能看出,作画者显然只是随兴而为。因为就算是学龄前儿童,经过训练后都能画得更好,而不是将本该弯曲的弧度画得如此张狂傲慢,没有停在它们应停的位置。 但偏偏画画那人又用了力,所以即便是用指尖勾勒,也得到了不亚于刻刀作画的深刻效果。或许正是如此,才要这两张小画得以留存下来,得以跨越现实和戏曲的屏障,呈现在她这个戏外人的眼前。 ‘这个是我,那个是你。’ ‘为什么不高兴的脸是我?’ ‘因为你总是一副看起来忧虑重重的样子啊,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明明都待在本座身边了,还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那个人看似随意地说着,眼角眉梢带着尚未褪去的少年意气,却要另一颗心猛地惊颤。 抚摸着碑文凹陷的痕迹,原晴之垂下眼眸,心中百味杂陈。 因为被人一言道破了她一直以来为入戏戴上的重重面具,以至于当时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说这话时,红衣青年散漫懒倦,实则相当认真的神态。 直到今天,原晴之才终于意识到。 原来早在那深不见底,到处布满喧嚣火光的地下室之前,自己就曾切切实实触及到了一位傲慢神明包裹在华美外壳下,用嶙峋白骨百般藏匿,忍不住片刻袒露的真心。 第47章 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对一个优秀的戏曲演员来说, 从戏曲中抽离情绪也是很重要的必修课之一。原晴之静静地看了那两个刻在石碑上的表情一会,然后便站起身,找借口从地下室离开。 “原姐这是怎么了?”迟钝如贾文宇也看出了不对。 “可能是有心事吧。”戴茜早在先前就发现了原晴之的异常。 她拦住贾文宇:“别过去, 让妹妹自己静一静。” “身为戏曲演员,这是必经的一遭。妹妹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身负天生戏骨, 注定了能体会到比常人更多、更深刻的情感。唉, 难怪妹妹的家里人不让她进入戏曲界, 这样绝顶的天赋, 稍稍用不好, 就是双刃剑。” 别说原晴之了,就算是戴茜这种经验丰富的老戏骨,在出戏《诡宅》后,仍旧很难一下子将自己从情感的沼泽里抽出。在回到这栋本不该存在于现实的薛家古宅后, 她眼前还时不时闪回夜宴时的景象, 接天连地的滔天大火, 火中矗立的夜红神龛。 戴茜都如此, 更何况亲身经历过的原晴之呢? 虽然并未翻看过更新后的戏本,但女性超强的第六感要她隐隐约约能想到,应该是有什么东西, 甚至可能是某个人, 让原妹妹变得如此反常。毕竟戴茜和元项明合作过好几次, 每次都能听他提起自家那个性格活泼,身负天生戏骨的天才师妹。 “这种事情, 得自己调理。” 戴茜感慨:“不过妹妹性情坚韧, 我在她这个岁数时还懵懵懂懂,她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入戏救人了。我相信妹妹肯定可以调整过来。” 正如戴茜所说,等他们勘察完,再回到大厅时,原晴之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此时此刻她正蹲在地上,举着手电筒研究那条被厚厚灰尘覆盖的毛毯,表情还有一点好奇。 “奇怪,我在戏里听那些参加夜宴的客人们说这条毛毯是波斯羊毛纯手工编织的,里面还掺了金线,这要能洗干净扒拉出去,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其他人:“……” 最后还是晏孤尘实在看不下去,出面劝阻:“司天监已经将宅子里留存的物件全部拍照留证,周围全线封锁。毕竟是忽然出现在现实的东西,还是不要妄动为妙。” “那好吧。”原晴之叹了口气,表情颇为遗憾。 不过很快,想起只剩最后一部戏,她就能拿到五千万,于是又高兴起来了。 “下一部戏是《戏楼》吧?” “是的。”晏孤尘把贾文宇留在原地处理事务,自己则提前回了青城古街。此刻他正坐在副驾驶翻阅文件,听见后顺口道:“《戏楼》也是整个夜行记第一卷最后的篇章。” “在这部戏结束后,虞梦惊将通过戏祭仪式解开夜红神龛上边缠绕的全部封印,继而真正拿回自己的力量,升格为掌控戏内世界的神明。” 听见熟悉的名词,原晴之若有所思:“戏祭仪式和戏祭大典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当然有。”这回接话的是戴茜:“戏祭大典是从数千年前就延续下来的传统,比夜行记成书还要早。所以夜行记内的戏祭仪式,实际上就是戏祭大典的另一种说法。” “在古代,戏曲与祭祀的关系密不可分。虽然到了现代后,人们淡化掉了戏祭大典里祭祀的元素,但在戏内,这点还并未改变。所以《戏楼》里的戏祭仪式,戏曲反而只是辅助,真正的重头在祭祀。” 至于祭祀的是谁,不言而喻。 整个《夜行记》里,被冠以神明名号的,仅有虞梦惊一人而已。即便在他们这些戏外人眼里,虞梦惊放着自己的神龛不用,从来不行使神祇的义务,护佑百姓庇护水土,反倒天天游手好闲。 可联想到他当年其实是被庆国先祖算计才成了庆神,这点又变得合理起来。 “所以《戏楼》的难度大吗?”原晴之问。 “你说呢?” “……” 入戏(作者:妄鸦) 第56节 按照《夜行记》原先的剧本,虞梦惊会在《戏楼》里收下自己所有埋下的暗线,届时势必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就戏本本身而言,应该不会比《邪祟》更难。毕竟《戏楼》的故事剧情截止戏祭仪式前就结束了。真正危险的仪式部分是以纯旁白模式展现的,那是虞梦惊的独角戏,不需要我们去走剧情。”戴茜沉思:“而且《戏楼》的结局其实相当不错,是第一卷里难得的团圆结局,男女主甚至男女配都成功活了下来,没死。” 戏曲其实都喜欢团圆结局,古人们不喜欢不圆满的故事,所以哪怕渣男贱女都得强行凑出对he。在这种前提下,夜行记第一卷便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那挺好啊。”原晴之露出惊喜的表情,她被虞梦惊祸害太多次,听见他要搞大事,都已经下意识做好团灭准备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我们岂不是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按照剧情往下演,等到第三折戏时再想办法带着霍星岩一起出戏就好?” “从理论上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但不是前两部戏都有一定程度上的剧情偏移吗?这部戏既然在时间线居于最后,剧情肯定不会完全遵循之前来,还是得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 原晴之:“……嗯,确实。” 前两部戏,那剧情就压根没按照戏本上走过。第二部戏入戏前,程月华千叮咛万嘱咐,结果她和师哥是遵守了剧情,却阻止不了戏中人虞梦惊主动扇起的蝴蝶风暴。 戴茜刚想再说两句,忽然瞥见了原晴之眼下的青黑,于是硬生生将话题拐回来:“没事,时间还很多。等回去后,妹妹你可以先好好补个觉,等睡醒后,我们再来讨论下部戏的具体内容。” “……也行。” 这两天原晴之的睡眠状态实在不怎么样。虽然在戏内睡得不错,但戏外两次睡觉都会梦到戏内的后续。 万里长征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必须得把精神养好,才能打胜仗。原晴之身为主力,自然清楚这个原理,于是也不客气,让商务车直接送到酒店,打着哈欠回去补觉了。 望着她的背影,戴茜眼底闪过忧虑。 “怎么了,不是说相信她能调理好吗?”晏孤尘问。 “两码事好吧。”戴茜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反正总觉得最后这部戏,不会这么轻松结束。” “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相比之下,晏孤尘显得十分淡定:“虞梦惊如果想要来到现实,只可能借用戏祭仪式这个媒介。最后这部戏,肯定是至关重要的。其实按照司天监的打算,这部戏你们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将霍老师带出戏,更是要破坏掉这场仪式。” “这件事,你还没和妹妹说吧?”戴茜警惕。 “当然没有。”晏孤尘无奈:“原小姐已经很累了,我怎么会再用这种事情打扰她。” “那还差不多。”这下戴茜满意了:“我和小明讨论过,他啥也没说,主动就要揽下所有危险的苦差事,我估计他心里还留着上部戏拖后腿的坎,这耿直孩子。” “毕竟当年柳家梨园出事后,元老师在原小姐的姑姑,也就是柳大宗师的妹妹面前发过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绝对不主动带原小姐入戏曲界。” 虽然不算行内人,但身为司天监监正,晏孤尘反而知道业内不少隐秘事:“意外入戏,最后不得不拜托师妹入戏相救,元老师心底肯定愧疚。” “是啊,他本来就是个闷罐子性格。” 戴茜耸了耸肩,显然深知这位后辈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年梨园起火那件事,是司天监经手的吧。”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大宗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轻易迷失在戏中,其中肯定有什么突发的意外。” 这件事,实在是戏曲界千古谜题之一。 虽说柳问青身负天生戏骨,但他童生出身,天赋奇才,唱了几十年戏,从未有一刻迷失于戏中。而这次意外来得又太突然,猝不及防,要人甚至觉得荒谬的地步。 “的确是司天监经手。”晏孤尘走远了些,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他垂眸低头,点燃火焰:“但当年的卷宗已经全部进行保密封存,相关人员签署了保密协议。即使我知道细节,也无法同你透露。” “……行吧。”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回答,戴茜倒也不气馁。 倒是晏孤尘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不过,戴老师,这段时间可能得麻烦您多多关注原小姐的情绪变化。” 本来他并不想多此一举,但不久前程月华打过来的那通电话到底到底要他生起相同的忧虑。作为同样知晓当年梨园大火秘辛的人之一,晏孤尘很清楚程月华在担心什么。 联想到那两篇更改后的戏文,不得不说,忧虑十分有必要。 只不过比起原晴之,晏孤尘更担心虞梦惊。这位《夜行记》内最大的boss太过神秘莫测,心思诡谲,从不按常理出牌,如今司天监连他为什么要降临现实都不清楚,若在第三部戏中,被他发现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 晏孤尘面色凝重地叮嘱:“总而言之,在第三部戏里,一定要让她少和虞梦惊接触。” 特别是成年体的虞梦惊,没人想面对他。 “行,包在我身上。” 第48章 或许是因为上一觉已经梦到过《诡宅》的后续, 原晴之难得补了个好觉。 等她睡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后天的戏祭大典,今天青城古街从傍晚后便进行了清场, 工作人员们开始布置,吊上灯笼和灯带,再贴心地根据即将到来的暴雨天气预报, 搭建好挡雨的设施。 循着光, 原晴之走到中央戏台。 虽然时间已经走入十一点, 但这里仍旧热火朝天。今天不管是得到虞梦惊真身的新情报, 还是更替的戏本, 都够这些专家们喝一壶,从上午忙活到晚上。 原晴之来时,贾文宇正招呼众人搭了个小桌,上边放着便携式火锅, 朝她招呼:“原姐终于醒了, 要不要来吃点?” 这几天虽然紧张, 但伙食确实没话说。 “好。”原晴之接过筷子, 顺手捞了片鸭血。 她等了一会,见贾文宇还坐在凳子上没动,不由好奇:“明天就要演最后一部戏了, 你愣在这干嘛, 抓紧时间把戏本拿来呀。” “不急, 原姐不急。”贾文宇嘿嘿一笑,顺手帮她又下了份娃娃菜:“今天下午, 元老师和戴老师已经将戏本过了一遍, 等吃完后再对,反正时间大把。” “啊?”原晴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过戏本干嘛, 等等……” “戴姐要和师哥要一起陪我入戏?” “那不然呢?难道好不容易救出两个队友,原姐还想单打独斗吗?”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频繁入戏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好事。” “最后一场戏了,您放心吧,两位老师心里都有数的。再说了,这次有智囊团帮忙做参谋,老师们为了削弱入戏的影响,都更倾向于选择戏份较少的配角角色。” “行吧。”原晴之不是那种喜欢托大的性格,想想第一部戏里累死累活的自己,再想想上部戏有元项明协助后她几乎没管过何白露那边,当即倒戈。 贾文宇说不急,她就也真的不急,慢吞吞地吃完火锅,然后背着手溜达到后台。 “妹妹你来了!”戴茜正坐在梨木桌旁,面前放着一份摊开的戏本:“我们已经商量好下部戏具体扮演什么角色,只需要你看一遍,然后对个戏就行。” “啊,这么快的吗?”前两部戏都独挑大梁的原晴之有些发愣。 看着众人点头和笃定的视线,她摸了摸自己的头,拿起戏本进行快速阅读。 中途约莫经历了半个小时,中间元项明还特意端来果盘放她面前。 浑然不觉享受团宠待遇的原晴之随手拿了颗草莓,从戏本中抬头:“我看完了。” 她斟酌了一下语序。 “所以说……这部戏虽然内容围绕着戏祭仪式展开,但实际上并没有演到那个时候?之前戴姐和我聊的,原来是指这个意思啊。” “不愧是晴丫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程月华摸着胡子笑了。 他拿过戏本,指着最后一段道:“《戏楼》这部戏发生在摘月楼,演绎的时间线在戏祭仪式之前。后边的戏祭仪式部分,全部都是虞梦惊的独角戏。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出戏了,所以并不需要关心,只需要演好戏祭仪式之前的戏份就可以。” 这也是《夜行记》的老传统了。每卷戏最后末尾的那部戏,通常都会在第三折戏结束后,再加一段该卷主角的个人独白,或者是独角戏。 原晴之点头,表示清楚。 她听得入迷,并没有看见元项明和戴茜交换的眼神。 “哦对了,还有。《戏楼》的女主角是伶娘,男主角是严青。” 原晴之好奇地问。“这个伶娘听着有点耳熟,她就是上回晏监正提到过的,最喜欢的戏内角色吗?” “是的。妹妹你应该也听说过,伶娘在现实中人气也蛮高,有不少戏迷粉丝。” 戴茜打开手机搜索关键词,霎时蹦出无数条搜索结果:““她是《夜行记》里为数不多的人类,在好几卷并行时间线的散篇里都提到或者出场。戏内设定中,她是全天下最出名的舞姬,可惜先天声带缺失,无法开口说话。但这反而促使她在戏舞一途的成就,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造就桩桩神话。” “这样的角色,扮演起来难度肯定很大。”原晴之感慨。 要只是单纯的演戏也就罢了,偏偏设定还这么丰满。更别说伶娘本身还是天下第一的舞姬,这要换个戏舞水平差点的,估计都不敢演。 “那这回我扮演的角色就是她吗?” 原晴之寻思着倒也不是不可以。 在旁人眼中最难的戏舞部分,有了天生戏骨的加持,其实也难不到哪去。 再加上《戏楼》本身的故事并没有多复杂,甚至可以说一句简单。完全不复《邪祟》和《诡宅》这两部戏里纠结狗血的各种阴差阳错,三角虐恋。它里面的感情线相当单薄,而且是非常难得的双向箭头,还是从戏开头双向选择到结尾,谁看了不说一声感动。 “不不不,这次妹妹你最好和我们一样,选择些边缘小角色。毕竟这部戏虽然难度大,但其中不少人都能顺利活下来,实在没有扮演男女主的必要。” “也是。”原晴之点头:“如果扮演女主,和虞梦惊的接触势必会变多。” 作为第一卷最后这部戏,虞梦惊的存在感毫无疑问达到了最强。或者说《戏楼》这部戏干脆就是以他为主体而展开,男女主都只能沦为陪衬。 经历了《诡宅》的结局,原晴之就算神经再大条,也清楚自己必须减少和他的接触,毕竟她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虞梦惊究竟是怎么认出雷柔就是武五的。 “既然妹妹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戴茜笑着拿过另一份戏本:“我和小元就准备扮演两个普通的戏人,当个跑龙套打酱油的,反正只需要避开几个节点,就能活到最后。” “那我也选个打酱油的……?”原晴之寻思着此事可行,犹豫道。 “可以啊,我们都选了男女主角戏团的龙套角色,妹妹你也来一个!” 下部剧出场的角色挺多,选一个切合自己性格的根本不难,原晴之只是思考片刻,便决定了自己要扮演一个叫“严梨”的少女。 “严梨是男主角严青的妹妹,性格活泼,从小练戏,年龄与我相近,而且她和女主角伶娘是关系不错的好朋友,平时都叫嫂嫂,方便我们接触。” “确实,也不能全都是边缘角色,适当的亲属关系对把控全局也有好处。” “伶娘性格很好的,非常温柔,下部戏人物纠葛可以放放,主要将精力放在处理随时可变的剧情,以及虞梦惊身上。” 聊着聊着,一直默默听着的元项明终于忍不住道。 “下部戏需要救出来的是扮演男主角严青的霍星岩。” 所有人:“……” 所有人:“嗯,是这样的,伶娘很出名嘛。真不知道霍星岩这小子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能在戏里扮演伶娘的对象,慕了慕了。” “对啊对啊,我们现在能接触的著名角色只有虞梦惊一个,对伶娘好奇点怎么了。” “就是。又没机会去第二卷看看青梦狐。” “别说青梦狐了,我对白骨夫人也很好奇。据说在白骨夫人的个人卷里,那个她三番五次前去跪拜求助,最后终于大发慈悲指点她布局的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虞梦惊嘛?” “后面好几卷里都有虞梦惊的影子,不然怎么说他是《夜行记》最大搅屎棍呢。” …… 第一部戏出戏时,原晴之身先士卒,时刻游走在吐槽虞梦惊的第一线。但这回出戏,她只是坐在凳子上,什么也没说。 元项明注意到这点,他走过去:“师妹,是不是上次入戏太辛苦了,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入戏(作者:妄鸦) 第57节 正在发呆的原晴之回神:“没有没有,反而说可能是睡得太久了,脑袋有点晕……” 她话还没说完,元项明就站起身,熟练地从后台箱里翻出几幅膏药:“把这两个贴在太阳穴,会好一点。” 原晴之惊喜:“师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哆啦a梦的百宝箱!” 元项明无奈地笑笑:“不如说师妹还是小孩子脾气。” “说起来,等师妹救完霍星岩,拿到报酬后,打算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要原晴之来劲了。 要知道,在这两部戏里,她每每被虞梦惊气到,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告诫自己,看在五千万的份上忍一忍。有了这个先提条件,原晴之早早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拿到钱后的操作,此刻如数家珍。 看她叽叽喳喳找回了原本的活力,元项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越往后的戏,准备便越充分,不复当初《邪祟》时匆匆忙忙入戏的场景。 对接下来的这部戏,两位名角都充满信心。因为这部戏里其中一个小节,他们几年前曾经排演过,闭着眼睛都能唱出来。 三位名角齐聚,又有天生戏骨坐镇,想来难不到哪去。 这时候的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这部戏中,三人即将遭遇前所未有的艰难挑战。 首先,便是从原晴之开始。 她刚入戏,褪去天旋地转后,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藏在袖口里的玲珑骰子。 这是原晴之的习惯,每次入戏后,都得看着骰子扔出红色的“一”点,确保自己身在戏中,才会有余地去思考其他的事。 只不过这一次,摸了个空的人,变成了她。 第49章 按理来说, 唤醒道具丢失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该再出现。 因为充分吸取上一回的乌龙经验教训,这回在入戏前, 三人以最严谨的态度,检查了自己的入戏道具。元项明重新选择了一个现实道具,戴茜也带上女儿送的项链。 按理来说, 应当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但谁也没想到, 这回出岔子的, 竟然会是拿着玲珑骰子,已经平平稳稳入了两回戏的原晴之。 好在后者对于入戏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接受性,即使发现玲珑骰子消失不见,瞳孔骤缩的同时, 也能将面前的戏接着演下去。 “怎么了?”正在一旁收拾的戏童好奇地抬头。 “没事儿, 刚才有些走神, 可能昨晚没睡好吧。” 原晴之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 视线飞快地从铜镜里掠过。 方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稚气的脸,身上穿着简单的藕粉色粗布长裙。两边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睛又大又无辜, 看起来无比乖巧。 这次扮演的她扮演的角色严梨, 确实是人如其面相一般安静的性格。不是武五那样的阿谀奉承, 没有雷柔的胆大痴情,反而相当内敛听话。 的确是入戏了。 原晴之闭了闭眼。 她实在是想不通, 自己的入戏道具, 为什么会忽然消失。 如果说上一部戏师哥的师家玉佩是因为《诡宅》延续着《邪祟》的时间线,被虞梦惊提前截留, 再加上同一时空下不能存在两份相同的真品所以消失,那么她呢? 玲珑骰子是通过姑姑之手,最后转交给她的,素未谋面的母亲的遗物。 而根据这些年零零散散拼凑出来的说法,母亲早在父亲出事前就已经去世。但不管怎么说,玲珑骰子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戏里?难道对入戏道具的约束,还不止他们摸到的那条规则吗? 原晴之脑子里的思绪纷乱如麻,勉强陪着戏童收拾好物什后,她拿起旁边的布包,从客栈里走了出去。 外边天色铅灰,阴阴沉沉。 现在还是早晨,便已经如此,看来今天不会有好天气。 伴随着时间推移,客栈门口,停留的马车和黄包车越来越多,而且其中不少穿着粗布长褂麻衫,手中提着木箱,脚步匆匆的人来来往往。 原晴之只是稍稍驻足,便听见他们风里传来的窃窃私语。 “得赶快点了,参与戏祭仪式的人数不胜数,别到时候排在后边,门都进不去。” “这可是一场数十年难得的,有全天下戏伶参与的盛会,当真要人迫不及待。” “摘星楼的号召力果真恐怖,这才放出风声多久,便让这么多人进京。” “毕竟是天下第一楼,谁不想得到那位青眼?” …… “这些全是准备去摘星楼,参与戏祭仪式选拔的伶人吗?”原晴之问。 “是啊。”戏童熟练地爬上马车,将木箱放好,拍了拍手:“前段时间摘星楼放出消息后,几条街附近的客栈登时人满为患,堵得水泄不通。这时候正是休戏期,去摘星楼不可能为了看戏,当然只有参与仪式选拔的优伶们了。” 京城西边这块地,是全天下所有优伶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圣地。 不因为其他,只因这里坐落着天下第一戏楼——摘星楼。 这栋楼并非从古至今就是戏曲圣地,而是在许多年前,更换了一位神秘的新楼主后,才成为声名远扬的“天下第一楼”。这样说,更能体现这个人带来的分量。 “看这阵仗,恐怕全天下的戏伶都来了。”戏童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摘星楼主。简简单单,随口说的一句话,就能引得这么大阵仗。” 戏童是客栈的下仆,白天在客栈当帮手,晚上到附近的戏园里学戏。身在京城,所以更加清楚,摘星楼在如今的戏曲界中,是种怎样举足轻重的超然地位。 但像他这样连戏都没正式登台唱过的童生,不论是一睹当下各派名角的风采,还是参与进此次戏祭仪式男角女角的选拔,都是决计没有资格的。连摘星楼都去不了,所以言语间不免染上几分艳羡。 原晴之不置可否。 她没有回话,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待。 如今刚入戏,连《戏楼》第一折都算不上,只能算先导剧情。她得找机会和师哥戴姐汇合,并且将自己目前眼下遭遇的困境传递出去,好寻找玲珑骰子的下落。 “说起来,今年有什么厉害人物参加?” 发愣间,又是一个新的戏班子从客栈中出来。一群人聚在一起,顺口聊到:“听昨晚酒馆小厮的说法,十大名角至少来了五个。” “才五个?”有人诧异:“如此盛典,不该都来吗?” “话可不能这般说,早年那另外五位不是也来过嘛,只是灰溜溜地走了。现如今,他们恐怕连名角的帽子都不保了,戏祭仪式过后,恐怕得变成五大名角。” 说到这,知晓内情的人纷纷笑了。 早年间,摘星楼刚刚建立时,曾有几位名角自视甚高,前来挑擂。结果谁也没想到,他们不仅没赢,反而溃不成军,连夜夹着尾巴逃走。 “其中有位名角还失了道心,回去后疯魔般刺穿了自己的嗓子,说再不唱戏呢。” “最可笑的是,他们连摘星楼主的面都没见着。人家不过是随便让楼里的戏伶唱了两句,就要他们自惭形秽。” “哎,天下十大名角,至少有九个在楼主口中一文不值,还有一个算连上戏台给庆神祭祀资格都没有的纯废物。想得到他的亲眼,难如登天。” “回到先前的话题,除了那五位名角外,我倒是知晓还有些厉害角色。” “谁?” “那位以戏舞闻名的天下第一舞姬,据说这回也会来。”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伶娘?!” “她这两年不是鲜少现身于人前,专注钻研舞技吗?” “是如此,但毕竟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戏祭仪式啊,谁不希望选上或者得到摘星楼主亲自指点呢?” “确实,那可是现如今公认的,戏曲界唯一已知的巅峰。就连伶娘这种成名已久的前辈也没忍住,这回应当可以看到不少老家伙出山了。” 就在他们从原晴之身边走出去的功夫,忽然有人匆匆从马车中出来。 他一身灰色长褂,头发束起,是十分普通的戏人装束。 “小梨!”看见自家妹妹,严青脸上一直挂着的忧愁终于好上些许。 “怎么了,哥?”原晴之一看,便知道这位便是他们此次入戏需要拯救的角色,扮演《戏楼》男主严青的霍星岩,也是最后一位仍被困在戏里的名角。 她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按照原剧本,这时候来找她的,应该是师哥扮演的角色才对,怎么一下子就碰到男主了。 “出大事了,你跟我来。” 沿路有不少人认出了霍星岩,纷纷打招呼:“这不是严老师吗,今天刚到的京城?” 对此,霍星岩只是勉强笑笑。 他匆匆说着,走进客栈,径直走上二楼一个空房间。 刚进去,霍星岩就道:“小梨,伶娘不见了!” “啊?!”原晴之懵了:“怎么可能?!” 伶娘可是这部戏的女主角,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是真的。”霍星岩看起来比她还不敢置信,他眼圈乌黑,面容颓废,一副痛失所爱,但又不得不认下这个结果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晴之的表情登时严肃起来。 倒也不怪她没办法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是这回入戏,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以至于要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我也不清楚。”霍星岩脸上满是茫然:“在我发现的时候,她人就已经不见了。不止如此,我们戏班子里的人也失踪了大半,只剩阿鸣和阿倩。”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用词并非是“今天早上”这样明确的时间点,而是“在我发现的时候”。这意味着,很可能在霍星岩入戏前,伶娘就已经不见。 这一切变化太过突然,以至于要原晴之感到目眩头晕。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戏楼》的背景是一群天下各地的戏伶,聚集到京城最出名的摘星楼中,为即将到来的戏祭仪式准备选拔的故事。 这部戏中的男女主严青和伶娘是一对恩爱夫妻,因为伶娘的出身,两人当初在一起时并不被严家所接受,于是他们放下世俗私奔,严青舍弃荣华富贵,伶娘金盆洗手,不再对外开台唱戏,只为和真爱长相厮守。 但作为天下第一舞姬,伶娘对舞有着天然的追逐本能。她十分希望自己的舞技更进一步。所以在摘星楼放出选拔戏祭仪式男女角的消息后,她决定同自己的爱人一起携手出山,同时还带上了这些年组建的戏班子。后边经历了一连串在戏楼里发生的故事,找到不少蛛丝马迹,夫妻两逐渐意识到戏楼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高洁不染尘埃,反倒是身为戏楼主人的虞梦惊,正在暗戳戳借用戏祭仪式,筹备一场十分可怕的祭祀……所以在发现后,他们便带着戏班子逃出戏楼,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也是为什么这部戏存活率高的缘故,因为他们没有像传统恐怖片主角那样非要正面挑衅大boss,而是从心地选择了开溜。 撇开原因不谈,现在伶娘不见了,就连这些年组建的戏班子也失踪了绝大部分,这出戏又该怎么演下去?! ‘冷静,冷静。’原晴之在心里默念。 现在连戏曲开篇都算不上,伶娘便不见,那变数只可能发生在《戏楼》的上一部戏里。可原晴之记得清楚,虽然《夜行记》是按照时间轴来的,但偏偏《戏楼》面前那几部戏,是已知公认的残缺篇幅,下落不明。以至于根本没办法让她弄清楚,在上部戏里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伶娘失踪。 甚至就连追问霍星岩也没有用,因为他到底不是真正的严青,只是个入戏者。 原晴之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甚至有一个瞬间,她想要直接放弃,重演。 但是不行。上回逆转戏曲时,医务人员就说过,让她最好不要再随意动用这样的手段,否则对身体会有损伤。 入戏(作者:妄鸦) 第58节 更别说如今她还没同师哥戴姐碰头,唤醒道具又不在手上,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就只能继续演。在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算强行出戏,也不会对眼下情况产生丝毫改变。 无数思绪在她脑海中盘桓,奇异的是,或许真的是这两天经历太多大风大浪,即便面对这样的困境,她也能很快平复心绪,思索解决的办法。 首先,伶娘的失踪,其实并不在原晴之最关注的范围内,毕竟正如程月华说的那样,戏中人无论生死,都不是戏外人可以插手的范畴。话语虽然薄凉,但事实确实如此。戏中人有戏中人的阳关道,戏外人有戏外人的独木桥。 她唯一需要关心的,是在保证自己能出戏的前提下,将霍星岩从这部戏里带出去。 已知想要把人带出戏,必须在这部戏演完的最后刹那,用唤醒道具离开。 所以—— ‘这出戏无论如何也要演下去。并且,演到最后。’ 这么想着,原晴之拍了拍霍星岩的肩:“哥,你不要丧气。无论如何这次戏祭仪式选拔,我们必须得去。” 她眼里满是沉淀下来的坚定,一往无前:“接下来……就由我来伪装成伶娘吧。” 第50章 原晴之知道, 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演完这部戏,带自己和霍星岩离开。但同时她也清楚, 以现如今的说辞,可谓站不住脚。 毕竟消失不见的是伶娘,也是严梨的嫂嫂, 她不抓着霍星岩赶紧去警署报案就算了, 反而还在这说什么自己要扮演伶娘, 去摘星楼参加戏祭仪式的话。 可一部戏可以没有女配, 但绝对不能没有女主。 若是没有女主, 《戏楼》根本演不下去,更不知道剧情会崩到哪去。 她在心里干着急,霍星岩反而愣了一下,道:“小梨, 你说得有道理。” “伶娘只对戏曲的事情上心, 这回戏祭仪式, 聚集了整个中原顶尖的优伶。他们一定知道伶娘的下落。” 说这些时, 他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戏园这次出山,整个戏曲界都有所耳闻,若是伶娘无故缺席, 后果不堪设想……你和伶娘身形相仿, 由你先顶上, 的确是最好之选。” 原晴之猛点头:“嗯嗯。” 刚才还在发愁怎么说服霍星岩,现在他自己圆上了, 岂不妙哉? 再者,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伶娘其实并不是一个名字, 而是一个称号。 只不过伶娘出身贱籍,当年学戏时,将自己的名字卖给了戏园。后来她学到炉火纯青,已臻化境,名扬天下时,天下人记住的又是她的艺名。 但伶娘每次登台,都会戴上面纱。这样就算等伶娘回来,身形相仿的两人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交换身份,不会惹出更多事端。 越想,霍星岩越觉得可行:“事不宜迟,小梨你赶紧换上伶娘的衣服,我们这就去戏楼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线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原晴之长长地叹了口气。 本来觉得《诡宅》开头那个变故就够折磨人了,没想到《戏楼》更是重量级。 她本就是扮演严梨入戏,如今还得在扮演严梨的情况下扮演伶娘,搁这套娃呢。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戏必须演下去。 霍星岩在外面等了一会,望着客栈下方逐渐离开的人群,忍不住敲了敲门。 “小梨,换好了吗?” 众所周知,和摘星楼一样出名的,是摘星楼主乖张不定的脾气。虽说放出戏祭仪式选拔的消息,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变故了。所以戏伶们都是起了个大早,生怕错过进楼的时间,横生事端。 “好了,哥。” 木门朝内打开,露出原晴之在这部戏里的脸。 戴上面纱后,她只露出眼睛,再穿上伶娘标志性的金红色霓裳羽衣,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美丽非常。 “不错,只要不摘下面纱,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好在这几年伶娘出面的机会少了,很多人不知道她的样貌。”这里人多眼杂,霍星岩没有细看:“走,我们先去马车上,让阿倩给你编个妇人的发髻。现在这个未出阁的少女发饰太容易露破绽了。”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马车上。 很快,便有两个人掀开车帘做进来。 “小梨?”“小梨!” 看着他们陌生的脸,和隐藏在袖子里,看上去并不经意的‘一切完好’手势,原晴之自从入戏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 还好师哥和戴老师这边并没有出现问题,唤醒道具也都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这么想着,轻轻抬手,露出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霍星岩刚让小厮开动马车,回来就看见他们两人见鬼一样的表情。 “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好在这位名角入戏后脑补能力逐渐增强,还以为他们是在惊讶严梨扮成伶娘的事:“我知道让小梨扮成伶娘这个主意不太好,但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戏班子几十号成员,偏偏和伶娘一起说不见就不见,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去警……” “不,我认为严青哥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回过神后,元项明第一个出声支持。 虽然在戏内没法交流沟通,但他和戴茜同原晴之的想法不谋而合。 眼下师妹唤醒道具不知所踪,女主下落不明,这是唯一解局之法。 “对对,伶娘肯定也不希望戏园子准备那么久的心血白费。” 作为队友,戴茜连忙接着补刀:“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搁,戏祭仪式选拔只有三日,错过了可没有下一场。” 两人人双管齐下,一下子就把总感觉有些不对的霍星岩给忽悠瘸了。 “那好吧。”霍星岩勉强笑笑:“戏楼一定有伶娘和戏班子失踪的线索。” 其实代入一下他的心情,应该也是蛮崩溃的。刚入戏就发现自己多年打拼全部消失不见,女主更是失踪,估计现在人还在茫然状态。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的情况下,霍星岩会不断回想过去,总能从记忆中发现不对,继而对脱离戏内身份,有着别样的好处,不至于同元项明和戴茜那般沉浸。 接下来,戴茜开始动手给原晴之梳头发,马车朝前轱辘行进。 接近摘星楼,一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元项明掀开帘子一看,几人不由得咋舌。 “不愧是摘星楼,恐怕再等几个时辰,这马车都不会动一下。” 霍星岩一锤定音:“下车走吧。” 下车前,他不忘回头提醒自家妹妹。 “对了,你别忘了你嫂嫂声带缺失,天生不会说话。一定要记住这点。” 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脸上的面纱,确认没有失误后,跟随戴茜一起跳下马车。 车外人声嘈杂,沿路不少推着车吆喝叫卖早餐的小摊。蒸笼上热腾腾的白雾飘起,给这条古街增加了不少烟火气。比这些更瞩目的,是一个个提着木箱行当的戏伶们,有些穿着明显相同服装样式的,便是同一个戏班子的成员。 “好久没看到戏曲界这般热闹了……” 霍星岩不由感慨:“恐怕几百年前的庆国戏祭典礼,也不过如此吧。” 他们顺着人流行走,终于拐过弯,看见了矗立在道路尽头的高楼。 那是一座高达数层的木楼,结构繁密复杂,环环相扣。最顶上覆盖青灰玉瓦,檐角飞挑,每个翘起的角上都挂着一串铜制引水风铃。 因为戏祭仪式临近的缘故,周围挂上了红绸。望着那诡艳的颜色,原晴之不由得想起夜红神龛,至少从建筑风格来说,都很有虞梦惊张扬肆意的特点。 共同特点就是——都格外阴间。 “快看,摘星楼门开了!” 终于,前方传来一声吆喝,整个街道登时如同煮开的沸水,猛地炸了起来。 人们满脸兴奋地朝前走去,谁都想看到这座大名鼎鼎天下第一楼的全貌。 “肃静。” 手持漆扇的戏童板着张脸,站在摘星楼门口。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上边绣着金线的奇特样式长袍,更加衬得脸色惨白,仿佛毫无生气。其他人只觉得那颇含古韵,只有原晴之和元项明能认出,这分明是当年庆国圣泉神宫的祭祀袍。 “楼主喜静,所以楼内禁止大声喧哗。”戏童冷冷地说着:“摘星楼的规矩诸位想必十分清楚。有什么需要大声说的话,在这里说完再进,否则后果自负。” 简简单单一句话,登时要方才的吵闹安静了,现场鸦雀无声。 摘星楼的规矩和摘星楼一样出名,总结起来便是:楼主说的规矩就是规矩。 反正迄今为止,不遵守这条规矩的人全部倒霉了。 详情例子有那位刺穿自己嗓子,再不唱戏的名角。还有离开摘星楼后兀自登上塔顶,一跃而下的好几位。甚至离开摘星楼就立马点火自焚的若干。 可奇怪的是,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件并未打消人们的热情,反而愈发将摘星楼奉上神坛。它就仿佛有什么天生要人追逐的魔力那样,惹得戏伶们抛却生命,也要一睹风华。 确认所有人听进去这番话后,戏童转身,拍手示意开门。 “轰隆隆——”伴随沉重的声响,两扇木门朝两侧推开,露出内里真容。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 与其说这是一栋楼,倒还不如说是片建筑群。 但无论是再不懂建筑的人,都能看出摘星楼建筑的精妙之处,即便氛围稍显暗沉,但放眼望去,无一不美。若非大家,绝对无法设计这样的楼宇。 “真不愧是摘星楼。” “是啊,听说这也是楼主亲自主持修建的呢。” 元项明同原晴之交换一个凝重的眼神。 摘星楼不仅仅在《夜行记》第一卷出现过,这座建筑堪称横贯整本,几乎每卷都有它出场的篇幅。 有些东西,在戏文还是以文字方式呈现出来时,并不那么让人看得真切。可等它以真实的情景表现后,才会要人骤然发觉……摘星楼里各种设计,竟然同当年被付之一炬的神宫完全一致,显然有人故意为之。 正如同戏本内所说,这片地域已经成了庆神的神国。在以夜红神龛为中心的这片区域里,虞梦惊的实力将得到最大程度加强,更别说他已经解除了四道封印。 对即将到来的戏祭仪式,他显然筹谋已久,势在必得。 如此状况百出的当下,他和戴茜真的能顺利破坏掉仪式的进程吗? 元项明忍不住忧虑起来。 这些担心,在见证到眼前这幕后,达到顶峰。 他们还没能走进摘星楼的主楼,又遇到一位戏童。 入戏(作者:妄鸦) 第59节 一模一样的装扮,一模一样漆成惨白的脸。 戏童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人:“楼主有令。人太多了,需要减少一些。” “所以,就现在。拿出你们最拿手的戏目。” 第51章 伴随着后方木门的闭合, 这条宽阔幽深的走廊骤然陷入黑暗。明明两边开放着近似庭院的景观建筑,但在帘幕封死后,摘星楼范围内光线陡然阴暗。恍惚间, 又要人想起当年圣泉神宫禁殿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森氛围。 “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冷冷地说完后,戏童便举着铜制灯盏,走到一旁。 偌大一条封闭走廊里, 只有他手上那盏灯幽幽闪烁着光泽。 直到这时, 在火光明灭下, 原晴之才发现, 这些戏童们压根就没有瞳白。 他们的眼睛是最为纯然的漆黑, 透不出半点光。只是对视,都会让人从脊背开始窜起毛骨悚然的预感。 不仅是她,戴茜和元项明也同时注意到这点,两人对《夜行记》的熟悉度远超原晴之, 知晓戏童究竟是什么的同时, 俱是心下一沉。 ——纸傀。 这不是活物的玩意在《夜行记》后面几卷里出现过, 毫无疑问是虞梦惊的爪牙和耳目, 其中几卷里都有详细描写。 例如白骨夫人数次前来摘星楼跪拜求援,于是“飞沙走石,黑云蔽日。楼宇间, 数纸傀儡秉烛而出”;又例如鬼公子走投无路, 无奈求援自己效忠的神主, 于是“纸傀执白伞,自暗影中徐步, 手携一卷宗牍, 以理纷纭之残局”……总之,后文里, 纸傀每一次出现,都代表着血雨腥风,颇有种“摘星楼出,天下将乱”的感觉。 毕竟虞梦惊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是来搅浑水的。 可这些明明都是等虞梦惊彻底解开封印后才能御使的东西。难道是因为他们入戏后,改变了原本夜红神龛八道封印俱全的背景,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变化吗? 他们在这边心情沉重,那边人们却是闹了起来。 “什么,就在这里唱戏?开什么玩笑!” “是啊,这里连盏灯都没有,乌漆嘛黑的,怎么唱?” “这么多人,我们戏班子的道具都还没从行当里拿出来呢……” 戏童没吭声。 与此同时,他指尖里弹出去一支香,稳稳地落到另一位戏童手里捧着的香坛里。 这也意味着,计时开始了。 在场的戏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很快,走廊里响起拍板声,陆陆续续开始了唱戏。 坦然接受的人不受环境影响,一心一意表演;心有顾虑的人稍微放小声,但也在唱或跳;然而更多人,要么面面相觑,要么在原地转两圈,权当糊弄。 虽说这回来的人几乎囊括天下所有出名的戏伶,但浑水摸鱼的也不在少数。毕竟想要进入摘星楼难如登天,若非戏祭仪式,恐怕他们这辈子都不见得会有这么一次机会。 ‘反正这么黑,谁能看得清。’ ‘就是,随便敷衍一下得了。’ 黑暗中,仿佛有人高高在上,嗤笑一声。 提前看过剧本的三人组当然不会有任何犹豫,当即开始了表演。 还好晏孤尘是伶娘的死忠粉,入戏前给她科普了不少伶娘的事,原晴之随意选了首她擅长的《芳春行》,开始在心里数着拍子跳起来。 其他人选择唱的多一点,选择结合动作的倒是不多。毕竟眼下这啥也看不见的情况,也怕不好施展拳脚。 《戏楼》的时间背景并没有《邪祟》到《诡宅》的跨度大,约莫几十年。只不过上部戏是封闭场景,没有戏曲元素,如今涉及到自身专业内容,入戏的三人在关注自身之余,听得颇为认真。 很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当香燃尽的刹那,周围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咕咚”声。 “哎哟!” 不少人猛然哀嚎起来,口中发出痛呼。 “摔倒的诸位,请离开。”待哀嚎逐渐平息后,戏童平静地开口。 仿佛应和般,后方沉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再次露出外边铅灰色的天空。 有了光线,人们才骤然发觉,在场不少人竟然跌倒在地,而地面这时仿佛凭空被涂上沥青一般,要他们怎么也爬不起来。 “什……什么?!”其中一位方才什么也没干的戏伶不服气道:“在黑暗中随便唱两句戏,这便是天下第一楼的选拔?凭什么能以如此儿戏的方式淘汰我们?!” 一旁同戏班的成员当即面露惊恐,上去想要捂住他的嘴。 ——然而为时已晚。 “就凭你刚才唱的那两声污了本座的耳朵。” 话音刚落,火光猛地窜起。从最下方走廊摆放的烛台开始,盏盏无火自燃。 这一幕相当震撼,近似恐怖片里大boss出场的氛围,充满视觉震撼。 人们为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下意识挪开眼,等放下后才猛然惊觉,原来摘星楼内部竟是违反任何一种当世存在的设计,反其道而行。无数条木质走廊沿墙而建,蛇般蜿蜒着爬升到顶端,在这成千上万摇曳灯盏的映衬下,仿佛古代肃穆的佛塔,庄重又诡吊。 但比这万千烛火更闪耀的,是那袭站在楼顶的身影。 “为戏者,不敬,当受罚。” 漫不经心的话语不像是警告,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通知。 下一秒,方才那个口出狂言的戏子便跪倒在地。 “遵,遵命。” 戏子面容恍惚,中了邪那般疯狂手脚并用地从摘星楼走廊爬了出去。等到接触到外边地面的刹那,猛地用头往地上一砸—— 白花花的脑浆混合着血,流了一地。 明明是如此骇然的一幕,楼内众人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神态各异,仅仅只是模糊的身影,都能让一双双眼睛在看到它的刹那,夺走所有目光和思考的余地,不自觉展露出最真实丑陋的神态。 “这,这怎么……”霍星岩吓呆了,刚想说话,却猛地被元项明捂住嘴。 也得亏了他反应迅速,这才没能像上一个倒霉蛋那样,吸引到上边那人的注意。 被无数翻涌着恶心欲望的视线注视,虞梦惊的语气相当不悦。 他失去了继续观看的兴致。 “本座不想说第二遍,刚刚被指到名的,滚。” 纸傀放下帘幕,将最顶楼的景象遮掩,人们逐渐找回神智。 这回的指令执行地十分明确且高效。 被蛊惑的,听令便走了;被吓傻的,自然也不敢继续留下来。当然了,提前剧透过的入戏组清楚地很,这些真正心有恶念的人,压根不是捡回条命。他们离开摘星楼后,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横死,最终化为戏祭仪式的祭品和养料。 “天啊,那便是摘星楼主吗……” 等高楼上殷红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才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开口。 “是啊,压迫感简直也太强了些。” “当真仙人之姿,可惜隔得太远,要人看不真切。” “若是能看清,还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景象,多么心潮澎湃。” 最开始还是憧憬和赞美,逐渐,话语变得稍显偏激。 “你说的那是什么话,简直太冒犯楼主了。” 恰在此时,木门再次闭合,一动不动的戏童再度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争辩。 “诸位,请随我来。” 摘星楼很大,用以休憩的房间同样不少。 走动时,原晴之身旁有人压低声音道:“是伶娘吗?” 伶娘是个温婉的女子。所以她回头,侧身颔首,以表回应。 “还真是伶娘。” “刚刚我看她身上的霓裳羽衣就猜到了。” “这次的竞争对手未免太强,她怎么没被淘汰啊。” 听着那些初显恶意的窃窃私语,入戏第三次的原晴之相当淡定。 虽然虞梦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大麻烦,但他的能力在某些时候,可以说相当好用。从来人心隔肚皮,不知对方端倪。但在他的降智buff影响下,人们确实更容易吐露自己阴暗的想法和欲望。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刚开始还会惊恐,但发现被蛊惑后大脑的病变无可逆转,只会随着接触愈发加深后,她逐渐明白程月华反复强调的真谛。 戏里从不缺乏npc。因为戏只是戏而已。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虞梦惊的蛊惑能力又增强了不少。 虽然达不到《夜行记》里描绘的巅峰,但提前解开四道封印,果然还是…… “到了。” 前方提着纸灯笼的戏童停下脚步:“这层的房间,你们可以随意挑选。一个戏班子最好住在一起,白天禁止喧哗,黄昏后开始选拔,持续三日。” 望着它说完后就安静站立的身影,霍星岩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喃喃自语。 “奇了怪了,这戏童怎么给我感觉没点生气。” 因为这栋楼里就没有活着的东西。 原晴之耸了耸肩,她随意选了个房间,四人一起步入其中。 “可算是憋死我了。”戴茜拎起桌上的茶水,半是真心,半是演绎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方才我生怕小梨被认出来,大气都不敢出。” “是啊,还好那些人关注点都不在小梨身上,只把她当对手。”说到这,霍星岩面色稍稍振奋:“说起来,我方才在人群中看见了先前一直给咱们戏园子做采买的老魏。” “我还想上去打招呼呢,结果他在看到我后,却露出惊恐的表情。” 就跟见了鬼一样。 不过后面这句话霍星岩没说,他总觉得不吉利。 入戏(作者:妄鸦) 第60节 按照原著设定,严青对风水学颇有研究。他在刚走进摘星楼后,就发现这里的设计并非参考阳宅风水,而是完完全全的阴宅风水。 想到这,他回头从布包里拿出罗盘。 望见上边的指针,霍星岩瞪大眼睛。 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楼,竟坐落在一块顶级的养尸极阴之地! 第52章 阴宅风水, 顾名思义,就是给死人住的地方,一般只会在墓穴设计中用上。特别像是这样顶级的养尸之地, 那是多少王公贵族都求不到的好地方,若是能在这里建立祖坟,对整个家族的气运都是极大的提升。 严青研习风水多年, 还没见过这么彻彻底底的阴地。恐怕曾经庆国皇陵也不及。 而且这地方显然不完全是天然形成, 还有更高深的风水大师利用奇门遁甲布下法阵, 助长了阴气的聚拢, 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想到这, 霍星岩打了个寒颤。 他没敢说什么,匆匆将罗盘塞回了布包里。 几个人开始动手整理行李,顺带交流情报。 遗憾的是,除了霍星岩看到的那个伙计, 方才的确没能得到其他更多信息。至于原晴之唤醒道具的玲珑骰子, 更是没个踪影。 “说起来, 刚才那个出言冒犯楼主的戏子……” 犹豫许久, 霍星岩还是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即使在现在世道纷乱,天下战火不休的年代,方才那人以头抢地, 直接自杀的姿态还是不可避免地要他心有余悸。霍星岩不清楚为什么其他戏班子的人看见了, 却还是一副熟视无睹, 反倒更加狂热的模样。不过至少他从元项明捂住他嘴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寻常。至少自己的伙伴和妹妹是正常的。 此时此刻, 就连霍星岩自己都没发觉, 他的神色已经从“严青”中挣脱了出来,混杂上了属于霍星岩自己的困惑。 “嘘。”看他这副模样, 元项明放心了。 不论是他还是戴茜,当初入戏程度都相当之深,在戏曲刚演绎时就找回自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只能说因祸得福。 “青哥,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了,千万不要说出来。” 严青本身的性格有些“轴”,但霍星岩本人性格又很憨憨。听元项明这么说,他大脑直接死机了,两种思想不断交锋。 见他如此,其余三人都体贴地给他留出思考余地。 恰在此时,门外头有人的交谈声逐渐响起。 “都谈查清楚了吗?” “探查清楚了。方才我看见了伶娘,还有张公和翠娘那几位。” “这次来参加的名角是真多,好多都是有真本事的老前辈。我记得摘星楼当初放出的消息说,戏祭仪式只会选拔一位女主角,最终入围的其他配角不超过五位。” “和今天的人数比起来,可算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也不知道那个唯一的女角会花落谁家……这若是选上了,不仅能得到楼主的青眼,未来声名地位可算不用愁。” 听见这话,原晴之眼底出现惊疑。 她默不作声地看了眼戴茜,在彼此眼底看到了凝重。 出现了,《戏楼》里第一个大幅度变更的剧情。 在原著里,戏祭仪式选拔的主体明明是戏班子,而不是针对具体某一个角色。 可现在却特意点出了女角,寓意何在? 为了黄昏后的选拔,所有戏班子的人都铆足了劲,足不出户待在房间里训练。开嗓的开嗓,拉伸肢体的拉伸肢体,虽说隔音好,但也能听见些微木板踩动的声音。 时间悄然飞逝,很快便来到了黄昏之时。 戏楼里悬挂的风铃全部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哪怕这阵诡异的风明显是卡着点来。 “笃笃笃。” 纸傀们敲响了每一扇门。方才的练习声戛然而止,人们鱼贯而出,大气也不敢出。 夜晚的摘星楼和白天的摘星楼,呈现两幅模样。 仍旧是千灯点燃,只是在那层层叠叠的帷幔卷落后,外边的翘角已然静悄悄悬挂起火红灯笼。奇怪的是,明明是极度温暖喜庆的颜色,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森冷。 众人走下楼梯,站到最下方。 那些一个个面色惨白的戏童们从阴影中走出,它们提着素色纸灯笼,路时甚至没有半点声音,仿佛漂浮在空中的幽灵。 反观霍星岩,他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对劲。若是放到往常,这诡异的一幕定然要人头皮发麻,可现在,其余人都热烈地仰起头,盯着楼顶的位置,满怀期盼。 就在这时,戏童里忽然走出一位身高较高的纸傀,显然是这群纸傀里掌事的那位。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两两对戏,自己挑选对手,表现差的淘汰。” “楼主不来吗?”有人大着胆子问。 “是啊。我们已经闯过了第一轮,又是戏祭仪式选拔这样的大事。” 纸傀扯了扯嘴角:“若是能演出精彩的戏,楼主自然会莅临。” 简单一句话,却造成了沸腾的效果。 从原晴之的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瞳孔边缘已经被黑色侵染的人们跃跃欲试,谁都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在摘星楼主面前好好表现。 就在这时,元项明忽然起身,他走到一旁,礼貌地问:“我有些东西落在房间了,可以回去拿一下吗?” 纸傀默不作声地退开。 戴茜接收到原晴之的视线,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事实上,她正在为剧情的更改感到庆幸。 原著这里,因为没有纸傀,虞梦惊全程高高在上参与选拔全程。稍微有表现不好的,轻则被他喷一顿,重则步上先前那个脑洞大开的后尘。当然,还有更多是因为人们争风吃醋,在某人三言两语挑拨拱火下,直接开始互相残杀的混乱场面。 他不来,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件好事。 毕竟虞梦惊实在是太难搞了。 少年版和青年版的暂且不论,如今这部戏里需要面对的,可是传说中的成年版。就是那个凭一己之力给《夜行记》增加几百页的罪魁祸首,反派的终极形态。 虽说入戏前戴茜和元项明联合各路专家一起制定了好几个方案的计划,可谁也没信心完完全全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但还是得去做。 更别说现在晴妹妹的唤醒道具不知所踪,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凶机。两个人都十分默契,没有将这个事情同原晴之说,一方面是为了报答前两部戏被唤醒的恩情,另一部分也是承担起身为长辈和师哥的责任。 另一旁,戏楼大厅里,比试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被激发恶念的人,首先将目标锁定在以往和自己有过节的人身上。 不可避免的,原晴之也被盯上了。 甚至盯上她的人还不少。 “你便是那个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舞姬伶娘吧?” 第一个前来挑衅的人上下打量着她,旋即面露不屑:“戴个面纱遮遮掩掩的,果然和传闻中说的一样,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还要平庸。” 伶娘口不能言,再加上多年未曾出山,成为不少人的目标。就好比面前这位来者,便是这些年颇有名气,势头正盛,扬言要拿下任“伶娘”和第一舞姬称号的接班新人。 原晴之有种自己成为偶像剧小白花的错觉。 她还没来记得做出反应,霍星岩就上前一步,以护卫的姿态将她拦住身后。 他冷冷地开口:“我夫人的名号是自己实打实拼来的,不劳诸位操心。” “哦,你就是伶娘的那个相公?” 相比伶娘,严青的名字可谓不起眼。虽说在场的人都听说过伶娘当年就是为了和这小子私奔,才离开舞馆,不再开台唱戏。但到底严青只是个对戏曲颇有研究的少爷,只会看戏不会唱,根本算不得戏人,谁都没把他放进眼里。 “好笑,为了所谓的真爱就放弃戏曲。”那个出言挑衅的舞女切了一声,但在看见她身上的衣服后,还是不由得扭曲一瞬。 那是自以为隐藏很好,实则在恶意已然被挖掘激活后疯狂涌动的妒忌。 霓裳羽衣是天下第一舞姬的象征,伶娘身上这袭金红色的羽衣,就是她在戏舞一途上取得的成就,也是她的标志性衣物。除她以外,其他人就算穿羽衣,也不能穿这个颜色,做工更是远远不如。 “说到底还是不敢吧?” 见原晴之一直不吭声,舞女翻了个白眼:“都进摘星楼了,还畏畏缩缩的。真不知道怎么夺得这个称号的,别是沽名钓誉吧。” 原晴之忽然抬手碰了碰霍星岩,示意他退后。虽然脸上八方不动,但她心里却是无奈又好笑。 后者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难得带上惊慌:“伶娘,你……” 早先在原晴之决定扮演伶娘时,兄妹两就聊过,这次进入摘星楼,主要目的是找到伶娘的下落,尽量避免正面冲突。毕竟伶娘的舞技独步天下,绝对不是严梨这种跟着学了几年就能复制的,方才在黑暗的走廊还好,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定然会被名家揭穿。 可原晴之态度很坚决。 见霍星岩没有反应,便绕过他,朝着舞女点点头,示意自己接下她的挑战。 …… 与此同时,另一边。 摘星楼的全貌,仅仅只是站在下方,只能窥见冰山一角。只有站在顶楼往下俯瞰,才会惊觉,下方的大厅不过是其中一部分阳面。另一部分阴面则被闪烁的灯火隐藏在背后,通往摘星楼背面。 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汪幽幽发光的圣泉,以及坐落在泉水中央的夜红神龛。 颀长的身影从步道上走下,深黑长袍在他身后翻滚,像一朵孤寂的云。 几十年过去,仍旧如此。 他孑然一身在神龛面前站了许久,目光终于中央放着的冰棺挪开。 “时间差不多了。” 半晌,神祇冷漠地给摘星楼里所有的纸傀下令:“午夜后,挑几个适合的祭品带过来。” “是,楼主。” 第53章 “什么, 伶娘答应了?” “这下有乐子看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61节 “是啊,两代舞姬的对决,怎么也得淘汰一个, 真不错。” 摘星楼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头上的事,对这场舞技对决投以最大热情。 伶娘是公认的天下第一舞姬, 只是隐退多年, 最近才重出江湖;另一边则是虎视眈眈, 随时准备夺取伶娘称号的新人。究竟是老前辈捍卫自己多年的地位和荣光, 还是新人踩着旧人的尸骨缔造神话, 这样的戏码观众们总是百看不厌的。 “既然是比拼舞技,那就只用舞说话好了。” 舞女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格外神气,像只斗鸡那样双手撑腰:“来抽签吧。” 说完, 她从一旁的纸傀捧着的木筒里面抽出一支竹签。 竹签的上面赫然写着《芳菲行》三个大字。 “竟然是芳菲行?!”围观的人们见了, 无不震惊。 “是啊, 那可是刘姬的成名舞, 看来这回伶娘危险了。” “搞不好今天能看到天下第一舞姬名号拱手易位。” 他们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恶意暗潮涌动。 “看来这回,连老天也在助我。” 看抽到自己最熟练的曲目, 舞女更是得意万分。在纸傀们奏响琵琶后, 她将披肩往旁边的搭栏上一挂, 率先进入舞池。标准流畅的动作,引得周围一旁掌声。 霍星岩心下又急又怕, 他压低声音:“小梨——” 若是输在这里, 伶娘的称号地位都将不保,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话还没说完, 身穿霓裳羽衣的少女就翩然离去。 他这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手扶住心口,连满堂高悬明灭的烛火都差点看不清,眼前一片晕眩。 毫不夸张的说,短短几分钟里,霍星岩已经把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他和伶娘创立戏班子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全部想到最差的结果。 “……” 结果片刻后,满堂的喝彩的唤回了霍星岩的神智。 “好啊!” “真不愧是伶娘。” 他猛地抬头,呆滞地看着眼前一幕。 金红色的霓裳羽衣如同花骨朵般在空中旋开,伴随着琵琶的峥峥震响,回身勾手。明明是如此高难的动作,在少女的手上却简单到信手拈来。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不管是动作的完成度,还是观赏性,都远远将旁边的舞女比下去一大截,就像是将山鸡和凤凰放在一起比较,惨烈到要人不忍直视。 “没想到伶娘隐退几年,不仅没有退步,反而还进步了。” “我就说,有这样的精神,才无愧天下第一舞姬的名号嘛!” “刘姬当真不自量力,这样也敢上去挑衅,笑掉大牙。” “我看她至少得回去再练十年,还不见得有伶娘半分功力。” 人们一改先前唱衰的口风,转而一变,将另一个舞女踩得猪狗不如。 方才刘姬还狂到没边,如今则是面色涨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一首舞曲还没跳完,她便捡起一旁掉落的披肩,灰溜溜地离去。 在这个间隙里,霍星岩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在他记忆里跳舞也就那样的妹妹会忽然变得这么厉害,拥有绝对不亚于伶娘本人的实力。因为在他回头后,恰巧瞥见了那位以前负责给戏园子做采买的老魏,于是连忙招呼。 “老魏!好久不见,怎么不来叙叙旧?” 听见声音后,老魏吓了一大跳,他旁观原晴之跳舞是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更别说如今还被她相公抓到。看霍星岩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他掉头就跑。 不得已,前者只能追上去。 “诶,你等等!”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于是等原晴之跳完,礼貌地回绝完周围大部分恭维,回来想要找霍星岩的时候,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 她站在原地环视一圈,想找戴茜,却发现戴茜早在发现她拿下比试后,接下了另一个人的挑战,如今正在扯嗓子飙高音,根本顾不上来。 就在原晴之想要拿着代表胜利者的木签,回房间去找找元项明时,那个比其他纸傀都要高出一截的掌事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用漆黑的瞳孔打量她片刻,忽然收走了她手上的木签,转而递给她一盏纸灯笼。 “你,去西厢房。” 接过灯笼的原晴之满头雾水。 她看着掌事纸傀的示意,不明所以地跟上了另一位引路戏童。 后者左拐右拐,上了好几层楼梯。 原晴之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借由灯火望着楼下正在比试的人们,不由纳闷。 不是,这是要去哪,原戏本里没这剧情啊? 一直来到走廊尽头,原晴之还是没搞清楚意思。 “待会会有人送衣服过来服侍。午夜之前,收拾好自己。” 说完,纸傀便转身离开,独留她一人对着里面蒸腾的温泉水大眼瞪小眼。 原晴之环视四周,愣是只能看见一汪温泉池,池子旁放着木质衣架。铜镜梳妆台,还有梳妆台面前瓶瓶罐罐的胭脂。 她揉了揉脑袋,实在想不出摘星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按照要求去做。 等原晴之全部弄好,坐在梳妆台前,用毛巾擦拭头发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几位纸傀侍女如同游魂般走进房间。她们机械地捞起她的长发,从托盘里拿出另一件素白的长裙,进行上妆。 “这是要干什么,直接开始第三轮选拔吗?” 不管原晴之怎么问,这群侍女们愣是不说一个字。 不过摘星楼纸傀好像也分等级,虽然是虞梦惊的爪牙,但个体不尽相同。稍微高级一些的纸傀,例如掌事那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低级一些的例如那些戏童,只会服从命令,没有自我;最次的恐怕就是这些连话都不能说的侍女,只能打杂。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不是活人,且绝对忠于主人。 望着连鞋都换成雪色的布鞋,原晴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却也只能坐在原地等待。 这么被折腾了许久,总算是结束了。她刚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面纱出门,便看见等候在走廊的那个纸灯笼戏童:“请随我来。” 上楼时,原晴之故意拖延了一会。 好巧不巧,她撞见了正从隔壁门里出来的刘姬。 后者同样梳洗一新,半干的头发没梳任何样式,披散在身后。 明明惨遭淘汰,没想到却被摘星楼掌事拦住,送到这里梳洗。这一变故要刘姬心底的希望死灰复燃,忍不住喜形于色:“这位大人,请问现在是要去干什么?” 戏童:“楼主有令。” 什么?!楼主?!刘姬又惊又喜。 再往上走,那可不正是通往顶楼的路。 “难道……我得了楼主的青眼不成?”她的心砰砰直跳。 事实上,和刘姬一个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因为走廊上其他几扇门也同一时间打开,里面走出来的如出一辙,全部都是穿着相同服饰,打扮相同的少女。 几乎每个人出门后都问了这个问题。而得到的答案皆是,前去觐见楼主。 “单独带我去见楼主?!” 又是提前梳洗,又是单独见面,不怪人浮想联翩。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原晴之深深拧眉。她清楚虞梦惊对于这些沉迷于他皮相,轻易堕入恶念的普通人的态度,所以她并不认为虞梦惊会特地下一道命令,把这些人洗干净带到他眼前。 除非……是有什么原因。 “你怎么也在这!” 就在原晴之思索的当口,刘姬发觉了站在走廊上的她,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想起方才比舞时对方赢得轻轻松松,还有那不费吹灰之力完成的高难动作,她便忍不住自惭形秽。 原晴之没有搭理刘姬。 她和这几位已经开始彼此警惕,用不好的视线来回打量彼此,暗自挤兑的人一起跟在纸傀身后,思考着虞梦惊此举用意。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顶楼。 一路上,刘姬的脸色越来越沉。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再加上伶娘的无视,在恶念的刺激下,很快便演化成了怒火和妒忌。 而原晴之,在用余光来回扫过她和面前几人身上极其眼熟的衣服后,忽然有什么线索忽然串成丝线,猛然要她拨开迷雾。 ——这些样式古朴奇特,造型简单,边角绣金的白色长裙,她曾经见过! 在《邪祟》里,圣泉神官们几次举行活人祭祀,硬生生将人推下圣泉。而那些惨遭牺牲的祭品便是这样,先带去梳洗干净,穿上同款长裙! 浑身素白,可不是给要去送死的人穿的嘛。 想通这点,原晴之猛地一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冲上了天灵盖。 她再也忍不住,调转脚尖就要走。 可掌事纸傀的速度比她更快。 它直接拦住她的退路:“你要去哪,请随我们来。” 原晴之勉强笑笑:“我有东西落在房间里了,我得回去拿。” “让戏童帮忙去拿就是了。”掌事还没发觉她竟然开口说话了,不为所动:“当务之急是觐见楼主。” 见状,原晴之心底咯噔。 她清楚,今天这事,绝对是没法简简单单用话语善了了。 原晴之猛地提起手里的纸灯笼,朝着面前的纸傀一扔。 这些下属和虞梦惊本人一样,都有畏火的毛病。再加上谁也没想到,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子,竟然敢在天下第一楼里生起暴起伤人的魄力。于是还真被她一击得手,扫出条路来。 “快跑啊!他打算带我们去献祭!” 原晴之一个人跑,还不忘提醒身后的这群妹子。 命悬一线的关头,谁还管什么演绎和剧情啊!要知道,这回她身上可没有能够出戏的玲珑骰子!嘎了可就是真嘎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62节 在她身后,掌事捂着被烧毁的,重新化为纸片的手臂,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第54章 严梨虽然是女配设置, 但好歹也多年习舞,身体柔韧远超常人,要不然原晴之也不可能用她的配置结合天生戏骨, 演绎出与天下第一舞姬名号相匹配的戏舞。 ——这点表现在运动上,就是她跑得贼快。 只是一溜烟的功夫,就从顶楼哐哐往下跑了三层, 身后甚至还带着个拖油瓶。 “不是, 你抓着我跑干嘛啊?!” 刘姬被硬生生拽了三层楼, 整个人都是懵的:“你放开我, 我要去觐见楼主!” “伶娘, 你是不是嫉妒我!我已经看到了,你面纱下那张脸平平无奇,根本比不上我的花容月貌,能一举得到楼主的青眼!” 原晴之的回答是再拽着她跑了两层。 楼上的响动虽大, 但楼下的比试热火朝天, 一时间竟然也没人发觉不对。 跑着跑着, 刘姬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 你不是不能说话吗?” 伶娘先天声带缺失的传闻和她的舞技一样名扬天下,刘姬瞬间想到有人假冒的可能性,但联想到她之前穿着的那套金红色霓裳羽衣, 还有独步天下的舞技, 她又飞快地打消了这个想法。 “好哇, 伶娘,你竟然敢愚弄世人!”她骂骂咧咧:“你肯定是因为唱戏比不过别人, 才故意装成不会说话的!真是心机深沉, 卑鄙无耻!” 原晴之懒得理她。 事实上,在入这部戏时, 她扮演的角色是严梨,假扮伶娘只是戏内的决定,并不涉及到她的角色。若这部戏入戏时扮演的是伶娘,那就会像前几部戏切身体会夜盲症病人和高度近视一样,连开口说话的可能都没有。可既然是严梨,那有什么说不得的。火烧眉毛的关头,谁还在乎这些。 如今时间已近午夜,大厅里的比试几乎已经告一段落。 正在楼下,结束了比试的戴茜正在寻找伙伴们的踪迹。可惜她既没找到霍星岩,也没找到原晴之,还不知道想趁着关头搜集情报的元项明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她听见楼板的响动声。 难道是孤身一人去打探戏祭仪式相关的元项明被抓了?! 戴茜心底紧张,可抬头看,却愣是没发现异常。 “奇怪……” 另一边,原晴之直接将人扯进一扇房间内。 她二话不说,将门闩放好,冲向房间内的衣柜,把里面的衣服掏出来:“快,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 被一堆衣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刘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原晴之捂住嘴:“我的个小祖宗啊,我好不容易带你跑下来,从现在开始,你可千万别说话,要不然被它们抓到可就完蛋了。” 喊了一路,或许可能是远离了虞梦惊的缘故,刘姬脑袋稍稍清醒了些许。 她瞳孔边缘的黑色没有再继续扩散,而是充满警惕和不信任:“这里可是摘星楼,你凭什么说那些戏童们要带我们去献祭?” “得了吧,刚才我把火把扔到那个掌事的身上的时候你没看到?普通人能这么快一根手臂被点燃,血都不流一滴?”原晴之一巴掌拍到她后辈:“还有。我看你是忘了第一轮选拔时,那个跑到外边,脑浆都流了一地的倒霉蛋。别废话了,赶紧换衣服。” 说完,她率先把身上这件白裙扯下来扔到一旁。 一边扔,还一边呸呸说着晦气。 刘姬沉默在原地。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她满心怨怼,但听到原晴之提起第一轮那个失心疯一般跑到门外自戕的戏人,原本充斥的混沌又骤然注入一丝清明,以至于终于后知后觉,生起些害怕。 “人呢?!” 火速换好衣服后,原晴之紧张地贴到门口。 她听着门后纸傀嘈杂的脚步声,心底快速思索着对策。 首先,这部戏是肯定还得演下去的,毕竟还没到第三折,那才是真正揭晓摘星楼幕后的戏份,所以原晴之没法破罐子破摔,提前逃出摘星楼。 只是她恐怕又得换个身份了。好在楼里人多眼杂,又没人见过她的真容,若是能看准时机,未尝不能瞒天过海。 想到这,原晴之果断摘下面纱。 她回头压低声音:“待会听我指挥,我说跑,我们就第一时间跑!” “只要能避开那些戏童,混到大厅的人群里,我们就安全了!” 刘姬嘟囔:“凭什么你让我跑就跑啊,那样多没面子。”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见原晴之朝外跑去。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提着裙摆跟上。 …… 另一旁,纸傀们正在满摘星楼找人。 方才原晴之那一嗓子,除了她自己带走的刘姬以外,愣是没能吼走在场任何一个。其他留在原地的人都幸灾乐祸,庆幸少了两个竞争对手,洋洋得意。于是掌事便吩咐它们先将人带到祭坛那边去,它随后再去向楼主请罪。 办完这一切后,掌事咬牙切齿地开口:“去,给我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抓回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全摘星楼的纸傀都动了。 提着白灯笼的戏童们一改先前的安静,游荡在各个楼层。刚开始,它们还只是观察哪里有跑动的身影,到后边,倒也反应过来了,一扇门一扇门打开检查。 掌事更是拿出自己的铜钱鞭,长长的铜钱尾端拖拽在地面,轻而易举在木楼上留下一道道锋利的划痕。 很难想象,这鞭子若甩在人身上,将是怎样一副可怖的景象。 “摘星楼只进不出,那个女人肯定还在楼内。” 虽然过去几炷香的时间,仍旧没能找到人,但掌事清楚,她人肯定没走。 摘星楼为了戏祭仪式,已经准备了数十载。如今正是仪式开始的重要关头,怎么可能留有疏忽。 早在这些戏人们进楼后,整栋楼的阵法便启动,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继续找!”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戏童们几乎将整栋楼的房间翻遍,仍旧没能找到人,反而寻到了原晴之和刘姬换下的祭礼服。 望着那两件衣服,掌事暴跳如雷。 “她们肯定是躲起来了!” 他刚想发难,身体骤然一僵。 与此同时,所有正在搜寻的纸傀都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向同一个方向,半跪行礼。 “楼主。” “参见楼主。” “怎么回事。” 那人站在楼顶,垂眸看着万千垂落红绸,淡淡地开口。 虽然虞梦惊语气平淡,但掌事却完全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禀、禀告楼主。” 纸傀低垂头颅:“属下办事不利,要准备的祭品逃脱了两个,正在全力寻找。”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虞梦惊冷声斥责,目光不经意却扫过掌事垂在身侧的袖口,眯起眼睛。 那截衣袖泛着不正常的惨白,有着非常明显的,新长出来的痕迹。 纸傀作为他役使的奴仆,平日里看起来同常人无异,本身刀枪不入,唯有火焰能够使其受伤。 ——难道还有人能一打照面,就准确无误知道它们的弱点不成? “方才不知哪个环节出现疏忽,要一个祭品发现问题……” 按照掌事纸傀的说法,祭品分明是在更换完衣物后,抵达圣泉前骤然暴起,点出了她们即将被送去献祭的真相,随后逃离现场。 可距离庆国覆灭,圣泉神宫烧毁后,如此古老的献祭方式已经在这片大地上消失了近六百年。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人能仅凭蛛丝马迹就发现端倪。 难不成过了几百年,又有当初的余孽撞到他眼前,给他寻乐子来了? 这么想着,虞梦惊来了点兴趣。 他懒洋洋地摊开手:“把那两个祭品接触过的东西给本座拿来。” 很快,戏童便奉上那两件在某个空房间里找到的素白色长裙。 虞梦惊随意勾了勾手,两条长裙便凭空飞起,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搅碎,蓦然化作两条红红的丝线,而后穿透空气,准确无误地延升到下方的大厅里。 见状,掌事纸傀羞愧到恨不得叩到地上。 它清楚,是自己的无能,才使得大人亲自出手,于是恨恨地开口。 “大人,我这就去捉拿这两位胆大包天的祭品,将她们碎尸万段,投入圣泉!” 听着下属的话,虞梦惊不无所以地挥手,以表许可。 他并不在乎它能不能将功补过,更不在乎祭品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他真正好奇的,是祭品为什么能仿佛未卜先知般,知道这么多隐秘。 与此同时,原晴之骤然感到一阵心悸。 就在不久前,她拉着刘姬一起跑到大厅里。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戏童,而是顺利混入人群。 前来摘星楼参与选拔的优伶穿着五颜六色,什么打扮都有。更是因为淘汰人数不同,彼此之间不认识的大有人在。她们两人进去了,真正如同泥牛入海,找不到半点踪迹。 “你先拿个手帕,把脸上的妆改一下,否则难保又被它们抓回去……” 原晴之这边还在给刘姬支招,余光骤然看见两根红线从楼上刺下。 她瞳孔骤缩。 说时迟,那时快。 在电光火石之间,原晴之猛然抽出一旁架子上摆放的舞剑,三步凌空后跃。 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少女拧动腰肢,于空中跃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将那两根诡异的,仿佛能够自动定位的红线斩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极其美观。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要楼上正漫不经心支着下颚,隔岸观火的人定在原地。 在冷色的剑光和纷纷扬扬落下的长发里,虞梦惊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即使再过去几百年,也绝不会认错的眼睛。 入戏(作者:妄鸦) 第63节 “啊……”庆神不自觉松开支撑的手,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扰这场圆满美好的幻梦。 “我的……巫女。” 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孤独了那么久,终于再次得见。 第55章 那两条红线来得快, 但斩断得也快。 被她的舞剑接触到后,线身便骤然碎裂开,化作万千碎屑消失在空中。 原晴之见状, 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这是什么纸傀用来刺杀她们的术法,但好在看来并不难对付。只是稍微有点头疼的是,后续被这两根红线定位引来的追兵, 究竟要怎么对付。 以目前的紧迫程度来看, 再混进人群里, 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站住!” 急于戴罪立功的掌事纸傀从楼上一跃而下, 手中抡起铜钱鞭。 它已然死死锁定了不远处躲在人群中的两位目标。 铜钱鞭在地上切出深深的痕迹, 相当可怖。即使中间还隔着不少人,纸傀也没有要收手或者疏散的意思,反而眼冒凶光,愈发注入了几分力道, 仿佛已经看见了对方皮开肉绽, 鲜血四溅的模样。 明明只是一介低贱的祭品, 却要它在大人面前丢脸, 千刀万剐都难以平息心头之恨! “你竟敢,呃——” 它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鞭子上传来一阵大力, 硬生生停在原地。 下一秒, 鞭上串联起来的铜钱被骤然打散, 数百个古朴的铜钱失了力道,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朝四方骨碌碌滚去。 旁观了这一幕的人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有的好奇, 蹲下来拾起一枚,然后惊喜地发现那竟然是数百年前庆国的古铜币, 连忙塞入口袋中。 掌事纸傀来不及斥责,直接回头“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冒冷汗。 “大人恕罪!”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和颜悦色,应允它捉拿两位祭品的大人会忽然出手,不仅点停了铜钱鞭,还直接打散它的法器。 但这并不妨碍纸傀以头抢地,拼命认错。 “大人,是属下过于冒失,办事疏忽不利,这才导致这两个低贱的祭品侥幸逃脱。只要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定会将其千刀万剐,为大人奉上她的顶上人头——” 再后面的话,掌事已经说不出来了。 因为一阵天旋地转后,它自己的头颅已然滚落在地。 在最后弥留之际,纸傀心底仍旧充斥着困惑和不甘。 它拼命睁大漆黑的眼睛,看到高高在上的神祇主动走下神坛,那截自云端落下的长袍曳地,沾染上人间尘埃。 伴随着虞梦惊的走动,四周鸦雀无声。 而神祇却只是慢条斯理,极富杀意地冷笑。 ——‘胆敢碰她半根头发丝的人,都得死。’ 仿佛应和一般,又有几名纸傀惨叫一声,凭空被拧成麻花。 虽说纸傀非人,不会流血,但这一幕毫无疑问,仍旧充满视觉恐怖。 可大厅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忽略了这无比骇人的一幕。 他们全部僵立在原地,就连刘姬也不例外,直勾勾地盯着那位骤然出现的红衣男人,视线贪婪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瞳孔里除了这以外,再也不剩其他。 戴茜心底暗道不好。 但此情此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梦惊走向原晴之。 一步,又一步。 这回可没有什么前两部戏里诸如黄金面具,眼部束缚的遮挡物,顶了天不过加了副单片眼镜。 于是展露在众人眼前的,只有一张极尽世间所有华美辞藻也无法形容,颠倒众生的脸。 他换下了原晴之印象里最常穿的那套红衣,转而换上一件衣襟袖口刺绣着金纹祥云的黑色唐装长褂。明明是这般深沉的颜色,却愈发撞得他仙姿佚貌,不似凡人。或者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恐怕就不存在不能被这张脸驾驭的颜色。仅仅只是一件衣服的更换,便能将他同当初那个坐在神宫殿宇顶端,恣睢肆意的少年区分开来。 最大的差别,便是眼神。 那双向来充满傲慢和不屑,如同红宝石般轻慢漂亮的眼眸,如今落在她身上,是那么的滚烫,那么的亮,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拽着人堕入无间深渊。 原晴之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当场逃跑的冲动。 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在那极具存在感的,仿佛化为实质的灼热视线中飞速消融,不余分毫。 她被钉在原地。仿佛一朵长不高的蘑菇,只能仍由捕捉到猎物的鹰隼贪婪地锁定着,用视线一遍遍舔舐描摹,确定存在,一动也不能动。 什么情况?上部戏里刚开始他明明对雷柔不屑一顾的,这难道是认出来了?! 原晴之在心里无声疯狂呐喊,慌成了皮皮虾。 针对这最后一次入戏,程月华和专家团不知道给她上过多少注意事项保险。其中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远离虞梦惊,绕开虞梦惊,避开虞梦惊,千万不能被他发现端倪。 可现在,仅仅只是刚打一个照面的功夫,原晴之就掉马了。更恐怖的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像只是往那一站,事态便不可控起来。 明明在这部戏里,她换了新的脸,新的身份,他却还能准确无误地从人群中辨别。 原晴之感觉自己的cpu要被干烧了。 生平第一次,她在戏中生起这么强烈的,有什么东西即将脱离掌控的不好预感。 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放开她!” 结束了一场追逐战的霍星岩匆匆赶了回来,恰巧看见这幕。 他上前一步,以保护者的姿态拦在原晴之面前,警惕地望着面前的人。 也正是这声暴喝,打断了虞梦惊的前进。 后者这才停下脚步,终于舍得从那双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眼眸上挪开,纡尊降贵,仿佛看垃圾那样朝下瞥了霍星岩一眼。 “哦?”他慢条斯理,反复咀嚼每个字:“你的夫人?” 隔着一道肩膀,原晴之飞快地抬眸。 借这功夫,她才敢正眼打量他。 与《诡宅》里相比,虞梦惊甚至又拔高了些许。气质也从少年时肆无忌惮的张扬,青年时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狂妄,过度到独属于成男的捉摸不定和内敛深沉。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汪深不可测的大海,收敛了所有暴风雨和海啸,将所有的汹涌暗流压在黑色的海水和阴沉的乌云里。 ——也更加危险,具有压迫感,让人头皮发麻。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问句,都有如山峙渊渟,可怖之极。 短短几秒,霍星岩的额头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既然注意到这点,原晴之总不能独留他一个人面对虞梦惊的无声施压。 于是她上前一步,轻轻扣住霍星岩的手。 很显然,这个动作给了霍星岩十足的勇气。 他立马反手握住自家妹妹的手,面不改色地扯谎:“阁下,方才戏舞一比,拙荆消耗了太多体力,再加上伶娘天生声带有损,恐怕无法同您交流。若是没什么事,在下便先带她回去休息,事先告退。” “且慢。” 定定地看着两人那碍眼交握的双手,虞梦惊唇角掠起意味不明的笑。 那笑意森冷,不曾深入眼底。 唯有原晴之心下骇然, 在方才那个瞬间,她能感觉到扑面而来,针对霍星岩的森然杀意。但只有一瞬,很快,它们又被完美地收敛起来,仿佛从未存在。 “方才的比试,本座也恰巧旁观。舞姿灵动,惊为天人,恰巧完美符合摘星楼对本次戏祭仪式女角的一切要求。”他轻描淡写,平地扔下惊雷:“依本座看,也不必选下去了,直接定下即可。” 什么?! 霍星岩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 虽然方才小梨展露的舞姿的确有问鼎本次女角选拔的榜首的资格,但到底此次前来参与摘星楼选拔的人大有人在,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中途杀出一匹黑马。 最重要的是,他总感觉面前这个风姿卓绝,近乎妖孽的男人,对他妹妹不怀好意。 “即便如此,也太儿戏了些。” 在身为兄长的直觉下,霍星岩表露出强烈的不赞同:“说好三日选拔出结果,如今只过去一日,未免胜之不武。” “伶娘为人正派,肯定也不希望原定比试因为她的一次超常发挥而进行更改……” “你或许搞错了什么。” 结果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虞梦惊打断。 男人漫不经心般抬手,抹开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笑容傲慢:“本座不是在询问你,而是在告知你。” “她会是摘星楼选定的女角。仅此唯一。” 轻飘飘的话语,要霍星岩忍不住再度握紧原晴之的手两分。 望着虞梦惊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已大汗淋漓,几乎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他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的摘星楼主,竟是这幅高高在上,不容忤逆的乖戾模样。 “哦,对了。” 就在原晴之带着满脑袋乱糟糟,以为送走这尊大佛时,他忽然又折道而返。 这回,虞梦惊没有再中途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向原晴之。 面对并肩而立的夫妻二人,他不仅不后退,反而还故意上前一步。 不曾使用过的暗金色的细长烟杆化作锋利尖刀,以完完全全不容置喙的姿态,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迫使原晴之不得不主动松开霍星岩的手。 而那好看的眉梢间隙在瞥见这幕时,又不着痕迹扬起洋洋得意的弧度,仿佛找回了些少年时期恣意妄为的影子。 入戏(作者:妄鸦) 第64节 或许是思绪纷乱到极致,原晴之竟生起几分无奈。 自己不是早就清楚。 他向来是这样,想什么便做什么,毫不避讳任何人的眼光。 “伶娘……是吧?” 虞梦惊这么说着,将这个名字压于唇舌,忽然缓缓笑开。 和之前任何一个带着讥讽,冷漠,嗤笑都不同,那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喜悦。 神明一笑。 刹那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武五,雷柔,伶娘。 三度轮回,兜兜转转,终于再次将她送到自己面前。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放手。 第56章 虞梦惊走后, 原晴之一刻也不敢拖延耽搁,无视了周围那些纷纷扰扰的声音,当即便同霍星岩和戴茜一起, 离开原地。 事实上,这个举措十足正确。 因为虞梦惊前脚刚离开,后脚整个大厅就爆发出剧烈的讨论声。 “我的天, 方才那位便是摘星楼主吧, 当真仙人之姿啊!” “方才他往那一站, 我整个人都如同被定住,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敢想象, 当今天下竟然还有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刚才那个伶娘真是好运,竟一下子就被楼主点了出来。” 不提到伶娘还好,一提到,讨论声登时开始变味。 “我看她跳得也就那样, 确实不错, 但远远没到可以直接内定的程度吧。” “确实, 而且选拔摘星楼女角, 舞姿只是其中一个考量部分,还得看唱和仪容。” “就是。伶娘连唱都唱不了,凭什么服众。再说了, 她长相也很一般啊, 放到人群里根本没法让人注意到, 难怪天天戴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摘星楼以前可从未这般提携过人, 更别提让楼主亲口夸赞了。” 被华光攫取, 黑色充斥瞳孔的人们开始了不遗余力挖苦。 正如《夜行记》所描写的那样,虞梦惊仅仅只是展露真容, 都能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天下大乱。不过和先前两部戏相比,夜红神龛解除了一半封印后,虽然挖掘出人心恶念的功力见长,但身为神明本身的浩瀚威压已然解封,要人不敢生起前两部戏时冒犯的地步。 “喂,刘姬,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嗯……啊?” 清醒过来后,刘姬环视四周。 在某一个瞬间,她恍恍惚惚,仿佛看见千万双逐渐被黑色侵染的眼眸。但是等她吓了一跳,仔细再去看时,又愣是看不出任何错处。 “我们在说刚才那个伶娘啊。” 同为舞女的小姐妹不屑冷笑,极尽恶毒言辞:“论样貌,她可比姐姐你差远了,结果现在什么也不说,就成了摘星楼唯一选定的女角,难道姐姐你甘心?我们这些人,起早贪黑练了这么多年,结果最后还只能争一争伴舞的资格。” 刘姬心不在焉地听着。 奇怪的是,不久前,她心底原本对这事的确足够忿忿不平,燃起的嫉妒恨不得把伶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现在,她却更加担心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 这一点,在入戏三人组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路上他们恰巧在走廊上撞见了回来的元项明。后者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神采奕奕,显然此行有不少收获。 “方才我在楼里迷路了,恰好找到了几个有意思的地方……” “阿鸣,回去再说。” “啊?好。” 敏锐地察觉到戴茜脸上不对劲的神色,元项明顺势闭嘴。 直到走进房间,她还不放心地检查了好几遍门闩,确定无误后,这才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听完后,元项明的神情也变得不对劲起来。 他们在入戏前就密谋过,一定要阻止虞梦惊认出原晴之,可谁能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还没来得及掩饰便被当场识破。 还偏偏是在师妹唤醒道具消失不见的当下。 “说起来,小梨,你认识摘星楼楼主吗?”戴茜侧头问。 原晴之摇摇头:“不认识,第一次见。” 因为在戏内,无法用直白的言语传递消息,只能用这样委婉的办法迂回表述:“……但我感觉,那位楼主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 “或许,小梨长得比较像他的某位故人吧。” 戴茜意味深长:“不管怎么说,下次见面,得把这件事情挑明了说才好,否则当真是把我们戏园子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 “当然。”原晴之颔首:“先不说嫂嫂如今失踪的事情还没有个下落,对我们唱戏的来说,堂堂正正以舞技服人才是正道。” 原晴之和这位前辈对视,彼此都清楚了各自心里的想法。 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再想虞梦惊是怎么发现的已经没有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挽救以及弥补,将这件事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低……毕竟这还仅仅只是第一折戏。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装傻。 说到这,坐在一旁的霍星岩忽然一拍桌子,骂骂咧咧开口:“什么摘星楼主,小梨,我看他就是对你图谋不轨!” “再说了,小梨在比舞那会,虽然我去追人了,可还一直观察着四周呢!我敢保证,那劳什子楼主那会肯定不在。如今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什么内定名额。小梨,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面兽心的家伙骗了!” 忧虑被硬生生打断,原晴之哭笑不得:“放心吧,哥,真不至于。” “哦,对了。”仔细观察了一会,见自家妹妹并没有被摘星楼楼主外貌迷惑的迹象,霍星岩心底安定两分,放心地转移话题:“方才我追上了那个先前给咱们戏园子做采买的老魏。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 “他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嘴里颠三倒四的在那里车轱辘,一下子交代了不少事。说当初挪用咱们戏园子账上资金的事是他干的,后院三天两头少的油也是他多拿的,就连小梨你当年在伶娘成亲时给她充当陪嫁的金簪子也是被他顺走的。” 说到这,霍星岩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气愤。 当初他舍弃偌大家产,和伶娘私奔,曾一度和严家断了关系。若非严梨偷偷在私下里接济,恐怕都度不过那段艰苦时光。即使后边生活条件好了,但那段时间留下的物件,总是具有特殊意义,时不时还会拿出来翻看,忆苦思甜。后来虽然簪子神秘消失,但也没怀疑到一向看起来老实的老魏头上,没想到始作俑者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听到这些话,我还在那生气呢,结果他忽然给我砰砰磕头,说那些偷走的东西,他愿意翻三倍赔给咱们,只求咱们不要再来找他索命了。” 虽然前不久才亲身经历,但直到现在,霍星岩脸上还挂满茫然:“我就奇了怪了,问他索命是啥意思,他愣是不说,只砰砰磕头。后来,还是在我连番追问下,才把脸都憋紫了,小声说咱们戏园子不是早两年前失了火,他当晚在外边喝酒,回来后发现一整个戏园子全部蒙上白布没了,吓得他当晚就收拾行李,不告而别。” 原晴之目瞪口呆:“所以他以为哥和嫂子你们两在那场大火里没了?” “是啊!”说到这,霍星岩差点被气笑了:“他说他心里有鬼,后边也没敢去戏园子那边看。只觉得是咱横死后不愿去地府投胎,所以来找他了。简直荒谬至极!” 这件事听起来和伶娘的失踪并无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晴之总觉得有些奇怪。 结果她刚想开口问询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沉稳而有力,偏偏透露着一股不紧不慢,登时要房间内的入戏三人一整个蹦了起来。 “谁在敲门?!” 看着戴茜露出老母鸡护住小鸡崽的表情,元项明无奈起身:“我去开。” 他们现在人还在摘星楼呢,寄人篱下,总不可能让人吃闭门羹。 但话虽如此,元项明还是换上一副冷脸,做足了并不欢迎来人的姿态。 结果谁也没想到的是,打开门,站在外边的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位红衣楼主,反倒是一位平平无奇的白衣戏童。 后者提着白灯笼,语调毫无平仄起伏:“仆奉楼主之令,带伶娘小姐到顶楼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晴之总感觉自打进门后,戏童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只落在她的身上,要人感觉凉飕飕的。 “不行。”戴茜矢口回绝:“我们一个戏班子的人得住一起。你说是吧,伶娘?” “对。我和我的夫君,还有伙伴们都有曲目需要排演,再加上对于摘星楼钦点女主角一事,我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坦率接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需要后续商讨才能解除。”回过神后,原晴之抱歉地笑笑:“劳烦您回复楼主,感谢他的美意,恕难从命。” 一片静寂。 戏童眼底飞速掠过几分阴鸷,但又很快恢复了平常,快得像是错觉。 “伶娘小姐,您误会了。”纸傀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即使并非经历完整选拔,但被楼主认可,已是这些年来绝无仅有的事。仅从这点,您也绝对算摘星楼的贵客,身为贵客,自然不能用如此寒酸的客舍招待。” “摘星楼为本次戏祭仪式已经准备数十载,装潢舒适的房间数不胜数,拥有多个卧室的宽敞客房不计其数,您自然可以携同朋友们一同入住。”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似乎有些不知好歹了。 “那好吧。” 三人对视一眼,畏惧于虞梦惊神鬼莫测的手段,到底还是应了下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得到首肯后,纸傀满意地摇了摇手里的铃。 下一秒,一队戏童鱼贯而入,自发帮他们提起行李。 等看清它们的眼睛,原晴之不自觉后退一步。 “怎么了?”戴茜回头问。 “……没事。”她摇摇头,闭上眼,稳了稳自己心神。 或许是被虞梦惊吓到了吧,原晴之在心里忍不住想。 不然她为什么会总觉得,这些纸傀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她。 第57章 这么一通折腾, 天边很快泛起鱼肚白。 入戏(作者:妄鸦) 第65节 按照摘星楼的规矩,白天必须保持安静,太阳落山后下一轮选拔才算开始。 一天下来, 又是两轮选拔,又是斗舞,又是从献祭现场逃离, 又是在戏中人面前护住自己岌岌可危的马甲……第一折戏还没能过去多久, 就经历了其余两部戏一整部才能经历的事, 原晴之只觉身心俱疲, 急需休息。 于是等戏童们将戏班子的行当和木箱搬进顶楼侧边的房间后, 原晴之便同正在检查房间的戴茜打了声招呼,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 或许是太累的缘故,梦里总感觉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有人盯着自己, 从喉间溢出欣喜的喟叹。 一夜无梦。 一觉睡到下午, 原晴之才在规律的敲门声中醒来。奇怪的是, 这次醒来, 她不仅觉得四肢酸痛,还总觉得口齿中弥漫着古怪的铁锈味。 “小梨,睡醒了吗?” “醒了。” 给她梳头发时, 戴茜叮嘱:“方才严青大哥说了, 待会我们几个一起去找摘星楼主, 必须得在众人面前求个公平公正,不能因为一点小事, 就砸了咱们戏园子多年的招牌。” 梳着梳着, 戴茜忽然停住。 她打量着原晴之下颚,皱眉道:“你这里怎么青了一块?” “啊?有吗?”原晴之愣住。 她往铜镜里看了一眼, 那里的确有块淤青。但她实在想不起这是怎么碰到的了,于是便摇了摇头:“不清楚,可能昨晚睡觉时没睡好,不小心磕到了吧。” 两人都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收拾完毕后,四个人一起出门。 正如戏童所说,后边更换的房间的确比先前宽敞豪华了不知道多少倍。睡前原晴之是太困了没有仔细看,如今仔细打量,发现周围装潢细节充满古朴,处处都能和夜红神龛上镌刻的符文对应上。 刚推开门,候在门边的戏童便像后脑勺长了眼睛那样开口:“楼主邀诸位一叙。” 望着它带路的背影,霍星岩迷惑地挠头:“这小童不会在门口守了一夜吧。不过说来也怪,脸上涂了粉后,我就有些脸盲了,怎么看怎么觉得摘星楼里这些戏童全部都长一个样……” 又来了,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 拾级而上时,原晴之忍不住皱眉。 她不着痕迹地回头,蓦然一惊。 两排提着白灯笼的戏童夹道而立,无数张漆得惨白的脸上,是一双双直勾勾地盯过来的黑色眼眸,透不出半分光亮。 原晴之吓了一跳,差点一脚踏空,还好元项明在她身边,眼疾手快扶了把。 “怎么了?” 面对师哥关切的问询,原晴之摇了摇头,表示不便多说。 于是四人便在一人自信,三人忧虑的情况下,来到了顶楼正中的房间。 “楼主已经等候多时。” 戴茜深吸一口气,表情像是即将闯入什么龙潭虎穴。 她绕过元项明,愣是回头挽住原晴之的手,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这样即使遇到什么措手不及和突发情况,也能借助戴茜自己携带的出戏道具,强行拉人离开戏内。 即将正面同这位夜行记里的最大boss对峙,三人都将脑海里的那根弦拉到最满。 结果谁也没想到的是,虞梦惊就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既没有给他们施压的意思,也没有弄出个请君入瓮,危机四伏的见面,反而在大张旗鼓请他们过来后,整了个平平无奇的场景。 顶楼中央房间内烟雾缭绕,内里布置极为雅致。 镂空的香炉坐落在角落,上面彩绘描金,仙鹤腾飞。 姿容昳丽的男人正站在一扇屏风面前,一只手扶着下颚,仿佛正在评估什么。 等几人走进房间后,他才颇为好心情地转过身来。 “啊,伶娘来了。” 虽然这笑容在触及到原晴之挽起的妇人发髻后陡然收敛。但并不影响虞梦惊片刻后继续加深唇角的弧度,再配合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和眼睑下方挂着的赤金挂镜,要人目眩神迷。 可惜在场的人,要么是不被他降智buff影响到的戏外人,要么则是纸人傀儡。 这波孔雀开屏,可谓是开给了空气看。 “伶娘,到本座这里来。” 明明昨晚才第一次见面,可虞梦惊的态度相当自来熟。 对庆神而言,除了他朝思暮想的那双眼睛以外,其他人全部都是陪衬的背景板,无足轻重的路边石子,渺小丑陋的蝼蚁,不值得施舍眼神。 原晴之顿了一下,没理他,倒是看清了雕花屏风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一条长裙,通体用华贵的绫罗绸缎织就而成。在红色表层的丝绸下,还嵌入几层用细密针脚绣入的金线。这样罕见又精湛的技艺,使人穿上它舞动时,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如同披上细碎跳跃的流金,美轮美奂。更别说另一旁还真的用同色的长羽缝制出一条云肩,华美不可方物。 和这条长裙相比,天下舞姬们争夺的,原先属于伶娘的那件霓裳羽衣,可谓黯然失色,连拿都拿不出手。 或许是原晴之视线停留时间过长,跪在屏风旁的匠人连忙邀功似的开口:“伶娘小姐,这是楼主为了戏祭仪式,特地为您缝制的霓裳羽衣。” 原晴之这才想起,昨天她被骗去祭祀之前换下了伶娘的羽衣。再去看,果不其然,那件被换下的羽衣正好端端挂在一旁,被新的羽衣衬得黯然失色。 但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她便看见后方的架子上摆着一把眼熟的小刀。 这把刀通体铜制,和满屋子昂贵的古董格格不入,粗糙又不起眼。可这样不值钱的物件,却被人珍惜地放在最中央的展示架上,仿佛恶龙圈定的宝藏,甚至就连上面的纹路都被磨平,显然经常被人拿起来抚摸。 这不正是《诡宅》里她随手塞给虞梦惊的东西吗!他怎么还留着! 原晴之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刀上挪开,然后摇了摇头。 伶娘不能说话,她只能用肢体动作表达自己觉得这东西太贵重,无法接受的意思。 却不想这点停顿,被时时刻刻关注她的虞梦惊捕捉。 “你不喜欢?”顺着她的视线,后者看见了那把刀,当即不动声色地扬眉,轻描淡写:“那便烧了,重新再做。” “摘星楼主,恐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望着原晴之颇有些不知如何接招,身为师哥,元项明自然挺身而出:“昨日,伶娘察觉贵楼有疑似活人祭祀的情况,今日便如此做派,实在让我们无法放心。” 从进门开始,虞梦惊的视线就仅仅只停留在原晴之身上。即便是元项明釜底抽薪,说出这样的秘密,想要逼迫他自乱阵脚,这人也没有要挪动自己视线的意思,反倒配合着露出讶异的神情:“活人祭祀?” “诸位想必对摘星楼有些误会。” 这么说着,他懒洋洋地拍了拍手。 很快,新的纸傀掌事便垂首领命,从外头带来几个人。 原晴之定睛一看,发现她们正是昨晚被纸傀带去沐浴的优伶,就连身上穿着的素色白裙都还是那件。虽说瞳孔全部变成了代表深度控制的黑色,人也木木的,丧失了自我,但她们的确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没有被当成圣泉的祭品。 “本座只是对身怀才能的戏伶保有欣赏,想请诸位来顶楼喝喝茶。虽说戏祭仪式的确有祭祀环节,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做出这等行为。” 展示完,虞梦惊忽然话锋一转。 “说到这,我倒是好奇,伶娘小姐是如何得出‘祭祀’这个结论的呢?” 普通的疑问,却带来不亚于十倍的压力,原晴之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审视的目光。 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是了,难怪从昨晚开始就心神不宁,原来是忘了这个! 庆国已经覆灭数百年,若站在这里的是真正的伶娘或严梨,都决计不可能知道那身衣服其实是给祭品穿的! 怎么办?! 原晴之几乎拿出了毕生的演技,搜肠刮肚寻找办法。 虞梦惊多智近妖,若他只是往武五和雷柔的转世上猜还好,可真要被他发现了端倪,就算他们三能跑,霍星岩也铁定得折在这。 更别说关于戏外的事了,怕就怕虞梦惊猜到了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楼主怕不是说笑了。” 这回及时站出来解围的是戴茜:“我等也是戏人,接触过的戏曲只多不少。单单说活人祭祀,那部十分出名的《邪祟》里,就描绘过类似的场面。我等排练时,穿着的衣服有些相似,伶娘不过生性警惕罢了。” “哦?是吗。” 若是解释成戏班子看过类似的演出服,倒也未尝不可。但虞梦惊却只是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不置可否,要人摸不清他到底信了还是没信。 “总而言之,楼主。您目前的安排,恕我等无法接受。” 霍星岩义正言辞:“昨晚回去后,我同伶娘好好商讨过。她并不希望通过这样作弊的方式,成为最后的胜出者。或许这样说会有些不知好歹,但我等还是想还请您收回成命,继续选拔。” 虞梦惊并未第一时间回答。 他继续用那双深沉馥郁的红眸定定地凝视原晴之,仿佛想要剖开她的外表,看清楚内里藏匿的灵魂。 “好啊。” 地上跪着的匠人忍不住疑惑抬头,似乎从未想过,向来独断专行,乖张狠戾的摘星楼主,在面对这么直接的冒犯时,不仅不发怒,竟然还直接应下。 “既然这是伶娘的意思,那本座也不是不能改改规矩。” 摘星楼主这么说着,唇角笑容依旧:“今夜,摘星楼将进行最后一次选拔。” “至于戏目……不如就《诡宅》好了。” 男人似有所指,意味深长:“伶娘舞技独步天下,想必也能演绎好雷柔这个角色。” 是巧合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掀起无数惊涛骇浪。 “接下来,本座便不留诸位了,烦请好好准备。” 离开主卧时,戴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始作俑者站在烟雾背后,暴露在外的半张脸诡谲绮丽,摄魂夺魄,同那片打磨光滑的眼镜一样,要人难以窥探。 戴茜清楚,在这幅瑰丽美艳的皮囊下掩盖的,本质还是那个《夜行记》中恣睢妄为,心思极恶的邪神恶鬼。 他看霍星岩的眼神极度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即使稍稍展露出大度和宽容,也仅仅分给自己巫女的转世,想在失去记忆的她面前保留一些好印象。 没有人知道虞梦惊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即使是戏外人也不例外。 但毫无疑问,在一次次失去和漫长的岁月中,他学会了压抑和克制,将所有一切的情绪掩盖在海水里,不让人窥见分毫。这比曾经的肆无忌惮和疯狂更加吓人。 就好比现在,戴茜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让虞梦惊知道了原晴之就是他没能抓住的武五,没能留住的雷柔,这部本就危险重重的戏,会迎来怎样可怖的后果。 越是深沉的水,越能掀起毁天灭地的海啸;越是深埋的火,越能爆发出湮灭世间的熔岩。 可很显然,他已经起了疑。 入戏(作者:妄鸦) 第66节 第58章 四个人心思各异地走下楼梯。 戴茜和元项明心惊于虞梦惊怀揣的谋算, 忧虑这个多智近妖的夜行记大boss究竟看出了几分;原晴之头疼怎么应付接下来的《诡宅》,她知道自己一旦扮演雷柔,势必会进入到上一部戏的状态, 届时以虞梦惊的眼力,百分百能看出问题;只有霍星岩仍在状况外,怎么想怎么觉得摘星楼主图谋不轨。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灵光一闪:“小梨, 你先和小倩去大厅。我和阿鸣还有点事, 先回一趟房间, 待会再下来。” “好。”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原晴之和戴茜对视一眼。 戴茜:“不必太有心理压力,我们来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找伶娘嫂的下落。选拔并非是最主要的,量力而行就好。如果紧张, 我们就最后再上场, 甚至不参与都行。” 原晴之明白她的意思, 点了点头。 虞梦惊就算生了疑, 但山来将挡,水来土掩。退一万步说,只要她耍赖到底, 就是不表现出破绽, 他就算再聪明, 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楼主吩咐下去的事,对纸傀们而言无异于圣旨。 事实上, 从最初开始, 摘星楼这个戏祭仪式,真正的用意就仅仅只落在“祭”这个字上。至于什么选拔女角选拔戏园子, 全部都是遮掩在其下的幌子。 只不过就算再神机妙算,虞梦惊也没想到,原本要仪式结束才能见到的人,现在在仪式还没开始前,便奇迹般出现。 既然武五和雷柔的转世出现,计划发生变更,戏祭仪式的幌子又得重新提上日程。于是纸傀们手忙脚乱将原先那些压根就没准备的布置重新布置好。 这回摘星楼里是真正张灯结彩,一改先前阴间肃穆的氛围,在中央放置上火红色的小型戏台和垂帘,点上一排排火烛,真正有了些要比拼戏曲的意思。 “听说了吗,最后一轮选拔指定的戏目是《诡宅》。” “刚刚掌事传下来的最新消息,据说还是楼主亲自指定的呢!” 人们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讨论。 “不仅如此,据说楼主这回还会亲自莅临现场观看,并且对每个人的演绎进行点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试问天下哪个戏伶不想得到摘星楼主一句评价?这摘星楼可算是来对了!” “可不嘛,若非如此,怎么会有那么多角儿都想来摘星楼证道,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作为当今戏曲界唯一的权威,摘星楼的地位不言而喻。 就算没能入楼主的眼,选上戏祭仪式,但只要得了句还不错的点评,回头都能做成牌坊挂起来,供子子孙孙吃个几辈子不愁。 有了动力,众人自然是摩拳擦掌,火力全开,开始抓紧时间商量排演。 《诡宅》这部戏由于演绎难度,再加上故事线涉及到庆神这个仍旧保留着不少民间信仰的神祇,所以鲜少有戏班子排演,数年来演绎次数寥寥无几,众人对此都有些陌生。比不上同故事背景的《邪祟》或《荒园古迹》那般令人耳熟能详。 其中最难揣摩的,还是女主角雷柔这个角色。 因为她前后行为过于迥异,光是从戏本子上看,每个人都能对她做出不同的解读。 正因如此,原晴之和戴茜下楼时,接收到了许多不友好的眼光。 “不是说昨天楼主都指名伶娘了吗,怎么忽然变卦?” “谁知道呢。”有人出言挖苦:“伶娘那毕竟是个只会跳不会唱的闭嘴葫芦,别说让楼主满意了,服众都难吧。” “就是。她自己还是个拎不清的,明明楼主都亲自点她了,她还装模作样推脱,我看就是想来一出欲擒故纵的戏码,可惜最后玩脱了。” “哈哈哈,活该。” 听着这些风凉话,原晴之反手拉住怒意满满的戴茜,摇了摇头。 反正都是些被虞梦惊蛊惑的人,把他们当成智障就好,没啥好计较的。 要是这就能惹她生气,那当初前两部戏里,她岂不早就被气成河豚了。再说了,这些人还不算什么,真正的罪魁祸首虞梦惊那才叫气人。 不过经历了人嫌狗憎的少年时期,路过条狗都要打一巴掌的青年时期,可喜可贺,这家伙进入成年时期后,至少沉稳了不少。当然,是从表面看。 在这般热火朝天的氛围下,时间很快来到了午夜。 摘星楼里古朴的风铃声准时响起,戏童们面无表情地提着白灯笼,抱着灯盏,游魂般从两侧的黑暗中出现,安静地站立在戏台下。 整幢摘星楼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大厅戏台周围仍旧保留光亮,红彤彤一片。 垂帘从楼顶滚落,昭示着楼主的到来。 掌事纸傀给上方行完礼,便恭恭敬敬退到一旁。 按照规矩,戏伶们斗戏时从不搞抽签那套,谁有信心谁就先上。 “谁先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便有一队戏班子昂首挺胸,率先从人群中走出。 带队的面孔在座基本都认识,是江南那一带大名鼎鼎的名角。不过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他的队伍里还有另外一位名角。 “怎么回事?他们难道重新组队了?” “我猜是,之前风娘的戏班子在前两轮被剃掉不少人,直接就和三郎对上了呗。” “简直了,还能这样……” 名角强强联合携手登台,众人压力陡增。 奈何摘星楼并未说过不准重组戏班子,即使大家感到不公平,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反观两位名角,那自然是春风得意,信心满满。 风娘更是志在必得。 说来也巧,年前她经营的戏班子来了位肥头大耳的大老板。大老板平日里下海经商,信奉庆神,出手阔绰,一来就点了好几出和庆神有关的戏,冷门的《诡宅》恰好就在其中。有了事先排练过的先由,风娘有信心胜过所有人。 ——特别是那个昨天被指名的伶娘。 “你们要选哪一折哪一段?” “第三折第三段。” 台下当即哗然。 第三折无疑是《诡宅》冲突最激烈的一出戏,不论是雷柔被刺,还是真假新娘,亦或者是后面雷柔和庆神的对手戏,都将整部戏的情节拉到了最高点。 激烈,则代表难度。一旦演得不好,可得在戏台上出大洋相,更何况这种直接切入,无实物表演的演绎,更是难上加难。 “看来这个戏班子的人很有信心啊。”戴茜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揶揄。 平心而论,这些人打得越火热,局势就越对她们有利。 最好打到血流成河,情况控制不住才好。 四周丝竹声渐起。 风娘清了清嗓子,表露出哀戚,信心满满地唱了起来。 结果还只是刚开一个头,周围的奏乐声就戛然而止。 配乐都没了,她只能住嘴,茫然地看着四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很快,帘幕后就给出解答。 “上来就选第三折戏,本座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那人语调讥讽:“结果就这?知道的以为你在唱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人奔丧。” 台下顿时传来笑声。 风娘一听,急了:“可雷柔在这部戏里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哦?你是在反驳本座吗?” “不、不敢。” “那就滚。” 别说现在风娘的瞳孔已经黑了一半,就算是之前,那也是不敢反驳的。 虞梦惊虽然已经很多年不露面,但在他执掌摘星楼前期的传奇事迹数不胜数。他从不唱戏,但在点评界上,绝对是最高的山,最深的河,无人胆敢质疑的存在。 两位名角惨遭滑铁卢,不仅没能要观众生气退缩,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 奈何虞梦惊的点评一个比一个犀利,一个比一个不耐烦。 “刚刚那个唱得像奔丧,你像躺她棺材里的那个。” “不会唱可以不要上台,污了其他人的耳朵无所谓,主要是脏了本座的耳朵。” “这种水平,建议重回戏园,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会念字。” 再后边,他都烦了,直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滚。” 原晴之:“……”收回先前觉得他成熟了的话。 这厮淬了毒的嘴贱倒是一如既往,数百年未曾改变。 戴茜在一旁皱眉,显然已经和原晴之一样,意识到其中问题。 “他这个点评,主观色彩未免太重了。” 虽说摘星楼选拔只是幌子,但两轮简单筛选下来,留下来的都有些真本事,不至于像虞梦惊点评的那般不堪。 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上台的人,别说唱一折,甚至连完整的一段都唱不完,便被打断。 这些戏伶未必是技艺不行。毕竟到这个阶段,除了最基础的技艺以外,还要注重对人物的揣摩和形意神。 他们真正被否决的地方不是技艺,而是形意神。 “每个人对角色的解读都不一样。千人千面,对不同的人来说,解读出不同的雷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戴茜明白原晴之的意思,代替她说完她无法说出口的话:“虞梦惊看着是在说技艺,实则直指问题本质。” 虞梦惊确实是在点评的。 正如《邪祟》里原晴之无意发现的那样,他莫名其妙对戏曲观赏造诣极深,有些点评相当辛辣,堪称一针见血,说得戏伶们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但他又不是在点评,而是在寻找。 ——因为他已经见过真正的雷柔。 见过属于他的那个雷柔后,虞梦惊的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雷柔了。 庆神只有一个巫女。 在他目下无尘的眼里,面前这些拙劣的模仿者,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 入戏(作者:妄鸦) 第67节 第59章 戴茜意识到这点后, 她就彻底明悟了。 在虞梦惊眼里,这些人都不是他的雷柔,所以没有人能通过他的检验, 从他口中捞到哪怕半句好话和点评。 ——除非真正的雷柔上场。 莫名其妙接受到戴茜的视线,原晴之歪了歪头,脸上仿佛顶着问号。 “没事。”戴茜摆了摆手。 早在戏外时, 她, 元项明还有程月华, 以及一众专家小组, 就曾经对虞梦惊和原晴之的情况进行过探讨。 因为一些不方便言说的原因, 包括司天监在内,各方都对这件事呈高度关注。甚至有专家斗胆猜测,虞梦惊的动情和《夜行记》同现实的融合逃不开干系。 但这些到底只是猜测,具体怎么样, 还得演绎完《戏楼》才能见分晓。 总而言之, 在原晴之不知道的地方, 戴茜和元项明都领到了各自的任务, 除了救出霍星岩外,他们各自的任务也至关重要,关乎着现实和戏曲融合的结局。 戏台上, 还有人不信邪, 孜孜不倦上去找喷。 原晴之打定主意要退缩到最后, 和戴茜一起窝在角落,作壁上观。 但看着看着, 她忽然品出一丝不对, 当即侧过头去,偷偷压低声音:“小倩姐, 我哥和阿鸣上楼多久了,怎么还没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霍星岩和元项明可能是有话要说,但绝对不至于拖这么久。毕竟眼下火急火燎的情况摆在这,拖到最后还是得上场,身为戏班子的一员,他两总不可能临阵脱逃。 “走!”戴茜率先侧过身去,想带着原晴之回楼上。 她们艰难地推开人流逆行,结果刚走到边缘,便被一位提着白灯笼的戏童拦下。 明明离着有些远,后者却能准确无误知晓她们的动向,定定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睁着双漆黑透不出光的眼睛,也不说话,要人毛骨悚然。 原晴之心下一紧,连忙扯了扯戴茜的衣角,后者立马心领神会:“这里有没有给戏班子成员准备换装的地方?” 闻言,戏童才像触发了特定的程序那般,恭敬地垂首:“当然。” 它将两人带到戏台旁边的一个房间,而后退开,守候在门口。 确定四下无人后,原晴之低声开口:“看这个情况,我们没法绕开戏童的监视。” 没错,监视。 早在昨晚,原晴之就发现这些纸傀完全无愧于《夜行记》里虞梦惊的爪牙名号,随时监视着楼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能第一时间上达天听。 如果虞梦惊真的对霍星岩出手,那她们现在离开这里,无疑是打草惊蛇。再者,能不能离开还不好说。 就在两人绞尽脑汁思索时,一旁忽然传来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嘛?” 原晴之回头,只见换上演出服的刘姬正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刘姬的神色显得相当别扭:“你们不是想找人帮忙?不如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想想办法……还有,你别想太多,我才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才好心帮忙,更不可能被你的舞技所折服!我只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望着刘姬口是心非的模样,原晴之:“……” 这家伙的傲娇劲不禁让她想起一位大小姐故人。 不过这么来回看了自己和刘姬几眼,还真要她灵光一闪,想出个办法。 “等等,我有个主意!” 半晌后,戴茜若无其事地从房间里走出。 正如之前所想的一样,即便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离开比拼得热火朝天的戏台,明显要上楼离开,那些戏童也没有要施舍分毫眼神的意思。 它们虽然监控着楼里,但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注视的,只有原晴之一个人。 一直走到楼梯角,戴茜都没有回头。 她在这里等了几分钟,很快,一个穿着舞衣戴着面纱的人就从另一边走到她身旁。 “成功了,走!”原晴之的声音从面纱下方悄然传来。 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一直走过这个拐角,彻彻底底看不见大厅后,因为警惕而挺直的脊背才终于松了下来。 “怎么样,被发现了吗?” “没有,还好伶娘平日里就喜欢戴面纱,装个一时半会应当问题不大。” 这便是原晴之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刘姬恰好同她身形相仿,于是两人在换衣间里换上对方的衣服,并且戴上面纱。 借用刘姬的身份,原晴之混进舞女的队伍里,一路低着头出来,成功瞒天过海。至于刘姬,原晴之让她一直待在换衣间里别出去,这样便不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我们得赶快点了,要不然等戏伶们全部表演结束后,戏童肯定会发现异常。” “好!” 两人提着裙摆在走廊飞奔,朝着楼上跑去。 结果刚刚往上走了一层,她们便听见上方传来的震响。 戴茜焦急:“是阿鸣的声音!” 元项明这回入戏扮演的阿鸣是个老实本分的形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事情肯定比她们预想的还要严重。 原晴之心急如焚。果不其然,刚跨过台阶,便看见木板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再去看尽头,霍星岩已然倒在走廊上,一旁的元项明则面带怒意,手中举起火把,恰巧将一位躲闪不急的纸傀点燃。后者哀嚎一声,惨叫着被火焰吞噬,铜钱剑瞬间掉落,在地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纸灰。 “怎么回事?!” 望着霍星岩身下那滩血泊,原晴之登时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虽然经历《邪祟》的重演后,随队医生结合她的身体情况,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再开启重演。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重演不重演的问题。而是戏外人入戏死在戏中,重演能不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问题。 虽然口口声声挂着五千万,但原晴之在心里始终将名角们的生命放在第一位。 好在元项明及时抬眸发现了她们,挣扎着开口:“青哥没事,只是失血过多,我刚才已经简单给他包扎过了。但短时间内必须得到及时救治,否则……” 后边的话元项明没说,但在场的人都清楚是什么意思。 戴茜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直接将人扛起:“走!” “出去的路在哪?” “这边。”元项明顾不上身上的伤,连忙给她们指路。 众所周知,摘星楼是完全封闭的。按照常理来说,一旦戏祭仪式选拔开始,便无法从楼里外出。但按照《戏楼》的发展顺序,第三折戏里,元项明扮演的阿鸣会带领众人往一条无意间发觉的小路,逃出摘星楼。 为了达成这个条件,昨晚元项明一个人在摘星楼里打探,提前把第三折戏里男女主和戏班子一起逃出摘星楼里的路线勘察了一遍。没想到竟然在这时派上用场。 平心而论,要过了今晚才是第二折戏。现在离开摘星楼,势必会造成剧情的大幅度逆转,但事到如今,谁也不会去想这些了,霍星岩的伤再不出去找医生处理,恐怕想活过今晚都难。在保命面前,谁也不会在意剧情完整度。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上楼后不久,便被戏童们围攻了。” 元项明沉声:“摘星楼主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更危险,他完完全全就是冲着青哥来的。” 他们知道虞梦惊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也没能想到,这人下手竟如此狠辣果断,雷厉风行。 恐怕从认出原晴之的那一刻开始,虞梦惊就没想让他活着。 想到从顶楼出来时,对方看向霍星岩那冰冷的,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目光,戴茜忍不住自责:“如果我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自责。”原晴之打断她的话:“先别说这些了,前面的路不好走,我们必须得完完整整把青哥给送出去治疗。” 与此同时,另一边。 换上原晴之的衣服后,刘姬便一直按照叮嘱坐在更衣室里。 伴随着时间流逝,她逐渐有些坐立不安。 外边的斗戏显然已经告一段落,嘈杂的声音慢慢消失。 以虞梦惊的速度,几十个上台表演的戏伶,把他们刷下来就跟玩一样,没一个能入他眼的。 很快,便有戏童敲响了更衣室的门。 “伶娘小姐,请问您换好了吗?其他戏班子的人都已经唱完,只差您了。” 刘姬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 或许是因为她们身形相仿,又戴了面纱,记得原晴之提了几嘴多低头的话,刘姬就这么一路垂着眼走到戏台旁,那些带路的戏童和周围的人群竟然都没发觉出异常。 伶娘怎么还不回来,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得上台表演了!!! 刘姬心里焦急万分,奈何眼下已经被当成赶上架的那只鸭子,由不得她拒绝。 好在她这些年本就被当做伶娘这个名号的接班人培养,从小学习同一舞系。 众目睽睽之下,刘姬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而后抬高手,下意识摆出上次原晴之同她斗舞时的起手姿势。 曾几何时,她也只觉得自己舞技独步天下。可真正看了原晴之的表演,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短短的一小段《芳菲行》,对方轻松展露的形意神便深深刻在她脑海中,要刘姬不自觉模仿。 然而下一秒,高台上便落下冷冷的斥责:“这个手势是谁教给你的,冒牌货?!” 话语如同敕令般轰然炸开,刘姬再也克制不住,踉跄着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她克制不住淌下汗水,忽然迷迷糊糊想到一件与此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芳菲行》这首舞曲,最开始,似乎正是从庆国时期,众巫祝对庆神的祈神舞改编而来。 第60章 刘姬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只是刚刚上台,摆出起手式的功夫,便被摘星楼主一眼识破了乾坤, 当即慌得连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 奈何虞梦惊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下一秒,看不见的力量便将她猛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生生提到半空。 “说。” 刘姬吓得面色煞白, 下意识抬手去抓, 想要挣脱这股力道。奈何周围万千看不见的无形空气全部在这个瞬间挤压而上, 要她面色涨得通红的同时, 挣扎不得。 面对如此骇人的一幕,周围乌压压的人群却仿若失了声般。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定定地望着中央戏台,眼眸黑雾翻涌,刹那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入戏(作者:妄鸦) 第68节 不知何时, 男人的身影已经从帘幕背后鬼魅般掠至戏台之上, 浩瀚威压使得冷黑色长褂如同云雾般翻涌, 在阴影的切割下, 那张脸有如玉面修罗,淬了毒般美艳。 擅长操纵人心,从污浊欲望中诞生的邪神, 在被触及到逆鳞和曾经不可说的过往时, 表现出惊人的震怒。 “伶娘去哪了, 又是谁教给你的这支舞?!” 刘姬拼命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愣是没吐露半个字, 生生昏死过去。 望着地上人事不知的舞姬, 虞梦惊冷冷地开口:“拖下去,审。” “是。” 恭敬地应完声后, 掌事纸傀犹豫片刻:“楼主,这个舞娘的起手式,仆曾见过。” “就在昨天……她同伶娘小姐比舞时,伶娘小姐用的正是这招。她应当是学了伶娘小姐的,因为昨天时,这个舞娘的起手式还不是这个。” 说完后,它久久没能听到回声。 因为激进和冒犯,纸傀已经被大人亲手处决过一次,虽然再次被点化,但也保留了上一任的记忆和临死前的惊惧,到底骨子里濒死的畏惧还在,显得格外畏缩。 特别是在涉及那位伶娘小姐的事情上,它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言。 静默了足足有半烛香时间,掌事纸傀才敢抬头。 一阵风将戏台周围的帷幔吹起,台上早已空无一人。 …… 几人在走廊上飞速行走。因为要顾及霍星岩的伤势,所以速度并不是很快。 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但纸傀们显然冲着要命去的,伤口相当之深,若是再颠簸几下,恐怕会加重伤势。 元项明自知自己身上带伤,在扛人上出不了什么力,便语调飞快地指路:“前面还需要再拐一道弯,绕过这座浮桥,才能看见出口。” 在《戏楼》原著里,摘星楼为了戏祭仪式准备了数十载,早就将整栋大楼打造成铜墙铁壁。就连这个豁口,都还是因为建筑本身太过遵循美学,误打误撞留下来的。 而且,它只能使用一次,没有第二次。 一旦他们成功从摘星楼里离开,可想而知,这个豁口绝对会被立马修复,届时,摘星楼将真正变得无懈可击。 最重要的是,一旦离开,剧情也将彻彻底底沦落为脱缰野马。 前两部戏里,不管是入戏的原晴之,还是需要救出的名角,全部都固定在戏本书写的场景里,没有离开过故事发生的地点。 不过这个先例也不是没有。原晴之曾经在晏孤尘提供的那本入戏前辈手札中看到某位不知名前辈留下的记载。意思大概说,如果离开戏本发生的原场景,不仅会造成剧情偏航,还会导致其停滞不前。例如今晚马上就要开启的第二折戏,很可能会因为他们的离开,变得遥遥无期。必须等他们这些主要任务再次回到摘星楼,才能继续推进剧情。 这无疑是一个死局。 ‘如果玲珑骰子还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原晴之不止一次在心底发出叹息。 唤醒道具是入戏者最大的凭依,也是她前两部戏横行无忌的底气。 三人全力奔跑,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是在半柱香后见到了曙光。 “就在前面!”元项明面露惊喜。 然而很快,这点喜色就变成了惊愕。 仿佛变戏法那般,在短短只有十几步的路上,忽然冒出了重重叠叠的白色。 一盏盏摇曳着幽火的白灯笼从阴影中出现,随后,数也数不清的纸傀变戏法那样涌出,如同一只只纷飞的蝴蝶,拦在了中央。 原晴之二话不说,抬手就将火把挥了过去。 戴茜抱着人,元项明负伤,在场的战斗人员只有她一个。 奈何纸傀们似乎得了什么死命令,并不敢轻易攻击他们,只是拦在路中央。即使原晴之的火把挥过去了,它们黑黝黝的眼睛里明晃晃出现对天克之物的恐惧,惨白的脸贴到火光面前,也不愿意后退半步。 “它们在拖延时间。”戴茜一眼就看穿了它们的把戏。 不行,绝对不能让它们得逞。 三人脑海中同时闪过这条信息。 虽然偷偷逃出摘星楼的计划失败,但事情好歹还在可控范围内。一旦虞梦惊得到消息,赶往这里,那结果就不是他们可以预测的了。 “绕路走!”原晴之勉强收回手,将火把挥向还没来得及堵住的另一条路。 她倒也干脆,知道脱身难,干脆直接借用纸傀本体为纸的特性,将火把猛地扔了出去。霎时间,面前便腾起熊熊大火,生成一道火墙,暂时阻碍了追兵的脚步。 “快!” 原晴之将戴茜和元项明推出去,自己殿后。 然而就是这一个小动作,要她眼眸恰恰扫过走廊尽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晴之的余光好像恰好捕捉到一截猩红色的衣角。 有那么一个瞬间,那道颀长美丽的剪影忽然倒映在熊熊燃烧的火焰背后,一步步朝她逼近。 没有人比原晴之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心下一紧,不敢再去看,当即飞奔离去。 如果是之前两部戏,或许还有办法。但现在,虞梦惊解开了一半的封印,实力肉眼可见得到增强,若是不做出抉择,他们所有人恐怕都得留在这里。 元项明率先踹开门板,招呼他们跳上窗台。 窗外,夜色清冷,凉风习习。再往下看,摘星楼周围蜿蜒的河流黑蛇般盘踞,沿边点缀着闪烁的河灯,仅在上边横着一道木梁,两边皆是万丈深渊。 “先把严青哥带过去!” 原晴之说完,还在疑惑元项明怎么哑了声,结果抬头便看见了对面屋檐。 红边掐金灯笼悬挂的顶端,正站着一个人。 男人居高临下地立于万千灯火之巅,那双琉璃般深邃冰冷的红眸不带感情地从下方每张脸上扫过,锋利而凉薄,仿佛一把剖开的尖刀,刺得人脊背发寒。 但在落到原晴之身上时,那种危险的杀意和戾气的压迫感便骤然褪去了。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半,虞梦惊一如既往地弯起嘴唇,笑容温暖和煦。 “是我哪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吗,伶娘。你要去哪里?” 他孩子气地歪了歪头,语气是真情实感的疑惑:“如果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同我说……但是像现在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想离开我的身边,我不允许哦。” “这是第三次了,我会很难过的。” 轻飘飘的话恍若天上弦乐,充满磁性,好听悦耳。 不带半点逼迫和重量,却让几人心里的警惕拉到最满。 元项明下意识以护卫者的姿态挡在自家师妹面前,心情凝重。 戏还未至终章,他和戴茜倒是可以随时利用唤醒道具离开,但玲珑骰子不知所踪的原晴之和霍星岩就惨了。经过《诡宅》的经验教训,即便他们出戏,戏内剧情也仍会继续推进。 “唔……!” 却不想正是这个动作,要元项明骤然迎来铺天盖地的威压。当即便闷哼一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着,以至于闻到喉头翻涌的血腥味。 “阿鸣!”戴茜连忙拉住他,才不至于一头栽倒下去。 望着对面的兵荒马乱,虞梦惊只是支着头含笑。 夜风扬起万千墨发,清冷的月光为那张旖丽馥郁的脸庞镀上一层华彩。那是沾染了剧毒的美貌,在漆黑为底的幕布中明艳不可方物,像盛开到颓靡诡谲的花,要人目眩神迷。 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无疑在表达一个最直观的态度—— ‘任何人打扰他和伶娘的聊天的人,当受神罚。’ “阿鸣哥,没事。” 原晴之搭住元项明的肩膀,在对方担忧的眼神里摇了摇头,低声道:“让我来吧。” 众所周知,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舞姬伶娘先天声带缺失,不能开口说话。 但此时此刻,原晴之却在众人面前,亲手打破了这个众所皆知的定律。 虞梦惊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惊异。 “请放我的戏班子成员们离开。” 少女站在窗台上,独属于舞娘的石榴红裙裾在风中猎猎飞舞,吹起花苞弧度。 她的眼眸比夜空中悬挂的星辰更为明亮,正如内里停驻的灵魂。那是不管更换多少幅皮囊,都能要神明一眼看穿,忍不住抚摸爱怜,生起卑劣独占感的璀璨。 凝视着对面的人影,她攥紧双手,一字一句道:“作为交换,我会留下来。任凭楼主处置。” 原晴之身后,元项明和戴茜不敢置信地抬眸,脸上同时出现事情脱离掌控的慌乱。 与此同时,更远处的地方,月琴和二胡的弹奏声走向一小节的末尾。在度过这点平缓后,又忽而飞扬,传到三位入戏者耳中。 “第二折戏,起——” 不知不觉间,《戏楼》第二折戏,悄然而至。 第61章 在提出这个条件时, 原晴之已经做好了十足的,会被一口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这个分量够不够,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虽然在上一部戏出戏后, 原晴之从《夜行记》最后一卷新增的篇幅以及更新过的《诡宅》里看到了虞梦惊后续的反应,但那到底隔着薄薄的纸页,隔着朦胧的梦境, 与雾里看花无异, 并不真切。 再加上成年后的虞梦惊不再是当初那个将所有一切写在脸上的, 肆意张狂的性格。他把心思藏得更深, 密不透风, 没法从那张昳丽的脸上窥见分毫。正因如此,才会让人生起忐忑,仿佛一艘行驶在风浪里的小船。 好在等待并没有很久。 那双平日里总是目下无尘,冷冽又傲慢的好看红眸默不作声地落在对面的少女身上, 看似正在权衡利弊般打量, 实则只为掩下内里愉悦的暗芒。 “哦?” 他尾音上钩, 像老练的猎手, 富有耐心编织蛛网,一步步将猎物带入自己的陷阱。 “只要放走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伶娘就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吗?” “对。” 无视了身后戴茜和元项明的联合劝阻, 原晴之点了点头。 “好啊。” 入戏(作者:妄鸦) 第69节 得到自己唯一想要的承诺, 虞梦惊浅浅弯起唇角, 欣然应允。 他一改懒洋洋的作风,当即拍手, 那些提着纸灯笼的傀儡们纷纷跪下, 融化在阴影里。片刻间,方才穷追不舍的围堵场面消失不见, 转而让出一条供给人行走的小路。 “我当然不会拒绝伶娘提出的任何请求。” 无视了满堂压抑的氛围,虞梦惊笑了笑,展露出东道主虚伪的彬彬有礼:“那么,诸位请自便,本座就不招待了。”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多看一眼,反正这群人在他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如此高高在上的散漫态度,当即让元项明攥紧了手。 他嘴里满是血腥味,不敢开口,只能用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可原晴之却已经转向他。 “阿鸣哥,不要再拖延了,你和阿倩姐赶紧带着青哥去疗伤吧。” 她这么说着,语气笃定:“戏祭仪式在即,我不会有事的。” 元项明还想再坚持,却被一旁的戴茜扶住肩膀。 “走吧。”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后者,却看戴茜轻轻摇了摇头。 望了眼躺在地上,腹部布条吸满血液,人事不知的霍星岩,元项明闭了闭眼,终于选择了屈服。他低下身,和戴茜一起将人扛起,最后深深看了眼被留在原地的师妹,转头离开。 整个过程,虞梦惊难得没有出声打搅,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 只是在元项明深一步浅一步,差点跌倒时,假惺惺问了一句:“严戏班主竟伤得如此之重啊,不如本座让戏童帮帮忙?” 这幅不要脸的模样,就好像当初下达对霍星岩赶尽杀绝命令,造成目前这幅局面罪魁祸首的不是他一样。 “不必了。多谢摘星楼主关心。”元项明硬邦邦地回道。 他哪敢让那些纸傀再接近霍星岩,虞梦惊本就是奔着要霍星岩命去的,若是还让他帮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离开摘星楼范围,元项明憋着的那口气才终于松开。 原晴之的留下如同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口。 “你忘了当初我们说的话吗,凡事得以大局为重。”戴茜安慰他:“目前眼下最重要的是青哥的伤势。至于小梨那边,等我们把青哥安置好了,再回去救她也来得及。” 刚才那种情况,元项明看不出来,戴茜却是看得分明,虞梦惊周身锋芒毕露,根本懒得掩饰自己对原晴之势在必得,强取豪夺的态度。 这种时候若还硬要撞上去,今天别说离开了,恐怕全部得留在楼里。 并非戴茜不敢去赌小晴在虞梦惊心中的地位,而是他们真的赌不起。换位思考,今天站在原晴之立场的人是戴茜,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说,虞梦惊应当不至于伤害到自己认定的巫女转世。 “别说了,小倩姐,我们赶紧走吧。”元项明不欲多言。 《夜行记》里某人当下答应,实则反将一军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毕竟虞梦惊根本就和“正人君子”这四个字沾不上边,万一在离开原晴之的视线后,再派出纸傀截杀也不无可能。 好不容易才从摘星楼离开,怎么也不能辜负这场努力。 想通这点,两人匆匆离去。 另一边,原晴之紧张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两人扛着霍星岩,彻彻底底消失在阑珊灯火之间,才总算放下心来。 奈何这心刚下去没多久,便又重新猛地提起。 ——因为她抬头发现,对面屋檐上站立的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影无踪。 原晴之刚意识到这点,后退半步,便撞进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她登时僵住。 身后那人实在太高,怀抱也实在过于冰冷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原晴之甚至以为自己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和他成年后愈发猿背蜂腰的体型相比,体型娇小的严梨堪堪只到他胸口位置。黑衣神祇欺身而上从背后拥住她时,满身的阴影也跟着长长的墨发一起落了下来,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连飞扬的裙角都被笼住,不许旁人窥见分毫。 这种浑身血液冷冻结冰的窒息感,偏偏又从腰肢搭上的那只大手中割裂开。隔着衣裙都能感觉到的滚烫温度直直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激起一阵颤栗。 原晴之下意识想要躲避,但这样不过是将自己更加送入对方手中。 “楼主大人,请自重。” 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还披着“伶娘”的马甲,面上当即浮现出被冒犯的怒意。 奈何虞梦惊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落在腰间的手甚至愈发紧攥几分。 终于,在原晴之感觉到疼痛前,男人骤然收力,松开了她。 庆神垂首轻嗅着她发间的芬芳,睫下红眸幽深潋滟,仿佛这样就能克制住心底破笼而出的猛兽。 “碍事的人终于走了。” 说完,虞梦惊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朝着楼内走去:“走吧,小五。” 反观原晴之,听见这话后仿若雷劈。 本来一颗视死如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腔。 虞梦惊刚刚说什么,小五?! 原晴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众所周知,武五是她在《邪祟》里扮演的角色。 即便虞梦惊通过未知的方法,像第二部戏末尾那样,莫名其妙确定了雷柔就是武五。但是再怎么说,以戏内人的眼界,最多只能以为她是这两人转世的程度,怎么可能直接称呼她“小五”呢? 虞梦惊就算再神,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想到她其实就是武五本人吧? 正是这点忽如其来的惊愕和不明所以的心绪,要原晴之在接下来的路上格外沉默。 偏偏虞梦惊也没有要就这个话题继续的意思,而是点到为止。 他既不问为什么伶娘能说话,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叫她“小五”。这种留有余地的感觉等同于一拳打在棉花上,要人捉摸不透。 原晴之不喜欢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盯着那片纹着金色祥云的黑色衣角,她忍不住开口:“你要带我去哪?” 虞梦惊并不回答,只是噙着笑意牵住她的手,从纸傀们的簇拥中走过。 他这回力道分寸控制得刚好,不至于让她挣脱,又停在让人难受的边缘。 神祇带着她走过幽深的长廊,无视了下方大厅里万千贪婪丑陋的目光;走上一节节木质台阶,掠过摘星楼里万千盏长明的烛火,像是走过万千岁月,逐渐从顶楼深入地下,直到踏入地下那处尘封多年的禁忌之地。 那里坐落着一汪发光的泉水,还有泉水中央的深红色神龛。 明明已经过去五百多年,这两件套依旧和当初原晴之第一次在圣泉神宫里看到的那样崭新,神秘,仅仅只是窥见一眼,都忍不住从内心生起瞻仰膜拜的情绪。唯一的改变,恐怕就是那八根绞着红绫的黑色封印玄铁,现在只余下四根。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 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神龛内里那具躺在冰棺里的躯体。 ——雷柔。 望着冰层下少女平静,仿佛只是沉睡的眉眼,原晴之不可遏制地从后背窜起寒意。 难怪霍星岩先前说摘星楼的选址坐落在一块顶级的阴间养尸地上。在上一部戏用过的身体就这么了无生息地放在眼前之前,原晴之怎么也想不到,虞梦惊竟然能肆无忌惮,罔顾纲常到这种地步,将一具尸体生生保管几十年! “看,本座这次将你留下来的东西保存得很好。” 虞梦惊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本来按照计划,要等到戏祭仪式过后,才能将你的魂灵顺利召回。没想到,命运竟然如此巧合。” “可惜当初庆国战乱,一把火将武五的身体烧毁,不知所踪。” 当年事发突然,师弘华死后,叛军蜂拥而上,将华美圣洁的神宫付之一炬。仅仅只解除一道封印的庆神在滔天的贪婪和反噬中散落成无数块。等多年后再度从神龛苏醒,早已沧海桑田,化为黄土。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现在就在自己身旁。 虞梦惊如此宣告着,伸手抚摸着她的下颚。 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摁在那块早已残留的淤青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去。 正如他在那个梦里对濒死的雷柔做的那样。滚烫的血液同唇舌一起,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入侵到口腔深处。一遍又一遍,用最亲密的姿态,为自己的巫女亲手打上烙印。 其实早在第一天认出她的当晚,虞梦惊就已经做过这件事了。否则也不会留下指痕。 只是他更想在她清醒的状态下,再来一遍。 直到此时,原晴之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虞梦惊真的疯了。 第62章 不管是在《夜行记》的记载, 还是戏内的传说里,神血都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正因如此,《夜行记》第一卷那么多人才前赴后继, 为此汲汲营营。 正如虞梦惊这个人一样。 庆国利用他镇压气运,保住皇朝绵延;权贵垂涎他的血肉,世人则贪慕他的美色。身为戏内世界唯一的神明, 他有太多值得觊觎的东西。 为了使得这出戏码演绎得更加精彩, 更加好玩, 虞梦惊故意放出这条信息。 于是贪婪的人举起了屠刀, 瞳孔被黑色侵染。 殊不知非自愿献出的神血乃世间剧毒, 只要嘴唇沾染便能让人失去神智,沦为奴仆;仅有自愿献出的神血,才能让凡人永生。 在第一卷那么多篇幅里,虞梦惊用它耍得世人团团转, 而后居高临下冷眼旁观人类为欲望挣扎的丑态, 用自相残杀的戏码给自己漫长又无趣的神生增添愉悦。 《诡宅》里薛无雁机关算尽, 用尽手段;《邪祟》里风干了自己心脏的神官唯唯诺诺, 百般叩求……它们无疑表明着同一个道理。 ——无人能够得到神明的垂怜。 《夜行记》的剧情本该是这样的。 神祇本该游戏世间,或是独坐高台,不染尘埃, 不沾因果。 可现在, 这众人梦寐以求也求不得的至宝, 如今却仿佛不要钱那样涌出。 高高在上的神主动走下神坛,甘愿让爱欲缠身。 入戏(作者:妄鸦) 第70节 于是鲜血冰冷鼓动, 从给予者流向被给予者。 原晴之被人掐着下巴, 桎梏在冰冷的怀里。 向来傲慢,视凡人为蝼蚁, 以众生痛苦为娱乐的邪神,正强迫自己的巫女张开喉头,将自愿献出的神血一口接一口渡入。 他的动作看似突然,实则早已酝酿已久,深思熟虑。 正如他现在的表情,冷静,清醒,反倒透出极致的疯狂。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挣扎不开,原晴之只能被迫承受,瞳孔深处涌起氧气稀缺的涣散。 她不明白,为什么虞梦惊会这么执着。 虽然这么说有自恋的嫌疑,但仅仅只是三次入戏而已。 即使将三次入戏的时间加起来,他们的相处连半个月时间都不到,真的可以要一个人恋恋不忘到这种地步吗? 她当初披着武五的马甲时,什么也没有做,却被惦记了五百年。雷柔虽然做了些逾距的事,但也不至于又记了几十年吧。 原晴之不明白,也实在想不通。 迷离中,她看到了远处。 摘星楼地下刻画着纹路的祭坛周围,百千万盏摆放在地面的长明灯安静摇曳,倒映在发光的圣池水面,晃开一圈圈梦幻的光纹。 恍惚间,又像来到了当初《邪祟》山巅上那座晦暗难明的圣泉神宫。 穿着不合身巫祝衣裳的贵女误打误撞走进尘封的大门,同坐在禁殿的房梁上的少年惊鸿一瞥,而后注定了三部戏的纠缠。 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到铁锈味充盈口腔,从食道滚入空荡荡的胃囊,原晴之才终于将这一口冰冷的神血完完全全吞咽下去。 结束的那一刻,她指尖忍不住痉挛,胸口起伏不定。 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落在少女脖颈两侧,怜惜般地将她鬓发别到耳后。 要结束了吗?原晴之迷迷糊糊地想。 她屈起手指,等待着唇齿间的分离,却不想捕捉到男人喉结滚动间逸出的轻笑。 像虞梦惊当初捉弄完别人一样,充满恶作剧的气息。 什么?!原晴之惊愕抬眸。 “唔——”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再度被拖入深渊。 原来方才梳理头发,只是对猎物的安抚。 神祇渡给巫女鲜血的环节已经结束。接下来进行的,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吻。 咕啾咕啾,要人面红耳赤的水声在肃穆沉寂的祭坛中央响起。 和渡让神血时的冷静自持,只为达到喂血的目的不同。这个吻疯狂又缠绵,从压抑中猛然爆发,仿佛要将几十年的空白全部在唇齿间掠夺出来。 她的手腕被钳制着,那只掌心燎起的火焰如同烙铁,从接触的地方一路烧到心底。 想要逃离,想要后退。可除了承接以外,别无选择。 原晴之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武五,面前的人也不再是那个被禁锢的少年神明。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三部戏而已。但对他而言,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足够从青涩,狂妄,过渡到成熟和游刃有余。 这几十年,几百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原晴之忍不住想。 摘星楼是虞梦惊的坛城。 庆神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神国,然后将雷柔的躯体放在最心口的位置。 在无数个星辰密布的夜晚里,望着冰棺里安静仿佛沉睡的躯体,一遍遍回味,却只是为痛苦徒劳叠加余温吗? 亲吻还在继续,连最后思考的余地都被夺取。 周围的空气愈发稀薄,滚烫,难以呼吸。 得益于神血的浇灌,原晴之脑子逐渐搅合成一团浆糊,舌根发麻。 庆神步步紧逼,眼底勾起浓厚的愉悦。 扣在少女腰肢的手不断用力,终于,在即将抵达失控的边缘时,原晴之感觉自己眼上落下一片阴影,手心轻抚她的眉眼,也要她的意识愈发下沉,下沉,堕入虚无。 在原晴之彻底脱力的刹那,孔武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拦住她的后腰。 抱着不省人事的少女,虞梦惊终于松开她泛红微肿的嘴唇。 然而刚抬起头,他又皱了皱眉,复又垂首,仔仔细细将从她唇角淌到下颚的血迹和眼角因为生理性泛出的泪花舔得干干净净。 末了,满意地打量了自己的杰作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啊……糟糕,一不小心喂多了。” 话虽这么说着,但虞梦惊的语气完全没有反悔的意思。 以身躯做引,以戏祭仪式为媒介,即使经历过两度刻骨铭心的失去,素来自负的庆神仍旧十分笃定地相信着,他的巫女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所以,为了这注定会到来的一天,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神血能够永生,并非是直接玄之又玄地赋予人类生命的长度,而是改造人类的身体。正因如此,它对人体的改造极其痛楚,若是一次喝下太多,会适得其反。而神祇和巫女之间的联系更加复杂,更加亲密,想要达成绑定的关系,需要更多更多的血。 只能一点一点喂。 明明是以前从来不会考虑的麻烦事,但放在她身上,又那么理所当然。毕竟破例了那么多回,便再也算不得破例,顶多算寻常。 都怪那样的眼神太犯规了。 虞梦惊这么想着,昳丽的眉眼舒展开来,唇角噙着狡黠的笑,像只慵懒餍足的大猫。 祭坛静悄悄的,只有摇曳的烛火。 在万千盏烛火的映照下,红衣墨发的神祇难得褪去往日的肆意乖张,沉淀下来,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用视线描摹着怀中之人的眉眼。 单论外貌,这张脸还带着少女娇憨的脸并不出众。 武五,雷柔,伶娘,她们的外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属于放到人群中会被淹没的类型。偏偏世人大多贪恋皮囊表象,若非如此,也不会觊觎神明非人的魔貌,心底被丑恶的黑暗面占据,生出无望追逐。 正因这样,才很难相信,其实虞梦惊这个可以用脸霸凌别人,用美色杀人于无形,时常将“丑八怪”挂在嘴边讥讽的家伙,才是真正对皮相不在乎的人。 与其说他在看着“伶娘”,倒不如说,他在透过这张脸,看内里那个耀眼的灵魂。 它是如此独特,璀璨好看,闪闪发亮,是神明从污浊世间发掘的珍贵宝石,让人忍不住像恶龙圈定宝藏那样锁到怀里。 有时候虞梦惊甚至会觉得,怀中的少女比他更担得起世人眼中悲天悯人的“神明”称号。否则为什么当初那会,穿着鲜红嫁衣的雷柔忽然出现在薛宅地下的熊熊大火中时,他一眼望过去,只感觉她连头发丝都在发光呢。 连见到美丽覆盖下的森然白骨都不害怕,而是踮脚送上一吻。 是独属于他的巫女啊。 这么想着,虞梦惊又将人抱紧了些。 不带一丝欲念,只是就这样抱着就好,就可以渡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原晴之睡得并不安稳,眉宇紧蹙。不久前的激烈仍旧残留在她脸上,艳若桃花。 “多少年了……” 神明不死不灭,可是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也会感到漫长和寂寞。 多年的等待和时间的磨砺,让他想明白很多东西,也让很多东西更加深刻。 就譬如现在。 所受世人追捧的戏舞,全是从上古时期祭祀神的乐舞中继承下来的精华。 那个舞姬起手的姿势,是只有在圣泉神宫系统学习过祈神舞的巫女,才会做出的反应。就连细枝末节都同他当初在禁殿里随手指点过武五的一模一样。 庆神并不在乎他的巫女有没有前两世的记忆。 恢复灵魂的记忆比招魂仪式简单太多,甚至祭品都不需要太多,以神血做引,很快就能回忆起来。可事实上,在知晓伶娘的转世身份后,虞梦惊第一件做的事是横刀夺爱,而非恢复巫女的记忆。 事实上,他甚至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想起来。 毕竟武五有师弘华,雷柔有薛无雁,伶娘有严青。 不管是哪一次,她都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己。 从来费劲想要握紧,却只能如流沙一般,渗于指缝。 “好在这一次,你只属于我。” 神明低声呢喃轻语,仿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从背面看,他们的长发交织在一起,注定了就要密不可分。 第63章 热, 极致的热。 有什么东西从胃囊传递到五脏六腑,继而入侵到四肢百骸,从一寸寸皮肤表面开始攥紧, 难受到让人眉宇紧皱。 时间被拉长到极致,原晴之痛苦地想要蜷起,逃避这种自内而外的烧灼。 然而没有用, 无论如何也无法缓解这种痛楚, 即使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咦?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啊。” 一片迷蒙之中, 有人弯腰低头, 用手覆盖住她鲜血淋漓的嘴唇, 怜惜地拭去;深深刺入肉里的手指被人一根根耐心地掰开,而后控制在另一只更大更宽阔的手掌里。 实在疼得狠了,原晴之克制不住地咬了下去。 结果那人竟然还挺高兴,不仅没把手指抽出去, 还愈发往里送, 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血肉有多珍贵那样迫不及待递到她嘴里, 只盼她能多吃一点。 原晴之:? 虽然已经疼得神志不清, 但她残留的理智告诉自己,这玩意不能乱吃。 于是她勉强提起力气,想要将手指抵出去。 反倒是面前的人, 在温热的舌尖接触到冰冷指尖的刹那, 突兀地陷入了停滞。 入戏(作者:妄鸦) 第71节 若原晴之在这时是清醒状态, 她一定会警铃大作。 可惜她不仅不是清醒状态,还人事不省。所以也无力阻止接下来的发展。 手指的主人像是打了鸡血一样蓦然兴奋起来, 开始左戳戳, 右探探,这里按压, 那里低抚。湿润的口腔被他搅合地一塌糊涂,末了,指腹还不留神在虎牙上划拉了一下,涌出几滴猩红血珠。 “现在这个情况,至少今天都不能再喝了吧……” 在兴致勃勃研究半晌后,好听的声音喃喃自语。 虞梦惊语调喑哑,自顾自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只能这么办了吧。” 于是原晴之又被摁在榻上亲了个遍。对方相当好心,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将多余的血液全部带走。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原晴之睁开眼,头痛欲裂的同时,四肢像是散了架般疼,最痛的还是嘴唇。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蒙上麻袋打了一顿的程度。 她勉强支撑着从床榻上坐起,却又在一半时猛然倒了回去,只能瞪着上方垂落的帷幔怀疑人生。 刚想再尝试,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低低的闷笑。 原晴之:? 她抬头一看,发现某个阴魂不散的人正坐在床尾,他一只手支着头,耳旁挂着的猩红色流苏同长长的黑发垂在一起,晃得她眼花缭乱。 不是,这个人有病吧。 或许是从原晴之眼里读出了强烈的杀气,罪魁祸首施施然伸出手去,十分自然地俯身从她腰间绕过,而后猛然抱起,将人扶直。 这回感到不适的成了原晴之。 她垂下眼眸,想要往后缩,却猛地意识到自己昏迷前经历了什么事。再联想到身上的疼痛,当下也顾不上什么了,惊恐地拉开袖子往手腕看去。 手还是那双手,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原晴之扭过头,才发现虞梦惊正笑吟吟地看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你干了什么?我身上怎么这么痛?”她警惕地发问。 事实上原晴之更想质问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但又怕多说多错,再加上局限于“严梨”和“伶娘”的人设,到头来竟是什么也没法说,只能干瞪着他。 “好难过啊,原来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人吗?” 虞梦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忽然凑了过来。 他向来是没什么距离感的,这点原晴之早在前两部戏里就得到了充分理解,只是在这一部戏里变得格外严重。特别是和她说话的时候,恨不得要鼻尖擦到鼻尖的地步才好。 反倒虞梦惊,看着少女猛然吓了一跳,瞳孔骤缩想要后退,结果发现后退余地寥寥无几时蓦然炸毛,圆圆的杏眼睁大的一连串反应动作,忍不住又想笑了。 好可爱。 这短短几天时间,比这几十年里他加起来笑过的次数还要多。 男人忍笑,故意压低声音:“我倒是想干点什么,可惜小五现在的身体太差了。” 这么说着,他复又垂眸,视线如有实质般逡巡了一遍,昳丽的脸上流露出真切遗憾。 原晴之这下是真的炸毛了。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愣是忘了自己身上的疼,朝一旁栽倒过去,飞快地把枕头被子全部扯到身上来,团巴团巴裹成一个球,然后警惕地露出个脑袋看他。 用的还是那种看变态的谴责目光。 “噗哈哈哈哈哈哈!” 见状,虞梦惊开怀大笑。 他笑得直接歪倒在床榻上,墨发散乱的同时还不忘抬手,连人带被子抱了过来。 “放心吧,在你养好身体之前,不会碰你的。” 原晴之没感觉被安抚到,反而脑子“嗡”的一声短路。 不是,还真对她图谋不轨啊! “楼主,我是有家室的人。”原晴之试图唤醒虞梦惊心里并不存在的道德。 她以为后者会同之前一样不悦,没想到对方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怎么本座听一个先前给你们戏园子做采买的老头说,伶娘的夫君有一位妹妹叫严梨,恰好同你差不多年岁。说来也巧,就连脸都长得一模一样。” 原晴之:“……” 不是吧,连这个马甲都掉了??? 难怪醒来后,虞梦惊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原来他早就把老魏抓起来了。 一时间,原晴之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人本来就已经足够不重视伦理纲常了,现在要他知道了自己其实是严梨,想到不久前那个充满血腥味的窒息的吻,原晴之只觉头皮发麻。 “没关系哦,虽然小梨骗了我,但是我很开心。” 察觉到了少女情绪细微的转变,虞梦惊笑得更开心了。 他抬手去摸她的头,摸着柔软的发丝还不尽兴,忽然张开双臂将人搂进怀里,很用力地用下颌在发顶猛蹭几下,就像捕捉到猫薄荷那样,和她一起卷进被子里。 要不是虞梦惊喉咙里没有发出呼噜声,原晴之真以为他是什么超大型黏人猫咪。 但话又说回来,这么近……属实有点犯规了。 本就是完美无瑕,超越人类想象的美丽,即使对戏外人来说“看到他的人都会疯狂爱上他”的能力并不生效,光靠这张脸,也足够蛊惑人心。 偏偏虞梦惊对自己的美貌还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原晴之仅仅只是因为视线多停留了零点几秒,他就十分自觉地摆好姿势,凹好造型,活像一只骄矜的心机猫。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男人鸦羽似垂下的睫毛,还有下方那双绮丽幽深的红眸,配合着他得天独厚的漂亮脸庞,里面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说实话,虞梦惊不管是做出什么表情,都是毋庸置疑好看的。 即使是这样带着勾引目的,不自觉引出少年延续至今自恋臭屁的习惯,也还是好看到要命,身体力行打破了网上“男人只有在意识不到自己帅的时候才是真帅”的谣言。 在面对那些恼人的虫豸时,虞梦惊厌烦于这张脸的美丽。可在心仪的巫女面前,他又恨不得将它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只为让那双眼睛多停留哪怕一会。 单片眼镜垂下的赤金细链落在原晴之手背。被冰冷的温度刺激,她蓦然反应过来。 欲盖弥彰那样,原晴之撇过头:“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不说忽然就贴上来。” “可是小梨明明很喜欢吧。想看多久都可以。” 看清她脸颊漫上的红晕,大猫开始洋洋得意地抖胡须。 “……” 和这个人比不要脸,是她输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觉得和虞梦惊计较的自己真是蠢爆了。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决定将话题引到正事上:“关于昨天晚上,楼主没有什么想同我解释的吗?” “嗯?没有哦。” 不是,这天还能不能聊下去了。 沉默半晌,原晴之选择了一个更加冒险的话题:“也没有想问的?” “没有。”依旧是懒洋洋的,脱口而出的回答。 啊?原晴之眼中浮现出茫然。 她以为虞梦惊会问她明明是严梨,为什么要假扮伶娘,为此还提前编好一套说辞,但他没问;她还以为虞梦惊会问她关于武五或者雷柔的问题,这个不好糊弄,只能装傻到底,最好用做过几个梦这样的借口糊弄过去,结果他还是没问。 “那些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毕竟昨天都说过,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看起来,倒是小梨有想问的问题。” 两发主动攻击都落在了空气上,原晴之不禁有些焦躁。 这部戏脱离掌控的东西太多,消失的玲珑骰子,大幅度变更的剧情,虞梦惊捉摸不透的态度。偏偏她身上还带着救出最后一位名角霍星岩,弄清楚戏曲为什么会和现实融合,面前这个大boss为什么要来到现实的任务。 “你给我喂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久仰神血鼎鼎大名,但原晴之还是打心底里不敢置信。 她忍不住怀疑薛二少当初情报的真实性。毕竟在第二部戏里,雷柔只是受薛无雁指使,简单提了下庆神巫女这几个字,便被虞梦惊好好羞辱了一番。没理由这部戏一上来就白给。 说不定神血也是虞梦惊为了搞事,自己捏造后写上石碑,用来哄骗世人的呢?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缺德事。 “你说神血?是好东西啦。” 虞梦惊漫不经心地说着,忽然找回自己的骨头,从没个正形变成坐直了身体,仿佛进入什么捕猎状态。 “说起来……现在已经算第二天了。” 原晴之陡然生起不详的预感。 第64章 “你别过来!” 原晴之真的怀疑虞梦惊是不是脑子里哪根弦没有搭对。 明明在《诡宅》那部戏里, 他还拽得二五八万,眼底睥睨苍生,一副“本座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的模样, 雷柔连向他搭个话都费劲,还得看他心情,小心翼翼地顺毛。 结果这就一部戏的功夫, 便从老虎山大王变成家养大猫咪。快得让人全无反应空间。 偏偏成功驯服这家伙的她本身毫无自觉, 莫名其妙就达成了这个地狱级难度成就。 “你不会还想给我喂血吧?!我不要!” 原晴之开始后悔那么早把被子掀掉了, 再加上现在身上还痛, 说话软绵绵的, 没有半点威慑力,只能靠瞪大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咦?怎么忽然这么抗拒。”虞梦惊不解:“昨天喂血明明很顺利。” 原晴之:“……” 都晕过去了,哪门子的顺利啊。 “但是这个必须要喝欸,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 为什么不愿意?” “我又不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原晴之无力吐槽:“谁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入戏(作者:妄鸦) 第72节 话说到这, 结合第二部戏得到的信息, 她也能猜出自己如今身体的不适绝对和神血逃不开干系。再联想到那个巫女和神祇的传说, 忍不住有些脊背发寒,细思恐极。 难道虞梦惊这回是认真的? 向来傲慢,扬言不需要巫女的庆神, 竟然真的生起了将人留在身边的凡心? 原晴之感到荒谬又不敢置信。但她却不敢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否则就做实了她是雷柔和武五本人, 所以只能委婉找借口。 “再说了,很难喝的。” 听她这么说, 虞梦惊沉思半晌, 忽然将手伸到面前。 片刻后,残余的猩红色液体从他唇缝中滚出, 将薄唇染成极艳的颜色,衬着过于冷白的皮肤和耳畔坠线,看起来真的很有传统志怪小说里倾国倾城画皮鬼蛊惑人时的诡艳。 “嗯,确实难喝。” 面不改色干完这一切后,虞梦惊甩甩手,露出小猫撇嘴的表情,对自己的神血赋予锐利点评的同时,手背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愈合。 这人是完全感受不到痛意吗? 不是,等等,想起他曾经被分尸那么多次,搞不好这个还真只能算毛毛雨。 原晴之心底毛毛的,却又挪不开视线。 成年男人的魅力就像一束罂粟花,诡谲中沾染神性,拥有让人类饮鸩止渴,飞蛾扑火的致命吸引力。 “但是没办法,这个很重要的,必须要喝。小梨忍一下吧?会有奖励的。” 虞梦惊眨了眨眼睛,逸散出一片流光溢彩的红。 不知道多少岁的男人撒起娇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尾音像含着小钩,不管不顾贴过来,让她感受什么叫真正的美颜暴击。 行吧,撒娇男人最好命。 原晴之无语了。 她逐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蛊惑,还是单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虞梦惊硬碰硬。 “等等。” 看着男人笑容愈发扩大,原晴之警铃大作:“我自己喝,不劳烦楼主喂我。” “那好吧。”虞梦惊叹了口气,表情充满遗憾。 半烛香后,她顶着对方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瞪着碗里的血,陷入沉默。 “要不还是我来吧?”某人跃跃欲试。 “……那还是算了。”原晴之端起碗,一饮而尽。 喝完后,她紧皱眉头。 在清醒状态下喝神血,和失去意识阶段是两回事。 至少原晴之只能喝出很平常的血味,顶多在红色里夹杂了一星半点的金,没有寻常血液的铁锈和腥味,跟喝白开水似的。哦对,还有点苦。 有时候真的很无法理解那些戏内人为什么见了虞梦惊就跟老鼠见到大米一样,疯了似的要去吞噬他的血肉。这也不好吃啊,都达不到中国人的上桌标准。 “小梨真乖。” 虞梦惊抬起手指,含笑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只需要再喝两次了,稍微忍耐一下吧。虽然不好喝,但它可以让我找到小梨。” 自夜红神龛中诞生的邪神这么说着,语调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却又像是许下什么郑重其事的诺言。 “从今晚后,不管小五变成了小柔,还是小梨。命运都会将你送回我身边。” 再喝两次是什么意思?原晴之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名词。 但是逐渐加重的眼皮让她逐渐提不起更多想法。 这次因为严格控制了剂量,所以神血带来的副作用并没有刺痛,反倒减缓了身上原先残留的痛楚,随之而来的困,是触动了身体在急剧变化时产生的自我休眠程序。 算了,醒来再说吧。原晴之想。 反正这东西只在戏内有用。就算喝了,神血使得严梨变成永生之躯,成了庆神的巫女,也不会影响她在找回玲珑骰子后的离开。 这么想着,她彻底放弃同困意抵抗,安静地睡了。 原晴之不知道的是,在她睡下后,守了她一整晚的虞梦惊不仅没有离开。而是又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一会,这才把人重新抱起,好好放回被褥里。 少女睡着时十分安稳,双手交叠在胸口,面色红润,胸膛起伏。 虞梦惊帮她捻好被角,想了想,自己也俯身上床,在她身旁躺下。 摘星楼是他亲自设计的神国,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建造。顶层主卧自然布置得极为雅致,奈何其主人并未使用过这张床,以至于在挤上两个人,特别是其中一个还是超规格身高体型后,骤然显得有些逼仄。 得把床换大一点了。虞梦惊盯着帷幔,漫无目的地想。 之前沉眠那几百年,说是沉眠,实际上只是因为被封印在夜红神龛里,局限于方寸之地,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睡觉。事实上,神明不需要睡眠。所以等后来在薛宅地下解除一半封印,恢复自由后,虞梦惊便再没合过眼。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无需靠睡眠补充能量,但看着自己的巫女睡得如此之香,庆神竟然也奇迹般感到一星半点困意。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未感受过这么安静,安宁的时刻。 从有记忆那一刻开始,虞梦惊感受到最多的,便是“无趣”二字。 无数人被他这幅堪称魔貌的皮囊的吸引,或是觊觎于庆神本身。扎根在人性深处的劣性根被挖掘,继而扩大,永远沐浴在旁人贪婪恶意垂涎的目光里。他们跪在地上,亲吻他的袍角,万众俯首。 虞梦惊只觉得无聊。为了找乐子,开始挑事拱火,编排剧本,游戏众生。 可这些带来的趣味转瞬即逝,不过片刻便消隐无踪。 在遇到她之前,总是这样的。 她带来的快乐太过美好,如夜昙般短暂,如露水般易逝。随后便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独自等待的孤寂与更大的空虚。 好在现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听着怀里那个沉稳鲜活的心跳声,虞梦惊缓缓阖眼。 或许是久不沉眠的缘故,神明破天荒地做了个梦。 梦境的开头,是几千年前。 虞梦惊活着的日子太长了,以至于忘记了很多东西。身为神明,他应当是经历过两次诞生的。第一次早已记不清,第二次则是他彻彻底底堕为邪神的日子。 梦里最清晰的初始,天空是暗无天日的昏红,孑然一身的少年神明赤足从沸腾的血水里漠然走出,对周围地上哀嚎着逐渐腐蚀,撕扯着自己脸皮的人无动于衷。 那些丑陋的凡人彻底融化在血水中,到处都是升上天空的黏稠黑线,仿佛一场永无止境,从地上降生的瓢泼黑雨。 那是恶人的眼泪,不值得怜悯的罪孽。 虞梦惊继续在荒野上行走,鲜血织就的袍角拂过荒芜的树叶和土地。 刚诞生的邪神脑海空无一物,他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要去寻找一样东西,一样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只有这个东西,才能补全他皮囊下空洞回响的森森白骨。 在荒野的尽头,一群须发皆白,穿着讲究的方士等候良久。见他携浸染半幕天的滚滚血水和瘴气而来,被天地威压逼得瑟瑟发抖,不由得叩身下拜。 “尊敬的神啊,我们知晓您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 这番话,成功使得少年神明驻足。 他红眸澄澈平静,毫无阴霾,淡淡地开口:“是什么?” 事实上,那只是方士们为了镇压夺取他的气运,编织而出的谎言。 于是夜红神龛从圣泉中拔地而起,八根锁链绞缠,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附加其上,这些疯子以自我献祭的方式,花费数万人的性命,硬生生为他上了八道牢不可破的封印。 “您一直在寻找的,空缺的,正是爱啊!” 他们洋洋得意地笑着:“在真正领悟什么是爱之前,封印无法解除。” “爱与痛相伴相生。人和神一样,幸福的时候,就会感到害怕,越去爱,越会恐惧失去。庆神不可能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所以他永远无法理解人的爱恨痛楚。那是需要经历极致痛楚,万道煎熬才能明悟的终点。” “他最多知晓掠夺和囚困,却不懂什么叫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正如同方士所下的预言,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封印。因为邪神本就不可能领悟那样的情感。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一个本该在乱世中数年就覆灭的小国,硬生生凭借卑劣窃取神明的气运,从无数强敌列国中脱颖而出,继而平定中原,成为统治数千年的庞大王朝。 直到数千年后。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跑进了禁殿的地域。 虞梦惊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他从梦魇中脱身,第一件事是去抚摸少女手腕的脉搏。听着那在指腹中颤动的声音,脸上自苏醒后便如冰封般冷酷的神情才总算松动些许,不再如同鬼神般可怖骇人。 那种无聊的情感,虞梦惊不屑拥有。 四道封印的解除,足够护她安然无恙。只要她永远在自己身边,即使无法解除封印,他也无甚所谓。 这么想着,庆神轻轻俯身,给了自己视若珍宝的巫女指尖一吻,随后起身。 这个梦或许是一个预兆。虞梦惊想。 他需要尽早去解决一些之前存在的隐患。 悄无声息离开卧房,男人拂了拂袖口,恢复了往日里的倨傲疏离:“事情处理地如何了?” 提着纸灯笼的傀儡低头,略带兴奋地开口。 “楼主果真料事如神,他们当真去而复返!奴已经安排纸傀们埋伏好,准备围堵。” “很好。走,让本座去会会他们。” 第65章 再次醒来后, 原晴之神清气爽。 这三天,因为司天监找上门来,前两部戏里各种岔子, 和每次出戏必定会做的梦,导致她睡眠状态相当之差。后面虽然补眠了,但睡得也就那样, 称不上好。 没想到这点困倦, 却是在戏内补全了。 原晴之这两觉加起来睡了有对半, 虽然身在戏内, 疲惫倒是实打实得到补充。再加上虞梦惊这回没有扯谎, 控制剂量的神血不会对人体造成排异反应,所以她精神特别好。 最开心的,还是一觉起来后,没有看到某个很难应付的身影。 终于走了, 要是再像只猫一样盘在床尾问三问四, 她真的很难扯谎。原晴之心想。 虽然在她面前一副不着调的样子, 但《夜行记》可是把这家伙的老底揭了个遍。还是那句话, 前人用累累白骨做出前车之鉴,不怕也得怵七分。和虞梦惊对话时,原晴之需要在心里斟酌再斟酌, 生怕哪一句露了陷, 实在是个脑力工作。 这么想着, 她翻身下床,朝外走去。 “严梨小姐, 您醒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73节 刚推开门, 守候在门外的纸傀便恭敬行礼:“午膳已经准备好,您有什么忌口或者想吃的可以直接同奴说。沐浴的热水也已经放好, 衣物首饰全部都备在主卧隔壁。” 原晴之看了眼,仅仅只是门口就守着五六个纸傀,看着像是专门服务她的。 果不其然,她只是在顶楼转了一圈,这些戏童们就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不管走到哪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讲好听点叫服务,讲得不好听点叫监视。 望着楼下张灯结彩,无数纸傀们穿梭在不同的楼道里,将一盏盏摇曳长明灯换成红烛,原晴之好奇:“下面这是在干嘛?” “回小姐的话,今晚午时便是戏祭仪式,奴等正在准备仪式的各种事项。” 戏祭仪式竟然还要举办。原晴之以为虞梦惊知晓她回来后,就会取消这场仪式。联想到对方说什么也要喂她神血,还说只有两次后,她心底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偏偏戏祭仪式是司天监商量出来后最重要的关键节点,学者们认为,虞梦惊就是通过这场《夜行记》记载里最大规模的仪式解除自己全部封印,继而通过某种不知名的方式染指现实。 虽然师哥和戴姐谁都没说,但原晴之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怀疑他们接到了一定要破坏戏祭仪式的死命令。 “我可以去楼里其他地方逛逛吗?” 纸傀惨白的脸上出现为难:“小姐,这……您刚刚苏醒,楼主特地吩咐过,一定要奴们好好照顾您。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奴们都得偿命。” 伴随着它的话,整条走廊的纸傀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看起来好不可怜。 虽然说原晴之通过剧透清楚这玩意本身就是一张纸,但也盖不住它们现在正用着小孩子的外形,看着怪瘆人。 无法,她只能无奈地答应:“那就去用膳吧。” 不管是虞梦惊还是纸傀,都没有进食的需求。但如今摆在桌面上的膳食无一不精美,食材无一不昂贵,和供给戏班子吃的敷衍不同,显然只为一个人而准备。 虽然好吃,但一顿饭下来,满腹心事的原晴之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后,她又被带到主卧旁的房间。 刚一进去,原晴之就被满屋子摆放的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首饰给震惊住了。 这里两旁立着老式梨花木收纳柜,内里挂着的裙装和配饰就跟不要钱那样悬挂。放眼望过去,昂贵的丝绸金缎都排不上号,要《夜行记》里记载百年才织得一尺的鲛人绡才有资格占据一个木柜。衣裙都这种手笔,首饰更是夸张。碧玉翡翠,沉银叠金,她甚至还看到几顶会在后面几卷里出现的关键性道具。 直接给这辈子只在博物馆里见过这阵仗的原晴之看呆了。 “严梨小姐,里面都是楼主这些年为您特地准备的,其中还有不少是楼主亲自设计,派天下顶级工匠打造的样式。”从始至终,纸傀都不敢抬头看她,只垂首道:“戏祭仪式本该有专属的的祭礼服,但楼主说,您只管穿您想穿的便可以了。” “温泉池水已经调到合适的温度,奴等在外等候,若需要服饰,您直接摇铃即可。” 看它想走,原晴之连忙问:“等等,你们楼主他人呢?” “抱歉,小姐,仆等不敢妄揣楼主行踪。” 纸傀紧张地回答:“但若是知晓您苏醒,楼主定然会第一时间回来。” “……” 见原晴之没有其他吩咐,它们如蒙大赦,飞快离开。 门关后,原晴之立马将整个房间检查了一遍。 这里是摘星楼顶楼,下边是断崖,更下边是一条宽阔的江河。往下看去,不禁要人头晕目眩。别说找个落脚点了,就是扔块石头下去,恐怕也得十几秒后才能听见响。 原晴之忧心忡忡地关好窗,表情凝重。 她睡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师哥和戴姐那边怎么样,有没有找到救治霍星岩的医生,伤势要不要紧。但至少以她面前的情况来看,想要逃出摘星楼,那是绝对没指望了。更别说接下来的剧情主场还就在这。 入戏这么长时间,原晴之已经对找到玲珑骰子不怎么抱希望。 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同样拥有天生戏骨的父亲,是不是在追母亲的时候,用了什么办法把戏内道具带到了现实,毕竟他当天生戏骨那是当得明明白白,和她这种从小就被姑姑勒令不准上戏台的完全不同,要不然怎么会坑得她女儿面临如今这种尴尬情况。 找不到玲珑骰子的情况下想要出戏,接下来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可这条路凶险万分,一个不好,后果便难以预料。 原晴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埋入温泉池的热水里。 赶紧洗完,然后去那堆首饰那里翻翻。 虞梦惊网罗了这么多饰品,万一玲珑骰子就混在里面了呢。她不抱希望地想。 …… 另一边,楼外。 元项明和戴茜正站在街角的阴影里,两人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摘星楼坐落在京城河边地势较高处,易守难攻。本来周围都是依势而建的其余戏楼和鬼市,奈何在戏祭仪式确定后,全部人去楼空,纷纷加以避让,不同天下第一楼争锋。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因为熟读过《夜行记》,元项明愣是凭借记忆找到了一座坐落于京城郊区的小院。那里有一位隐居的巫医,成功将霍星岩的命吊了回来,不过才一天的功夫,就恢复得至少肉眼看不出什么毛病。 戏内世界就是这点好,足够奇幻,一切皆有可能。 解决了燃眉之急,接下来便要放眼正事。 两人都清楚,想要推进剧情,他们必须得重回摘星楼。 更何况,今晚午时便是戏祭仪式,说什么也不能再拖。 “既然要去救小梨,身为兄长,我自然得去。再者,若非是我执意要来摘星楼探查伶娘下落,也不会导致今日这般状况。” 霍星岩说什么也要跟上来。奈何他外伤好了,内伤还没好全,元项明和戴茜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把他放在了离摘星楼最近的客栈。 于是趁着白天是摘星楼的休憩时间,两人又悄悄回到了这里。 望着对面灯火通明的高楼,元项明沉声:“走吧。” 他们专挑阴影的地方走,悄无声息摸到了这座龙潭虎穴的楼下。一路上提心吊胆,好在有惊无险,等到翻越围栏,踩在石板路上,戴茜忍不住皱眉。 “奇怪,总感觉有些太顺利了。” 她话还没说完,元项明忽然脸色骤变:“快走!有埋伏!” 话音刚落,周围的阴影中便陡然出现了无数层层叠叠的白色身影。纸傀们戴着方巾,白脸红唇,手持灯笼纸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极其惊悚,让人寒毛直竖。 “不行,走不了了,它们估计早有准备!” 果不其然,元项明看到楼里出现一点金光乍现。 穿着玄色唐装长褂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悄然而至,束起的墨发四散飞扬,眼周镜片折射出幽深红芒。即便知道了严梨是严青的妹妹,面前两位戏班子成员是严梨珍视的同伴,也仍旧是那副睥睨不屑,轻慢倨傲的模样。 “本座就知道你们会再回来。” 虞梦惊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掌控人心的淡然。 元项明没说话,他直接从身后抽出长剑,在原地荡开一片圆圈:“快走!” “别急着走啊。既然来了,那不如为本座好好解答一下疑惑。” 这剑招称得上炉火纯青,一看便知有名师指点。一个小戏班子里的武生,会点花拳绣腿和舞剑就不错了,这又是打哪里学来的真剑法?虞梦惊眯起眼睛,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起了疑。 “难得今天兴致不错,本座便给予你们这个殊荣。” “别管我了,走!” 元项明知道今日之事很难善了,于是不退反进,举剑生生朝着摘星楼内杀去。 纷飞的纸屑在剑下撕裂破碎,也代表他孤注一掷的勇气。 戴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身上有唤醒道具在身,即使真的被虞梦惊抓回去了,不管后者是想问什么,他都能在真正遭遇杀身之祸前出戏逃脱。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混进摘星楼里,一方面是保证剧情继续推进,另一方面则是同原晴之接应。如今剧情已经偏离到这个地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三人汇合一起强行出戏,无需等到第三折戏结尾,直接重演这部戏。 等下一次进入《戏楼》一切又会重头开始,至少能终止面前这出荒谬的戏目。 这么想着,戴茜咬咬牙。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楼内跑去。 第66章 元项明仍在苦苦抵抗。 还好来之前他们就做好了会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提前备好了东西,如今只需从腰间抽出酒葫芦往剑身上一泼,再掏出火折子。霎时间, 熊熊大火便从剑上燎起。 这玩意用来对付纸傀,可谓蛇打七寸,贼拉好使。 为了掩护戴茜离开, 元项明拼尽全力, 横劈侧砍, 手中的长剑都快抡成风火轮。然而即便如此, 这些纸傀们还是跟不要钱那样, 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层层叠叠,仿佛永无尽头。在火焰剑的助力下,它们单个可能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但数量多了到底棘手。等酒葫芦里存的油用完, 后果可想而知。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操纵这些纸傀的始作俑者还在上头看着。 解开了四道封印的虞梦惊绝对不可小觑, 联想到《夜行记》里他解开全部封印后毁天灭地,号令众妖的模样,元项明神情愈发凝重。 更要命的是, 他根本不清楚虞梦惊到底想干什么, 又想知道什么。 比起当场将他们灭杀, 后者似乎更想效仿猫抓老鼠,步步紧逼。 现代最常用的审讯办法, 便是将人的心理防线逼近到崩溃极致, 这样便能逼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虞梦惊是戏内人,但这一套在他手上算是玩得炉火纯青。 唯一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就是虞梦惊似乎对他更感兴趣,只派了一批纸傀前去围堵朝着楼内跑去的戴茜。 元项明气喘吁吁地提剑,随手抹了把脸上淌下的汗。 如果跑得够快的话,戴茜应该能成功混进摘星楼内。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还能找到师妹,这样他们三人就能直接半途出戏,提前终结掉这部戏。 入戏三人虽然身处不同地方,无法交流,却在思维上达成了一致。 这次《戏楼》遭遇的变故太多,已经没有办法再扭回到原本的步调。反正明天才是现实中的戏祭大典,抓紧时间还能再排一场。重排一场不管怎么演,都绝对比现在的情况要好。 或许是看够了戏,在元项明又截杀了一批纸傀后,上首之人终于动了。 虞梦惊懒洋洋地抬手,用那杆细长的暗金色烟斗朝着下方凌空点了几下。 下一秒,正在斩杀纸傀的元项明骇然发现自己直接被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色惨白的戏童们拿着麻绳,将他牢牢捆起。 “带去地牢。” “是,大人。” 摘星楼的地牢有另一处独立的步道,压根就没绕进摘星楼里,再加上一路上元项明被纸钱覆着眼,完全无法窥探到戴茜的情况,只能被老老实实拖着走。 周围气息愈发阴森潮湿,地上昂贵的木地板变成了冰冷的青石板,空气中多了潮湿的气味,当然还少不了铁链在空中晃动发出的森然声响。 地牢分为内外,外边就是普通的牢房,内里的水牢和锁链,通常给更冥顽不灵的人准备。当然,这里或许掺杂了摘星楼主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心……比起其他两个同样被抓到地牢里的,已经毫无情报价值的舞娘刘姬以及满口阿谀奉承很好对付的小人老魏,显然还是元项明更加令人讨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元项明这张脸,虞梦惊就克制不住心底里生出的厌恶。 当然,厌恶的同时,他也隐约有种预感,这个蝼蚁正在试图隐藏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付诸于口的,天大的秘密。 至于原因,那可太多了,多个蛛丝马迹逐渐串联。被抓到后就闭口不答,不论问什么都毫无反应的态度,若是没问题才叫人奇怪。 入戏(作者:妄鸦) 第74节 虞梦惊逐渐失去耐心。 “楼主!”听到声响,老魏连忙从监狱里端双手并用地爬了出来。 他缩在那里看了许久,终于借助些微的光线认出那正是严青戏班子里的跑腿阿鸣,想借此机会邀功:“楼主您想问他什么,小的替他答就是了。” “说来也怪,这阿鸣就是个戏班子里的杂生,以前还替俺办过事,现在嘴怎么忽然这么硬,连大人您都不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哪句话吸引了虞梦惊注意,站在水牢面前的男人忽然眯眼。 “他以前学过剑?” 元项明合上的眼皮重重一跳。 “学过一点吧,也就皮毛。” 老魏忙不迭道:“戏班子的头号武生可轮不到他哩!” “说起来,大人您抓到那个严梨没——” 然而很快,老魏就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一闪神的功夫,那双透露着令人作呕神采的黑色鼠目便爆裂开来,霎时间血流如注,整座地牢都回荡着他的惨叫。 虞梦惊冷笑:“她的名字,你也配提?” 话音刚落,立马便有纸傀沉默领命上前,将人拖到另一间监牢,彻底隔绝声音。 “还有一只老鼠呢?” “回楼主,果真同您预想的一样。奴已经利用障眼法抓到,马上就会押送到地牢来。” 闻言,被抓后即使被用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的元项明骇然睁眸,眼底满是惊慌。 他怎么也没想到,虞梦惊竟如此能沉得住气,对他们的目的了如指掌不说,还故意在顶楼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特地利用障眼法幻化出一个‘严梨’,只为引得戴茜上钩。 “怎么,很惊讶?” 男人当然不可能漏过他脸上的表情,讥讽地掀唇:“谁让你们这些蝼蚁的心思那么好猜。” “不就是想要把她带离本座的身边吗?” 五百多年的等待,数十年的准备和朝思暮想,岂能在戏祭仪式前这个节骨眼被破坏。 即使是想到这个存在的可能性,刹那间,虞梦惊周身流露的冰寒威压都能要周身一圈纸傀化为万千雪白碎屑。 “虽然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将本座的珍宝窃走。” 虞梦惊扫去身上的飞溅纸屑,居高临下,一根根碾过他的手:“但很遗憾,你们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就在这时,忽然有纸傀前来通报:“大人,严梨小姐醒了。” 方才还因为宝石被觊觎流露出阴鸷的男人骤然顿住。 他淡下神情,抽出一旁奉上的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你们继续审。” “是。” 从地牢里走出,虞梦惊的心情依旧不太美妙。 或许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要他心中难得再度产生难以抓住的错觉。但不可否认的是,神明的预感一般有着天地应验,不可能凭空产生。 一定有什么他忽略了的东西。 偏偏就在这时,还有不长眼的人继续找死。 大厅内,戏童们正在装扮戏祭仪式的装饰和道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挽起的艳色绸缎,赤金烛台上燃烧的花烛,张贴的火红的窗花。 因为严梨的回归,戏祭仪式也发生了改变,从最开始的招魂祭祀,变成了如今的神婚仪式。既然是正式缔结巫女和神明联系的仪式,那么自然不能再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场景。短短几个时辰,气氛还被曾经原晴之评价为“阴间”的摘星楼就来了个大变样。 望着戏童们张贴在戏台旁的红笺金纹纸,其余戏班子成员纷纷表露不满。 “什么啊,这上面写着女角最后定了严梨?这又是谁啊。” “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还不如伶娘呢。说起来伶娘根本没参加斗舞吧。” “那日楼主可是亲自在上边点评,她露怯不敢上了呗,就知道是个沽名钓誉的人物。” “别说她了,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这个严梨是谁?!” “该死的,明明勤勤恳恳努力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被这个连名号都没有的贱女人占据本该属于我的资格啊!” 这群人进入摘星楼两天,中途又多次看见虞梦惊的真容,眼瞳早已侵染到只有几丝眼白的地步。内心的黑暗面被发掘到极致的人,嘴里说出什么污言秽语都不奇怪。 就譬如现在,他们用尽挖苦的言语,诅咒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严梨”,抢走了他们在摘星楼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若是放到往常,虞梦惊根本懒得给眼神。不过也得看心情,偶尔心情好了,可能会大发慈悲哄骗两句,把这些蝼蚁编入自己的剧本里。反正对他而言都是耗材而已。 但这一次,听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话,碰巧心情不妙的虞梦惊却不想就这么放过。 面对一张张混杂着憧憬,爱慕,崇拜,又同时掺杂了贪婪,欲望,恶意的脸,他停下了脚步。 “本来稍微听话一点,还能活到今晚,为神婚献上你们微乎其微的祭品作用……” “现在看来,真够可惜。” …… 原晴之猛然推开了门。 就在刚才,她飞速洗漱完毕,随便从那一大堆衣服里找了件看上去最不华丽最低调,也是最便于行动的长裙穿上,然后迅速动手,将整个首饰柜翻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玲珑骰子。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原晴之还是不免失望。 今晚子时便是戏祭仪式开始的时间,既然没在这里找到,那就得换地方继续。 于是她推开了房间门。 “严梨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 毫无疑问,还是和之前一样,一大队纸傀守在外面,三步一站岗。 可原晴之却眼尖地发现少了一些纸傀,虽然不多,但足够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在现今这个几乎能确定元项明和戴茜肯定会回来找她的关键节点上。 原晴之二话不说,也不管有没有戏童敢劝阻,提起裙摆就往楼下走去。 然后她就呆在了原地。 原先人来人往,嘈杂吵闹的大厅,如今已经化为一片沉寂。 黏稠的血液在地上蜿蜒,人的头颅一颗颗坠落,裸露的白骨在地上划出泼墨血痕。有的人们互相厮杀,有的则是被看不见的刀切割成碎片。但共同点都是死状凄惨,化为这栋楼里的养料。 而站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央的男人却毫无动容。 他从发丝到袍角都干干净净,只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过于姝丽的容颜在血色覆盖下似佛似魔,像苍穹九天的真神,又像无边血池里泡出来的邪灵,有着惊人的危险和美丽。 那些刻意被藏好的,在戏本里寥寥带过的残忍,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啊,小梨,你来了。” 视线在接触到楼梯上呆愣的少女后,虞梦惊的表情骤然从冰封解冻。 他自漫天血海里笑着抬手,轻轻覆到她眼上。 “本来想快点解决的,竟然被看见了,有些苦恼呢。” 第67章 望着面前这极致残忍的一幕, 原晴之脑海中第一个意识到的竟然不是害怕。 这一刻,她心底涌出恍然大悟,继而愈发深刻意识到一件事。 难怪司天监下了死命令, 耗费无数人力财力物力,也要在青城古街布下封印大阵,用尽全力阻止虞梦惊去到现实。难怪她在进入《戏楼》前, 听说上头已经派遣军方介入, 将方圆数百米全部封锁管制, 准备好封印若是不成功, 便采取强制手段的准备。 因为就算虞梦惊什么也不做, 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引得万千人前赴后继, 引颈受戮。这还无关于他本身拥有通天贯地的实力。 ——而比这些更加恐怖的, 是庆神那颗捉摸不定, 乖张莫测的心。 他是如此泰然自若, 仿佛杀人对他来说只是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或许以前旁观过太多次虞梦惊被分尸的惨状,以至于原晴之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傲慢站在原地, 等待被雨淋湿的猫咪, 即使有坏心思也是建立在自己被伤害的前提。殊不知猫已经长大成雄狮, 拥有了主动伤人的能力,才知道他骨血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冰冷的。 现在这些死去的, 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纸片人。但若是戏曲和现实融合后呢? 原晴之不敢去赌那个可能性。 见她久久没有说话, 虞梦惊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的手仍旧覆着少女双眸,感觉到睫毛刷过指缝轻微的颤动。 很轻, 很痒,如蝴蝶振翅,却带起不亚于风暴的回响。 不管那张脸上出现惊惶还是恐惧,都绝非他想要看到的场面。虞梦惊心情直线下沉,他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此刻却按捺住横生的戾气,放柔声音。 “抱歉,吓到小梨,但是这群蝼蚁实在是太聒噪了。” 懊恼仅仅只面对自己的巫女,不该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这样的场面,而非其他。 毕竟被庆神放在掌心,视若明珠的珍宝,怎容他人诋毁?只是这次因为迟迟审不出那只老鼠隐藏的事,再联想到曾经的失去和莫名的预感,罕见失控。 若是还有下一次,虞梦惊一定事先编好剧情,让这些人更加死得其所。 出乎意料的,这回是原晴之抬手,主动拉下那只覆着的手。 她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笑笑:“楼主多虑了。这里是您的摘星楼,您想做什么,还犯不着同我道歉。” 是虞梦惊再熟悉不过的神态。 戏伶们在戏台上时,便要展露这样的神情,才能迅速入戏,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演戏,也是戴上面具。 他最开始看雷柔不顺眼,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薛无雁的走狗,更多的则是因为这层表象的虚伪。只是那时的他尚且还有耐心,一步一步织网,等待她展露更多。无论背后是恶意,还是潜藏更深的贪婪欲望,反正那些对他而言早已乏善可陈。 可这一切,都在薛宅地下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应该被一层层剥开的洋葱反客为主,率先一步看清了扭曲迷雾背后的真实。 先动情的人总是处于被动的。 入戏(作者:妄鸦) 第75节 这一刻,虞梦惊心底生起比先前更甚千万倍的烦躁。曾经肆意妄为的神明,也会因为多了牵挂的人,而被简单挑起情绪,不再冷眼旁观世间。 原晴之浑然不觉:“说到这,先前来参加遴选的戏班子成员里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她叫刘姬,是一个舞娘。如果她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虽说对她来说这些都是戏中人,但当初若是没有刘姬帮忙,她和戴茜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纸傀的监视,将霍星岩送往楼外治疗的。作为报答,原晴之也应该关心保证她的安全。 正处于不高兴的虞梦惊过了足足好几十秒,才想起她指的人是谁。 “那只蝼……人没事。” “真是太好了。”原晴之松了口气。 “把她放出来陪你,是吧?” 原晴之没说话,只回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比之前多了几分吝啬的真心。 于是像接受到和好的信号那样,猫猫方才的不悦和烦闷就这么简单被安抚好了。甚至连带着先前的一起,一扫而空。 “小梨不要不高兴嘛。” 虞梦惊一改周身的低气压,熟练地将大手挤进她的指缝,然后像只大猫那样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头放在她肩窝里,声音黏腻,像掺杂了蜜糖。 “下次有什么直接说就好。小梨不高兴,我也不会开心。” 巫女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顺从地跟着男人十指相扣的力道转身朝前,将那片尸骨血海抛在身后。 虞梦惊更不可能把这种小事放在心思。 “说起来,小梨看到了奖励了吧,喜欢吗?” “啊?” 原晴之才意识到,原来那个房间里堆着的东西就是先前虞梦惊说乖乖喝血的奖励。 纸傀说这几十年里一直在收集,要送给她的东西。 “嗯,喜欢。” “喜欢怎么还选了这件衣服,很素诶,颜色完全不够明艳,就连花纹也是暗调。算了,至少你喜欢,也算它唯一的优点。走走走,我来给你选。” 虞梦惊絮絮叨叨地说着,侧面好看的眉宇神采飞扬,就像个普通的二十多岁青年。 原晴之看着,开始走起神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业游神,但虞梦惊在艺术鉴赏和美学这方面的天赋可谓点满。不仅鉴赏戏曲是顶级的程度,对古董建筑,甚至就连首饰和衣物的搭配设计都有涉猎。对此,原晴之根本没有发言权的程度,只能坐在凳子上被他折腾。 而虞梦惊对于装扮她这件事情,显得格外乐此不疲,原晴之都看花眼了他还在试。 当初在薛宅时是她替他梳头发,现在倒是反了过来。 片刻后,纸傀敲响了房门。 “大人,已经将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走廊外,瑟瑟发抖的刘姬正站在那里。 她面色苍白,但身上倒是换了件朴素的新衣服,被好好带去收拾过才带到人前来。 “楼、楼主大人!” 这种恐惧,在视线接触到内里站着的人后愈发强烈。和下面那些累累尸骨不同,神智侥幸因为各种原因逃脱一角,又在地牢里见过对方手段的刘姬此刻可谓是吓破了胆,再也没有当初被蛊惑时的盲目自大和自我感觉良好。 奈何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要看她的意思。 或者说原晴之想要看她,但却被面前的人掰回了注意力。 “这次只会睡一会哦,不会错过晚上的仪式。” 原晴之绕过虞梦惊,给了外面连站都快要站不稳的刘姬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端起碗,安静地一饮而尽。 “睡吧,再次醒来时,就是最后一次仪式了。” 你将彻彻底底,属于我。 庆神弯下腰,轻轻擦去少女嘴角的血痕,顺势将人打横抱起,放回到床上。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直起身,视线眷恋地盘旋一会,随后转身。 伴随着这个动作,男人脸上的表情重新淡了下来,重新挂上了肃杀和冷峻。 虞梦惊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欢留隐患的性格,恰恰相反,他喜欢把一切掌控在手中。 任何一切将她夺走的可能,都将被他亲手扼杀。 “保护好她。” “是,大人。” “本座要的东西呢?” “老魏全部都招了,那阿鸣在进入摘星楼前后确确实实不像同一个人。” …… 刘姬全程跪在地上低头,只能看见一片绣金的玄色衣角扫过。 从额头后背沁出的冷汗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晕开水痕。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她才终于像是得到赦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对这种无足轻重的货色,虞梦惊当然不会浪费口舌。 被归结为废话的内容,通常由纸傀代劳。 “大人对待俘虏的手段你也看到了,既然能让你来侍奉小姐,便是大发慈悲开恩……应当不会蠢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是……是。” 另一边,地牢里仍旧昏暗一片。 按照时间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进入最激烈的第三折戏。在原剧本中,主角团在这里发现不对,为逃出摘星楼做最后的准备。然而现在,主角团里一个负伤远离战场,两个被关,一个沉睡,怎么想都是死局。 要怎么才能解开这必死的局面呢? 这是戴茜被抓到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她进到地牢之后,被吊起来的元项明就已经不再出声了。 他的伤势太重,红色的血浸染了几乎半片水牢。距离死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但是让人生不如死倒是纸傀们很擅长的范围。 戴茜思考了不到一秒,握紧了手心里女儿送的礼物。 周围的一切全部变成凝固的色块,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攥着唤醒道具选择了出戏。 “小元!”果不其然,在戏台上,戴茜看见了比她早一步出戏的元项明。 很显然,比起到处都是盯梢,完全无法交流情报的戏内,还不如短暂出戏,在戏外说清楚才好,所以后者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戴前辈。情况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 元项明无视了台下一张张焦急的脸,语调迅速。 在入戏者还没有全部出来的情况下,戏会继续演下去,所以时间非常紧要。 “虞梦惊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深吸一口气:“关于我们来自戏外的事。” 一开口,就是深水鱼雷,震得所有人久久难以回神。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猜测。毕竟受限于戏内人的身份,他的认知很难打破这固有的第四面墙,就算发现再多蛛丝马迹,也顶多只会联想到还魂或者轮回上,这是我们的优势。” “阿鸣的身体失血过多,受伤太重,恐怕是没有再入戏的机会了。但是我已经想办法,将这个消息托付给了那个舞娘。总而言之,接下来不管如何,都绝对,绝对不能被他发现这一点。” “若是被发现,那就如同莫比乌斯环了。” 元项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如果是我们的入戏,结下了他前来现实的因果。总不至于发生这样离谱的电影情节吧?” …… 再回到戏内时,戴茜整个人仍旧是恍惚的。 虽然在进入这部戏前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这绝对不包括当下的情景。 再怎么如何,虞梦惊也只是一个戏内人而已。 区区一个戏内人,又能如何知晓自己身处的世界只是一部戏呢? 未免太荒谬了。 怀着这样惶恐的心情,她平复着眩晕的脑袋,却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那个高高在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 戴茜吓了一跳,连忙重新闭眼。 她没想到虞梦惊会去而复返,更不知道对方在那里站了多久,有没有发现方才她出戏后,这具戏内身体便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虞梦惊似乎并未发觉她的苏醒,而是在沉思,自言自语。 “那剑法确实熟悉,现在想来,距离上一次看过,似乎有五百年了。” 戴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意识到虞梦惊说的正是元项明扮演师弘华的那部《邪祟》。 一切都切合了元项明的所说。 因为极致的紧张,戴茜的手心开始沁出汗,心跳快如擂鼓。 然而自言自语过后,地牢内恢复了寂静,毫无声响。 就在戴茜以为自己蒙混过关的同时,蓦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你说是吧,何大小姐?” 听见第二部戏里熟悉的称呼,不久前才刚摆脱入戏状态的戴茜下意识睁眼。 可睁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更高处的台阶上,出言试探的虞梦惊完完整整看到了这一幕。 他蓦然收敛了所有笑容,红眸中掀起深不见底的风暴。 第68章 入戏(作者:妄鸦) 第76节 戴茜冷汗直冒。 他的问话太没有逻辑, 也太过没有预兆了。先前还在自言自语说着元项明,让人生起害怕的情绪,而后在猛然回落的那个瞬间, 野兽般撕裂一切,表露出真实的獠牙。 非常完美的狩猎。就连漫无边际的,成功率极低的试探也得到了最完美的结果。毕竟这个世界上最难被猜到的就是即兴犯罪, 还是专门寻找人意志薄弱点的进攻。 不需要其他的言语, 那个瞬间戴茜下意识睁开的眼睛就是答案。 一切都珠连玉串, 那些不太说得通的逻辑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虞梦惊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过。他本来就拥有那种有个由头就能往下推个无数种可能的脑袋, 在如今揭开一半的谜底里, 只会更加深入,看到透彻。 “哈。”男人发出短促的音节,像是笑声,又像是刻骨的讥讽:“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难怪本座看着这只蝼蚁, 总有一种看到臭虫的恶心感。” 虞梦惊松开手里的资料, 冷色的单边眼镜珠链坠落, 纸张如同断绫倾泻。 上面白纸黑字,记载了严青极其戏班子的生平以及一切。 “既然你是何白露,那他就是当初那个将小五从本座身边夺走的师弘华。不, 仔细想想, 当初薛家那个薛学文在出手时似乎也有相似的影子。” 他的话语低沉, 内里蕴含着可怖的风暴。 地牢里铁柱寸寸龟裂,墨发飞扬足以昭示那是怎样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 看着面庞完全失去了血色的戴茜, 虞梦惊忽然笑了。 他冷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只有刻骨冰寒。 “现在,来聊聊吧, 胆敢愚弄本座的代价。你们究竟为何能保留记忆转世,以及……现在仍旧在拼命试图掩盖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秘密。” 原晴之猛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内的熏香仍在盘旋,距离上次看到仅只燃烧了几寸而已,意味着距离她睡下并没有过去多久。见状,她松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上一次沉睡时,原晴之就发现了,如果她在睡觉前一直不断给自己下要早点苏醒的暗示,那其实她可以不用睡这么久的。非过量的神血可以充当急效安眠药的作用,但更多的还是取决于身体本身。 试问哪个现代人没有试过在睡觉前给自己定了七点钟要起床的闹钟,结果六点半准时睁了眼,这便是身体时钟的奥妙。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的。 扶着隐隐作痛的头,原晴之无声地叹气,翻身下床。 今天晚上就是戏祭仪式,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必须得想办法找到玲珑骰子,或者想办法和戴姐师哥接应,马上就要进入第三折戏,他们现在肯定急死了。 ‘反正现在这个情况看,只能放弃,全力准备重演。’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却在下一秒差点吓了一跳。 因为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刘姬,你怎么还在这里,是摘星楼主为难你了吗?” 原晴之走到角落,发现那个上一回见面还骄傲地像个孔雀的舞娘正蜷缩在角落,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不说,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过了好一会,刘姬看清是她,才终于缓过神来,涣散的视线中多了神采。 “伶娘……伶娘!”她猛地爬起来,一把握住原晴之的手。 只有入手才能感觉到刘姬的手心有多少汗,又有多冰冷。 没有身体上的疼痛,不像是被虐待了,倒像是因为看到什么导致的精神崩溃。 “我在呢,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有话想对我说吧。” 原晴之放缓了声音,耐心地安抚她:“怎么了,你不要急,慢慢来。” 有一拍没一拍的手落在背上,要情绪激动的刘姬逐渐平复下来。 等到胸膛不再剧烈起伏后,她开始努力组织语言:“地牢……你那两个戏班子朋友被抓了,有一个被刑讯审问,他让我给你报信……” 本来刘姬也逃不过审讯的环节,若非那些戏童们在问她的时候,元项明主动开口拉走了仇恨,她绝对讨不了好。所以刘姬记着他的恩情,即便被威胁,也要将这件事告诉一无所知的伶娘。 伴随着刘姬的话,原晴之的神情愈发凝重。 她想到了师哥和戴姐会重返摘星楼,但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连闯到自己眼前来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早有所料的虞梦惊捉拿关押。 “他们情况怎么样?” 刘姬颤抖着摇了摇头。 望着面如冰霜,当即就要站起身,当面去同虞梦惊对峙的原晴之,她的眼眸充满惊慌,下意识抬手去拽。 “啊,对不起,差点忘记了。”当场气疯到失去理智的原晴之愣了几秒,然后重新蹲下来:“放心吧,我不会去找楼主对峙的。” 如果她现在去找虞梦惊,后者能让她同戏班子成员接触的可能性暂且不论,沦为告密者的刘姬定然不可能有个好下场。 原晴之不可能辜负刘姬的信任,陷自己于不忠不义的地步。 “现在必须得想个办法去地牢……” 听刘姬的描述,师哥被折磨之后就陷入昏迷,怎么叫都没声,原晴之猜他是实在没辙,尽自己最大努力把情报传递出去便只能提前出戏了。但戴姐才刚被抓进去,若是也出了什么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虞梦惊就在地牢,如果我现在过去,肯定会撞上他,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她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我必须得先想办法把虞梦惊调开。” 老实说,光这一条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因为只要是原晴之醒着的时候,虞梦惊就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甚至就连这会儿不在,也只是由于眼下有更要紧的,需要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的事。若非如此,他当然更想守在自己失而复得的巫女身旁,即便是什么都不做,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也能将原本漫长无趣的时间变得乐趣横生。 “不仅要调开,还得让他不在地牢那边才行……” 同伴陷入的困境要原晴之大脑飞速进行风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方才在那个房间里,看见的一样饰品。 “大人,大人!” 片刻后,地牢再次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虞梦惊不耐烦:“你最好能说出点有用的事情来。” 显而易见,庆神的心情很不美妙。 普通的,没有经历过反审讯训练的普通人,在虞梦惊这种对人心掌控登峰造极的家伙面前,简直浑身都是弱点。方才的睁眼便能很好地说明一切。为了避免自己无意中泄露更多的情报,戴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次选择了出戏。 正如元项明所说,虽然他们在前两部戏中扮演的身份被虞梦惊猜到,但局限于戏内人的身份,他不可能从本质上打破这第四面墙。 因为人不可能理解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戏内从未有过天生戏骨的概念,更未有过入戏这样连现代人都觉得奇幻到不可思议的说法。 所以在虞梦惊眼里,何白露只是被吓坏了,脑袋一歪便失去了意识。 即使他意识到不对,让下人用泼冷水等办法尝试唤醒,对方也毫无反应。 就在束手无策的这时,提着白灯笼的纸傀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严梨小姐中毒了!” “中毒?!”虞梦惊皱了皱眉,身体比意识先一步跨出去。 等他的衣角彻底消失在地牢拐角,利用出戏逃过一截的戴茜才终于从昏迷中转醒,微微抬头,眼里满是担忧。 经历过下午的清扫,此刻整栋摘星楼寂静无比,只能听见喜烛燃烧的噼啪。 “说清楚,怎么中的毒?”男人声音飘忽,转眼间便掠上几层楼。 “属下也不清楚。”纸傀瑟瑟发抖:“是那个舞娘最先发现的异常,等奴进去看时,小姐的手掌已经变成了青色。” 层层叠叠的门无风自开,自摘星楼顶垂下的红绸万千飘扬,风铃叮叮当当。 顶楼仍旧静谧,守在门口的纸傀跪了一地。刘姬蜷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虞梦惊沉着脸走进卧室,抬手准确无误地点在那截手腕上。他的动作急促,雷厉风行,但落下的指尖却无比轻柔,没有惊扰少女的沉眠。 半晌后,他好看的眉宇拧起。 “惊羽木?” 这个脉象混杂的程度,的确是中毒。 惊羽木极其昂贵,一克价值万金,平日里顶多用来入药,虞梦惊记得自己之前得到过一块,似乎被他用来…… 果不其然,他抚摸少女柔软的头发,从侧边拿出一根木簪,正是惊羽木所制。 但问题是虞梦惊不记得自己给她带过这件饰品。 他定定地看了手里雕刻精美的簪子一会,而后转身。 “打开库房,本座要配药。” 惊羽木毒性强烈,需要尽快进行配药,不容耽搁。 无人得见,在他离去之后,床上的少女缓缓动了动睫毛,睁开了眼睛。 “伶、伶娘,楼主走了。”刘姬吓得牙齿都在打战。 “好,接下来可能需要你忍一下痛,我把你打晕。” 原晴之翻身下床,勉强拿起一旁放着的纸灯,又把早已准备好的灯油硬纸棒点燃。 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深吸一口气。 接下来,是需要争分夺秒的时刻。 她必须赶在虞梦惊回来之前,去地牢同戴茜汇合,然后出戏。 第69章 戏外。 丝竹喑哑, 木板依旧,整个青城古街中央的戏台上萦绕着紧张的气氛。下方观众席上,不管是司天监众人, 还是戏曲专业的学者,神色都极其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最后这部《戏楼》竟然会陷入如此胶着的状态。 因为戏内角色伤势过重, 即使入戏也没法带伤逃离地牢, 又因为戏内受限无法传递更多情报的元项明没有在戏台上多做停留。 确定无法再入戏帮忙的他沉默地离开戏台, 来到了观众席的位置。 “可以了, 小元,不要自责。” 程月华拍了拍他的肩:“你已经做到了你力所能及的最好。” 元项明没说话。 青派名角随便选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撑在太阳穴,好半晌才道:“……或许吧。” 入戏(作者:妄鸦) 第77节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摘星楼的不对就好了。元项明不可遏制地这么想。 明明知道虞梦惊是怎样可怖的存在, 知道他脑子有多好使, 却还是在这个节骨眼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明明当初在师父离世前答应过, 一定会照顾好师妹, 可现在师妹被困在戏中,由头还是为了要救出他和其余两位名角……元项明简直不敢去想,一旦出了个三长两短, 现实可没有第二个天生戏骨, 再将戴茜和原晴之救出来。 身为师兄, 他本该肩负起这一切的。 见元项明脸色不对,程月华叹了口气。 “我们都错判了武五和雷柔对于虞梦惊这个人的影响程度, 这不是你的错。” 看过《夜行记》原典《邪祟》更新之后的人都清楚虞梦惊动了情。 可谁也没想到, 他能做到如今这一步。 “再者,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今天就算是换柳问青还活着在这, 也不会更好。” “程前辈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事情轻重缓急。” 元项明拿过一旁的矿泉水瓶,接了把冷水拍在脸上。 伴随着这个动作,他洗去了先前的颓丧,重新打起精神:“接下来想解局,师妹要么得去同戴茜汇合,要么得找到玲珑骰子。” 说实话,这两条路都很难。 第一条不仅要引开虞梦惊,还得闯过纸傀把守的重重关卡,就算能达成调虎离山,一路上的纸傀何其之多,仅凭原晴之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第二条看起来比第一条简单,但事实上细想只会更难。因为自从本次入戏后,他们三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都愣是没能打探到玲珑骰子的下落。 “哪怕是在诡宅里,师家玉佩也在第二折就找到了眉目。” 众所周知,第三折戏的时间最短,在原晴之已经搜过摘星楼专门放首饰的地方还一无所获的情况下,继续寻找玲珑骰子就和两眼一抹黑没有区别。 “最重要的是,那是师娘留下的遗物,怎么会凭空在戏内消失……” 只有原本属于戏内的东西才会出现入戏后消失的情况。 元项明苦思冥想,不留神抬眸,忽然瞥见程月华略有些古怪的神色。 “程老。”他狐疑地开口:“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程月华没回答。 他紧张地摸着胡子,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完蛋了”的表情,转头去看晏孤尘。 “算了。说吧,程老。” 后者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保密协议也没有用了。不管原小姐能不能成功出戏,玲珑骰子的问题,都得有个交代。” “上边那里,我来打汇报就行。” 被这两人奇怪的态度影响,元项明眉头越皱越紧。 他意识到,在这玲珑骰子背后,恐怕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事情紧急,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有人背锅的的程月华放下捏胡子的手:“小元,你对你师娘的了解多不多?” 元项明摇摇头:“不多。” 或者说,自从他拜入柳问青门下后,就从未见过那位神秘的师娘。 不仅仅是他,整个梨园都对师父的配偶有着讳莫如深的态度。元项明记得自己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得到的回复都是“她生病很严重,不方便见人”之类的话。 后来长大了,通晓人情世故后,他便也不再询问。 现如今旧事重提,仔细想想,到底有些古怪。 再怎么说,柳问青戏曲界大宗师的身份摆在那里,身为他的夫人,怎么可能做到多年不对外露面。就算对外称病抱恙,至少在柳问青收下关门弟子时,元项明总该给二人奉茶。可事实上就连奉茶拜师的环节,他都未曾见过师娘哪怕一面。 “其实,你没见过柳老的夫人,很正常。” 在这半截身子都要进棺材的年岁,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程月华眼底泛起感慨。 他忍不住找晏孤尘借了根烟,吞云吐雾许久,这才终于吞吞吐吐将这段秘辛吐露。 “因为你师娘啊,是位真真切切的戏中人。” …… 戏外,几人正聊陈年往事。戏内,则是迎来了重头戏。 同刘姬最后确认了一遍去地牢的路后,原晴之抬手把刘姬打晕,然后拖到水池旁,制造出对方并不知情的假象。 干完这一切,她计算着虞梦惊离开这层的时间,而后深吸一口气,就这么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白灯笼,猛地冲了出去。 虞梦惊刚刚离去,带走了几个纸傀,但外面的纸傀数量仍旧相当可观。 只是原晴之的速度太快,她没有任何犹豫,一路创飞所有人。而且目标十分明确,朝着地牢的方向跑去,脚步急促不停。 “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戏童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飞速离去的身影。 “那不是严梨小姐吗?” 它们被点化的灵智程度不高,不敢从跪地的状态起身,只面面相觑:“小姐不是中毒了吗,方才楼主才急匆匆去为小姐配药。” 唯有掌事纸傀愣了一下:“不好!” 它立刻意识到,或许严梨方才的中毒是伪装出来的,于是慌忙下令:“快拦住小姐!” 伴随着它的命令,纸傀们纷纷而动。 霎时间,通往楼下的道路里挤满了提着纸灯笼的戏童。 见状,原晴之也不惊慌。 她直接扬起手上的灯笼,于是一簇簇火焰便从灯笼内显现飞起,落到前边。 因为提前给纸灯笼灌注了过量的灯油,所以仿若天女散花般,灯笼每一次晃动都会有火团散落。再配合另一只手上的硬纸壳火把,一路只要有阻挡,便是毫不留情地拍打。一个火把,生生被用成了降妖伏魔的金箍棒,将那一截截苍白伸过来的手烧成焦炭。 充分吸取了《戏楼》原剧本的经验,原晴之专挑明亮的地方走,避开阴暗处。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需要比拼速度与时间的较量。 昏暗的楼宇内,少女提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灯笼,散落的长发在身后铺开,华丽的裙摆像一只翩然的蝴蝶,用这样不要命的冲法,生生往下冲了好几楼。 奈何纸傀实在太多了。 仍旧有源源不断的纸傀从阴影中爬出来。从上往下看,阴影和光明的交界处涌动着一张张惨白的脸。 因为自己给自己下毒,一只手仍有些麻的原晴之咬咬牙。她干脆果断地扔掉手中灯油濒临耗尽的灯笼,踩过几只纸傀的背,另一只手解开身上华服的系带,抡开两圈后挂到对面灯盏下方,而后腰肢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空中荡过去。 这极具冒险性的举动让此时戏外观众席上所有人全体起立,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这件昂贵的华服没有偷工减料,即使承受着原晴之一个人的重量,也没有要崩断的意思,而是稳稳地带着她一起晃过下方镂空的万丈深渊,来到了对面。 “这晴丫头,未免也太胆大了!”程月华手里的烟老久没凑到嘴边,等眼睁睁看着原晴之平安无事后再想吸一口,发现烟头已经灭了,忍不住笑骂。 “是啊,就算是天生戏骨,也不能这么乱来。” 刚刚那堪比杂技的一幕要不少人惊魂未定。 奈何戏内的惊险还未结束。 绕到最下方的大厅时,原晴之遭遇了最大的挑战。 ——前方阻拦的纸傀太多,已经无路可走。 望着周围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原晴之不得不停下脚步。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反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抵在自己脖颈上。 只是稍稍用力,那尖锐的刀面便陷入柔软白皙的皮肤里,猩红的血顺着锃亮的刀面流下,落到白色的长裙上,触目惊心。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拦我。”原晴之冷下声音:“否则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被火烧了,楼主会有什么反应,你们应当清楚。” 果不其然,清楚这位严梨小姐对楼主有多重要的掌事纸傀立马犹豫了。 有时候,有理智的东西远远比没理智的好对付。 原晴之见状也不拖延,她就这样举着抵在脖子间的匕首,颇有种狭自己以令诸侯的气势,径直从这群僵硬的纸傀中穿过,跑到地牢中去。 漆黑一片的地牢内,戴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直处于出戏状态,从上帝视角时刻跟进原晴之的情况。等确定人快要到地牢后,这才再次入戏,准备同她接应。 “小梨,我在这!” 戴茜忍痛,扶着栏杆朝外伸出手去:“快,握住我的手!” 两人看不到这个场面在戏台上呈现的效果,自然也听不到台下观众的惊呼。 地牢的旁侧,一道本该被调离的诡谲修长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红眸沉沉。 啊,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拼命掩饰的东西。他想。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伸手,这一幕同当年庆国圣泉神宫那夜何曾相似。正如同这几百年来,虞梦惊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武五‘死’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恐惧,反倒还抬眸朝他对视一眼。 恐怕对他们三个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更像是一种离开或告别。 谜底揭露的刹那,才终于让人恍然大悟。 站在阴影中的人讥讽地掀了掀唇,不知道是为长久以来始终存在的谎言,还是为自己那颗被践踏到一文不值的真心。 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刹那间,整座地牢有如狂风过境。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硬生生变成了咫尺天涯。 “什么?!” 迎着少女不敢置信的眼神,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明明是珍而重之,对待唯一宝物的态度,力道却大得不可思议,让人无法动弹分毫,几乎窒息。 随后他垂眸,握住了那把刀。男人修长的指尖按在锐利的刀面,任由刀锋剖开指腹,涌出冰冷的神血。而后极其,极其缓慢地,将这把刀从原晴之脖颈旁挪开,最后“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远远比不上虞梦惊如今心头半点。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留下。 第70章 入戏(作者:妄鸦) 第78节 不过片刻间, 整个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跌入冰点。 戴茜面露骇然。 “小梨!” 原晴之更是惊愕万分。 她怎么能够料到,本该被调虎离山的虞梦惊会中途折返, 在距离强行出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悍然出手,硬生生打断了出戏的进程。 “本座才刚走多久,这地牢倒是热闹。” 看了眼滚落到地上的刀, 虞梦惊弯起嘴角。 很少有人见过庆神真正发怒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暴戾的情绪抵达了顶点, 他反而不再显现怒容, 而是不怒反笑。然而这般带给人的危险预感, 却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寒毛直立。 男人完全无视了整座地牢凝固死寂的气氛,只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暗沉沉的视线在接触到那截白皙脖颈上的伤痕后, 蓦然停滞。 在这数千年里, 庆神不知道见过多少血, 有敌人的血, 也有自己的血。 但没有一个,比眼前的更刺眼。 若是其他不知死活的宵小之辈胆敢伤到庆神的巫女,神明降下的神罚足以将那人挫骨扬灰, 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可这伤痕是她为了逃离这里, 狠下心自己划的。 虞梦惊掀了掀唇,刹那展示出鬼神般诡谲残忍的本质, 指腹用力擦去她脖颈上的血。 做完这一切, 虞梦惊脸上又恢复了微笑,就连唇角的弧度都保持固定。 只有周身震荡的气压, 从始至终仍在扬起不落的衣摆,能够泄露些微真实情绪。 他多半是气疯了。原晴之隐约有这个预感。 否则放在寻常,庆神只会用那种轻佻又漫不经心的傲慢语气开口,而不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被抓住后,原晴之一直试图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 奈何虞梦惊力气太大,手臂化作无法撼动的钢筋烙铁,死死把她箍住。他的手则顺着脊背滑到腰线侧旁,第一时间覆盖在她垂落的手上,强迫性从手背挤了进去,严丝合缝地嵌紧,像是囚禁,死死不得挣开。 仿佛这样,就能锁住一只随时可能会飞走的蝴蝶。 以现在这个情况,别说挣脱了,就连伸出手去都不能。更别说刚才都快成功接头,结果虞梦惊动动手指就把她硬生生拎小鸡一样扯回来……又回到了地牢门口,同坐在深处墙边的戴茜遥遥相望。 “第三折戏,起——”遥远的奏鸣声唤回了原晴之的思绪。 她一颗心彻彻底底沉入谷底。 这预示着,此部戏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 “怎么办,已经进入第三折戏了!” “《戏楼》的第三折戏可是只有追逐戏,出了名的短啊!” “明明还差一点,原小姐就能抓住戴老师的手了,就差一点,该死!虞梦惊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就连这也在他算计其中吗?!” 眼睁睁看着大好局势一朝逆转,戏外人急得团团转。 刚同程月华聊完那段往事的元项明面上灰败之色越重,他遥遥望着戏台,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拥有天生戏骨的师父会走不出那出戏。” 这场谈话,解开了元项明心中多年来一直困惑的谜团。 他亲眼见过师父唱戏,知道天生戏骨是种怎样可怖的天赋,却对它双刃剑的那一面不曾了解透彻。 “是啊,不过老夫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其他的还封印在司天监档案里,我估计晏孤尘那小子都不见得知道。也就梨园那边还有一些昔日留存的东西,但柳文燕去世前应当告诫林如花,要她守口如瓶。恰巧小晴失忆了,才能把这件陈年往事隐瞒下来。” 程月华叹了口气:“其实从你师父平日的言行看,就知道他是个情种。老来得子,对小晴这个丫头的宠爱不说,还愿意让她冠上夫人的姓氏。” “这么说的话,师父同师娘在一起,已经有很久了吧?” “至少十几年了。但其实很后面才生了晴儿,挺绝望的。” “绝望?” “对。”程月华摁灭手里的烟头:“你想想,戏内人是永远不会变老的。但现实的人会啊,就算能和戏内人在一起,也必须重复着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戏目。” “你能忍受每一次入戏,都得重新和爱人认识一遍吗?你能忍受其他人在戏台上演绎你爱人同另一个人相爱的场面吗?你能忍受在戏曲终幕后,她会忘记你,甚至按照戏本剧情,扑进别人的怀抱吗?可柳大宗师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他还和你师娘留下了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晏孤尘从司天监里拿来的,那本古往今来拥有天生戏骨心得记载的小册子。 翻阅这本册子就会发现,爱上戏内人的天生戏骨一点也不少。可能做到像寻常夫妻一样的,仅有柳问青一个。 元项明有些明悟了。 那一定是很多很多的爱,才能让戏中人挣脱剧情的蛛网,破开戏本的囚笼。 “唉,斯人已逝,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都是些陈年往事,注定要埋进土里。” “的确。”元项明点点头,他看向戏台,脸上仍是忧虑:“要这么说的话,玲珑骰子岂不是注定没有办法找到了。” “多半是这样没错。那骰子本来就是戏内之物,想要找到它,就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基本可以打消这个念想。” 兜兜转转下来,还是得靠戴茜身上的唤醒道具出戏。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这句话,不仅是全体戏外人的心声,也是原晴之的心声。 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用仅有的理智评估了双方的武力值后,原晴之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当然能看到黑暗中戴茜在朝她微不可察地摇头。 事情走到这步,她也不寄希望于找到那颗神秘失踪又虚无缥缈的玲珑骰子了。 虽然情节已经推进到最激烈也是最短暂的第三折戏。但事情并非完完全全走到绝路,如果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同戴姐接触,哪怕不需要握手,只需要一点点身体上的接触,两人都可以利用她身上的唤醒道具,成功脱离这部《戏楼》。 必须忍耐下来,再找机会。 原晴之这么告诫自己,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楼主,请问可以解释一下面前的情况吗?我的戏班子成员明明已经离开摘星楼,为什么现在还会出现在贵楼的地牢里出现,难道您的承诺就有这么不作数……” 她斟酌语句,色厉内荏的同时努力接上剧情并且试图隐藏自己真实意图,可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自己另一只逐渐麻痹的手被牵起,紧接着传来冰凉。 原晴之怀疑虞梦惊压根就没听她说话,只有微微扬起的长发昭示他仍旧陷在暴怒里。 但他垂下头来上药的姿态又是那么认真,虽然鸦羽般敛下的浓密睫毛里每根都直白写着“我非常生气”的可怖和暴戾,可动作却带着与这汹涌怒火截然不同的轻柔。 原来……他是配好药再来的啊。明明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因为情况发展过于迅速,让人猝不及防,原晴之满脑子都是怎么出戏,已然将自己中毒这件事抛之脑后,此刻看到虞梦惊垂首为她上药,才终于恍惚想起。 当事人都已经遗忘的事,却被另一个人好好地记在心里。 就和看到那根惊羽木发簪时,神明那颗聪明的,擅长玩弄权术的脑袋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拙劣的明谋。即便如此,它的主人却还是愿意相信她,主动她的踏入圈套一样,徒生可笑。 望着男人伴随着墨发一起垂落的赤金镜链,刹那间,原晴之有些恍惚。 明明亲密接触远远不止这次,甚至亲吻都曾涉及。她却在这个寻常至极的肢体触碰中感觉自己被烫到了,下意识瑟缩着想要抽回手,可又被对方摁住。 这次用的力气明显大了点,有点痒。 但还是不疼。 看着手的颜色逐渐褪去骇人的青,恢复到本该正常的白,虞梦惊淡淡地碾碎了手里的空瓶,昂贵的瓷器瞬间化作齑粉的同时,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走出地牢。 “楼主,你之前问我的事,我可以全部都说,请放开小梨——” 戴茜惊慌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被迫向前的力道和踉跄行走中,原晴之仓皇回头,惊愕地发现地牢到大厅的甬道中央已然落下一层层漆黑铁栏,伴随着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彻彻底底将这条路封死。 也彻彻底底断了原晴之想要通过周旋等待时机,再通过这条路去寻找戴茜的希望。 脑海中那根弦骤然崩断。一步步脱离掌控的事态,最终走到这个不可挽回的局面。 她会被永远困在戏里吗?原晴之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滑向最坏的结果。 即使再重启戏曲,世间也不再存在第二个天生戏骨。 这一次,没有人可以从戏里救出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放开我!” 慌乱中,原晴之抬高了声音,厉声质问:“你难道要将小倩姐永远关起来?!” 走在前面的虞梦惊充耳不闻。 从她的角度看只能看到男人冷峻如同刀锋般刻骨美丽的侧脸。花烛摇曳明灭里,那一如既往的笑容诡诞,苍白,掩着微不可察的脆弱。 少女的怒吼,他听在耳里,并不想回答。 疯狂又扭曲的声音始终占据着邪神的心底。 从再见到她那一刻起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化为苍天大树。 ——既然留不住,那便困住吧。 第71章 古往今来, 有过天生戏骨因为遗失了入戏道具,被硬生生困在戏内的例子吗? 原晴之不敢深想这个问题,她知道, 情绪的深渊是永无止境的,一旦滑落下去,便无法再挣脱。不仅对面前的死局毫无益处, 反而还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所以她只能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堪堪维持着“严梨”的人设, 接连发问。 “楼主, 请回答我的问题。” “楼主?楼主!” 不管原晴之怎么问,用什么样的语气,都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始作俑者噙着恰到好处的,毛骨悚然的笑容, 包裹着她的手, 来到了顶楼。 在早已经准备好的铜镜前, 虞梦惊摁着她的肩头半是强迫性地让她坐下, 随后从漆奁里拿起一支细长的铅黑色眉笔,俯身为她描眉。 “摘星楼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戏楼》的第三折戏极短, 仅仅只有一个时辰不到。若是错过, 便会永远被困在戏里, 原晴之心急如焚,直接侧过头去, 表示出自己不愿配合的态度。 那截乌黑的眉笔愣是没能收住力道, 在鬓间拉出一条长痕,直直没入发间深处。 入戏(作者:妄鸦) 第79节 望着这条黑线, 虞梦惊脸上那张虚伪的假笑面具终于稍稍凝滞。 他放下眉笔,一言不发地为她擦去脸上的痕迹,继而挑眉。 “何必称呼得如此生疏,在薛宅地下的那次,不是就已经喊出过我的名字了吗?” “……什么?!” 男人语调平淡,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却要原晴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不仅仅是她,戏外正旁观这一幕的人同样大惊失色。 “薛宅地下?什么时候?!” 贾文宇连忙一路小跑将《夜行记》原典拿来,唰唰翻到《诡宅》第三折戏,一目三行地浏览,蓦然睁大了眼睛:“这儿,在这!” 他指着戏本上的白纸黑字,高声朗读:“‘虞梦惊,你看到了吗,我们成功了!’” 【茫茫大火中,少女回眸笑魇如花,浑然未觉身后青年刹那怔愣的目光】 “可能是当时刚穿越完火场,原小姐太激动,于是便脱口而出。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贾文宇犹豫着开口:“虞梦惊在这三部戏里,似乎从未告诉过原小姐他的真讳。” 虞梦惊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记录在《夜行记》戏本上。但在戏内,人们更多称呼他为‘大人’‘庆神’‘楼主’等。仔细想来,他本人的确并不曾将真名告诉给任何人。 “因为《夜行记》中写过,名字是最短的咒。”晏孤尘沉声:“所以《夜行记》记载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鲜少以真名示人。” “……我们身在戏外称呼习惯了,以身入局,竟然忽视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戏内,原晴之指尖颤抖。 在第二部戏结尾,因为成功穿越火场太过激动,疏忽大意脱口而出犯下的疏忽,竟然会毫无预兆地被点出。更可怕的是,还是时隔这么久以后。 他猜到了什么吗?窥见了入戏的奥秘吗?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奇怪。” 眉笔重新落在少女的眉宇,这回并没有遭到任何阻拦:“你太了解我了。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贵女,却无比清楚着我的喜好、说话方式和态度。就好像在我本人毫不知情的时候,认识了我一样。” “自从第二次诞生后,我一直在夜红神龛里沉睡,你又是从哪里认识我的呢?” 虽然被世人奉为庆神,但神明人前显圣的次数屈指可数。 若非亲自选择了她,虞梦惊甚至会怀疑,这是谁针对庆神的弱点,为了获取永生不死的神血而量身打造的容器。 用妆容为少女苍白的脸重新增添血色后,庆神搁下笔。他似乎完全并不介意原晴之的沉默,而是扶着她的肩膀起身。 “我们走吧。”他颇为好心情地扣住她的手。 和上次一样,神明安静地牵着巫女走过他的神国。 他们走过遗留着火烧焦黑痕迹的顶楼,掠过那些因为察觉到主人情绪而尽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纸傀;走过一截截盘旋的木质楼梯,悬挂灯火琳琅的红灯笼;再拾级而下,同用红绸挽起的“囍”字擦肩。 不久前下仆们还在装扮的神婚场景,此刻红彤彤到让人刺眼。 虞梦惊轻轻将她的鬓发挽到脑后,遥望着远处的祭坛。 冰冷的地面上早已放上了长明灯,就像他们在圣泉神宫中初见时的禁殿那样,金红色的火焰安静地摇曳,诡异又神圣,旁边簇拥着一朵朵沾满露水的白花。 夜红神龛的四角殷红如血,同蓝色的发光圣泉交织,折射出琉璃冷光,如梦似幻。 “还记得吗,当年你抬头看的那一眼。” 看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虞梦惊的语调染上微不可察的怀念:“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人该有的畏惧,谄媚,贪婪和欲望。甚至找不出半分迷恋,只有灵动和狡黠。” 那是另一种高高在上的,比神俯瞰众生还要更高的视野,好像藏着满天星星。准确无误地捕获了坐在横梁上,朝人间漫不经心投来一瞥的少年神明。 从此,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我的这张脸啊,能够勾起凡人心底最阴暗最不堪的欲望。普通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会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爱恋深渊。哪怕是让他们挖出心脏敲出骨髓,他们也会就此照做,献上一切。” “我那是以为,是武五对师弘华一往情深,才能对它免疫。” 虞梦惊轻笑一声:“后来我才发现,偏偏就这么巧,能同时出现四个例外。” 越多说一句,原晴之的心就越往下沉三分,手脚发冷。 她遍体生寒,用上毕生演技,佯装镇定地开口。 “或许是你想太多了。” “是吗?”庆神回给她一句轻飘飘地话,继续自言自语:“可每次这几个人,都会和你同时出现。像是有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达成某个条件,便匆匆离去。” 距离答案只剩薄薄一张纸,呼之欲出。 这张过分美丽,仿佛汇聚了全世界最美好想象的脸一下子凑到近前并非是第一次。但原晴之觉得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加让人感到恐惧。 那是沁入骨髓的恐慌,不自觉让人发抖。从手指开始,逐渐扩散到全身。 原晴之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什么啊,小梨,你原来也会害怕啊。”庆神笑了笑。 他包容般地摸了摸她的头,五指成梳,怜惜为她整理柔软的长发。 “明明看到我被分尸的场面都不会怕,却会因为这种事情瑟瑟发抖吗,真可爱。” 虞梦惊带她一起走入这片光与影交织的祭坛花海。 原本洁白无瑕的花束,在男人的衣摆拂过后,瞬间染上了殷红的色彩,从身后望去,仿佛在雪地里走出一条美丽的血路。 薛宅一夜过后,京城再也没有出现过钟情花。 一年只能产出十株的珍贵品种,全部都被一个神秘买家重金买断。然后年复一年,就这样数着她离开的日子,守着这些花,保存到了现在。 “再告诉小梨一件事吧。” 望着脚下一望无垠的红色花海,男人含笑凑到她耳边,轻佻地开口:“其实这些,我很早就看出来了,但为什么一直没有问你呢?因为我并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是否说谎,是否骗了我,是否记得过去的记忆。不在乎你是武五,雷柔,还是严梨,甚至就连你的出现,是否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谎言……通通不在乎。” 一切正如虞梦惊曾经说过的那样。 只要原晴之留在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不追究,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但既然要骗,就得骗到底吧。明明做出了承诺,却还妄想逃离。” 直到这时,原晴之终于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这只喜欢在她面前做出歪头猫猫可爱表情的男人,陡然撕开了平和的表面,展露出恶鬼该有的,狰狞扭曲的内里。 这一刹那,漫天的寒冷席卷而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漫天大雪中,牙关都在打战。 或许当年那个囚困他的方士并未说错。虞梦惊亲昵地贴向她的侧脸,仔细地感受着少女的颤抖,红眸流光溢彩。 不管再如何披着神明诡谲华美的外皮,他本质上还是那只遇到一点温暖便拽紧不放,只知晓掠夺和囚困的怪物。 “来吧,我的巫女。”他伸出了手。 我注定要锁住的蝴蝶。 “不行,不能再等了。” 戏台下,程月华拍案而起。 “这虞梦惊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真当我们现实就半点办法没有?!” 虽然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天,但在强大的国家后盾下,专家团队已经模拟出了多种一旦发生变故后可以采取措施的预演方案。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调动手头所有资源。 “贾文宇?” “在!” “直接上紧急预案!” 发号完施令后,坐在戏台下乐池内的指挥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拍板和鼓条骤然慢了下来。 从指挥这个由头开始,整个乐池内演奏的声音都被拖长,生生慢了几个拍。 此时此刻,正在戏内的原晴之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 ——她感觉时间变慢了。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片铺陈在花海里的长明灯盏。 素白灯芯上点燃的火花本来伴随着周围的阴风,偶尔会摇动几下。此刻却仿佛降速那般,卡成一帧一帧的ppt。 不,不是错觉。 在切切实听见戏外的拉奏声的确比先前慢了好几拍后,原晴之恍然大悟。 众所周知,天生戏骨是链接戏内戏外的桥梁。若是这部戏已经结尾谢幕,那纵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把原晴之从戏里救出去。 但现在毕竟还在戏中,演出还未结束,原晴之还在戏内。所以戴茜能利用她的唤醒道具入戏,理论上来说,戏外人也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影响戏内的,就比如……音乐。 来不及为司天监精妙的构思鼓掌,原晴之转身就跑。 戏外人好不容易才为她争取来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放弃。 奈何还没等她跑出去几步,便听见身后男人发出疑惑的声音。 “嗯?” 原晴之回头骇然发现,原本应该伴随着戏曲一起慢半拍的虞梦惊,脸上竟然出现了错愕的神情。很快,这错愕便在意识到怀里已空后,迅速沉了下来,化为深不见底的阴鸷。 “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给本座滚出来!” 他厉声怒斥。刹那间,身后的圣泉骤然沸腾,掀起一道冲天水幕。 庞大的威压从天而降,扬起狂暴的气压风旋。 天地倒错苍茫中,虞梦惊第一时间冷着脸伸出手。在漫天四散飞舞的花瓣里,原晴之感觉自己再次像是被磁铁吸住那样,猛地拽了回来,再度牢牢保护在这怀抱的方寸之间。 “呵,一群宵小之辈。” 男人在她头顶上方冷笑,同时还不忘将她的头摁回怀里:“不过如此。” 同他倨傲狂妄的话语相比,却是红眸里微不可察的凝重。 庆神当了这么久,虞梦惊并非没有见过其他的妖魔鬼怪。但对他而言,那些不过是些动动手指就能摁死的大蝼蚁。至少数千年来,他不曾见过能够染指时间的存在。 或许就连完全解开封印的他也不能。 虽然不知对方有何用意,但仅凭这点,已经足以让他警惕拉满。 不知何时,圣洁的发光蓝色泉水已经化为了黏稠的血色,咕噜咕噜冒着泡泡。那些曾经被贪婪人们进献的惨白骸骨缓缓从血池中浮现,尸山般堆叠在神龛两侧,阴森悚然。 入戏(作者:妄鸦) 第80节 好在因为今晚子时是神婚仪式的开始,祭坛这边早早做足了准备。 几十年来,为了复活雷柔所镌刻下的符文也派上了用场。 于是以夜红神龛为中心,深红色的血水逐渐填满了祭坛上符文的空缺。 毫无疑问,这个场景相当震撼。特别是当一切都以慢无数拍的画面呈现时,艳丽散开的血幕,颓靡的红花,摇曳在地表的烛火,飞散的蓝色圣泉光点……还有站在这一切最中心的,挂着漫不经心嘲讽笑容的神明。 明明处于低处,姿态却有如俯瞰。 为什么时间变慢对他毫无影响?! 更加莫大的恐慌要原晴之拼命挣扎,于是会错了意的人顿了一下,笨拙缓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是无声地安抚。 庞大的力量倒灌而起,通天贯地。 “小晴——” 恍惚间,原晴之听见了戏外遥远的喊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专注于对抗的虞梦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幽深的红眸敛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要人读不懂。 “本座还在猜是哪路转世投胎的仇家,没想到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然而很快,虞梦惊就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抬眸,轻蔑一笑:“就凭你们,也妄想把她从本座身边夺走?!” 铺天盖地的红色里出现了一线金。 丝丝缕缕的金线,从虞梦惊周身开始逸散,汇聚到气旋海洋里。 “不好!”晏孤尘大惊失色:“那是功德之力!” 按照《夜行记》的记载,只有得到海量功德的妖魔,才能在接受讨封后,敕封为神。 这种力量极其强大,且获得条件苛刻,平日里只能通过香火和巫女的祭祀提炼少许。整本书里,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也就只有第一卷的虞梦惊。 众所周知,虞梦惊不吃香火,也没有巫女。至少原晴之这个转化一半的还算不上。 这意味着,功德之力,他用一点就少一点。 若是大量流失功德,又得不到补充,从神位中跌落,重新化为堕妖不无可能。 “可看他现在这样,哪像省着点啊……” 望着这一幕,贾文宇目瞪口呆。 “疯了吧,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在功德之力仿佛不要钱的挥霍下。渐渐地,风声变小了。 祭坛上下起了永无止境的红雨。 雨滴从近乎悬停的缓慢逐渐加速,越来越大,慢慢地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原晴之好不容易再次提起的,满怀希冀的心,终于陷入了死寂。彻彻底底。 她知道,自己是出不去这场戏了。 被这场变故席卷到七零八落的祭坛上陷入了久久的死寂。 直到虞梦惊再次开口,打破了静谧。 “戏台。” 见少女垂眸不看他,后者又重复了一遍:“戏台。” “就在刚才,我看见了一座戏台。”虞梦惊抬手摁住自己的眉心。 因为过于荒谬,所以他说出来时,语气也存疑。 只是看到的画面绝非作假,即便它是如此离奇古怪,荒诞不经。 “而我们……正站在这座巨大的戏台上。” 原晴之骇然抬眸。 在那片花与血交织的风暴里,用出全力的神明终于得以窥见世界真实的一角。 “是戏。对吗,小梨。”虞梦惊喃喃自语。 他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清晰,语速从来没有一刻如此之快,步步紧逼。 “庆国的武五,薛宅的雷柔,摘星楼的严梨,不同的容貌,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因为她们只是一个戏中的角色,一个需要扮演的对象,并非真正的你。” 消失是谢幕,死亡是退出。 正因为是戏,才会无所畏惧。 已经不需要回答,原晴之惶然的表情能够说明一切。 男人凝视她许久,从胸膛里发出摧枯拉朽的笑音。 他像一头绝望的斗兽,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同自己对视。 在原晴之的记忆中,虞梦惊从未如此狼狈过。 散落的长发像墨一样泼洒在混乱的肩头,镜片寸寸碎裂,脸上出现的血痕划开了又愈合,唯有那双红眸粲然如火,仿佛长夜中永燃不熄的灯烛。 “整整五百年,我等了你五百年。” 他弯腰抵着她额心,好似情人呢喃低语:“原来……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个戏中人吗?” “你只是想将这出戏演绎得更加精彩,看我为你神魂颠倒,爱若疯魔吗?” 然后对观众说,看啊,高贵的庆神,被一介凡人玩弄得如此可笑。 “在你眼里,虞梦惊的一生,只是薄薄一纸,随便两三下就可以翻完的戏文吗?!告诉我啊!” 即使贵为神明,在说到这句话的结尾时,仍旧仍不住抬高了语调,声嘶力竭。 声音在空寂的祭坛炸响,刹那穿越空间的壁垒,冲出戏台。 ——那是发觉自己被命运玩笑愚弄的不甘怒吼。 死寂。不论是戏内,还是戏外。 谁也没有料到,也不可能想得到,虞梦惊真的打破了这第四面墙。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明眼里的光芒愈发暗淡,如同烛火飘摇。 终于,他失去了所有表情,用指腹摩挲原晴之的嘴唇,冷冷开口:“如果明知是戏内人,你又何必来招惹我。”何必将他从那血海分尸中救下,拽着他从无间地狱走到温暖人间。 那颗长成苍天大树的种子疯狂扭曲着,分裂成无数根藤蔓,绝望又痛楚地想要将她缠绕,搅紧,密不透风。 疯到一定程度,虞梦惊反而冷静下来。 他是诡艳华美的画皮,内里遮掩着森然腐烂的白骨;她是戏外人,容颜一折一变。 即便她是戏外人又如何?庆神一样可以用神血缔结契约,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多喂一些,在灵魂上缔结联系也不无可能。只要能结成因果线,她往后就不要想逃离自己身边。 既然招惹了,就得做好被囚困的准备。 更何况他还是个只知掠夺的邪神。 “……没有。” 啜泣的声音终于响起。 “没有故意招惹你。” 面前的少女默默地摇头:“……抱歉。” 虞梦惊静止住了。 他的手背落下温热的液体。紧接着,越变越多,被雨水冲淡。 眼泪从原晴之的脸颊上滚落。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直击灵魂的逼问中无动于衷。 这一刻,严梨不再是严梨,她在虚假的戏中,变回了真正的自己。 “抱歉……是我对不起你。”原晴之一遍遍重复着,杏眼通红。 即使深知言语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已然说不出更多。 虞梦惊听着,只想发出讥笑。 可人痛苦到极点,就连牵动嘴角都做不到,只能僵立。 啊。所以,她还是想离开自己。 这个认知冷漠又混杂着滚烫的温度,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剖开他的骨血,搅碎内里神魂。 于分尸中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带着微笑的庆神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如此钻心的痛楚。自内而外,好似九天之中震下无数道紫光惊雷,将他完完整整磨碎,然后磨碎了又重组。或许也比不上亿万分之一。 虞梦惊想要不管不顾,罔顾无视她的意愿,强行将人留下。让那双明亮独特的眼睛只能看着他,从白昼到黄昏,永远永远。他可以把她锁在这里,囚禁起来,为什么非要照顾她的情绪,了解她的意愿,尊重她的感受。 毕竟先招惹他的人是她,而巫女本来就该和神在一起,不是吗? 可手背的触感那么轻,又那么重,一滴就能击溃疯狂扭曲的树。 从少女眼泪开始,从少女眼泪结束。 于是,他的坚不可摧,他的深沉阴郁,他的疯狂暴虐,不顾一切,全部败在了那灼热的眼泪里。 溃不成军。 “……你走吧。” 什么? 这一刻,不仅仅是原晴之惊愕的抬眸,就连已经同样绝望的戏外观众也不敢置信。 他们看向那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改口。 明明不管是原晴之,还是戏外人,此时此刻都已束手无策,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者松开一直缠绕在少女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粗糙的石头磨过砂砾,淌下黏稠疼痛的血,最终只挤出这一个字,“走。” 虞梦惊终于认输了。 见原晴之还没有动作,庆神一拂袖。 刹那间,漫天的花海席卷而起,将呆愣在原地的少女猛地推了出去,飞出数十米远。 入戏(作者:妄鸦) 第81节 虞梦惊撇过头,侧脸如同冰封般冷漠。 “走,走啊!” 背对着她的人低声咆哮,闻见自己喉咙深处翻涌震荡的血腥味,从胸口蔓到唇齿,一滴一滴落到前襟。 戏曲恰巧奏起走到终章的尾乐。 原晴之方才如梦初醒,义无反顾地朝着通往上方的长廊跑去。 少女穿着神婚的大红色嫁衣,美丽的绸带在身后晃荡,跑得踉跄又急促。 她知道,那是回家的路。 不知何时,虞梦惊又悄然转回了头,凝视着这道背影。 那么骄傲的一个神明,在此时此刻竟也开始向可能根本并不存在的诸天神佛祈祷,希望她能回一次头。 哪怕只有一次,只能说明着,她对他有情。 ——然而,然而。 望着那片火红的嫁衣彻底消失在苍穹的尽头,良久,庆神自嘲地弯了弯唇。 男人孑然一身,站立在燃烧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烛火里,那是神为巫女点燃的灯。 疲惫地挥手,好像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于是灯盏熄灭,万物沉寂。一切都同没有遇见她那样,时间漫长,安静孤寂。 神可以让世人俯首称臣。 却留不住一个人。 她再次像流沙一样,被他从指缝里亲手放走了。 第72章 人们等在戏外, 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原晴之踉踉跄跄跑过廊桥,从顶楼跑到下方的大厅。不知不觉,那些横贯在甬道里的铁栅栏全部不见了, 变成一条能够一眼望到底的康庄大道。 纸傀们乌压压跪了满路,愣是没有一个敢抬头。 它们就这样静默地,仍由少女从中间跑过, 冲进地牢。 “小梨!”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戴茜重新燃起希望, 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往前去握那栏杆, 发现上面的锁早已被打开, 于是忙不迭跑出来。 “走!” 两人所到之处,没有阻拦,如过无人之境。 直到离开那黑暗不见天日的地牢,走出摘星楼,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夜晚凉风, 顶着头顶漫天繁星, 戴茜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真的逃出来了。 望着前方急着找路的背影, 戴茜嘴唇嗫嚅。她想问原晴之怎么逃离了虞梦惊的魔爪,但几度张嘴,看到对方脸上的泪痕时又默默闭合。 不管怎么说, 那一定是一个十分漫长, 十分悲伤的故事。 “严青哥!”两人拐过拐角, 看见了正在街角等待的人。 后者一脸激动。 原来在他们离开不久后,霍星岩就醒了。他猜到了他们要去闯摘星楼救出严梨, 心急如焚, 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愣是推着自己来到摘星楼前, 于没想到正好同她们撞到一起,于是三个人成功汇合。 “来,都把手给我!” 在出戏之前,戴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夜空中,她看见摘星楼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伴随着逐渐走向沉吟的丝竹管乐,一切都凝固变色,化为熟悉的色块。 而那红色的一点也逐渐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他们成功出戏了。 确定自己脚下站着的是属于现实的戏台后,戴茜深吸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当即脱了力,栽倒在地上。一时间,台下的医疗团队们连忙呼叫增援,又是出动担架又是拿来生理盐水,在台上忙成一团。 这次入戏太过惊险,出戏也足够猝不及防,没人有心思鼓掌叫好。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人们迅速包围在三位出戏人员身边,给眼神茫然,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霍星岩讲解目前的情况;给戴茜挂上吊针,安抚她大起大落的情绪;给原晴之嘘寒问暖。 元项明也第一时间翻上戏台。 “师妹……” “我没事。”原晴之勉强笑笑。 她脸上的神情过于苍白,像是被人沾了油墨刻意绘画的面具,一触即碎。 毕竟是天生戏骨,对出戏这事接受良好,没有沉溺于戏中的表现。 原晴之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蓦然摸到手腕上缠绕的红线,当即一愣。 那是颗再熟悉不过的玲珑骰子。 她顿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它怎么会就在我的手腕上?!” 明明在戏内几度寻找,几乎将地皮都翻遍,愣是没能找到这颗骰子。若非如此,最后这第三折戏也不会费尽心思,以至于走到那样惨烈的地步。 “这个事,恐怕我知道。” 望见原晴之手上的玲珑骰子,元项明眼眸微沉。 他方才恰巧和程月华聊过这个内容,对师妹的唤醒道具为什么消失不见有所推测。如今看着玲珑骰子跟随原晴之的出戏同时出现,无疑是验证了他的想法。 “什么?” “因为……它本身就是戏内的东西,在戏内这个时间点,它已经被带到了戏外。” 见原晴之还是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元项明叹了口气:“师妹,关于这件事,恐怕我没法和你说太多。若是你实在想知道,可以回梨园问问林妈。” “嗯,好。”见状,原晴之不再追问。 即使理智上清楚这背后肯定有一个她不曾知晓的大故事,但现如今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去想或者去问。 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望着远处忙碌的戏台,原晴之低声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啊?” 守在一旁的贾文宇愣了一下:“原小姐,您现在就要回去?等等,是回梨园吗?” “嗯。三位名角都成功救出来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也不需要我了吧。” 一句反问,要贾文宇哑口无言:“不,我的意思是,明天就是戏祭大典了,您难道不打算留下来,看我们封印《夜行记》吗?” “不了。”原晴之挥挥手,眉宇染着化不开的疲惫:“封印仪式是你们的专业范围,我也就帮帮入戏救人的忙。名角们既然已经就位,不如就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吧,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成功拯救世界的,加油。” “啊,那好吧。” 原晴之想要迫切离开这里的态度并无遮掩。 但仔细想想,贾文宇也实在没有再劝的理由,他挠挠头:“不过可能还得劳烦您等一下,我这就给您叫车。” “好。” 挥别了所有人的好意和问询,原晴之在观众席上随便挑了张编织的竹椅坐下。 她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躺着望天发呆。 “不好意思。”远远地,元项明悄悄拦住其他人:“让师妹自己独处一段时间吧。” 方才戏内的惊心动魄,在场人都看在眼里,当即表示理解。 奈何想要在热闹的地方寻个清净实在太难。 原晴之还没能放空多久,前边便传来了惊呼:“夜红神龛最后四道封印解开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纷纷看了过去。 “刚才几位老师出戏后,《戏楼》篇更新了!在严梨离开摘星楼后,摘星楼地下祭坛轰然震动,悬挂于夜红神龛四角方位的九天玄铁寸寸断裂。” 【庆国方士缠绕在他身上数千年的诅咒封印彻底消失不见】 【至此,庆神彻彻底底解脱了他身上的束缚,以全盛姿态降临于世】 【代价是……永失吾爱】 说到这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旁边坐着的原晴之。 后者躺倒在靠椅上,双眼微阖。 她好像并没有在听,只有轻微颤动的睫毛昭示着并不平静的心情。 于是人们也适时压低声音,不去惊扰。 “谁能想到,解开那八道封印的关键竟然是爱。” “是啊,难怪原著戏本里,直到第一卷最后一部戏,虞梦惊才用整整一卷的布局强行冲开。” “虞梦惊那样的大反派,竟然也会心甘情愿喜欢上别人,做梦也想不到,太不可思议了。” …… 很快,处理完紧急事务的晏孤尘也来了。 “原小姐,车已经给您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麻烦了。”原晴之点头,当即起身。 “原小姐,这三天实在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委托的劳务费用会在明日仪式结束后汇入您的银行账户。如果还有什么事,可以随时通过电话或短信联系我。” “嗯。” 两人一起走到青城古街面前的空地上,这里已经停留了一辆黑色商务车。 见状,原晴之眼底出现恍惚。 一切都和三天前来到这里的流程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这短暂的三天,又发生了那么多,以至于扰乱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入戏(作者:妄鸦) 第82节 “小晴!” 上车前,一只手还挂着吊瓶的戴茜一路小跑,高声呼喊。 这位女性名角脸上仍旧残留着出戏前的惊魂未定,却坚持要来给她送行。 戴茜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谢谢你,小晴,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跟着她一起来的霍星岩也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刚出戏的他舌头都还有些捋不直:“梨妹……不,晴妹,感谢,实在感谢。”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三位名角都看出原晴之脸色不太好。 “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晴妹也累了,一拖三不容易,还得回去休息呢。” 戴茜一巴掌拍在霍星岩背后:“等戏祭大典结束后,咱们有时间再和晴妹约饭。” “好好好。” 寒暄结束,元项明为她拉开车门。 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只道:“师妹,回家后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嗯,好。”原晴之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吧,师哥。” “忘掉这些,好好洗一个热水澡。” “我会的。” 于是,车门闭合。 望着驶离这里的商务车,冷不丁的,戴茜忽然道:“晏监正,你有告诉晴妹吗?” 晏孤尘苦笑:“当然没有。” 第三部戏出戏后,愣是谁也能看得出,原晴之避而不谈的态度。他又不是连察言观色都不会的莽夫,怎么可能赶着上去给人找不痛快。 “那就好,那就好。”霍星岩松了口气:“我们已经给小晴妹妹添了太多麻烦,这种事情,还是能晚一点告诉她,就晚一点吧。” 毕竟饶是他,在听到方才后台传来的最新消息时,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在他们出戏后,《戏楼》再次在诸位学者专家眼下进行了改写。 更新后的章节里最重要的,并非虞梦惊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全部封印,而是揭露了他为何要染指现实的原因。 入戏前专家团便说过,《戏楼》这部戏相当特殊,主角戏班子们离开了摘星楼,但故事仍旧在继续,只是换成了以虞梦惊为主视角。 正因如此,虽然原晴之他们出了戏,戏内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而戏本上最新出现的文字,则是停留在虞梦惊的独白上。 “最新的进展是什么?” 晏孤尘叹了口气:“他决定……取消神婚仪式,按照原计划重启戏祭仪式。” 事情到这里已然十分清晰明了。 元项明出戏时说过的话一语成谶。 ——虞梦惊的确是因为原晴之,才决意要染指现实的。 放到三天前,谁也不会想到今天这幕。 入戏救人,本是顺理成章,却不想倒果为因。 原晴之的入戏,反而促成虞梦惊的执着和一定要来到现实的执念,导致今日的结局。 “好在晴妹对虞梦惊没有其他的想法。” 复盘了一遍后,霍星岩拍了拍胸脯,庆幸开口:“要不然事情真的很难收场。” 唯有戴茜露出一个苦笑,低声叹气。 良久,才幽幽道。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没有动心过呢?” 第73章 戴茜这番话, 贾文宇第一个不信。 “原小姐若是真对虞梦惊有情,方才怎么会那么决绝地出了戏。” “是啊,就算有, 那也应该是入戏后情绪代入的表现。按这么说,咱在戏内还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出戏后不还是啥也没有。” 看他们一脸不信的样子, 戴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懒得和他们多争。 晏孤尘落后一步:“戴老师, 您说的不无道理。正是基于您这样的考虑, 司天监才做出了相应的预案, 我想,应当不会再重复上一次的悲剧。” 程月华的担心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 司天监们特意请来了专业的心理医生团队, 对每位意外入戏的名角进行心理疏导。前两天出戏后, 原晴之也同分配给她的心理医生小姐姐聊过这个话题。 “不……我倒不担心原妹妹, 她比你们所有人想象地都要理智坚毅。” 戴茜低头固定了一下吊针的位置:“不过,上一次的悲剧指的是?” “啊……这个。” 晏孤尘刚想开口解释,便看见负责后勤的人员从后台一路小跑过来。 他们提着胶桶, 神色惊慌:“大事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方才我们去张贴戏祭大典的红纸, 发现上面的名字变了!” “什么,名字变了?!”几位名角面面相觑。 “对。”负责人员拿出一张红纸:“这是事发之前, 我们就提前草拟好的红纸。” 一般唱戏的规矩是会在戏台旁的布告处, 用红纸黑墨的毛笔,写出本场参演的人员。早在司天监拿出利用戏祭大典和五行八卦站位, 封印《夜行记》时,后勤部就得到通知,连夜赶制了一批布告,张贴在青城古街各处。 按照原定的计划,三位名角将作为男女主角联袂出演戏祭大典。 “可现在,红纸上的名字却自己变了……” 众人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戏祭大典的红纸上标着女主角的栏目,已然从【戴茜】变成了【原晴之】。而男主角,则从【元项明】和【霍星岩】变成了【虞梦惊】。 两拨人的对话并没有特意避险,于是正在附近忙活的人都看到了这幕。 看着红纸上自动变更的黑字,人们有些发怵。 “戏内的遗迹出现在现实还有点说法,但这又算什么?” “不清楚啊,难道虞梦惊就已经成功染指现实了?” “不会吧,那我们岂不是都得完蛋!” “诸位不必惊慌。” 见人心惶惶,晏孤尘连忙出来安定大局:“你们难道忘了,戏楼里钦定的戏祭仪式的女主角正是严梨和虞梦惊,戏内的纸傀们不是都张贴过告示了吗?” “而这些自动变更的红纸,归根结底,不过是戏曲和现实融合进一步加深的预兆。只要明天戏祭大典顺利,把夜行记重新封印回去,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司天监监正的话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当即要惊慌失措的人们安下心来。 “您说的对。” “没错,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明天的戏祭大典。” 见状,贾文宇也上前一步,同自家监正一唱一和:“放心吧,三位名角齐聚,咱们一定不会辜负小原姐希望的!” 一通组合拳下来,把大家伙都忽悠瘸了后,元项明这才走到晏孤尘身旁。 他低声道:“那张红纸上写着的是原晴之,不是严梨。” “是啊。”晏孤尘同样回以低声:“我刚才已经让文宇去拿原典了,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段肯定出现在了新增的第十卷上,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几人一同前往后台临时搭建的会议室。 伴随着第三次入戏的结束,三位名角全部成功出戏,现场也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对明天戏祭大典的准备。工作人员们在周围搭建起雨棚,用绳索挂起天灯,司天监成员们则拿着罗盘四处勘察,做最后的定轨工作。 会议室大门并没关紧,能够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 “现在是红纸的问题吗?完全不是!” “没错,整个青城古街范围里出现的变化,还远远不止这些。” “刚才还有戏班子的伙计说他们布置河道时,在古街中央那条人造河流的水面上看见了摘星楼的倒影,目击者高达五人。要知道,按照天气预报的情况,明天整个青城都会笼罩在暴雨里。原小姐当初给我们的提示还不够多吗,水是连接现实和戏曲的媒介!” “我敢保证,明天若是真下了雨,肯定会出大事。” 会议桌前,程月华神情凝重。他双手搭在桌前,一副沉思的模样。 三位名角和司天监监正的到来打断了现场的讨论。 见无人说话,程月华便干脆抛出结论:“《戏楼》中途停止了更新,没有打上‘全剧终’的标识。我们推测,它仍在持续推进。” 《夜行记》新增的第十卷《入戏惊梦》便是这样的情况。现实每推进一步,《入戏惊梦》上边就会出现一行新的剧情,最新一句刚好停留在原晴之离开青城古街。 有了这么个前车之鉴,推测《戏楼》仍未完结,倒也不无依据。 晏孤尘捕捉到这句话里最关键的信息:“可之前两次出戏,不管是邪祟还是诡宅,都在半个小时内完成了变更和书写,怎么这一次会如此突然?” “我们就是在讨论这个。”程月华叹气:“如果仅仅只是停止更新,还没有什么大不了。偏偏戏内的第二日是戏祭仪式,现实中的明天是戏祭大典,这其中肯定存在关联。” “难道戏内外的时间线在《戏楼》结束后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一致?” “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问题。如果猜测属实,明天戏祭大典开始后,戏曲恐怕会直接和现实——空间重叠。” …… 黑色商务车里,原晴之倚靠着车窗,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此时正值下午高峰时间段,打工人们结束了忙碌的一天,从窄小的办公格里离开,走出公司大门。学校下课铃敲响,学生们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地回家。宽阔的路面被归家心切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铁盒子们只能艰难爬行。 “原小姐,前面有些堵,可能还得麻烦您再稍等片刻。” “好,没事,不着急。” 青城古街在城北,梨园在城南,就算坐车,一趟下来不堵也得四十分钟。原晴之早就做好了放空自己的准备。 离开了青城古街后,她反而更沉默了。 入戏(作者:妄鸦) 第83节 无声地握着手中的玲珑骰子,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好在一切的旅途,都总会有终点。 在比原定计划拖延了半个小时后,商务车稳稳地停在了那座古色古香的梨园门口。 此时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方华灯初上。 望着梨园里亮着的灯火,没由来的,原晴之蓦然鼻子一酸。 她快步走进去,扬高了声音,故作雀跃:“林妈,我回来了!” 院内登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原晴之几乎都能想象出老婆婆急急忙忙放下菜刀,挪开面前的簸箕,匆匆忙忙绕过那些水桶和扁担等杂物,匆匆跑出来的模样。 仅仅只是在脑海中想象,眼眶就有了湿润的感觉。 片刻后,林如花穿着围裙的身影便从那温暖的灯火里出现。 “小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同婆婆我说一声。” “嘿嘿,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嘛。”原晴之挠挠头,将方才上涌的泪意憋了回去。 好在现在天色转暗,她又站在外头,低垂的夜幕很好地遮掩了现在的表情,不至于要花费口舌做出解释。 “哎哟,这算什么惊喜。既然能回来,那小姐肯定是将事情办完了。要是早点说,婆婆我还可以做一桌丰盛的饭菜,迎接庆功嘛。” 跑得太匆忙,林如花只来得及用挂在外边的抹布擦擦手:“小姐吃了晚饭吗?” “……忘了。” “我就知道。”林如花冷哼一声:“这三天还是我打电话去司天监那边,让他们监督你好好吃饭,不准熬夜。” 原晴之回以一个讨好的笑容。 “行了行了,小姐想吃什么,醪糟丸子,珍珠米球,还是昨天刚包的饺子?” 跟在林如花背后,原晴之大声嚷嚷:“都要都要!” 美美地吃了一顿林妈做的饭,顺带将这两天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在亲近的人面前,原晴之向来报喜不报忧,于是重点就落在了那五千万上。 “嘿嘿,林妈,这回是真发达咯,等明天钱到账了,我们就去下馆子!” “好好好。” 暖暖的饭食驱散了许多心头阴霾。 但饶是如此,在夜色已晚,哄着林妈去睡后,原晴之还是独身一人来到了梨园藏书阁的区域。这里曾经经历过大火,墙壁上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原晴之每次心情不好时,都喜欢一个人坐在墙角,看着窗台上落下的月亮。 月光清冷如水,静谧沉吟。 只有独身一人时,她才能稍稍卸下脸上苍白脆弱的笑容。 很多事情,虽然原晴之不说,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比如在青城古街时,她就清楚司天监们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没能说出的话,也知道他们担心的根源是什么。所以,为了让大家安心,她故意表现出很洒脱的样子,说着虞梦惊的坏话,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因为这样,可以让大家都安心。 即使自己的心,早已百孔千疮,疲惫不堪。 “哐当。”黑夜中,木门开合的声音清晰又明显。 原晴之一惊,瞬间从地上站起。 “别担心,别担心,小姐,是老婆子我。” 一个本该睡下的身影提着灯笼,佝偻着背一,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 “林妈,你怎么会……” 看着少女脸上犹然未干的泪痕,林如花叹气:“小姐,怎么说,咱也跟了您这么多年。难道连您的真心欢笑和强打精神都看不出来吗?” “在院子里那会,看到回来小姐后,我就猜,您肯定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明明都那么难过了,还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来哄我开心。” 不说还好,一说,原晴之的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老人将灯笼放下。 她拍打着原晴之的后背,低声安慰:“有什么委屈事,尽管同我说吧。” “老婆子我一把快入土的年纪,什么都只会带到棺材里,口风包严的。” 第74章 深夜, 一老一少坐在梨园藏书阁里。 周围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和灯笼传来的光线,却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林如花拍着她的背:“小姐, 不着急,不着急啊。慢慢说。” 在这样的安抚下,原晴之抱着自己的膝盖, 情绪逐渐平稳下来。 自从她记忆以来, 一直是林妈以长辈身份陪伴在自己身边, 在她心里, 早已将对方当成家人和亲奶奶一样的存在。 这些本该永远埋葬在自己心底的话, 也只有同她说,才最为合适。 原晴之用纸巾轻轻擦拭眼睛,这才终于开口:“林妈,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 此时终于吐露而出。说完的刹那, 原晴之颇有些如释重负。 在此之前, 她一直为这份喜欢和心动充满负罪感, 迟迟不愿面对。但喜欢这种东西,不管怎么关起来,都没有用。越不敢表露, 越心痛, 越隐藏, 越被划伤。 “原来是情伤?小姐也到这个年纪了啊。” 听见原晴之的话,林如花愣了一下, 而后便笑了起来:“以前一直以为小姐您脑子里没有这根筋, 没想到……” 长者的笑容不乏揶揄,要原晴之瞬间忘了方才的悲伤, 张牙舞爪起来。 “林妈您什么意思!竟然敢嘲笑我!” 看着少女恢复了活力,林如花连忙佯装收敛笑容:“哎呀,你知道的,婆婆我没有那个意思啦。好了好了,快说说,小姐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上那个臭小子的?那个小子不会是婆婆我认识的人吧?” 一时间原晴之竟然不知道,是林如花顺其自然说她好感对象是臭小子有槽点,还是虞梦惊和臭小子三个字画等号更可怕。 “怎么可能是您认识的人。”她停顿一下,开始组织语言。 “是这样的……刚开始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他非常讨厌,是个自恋自大狂,经常罔顾别人的意愿,不注重社交距离,讲话轻浮。为人残忍,不尊重生命,毫无普世价值观,非常任性妄为,甚至为了看乐子,可以把所有人都谱写进他的剧本里。总之,是个性格十分恶劣,而且相当以自我为中心的乐子人。” 闻言,林如花沉默了许久,犹豫着开口:“小姐,咱可不兴喜欢犯罪啊。” 原晴之:“……” 原晴之:“他不需要遵守现实的法律,林妈,您就当他是外国人吧。” “行,小姐您继续。” “但后来我发现,他其实……也挺可怜的。或许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望着窗台上洒下的一小片月斑,还有上面树叶被风吹起时散动的幻影,原晴之眼底浮现出回忆:“我恰巧旁观了他两次被人欺负,但是他都站在原地不还手。” “我当时想,这个人好笨啊,呆呆傻傻的,和猫一样。” 想到当时的场景,原晴之嘴角忍不住翘起:“当初看到他第一次被欺负时,我吓得半死,只敢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瑟瑟发抖。” “但在那之后,我偶尔闭上眼睛,或是在梦里,还会重现那一幕的场景……我想,我应该是不甘心的。” “是感到害怕吗?” 原晴之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害怕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更多的,还是后悔。” “我懂了,小姐是觉得无能为力啊。”林如花瞬间了然。 她一直知道自家小姐是个善良的性子。以前还在上学时,就帮同班同学在校霸面前出过头,还帮路人抢回过劫匪的钱包,帮同校漂亮女生挡过小混混的骚扰,为此还特地去练了一段时间跆拳道。 “是啊,什么都瞒不过您。”原晴之无奈地笑笑。 她以前其实并不能体会,为什么救自杀的人没救下,救人者也会留下心理阴影。 等真正到了那个场景,她才发现,原来人是真的无法接受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肢解杀戮,即使被杀的这个家伙不是人,还根本不会死,过一会就复活。 可总是会痛的吧。 “所以,第二次看见他被欺负后,我什么也没想,直接去帮忙了。” 虽然口头上大段大段分析着自己当时的心理,但原晴之在第二部戏时其实什么也没想,拎着菜刀就冲出去了。 “结果救了他以后,我才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只是想用自己设局。这样毫不在乎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的帮忙毫无价值,所以当时的我在心里暗戳戳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帮他了。可没想到再次看见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时……” 林如花:“小姐还是没忍住?” “……嗯。” 原晴之后来知道了,虞梦惊是个非常傲慢的人,喜欢挑事拱火,看别人自相残杀,但是几乎从不自己动手。 他站在原地,一部分是因为力量还未恢复,只能让这些人吞下神被迫流出的血肉,达到控制凡人的目的;另一部分则是单纯的因为不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虽然生气,但后来她过了气头,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明明可以还手的,不是吗? 拥有那样一副至美的皮囊,从而勾起了人心中求而不得的贪念,所以必须得承受掠夺与屠杀,承受这些被勾起的恶意?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受害者没有错,错的永远是施暴者。 “就这样,我再一次救了他。” 第二部戏结尾时,情况紧急,原晴之必须借用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所以后来司天监和心理医生们分析这一段时,也以为她只是为了出戏,顺便将人带出火场,故此没有多问。 只有原晴之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雷柔”了。 至少,在那个吻里,她只是她自己。 原晴之可以编织一万个谎言,但她欺骗不了自己的本能。 即使当时是需要安慰虞梦惊,安慰他的真容并不难看。可明明有无数种方式,言语,触碰,她统统一个没选,而是选择了亲吻。 戏外人怎么会被蛊惑呢?一个踮脚,便暴露无遗。 入戏(作者:妄鸦) 第84节 “所以,我觉得可以排除掉见色起意的选项。”她托腮分析。 不然也犯不着亲吻那半面白骨。 说着说着,原晴之又有些郁闷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仔细想想,那家伙明明没什么优点啊。除了长得好看以外。” 在林妈的眼神下,她不情不愿追加一句:“行吧,他对我倒是挺好的。就是控制欲太强,占有欲太强,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但架不住小姐喜欢。” “……哼。” 见原晴之嘴巴鼓成河豚,林如花不由得笑了:“其实啊,小姐这么想很正常。因为喜欢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啊。可能一个眼神,一次回眸,一次触碰……要是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那还叫人吗?” “不过听您这么描述,小姐和那臭小子是两情相悦,那倒不如抓住时机,趁着年轻,勇敢去尝试一次。不要得到婆婆我这个年纪了,回想起来,才追悔莫及。” 原晴之沉默了。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将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良久,才闷闷地开口。 “您说得对。但我们是不可能的。” “啊?”林如花一时间没听懂:“怎么会不可能呢。现在都是法治社会了,又不是以前封建社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联想起原晴之这三天的遭遇,她试探性地问道:“难道小姐是喜欢上司天监里的公职人员了,对方位高权重?” “不是啦。”原晴之哭笑不得。 听到这,林如花表情瞬间严肃:“那是不是那个臭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姐,让小姐生气的事?” “也没有。” 原晴之不知道该怎么和林妈解释,后者只是个普通人,并不知晓入戏相关的事情,更不知道,喜欢上一个戏中人,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 或许喜欢就是能让人产生亏欠。 如果非要说的话,原晴之觉得,反而是自己亏欠虞梦惊更多。 虞梦惊做错了什么呢?他唯一错的,可能就是爱上她。 从祭坛上离开时,原晴之能够感觉到,停留在背上的,那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 她知道虞梦惊一直站在原地,等她回头。用那种沉默的,猫猫期盼主人回心转意的眼神。或许这五百年多年里,在雷柔死后,他便是这么过来的。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 她不能给虞梦惊任何一点希望。 所以,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哪怕在先前虞梦惊的声嘶力竭里,早已灵魂震颤,泣不成声,差点就将自己的心意脱口而出,原晴之也愣是忍住了。 “是我对不起他,我亲手掐灭了所有可能。” 不敢承认,才会拼命躲藏。没有希望,才会做得决绝。 “明明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却这么伤他的心。” 一想到虞梦惊现在可能已经心灰意冷,彻底放弃。认定了她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虚伪贪婪的渣女。原晴之就不可遏制地,从心底里生起难过。 虽然是她一手促成的结果,但没有什么比所爱之人的恨,更加令人难堪。 “我才是那个胆小鬼,连表达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 原晴之抽了抽鼻子:“林妈,我好差劲啊。” “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么爱我的人了。” 虞梦惊说得对。 寥寥的几页戏文纸,便走完了他的一生。 殊不知现实和戏文的差距,远远不止那薄薄的几页纸。 戏内人可以用质问表达自己的不甘,戏外人只能用苦涩咽下其中绝望。 “而我也没办法,再这么去喜欢一个人了。” 第75章 “傻孩子, 说什么呢。”林如花不赞同地道:“小姐才二十几岁,未来的人生还那么长,怎么就能吊死在一颗树上。这种话, 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就算不能和现在喜欢的人在一起,以后总会遇见其他喜欢的人嘛。” 对此,原晴之只是笑笑, 并不接话。 她挪开视线, 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好了, 林妈, 这就是我为什么难过的原因, 说出来果然感觉好受多了。” 看林如花一副欲言又止,还有话要说的模样,原晴之又道:“林妈不用再劝我啦。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现在不管说什么, 都没法再对既定的事实进行更改。” “况且, 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不是吗?更何况我现在还是个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几句话,直接将林如花的劝导堵回肚子里。 长者叹了口气:“既然小姐都这么说, 婆婆我就不多嘴了。” 不管怎么说, 她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姐能够开心快乐, 获得自己的幸福。 “会的,林妈, 一定会的。”原晴之笑着, 许下了善意的谎言。 一老一少又安静地坐了一会,这时, 原晴之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林妈,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和师哥聊了一下关于这个玲珑骰子的事。” 她展开手,从手腕上将小巧的骰子给拿了出来。 后者正静静地躺在手心,五面素白,一面则镶嵌着鲜艳欲滴的红豆。 “您当初交给我时,说这是妈妈留给我的遗物。但师哥却说,您这里还有一些其他的线索,可以方便告诉我吗?” 望着这颗玲珑骰子,林如花想了一会:“有的有的。” “唉,瞧我这把老骨头,放久了总会生锈,竟然把这重要事给忘了!” 说着,她便颤巍巍地起身,开始在藏书阁里翻找起来。 “林妈,您在找什么,我同您一起吧。”见状,原晴之也跟着起身。 “一本红色封皮的日记本,是您姑姑柳文燕故去前,特地吩咐咱收起来的。” 林如花搬来一张矮凳,絮絮叨叨:“文燕小姐还说,若是您真听了她的话,一辈子不唱戏,这日记本,便不必拿给小姐看。但若是您唱了戏,便必须找出来给您,让您好好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还好小姐今天提起来了,若是再过两年,老婆子老年痴呆,便彻底忘咯!” “您说什么呢,您身子骨这么硬朗,再过十年都不会有事的。” 两人一起开灯翻找,很快,原晴之便在三层书架的角落,看见了林妈描述的日记本。 她伸长了手,将那书本拿下。 “咳咳,咳咳咳……” 上边浮动的灰尘要原晴之忍不住咳嗽起来,拿远了些许。 不过想想,距离她姑姑去世已经有十几年,这日记本放在这里,十几年没动过,会累积灰尘倒也正常。 柳文燕是原晴之记忆里见到的唯一一个柳家人。 那场梨园大火中,她离戏台稍微远一点,所以不像其他人一样当场毙命,而是侥幸活了下来。只是全身重度烧伤,那种痛苦绝非常人能够想象,所以在病床上挣扎了大半年后,柳文燕还是撒手离世。 原晴之对她最多的记忆,便是站在病床前,总被这位姑姑扯着手,声嘶力竭地叮嘱。 “天生戏骨,就是天生戏骨这个害人的东西,问青才会分不清戏与现实。” “晴之,晴之,你必须答应姑姑,这辈子不准唱戏!” 直到姑姑下葬前,她最后留下的话,仍旧是那句——“不可以唱戏。” 过去的原晴之虽然不理解,但她还是听了话,按部就班地开始自己的人生,虽然从小到大对戏曲都十分感兴趣,文艺汇演的时候偶尔上去唱一两嗓子,可到底谨记叮嘱,没有真正开台唱过。 除了这次。 司天监以重金托付,委托她入戏救人。 抚摸着这本极具年代感的,尘封了十几年的日记,原晴之隐约有一种预感。 为什么玲珑骰子会在入戏后消失,为什么姑姑会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父亲会在烧起火的戏台上意外去世,为什么她从不记得妈妈的面容……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本日记中得到解答。 怀着沉重又有些希冀的心情,原晴之翻开了第一页。 【3月11日 晴】 今天梨园的班子搭建起来了,身为当之无愧的台柱,问青唱满了全场。 前来捧场的老板存心想考验考验他,也好奇天生戏骨的赫赫威名,便点了折他从未唱过的《梨花白》。名字报出来的刹那,满座哗然。毕竟这篇是《夜行记》里早已被业内公认遗失的原典,不想其实是被这位老板祖上珍藏了,今天才算拿出来。 老板还同问青打了个赌,若是他能在一炷香内读完戏本,完整地唱下来,那这篇《梨花白》原典便赠予他所有。 结果打赌自然是问青赢了,没有半点意外。 我弟弟在戏曲上的天赋无人能及。只要看过一遍的戏本,就仿佛印在他脑袋里,怎么也摘不出来。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么年轻的年纪成就戏曲人一辈子触不可及的大宗师名头。 这么多年来,诸如此类的打赌,一年没有十次也有九次。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格外亢奋。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从五岁学戏开始,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高兴。唱完后,问青从戏台上飞奔下来,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开心地和我说。 “姐姐,我终于遇到我的梦中情人了!” 我十分好奇,把今天挨个同他一起唱戏的姑娘名字挨个点了一遍。可问青却逐个摇头,告诉我都不是的同时还神秘兮兮的让我别问,等他和梦中情人熟一点,再来告诉我。 我只冷笑,说等你把弟媳带到我眼前再说这话。 就他这种缺根筋的笨蛋,怎么可能讨到老婆,就算有也是个妻管严。 原晴之刚读完,林如花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这应当是三十年前,梨园刚组建时的事。” “虽然柳家是戏曲世家,但中间有几代下海经商去了,直到老爷这代才重新拾起戏曲,扫开院落内的古戏台。” “这么久之前的事?”原晴之大吃一惊。 入戏(作者:妄鸦) 第85节 她本来以为柳文燕的日记只有寥寥几句,没想到却是横跨了这么多年的时光。 难怪在日记里,姑姑写父亲才二十几岁。 这么想着,原晴之又往后翻了一页。 【4月2日雨】 今天下大雨,晒的稻谷忘了收,全部湿透了。 这几日没写日记,因为戏班子刚重新成立,到处都有需要忙的地方,实在没有空闲,今天才稍微有时间拿起笔。 自从上次问青和我说过之后,这段时间他总是神秘兮兮的。先是和其他认识的老板们一起去淘古玩,买了好几篇戏曲原典,一问,都是《夜行记》里的篇章。前两日有婆子起夜,结果看见院内戏台灯火通明,这家伙竟然独身一人在上边唱独角戏。 我第二日便问他:你犯的什么病? 这小子竟然还嘿嘿笑着,一边挠头一边说自己和未来老婆幽会。 完了,我想。问青终于唱戏唱到走火入魔,把脑子唱傻了。 看到这,原晴之忍不住抿唇狂笑。 “真没想到,父亲年轻时是这种性格。” 不过谐谑之余,她心底又隐约生起些不安。 无他,实在是姑姑日记里对父亲的这些描述太过熟悉,又是独身一人唱戏,又是疯狂搜集戏曲原典,要原晴之不可遏制地往那个最不可能的结果想去。 很快,她的想法就在随后几篇日记中得到了验证。 【11月23日阴】 今天出门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第一场戏已经唱完了。 戏园逐步走上正轨,问青现在名气越来越大,场场几乎都爆满,戏票根本收不过来。就是他最近看起来总有些神思不属,虽说不影响唱戏,但到底有些让我担心。 今天得找个机会同他好好谈谈才行。 【11月25日晴】 前两天同问青的谈话果然有效,他告诉我,自己的确是为情所困,才心不在焉。 好在他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在考虑了一天过后,总算愿意带我去见见他的那个神秘的梦中情人。只不过在去见之前,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有关于天生戏骨的秘密。 问青说,他其实从小就可以进入到戏里去。同里面的人物身临其境地交谈,目睹他们的离合悲欢,参与他们的故事,最后再悄然离场。 这在戏曲中,被称之为“入戏”,是无数伶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在此之前,我当然听说过入戏,也知道入戏是戏伶追求的目标,甚至知道问青几乎能做到场场入戏。但我的确不知道,入戏竟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能够进入戏内世界。 很难描述亲眼看见周围一切天旋地转,场景尽数变换时的感受,就在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这次奇幻的经历时,问青开口了。 他拉着我,走到戏楼的一旁:“姐姐,你看见下面那位正在跳舞的女子了吗?” 我点点头。 那位舞姬正立在整栋戏楼中央,身着霓裳羽衣,舞姿翩若惊鸿,美轮美奂,仿佛仙子下凡。她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灵动,引得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 问青嘿嘿一笑:“姐姐,这便是我的梦中情人,命中注定的老婆。” “姐姐一定听说过她,她便是《夜行记》里大名鼎鼎的伶娘。” 第76章 看到这篇日记最后一句话时, 原晴之猛然睁大了眼睛。 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父亲那个梦中情人的身份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毕竟玲珑骰子入戏消失, 这是无法抹去的铁证。只是那个想法过于离奇,以至于她不愿意主动去深想。 可即便做好了自己母亲可能是位戏内人的准备,原晴之也绝对没有想到, 对方或许……会是伶娘。 “伶娘?这不是《夜行记》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舞姬吗?”林妈疑惑。 方才原晴之读日记的时候, 她也在听, 还在感慨原来入戏是件这么神奇的事。 “对。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原晴之摇摇头。 她自己也入过戏, 清楚爱上戏内人是件多么绝望的事。更别说和戏内人相知相守, 甚至生下她了。要是真能这么简单,为什么司天监那本入戏者的小册子中,古往今来同戏中人相恋的天生戏骨那么多,最后却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再往后看看吧。”她这么想着, 往后翻开下一页。 【11月25日晴】 我当然听说过伶娘, 那毕竟是《夜行记》里最有名的角色之一。传说中她的舞姿惊艳绝伦, 一舞引得仙鹤而落, 今日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但问题是,这和问青说的梦中情人,又能有什么联系? “怎么样怎么样, 姐姐觉得她如何?”问青还在那兴奋地问我。 看他如此开心, 我说当然很好。但弟弟的德行我太过了解, 又怕他太自信,凉凉地补上一句, 只怕是对方看不上你。 “啊——姐姐你怎么知道!”问青一阵哀嚎。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趴在栏杆上, 眼睛紧紧地盯着下边跳动的舞姬。 “伶娘不会说话嘛,再加上她又是楼里的头牌, 所以很难和她搭上话。不过没关系。”说到这,问青又嘿嘿笑起来了:“通过这些天的努力,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我还好奇问青这平时恨不得动都懒得动一下的脑子能想出什么好办法。结果他就带着我走到下边,同楼里管事的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原来这家伙这次扮演的角色正是《夜行记》里原本就和伶娘有感情纠葛的“严青”。 敢情这个臭小子,就只打算拾前人牙慧啊。 “那不一样,严青在戏本里可没我这么果决。他还得徘徊一阵,才能发现伶娘的美,哪像我,上来就一掷千金得到了同伶娘见面的机会。” “老姐,你就等着吧,我肯定能抱得美人归。” 【11月30日 雨】 和我分享过这个秘密后,问青有事没事便和我聊他同伶娘的进度。 看着他雀跃的神情,我到底心里有些担忧和不赞同。虽然亲身体会过入戏,见证过其中玄妙,可爱上戏中人……到底惊世骇俗了些。若问青只是一时上头倒还好,可他那样子,明显不像是只想简单体会一下恋爱的感觉。 所以我便私下委托些朋友去打探,看看曾经历史上的天生戏骨们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啊,希望只是我想多了吧。 【12月1日 晴】 处理完一些琐碎杂事,问青主动来找我。 他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这让我有些惊奇。 我记得问青同伶娘进度喜人,最近还说他已经在那出戏里同伶娘熟识并且搭上话了。问青本身就是天生戏骨,在唱戏上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灵光,伶娘则是个舞痴,虽然无法开口唱,但对于戏曲的理解只会更深刻。 他们两个凑到一起,那就是遇见了知音,能有说不完的话题聊。 正因如此,我才更加好奇,于是便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问青说:“一出戏总有演完的时候,这次我同伶娘好不容易搭上话,聊得开心,但我下一次再进入这出戏后,她便把我给忘了。我每次都得同她聊同样的话题,同样的对话,然后得到一样的结果,这让我十分沮丧。” 奈何这家伙的沮丧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等晚饭过后,他来找我,又变得眉飞色舞了。 “姐姐,我想通了!既然伶娘只能记得这部戏,那我就想办法,让她在这部戏里对我产生好感。只要多实验几次,找到她喜欢的话题,那岂不是能要她对我一见钟情吗?” 我欲言又止,说行吧,你开心就好。 【12月28日 阴】 今天天气沉沉闷闷,甚是扰人。 戏园子步入正轨后,每天都热热闹闹。马上就是元旦了,梨园各部分都需要人手,特别忙碌。 恰巧也是今天,先前我委托的那个朋友来梨园找我,并且递交给我一个小本子,说这是他托了些关系找到的东西,里面有历代天生戏骨记录的心得。但这是复印版,原版被珍藏在一个神秘的官方组织手上。 谢过朋友后,我独自翻阅本子,越看越心惊。 原来历代天生戏骨,爱上戏中人的不知凡几,可没有一个得到好结果。这些天生戏骨,要么放弃这段无望的爱情,要么郁郁寡欢,抱憾而终。 见状,我心里的担忧愈发加深。 但我总不能直接同问青说,他现在正在兴头上,说什么都不会听。 所以我决定等过了这个元旦后,再好好同问青谈谈。 【1月7日 小雪】 元旦假期终于过去了,梨园的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所以我特地等庆贺的人都离去后,才挑了个时间,同问青在院落内赏雪,顺带聊聊这个话题。 “问青,你现如今年纪也不小了,难道没有想过以后吗?就算伶娘再好,那也终究是戏内,那个世界始终是虚假的,做不得真。” “可我现在就只喜欢伶娘!” 见果然劝不动他,我只能说伶娘总会顺应剧情,同她的“严青”在一起,可问青却说不会。原来前几天他带我入的这出戏,也是他从古董商那里收到的原典。 “严青和伶娘相遇的这出戏早就遗失了,这么多年来,别说传下来,甚至没多少人看过,所以我可以随便更改里面的剧情。而且我发现只要有原典,戏本上的字也会变,这样便相当于重新书写一个属于我和伶娘的故事。” 他信心满满:“只要以后我能搜集到更多的,和伶娘有关的原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问青如此执着,我只能将朋友带来的消息告诉他。 他听后沉默许久:“姐姐,太晚了。” “如果伶娘也不记得我,那我说不定真的可以放手,但我上次入戏后发现……明明是重置后的戏曲,但她却对我们的聊天有所印象。” 向来乖觉的弟弟看向我,眼里满是犟劲:“这是不是说明,我一遍遍地追逐她时,她是不是也在想尽办法,保留着哪怕一点点,关于我的记忆?” …… 看到这一段,原晴之深吸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湿了眼眶。 “从文燕小姐写日记开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老爷竟然重复演了上百次一模一样的《梨花白》……”一旁的林妈仍在低声感慨。 重复了上百次一模一样的对话,柳问青终于让戏内人记住了轮回前的事。 聊到兴头上时,坐在桌前的伶娘忽然停顿下来,提笔在纸上写下——‘抱歉,严先生,但这段对话,我们是不是曾经聊过?’ 殊不知这一段话,对面的戏外人已经陪她演了上百回。 后边的日记,中途跨度时间十几年,记载着梨园是如何成为第一戏园的同时,也记载着柳问青同伶娘的爱情。 哪怕只能在戏中相会,柳问青也不愿意放弃。 入戏(作者:妄鸦) 第86节 十几年来,曾经的少年变成了青年,又变成了男人。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仍旧一直坚持不断地搜寻着关于伶娘的戏曲原典。 奇迹般的,因为参与伶娘人生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竟然真的让伶娘记住了柳问青,而非那个戏内的严青。 但遗憾的是,伶娘也有属于自己的结局。 约莫在第五年时,因为柳问青大肆搜集《夜行记》原典,越来越多的许多有名的收藏家纷纷问询而来。其中一位则神秘兮兮地拿出了收藏已久的珍藏原本。 “青爷,这是咱们前段时间才从海外一位神秘买家手上收来的,若非是您,我定然不会拿出来,据说上边头一回揭示了伶娘的结局!” 原来,在《夜行记》第四卷里,伶娘将同严青一起,葬身于火海。 买下这份原典的柳问青辗转反侧,终于在第七年时,决定孤注一掷。 【7月2日 阴】 今天,问青告诉了我一个消息,伶娘竟然有了身孕! 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虽然当下这部戏曲跨度时间很大,但绝对无法撑到伶娘生产结束。若是让孩子生出来,就见不到爸爸,那无疑是他的失责。 这件事让问青想明白了,他不愿意再顺从戏曲的剧情,而是真正的,彻彻底底的,想要带着伶娘一起,挣脱出戏曲的命运。 我问他,我需要做什么。 “搜集更多的《夜行记》原典,时间线越早的越好。我要将伶娘从她必死的这段时间线里挪走……甚至将伶娘带到现实!” 或许是天意相助,这一天,我们竟然从梨园家族的库房里,翻到了《夜行记》第一卷从未面世过的第一篇。那是整部戏曲的伊始,也是最适合的时间节点。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明天。 【7月3日 雨】 我们失败了。 伶娘肚子里的第一个孩子没能保住。 原来戏内人想要来到戏外,必须付出自己一切,而且即便如此,也只能停留短暂的一小会,若是再不回去或离开,便会逐渐消失于天际。 伶娘侥幸没有死,却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她只是在现实出现一会,身体就渐渐变得虚幻。 不得已,问青只能紧急开始了对《夜行记》第一卷第一篇的演绎。 好在命运并未如此不公。 问青抱着虚弱的伶娘,成功重新入戏。将伶娘转移到了《夜行记》第一卷第一篇。让她挣脱出葬身火海的命运,来到了戏内的数千年前。 那是一个不需要再遵守剧情,也可以相知相守的幸福年代。 从此以后,问青只需要在现实中好好当他的柳大宗师,夜晚进入戏曲同伶娘相见。多年的艰辛相守,终于在这一刻诞生了果实。 写到这里,我这十几年来不赞同的心理,也得到了动摇。 伴随着年岁见长,我的观念有了许多改变。 人生如戏,人活一生,幸福就好。 只要问青能同伶娘幸福,他们生活在戏内还是现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所以,就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吧。 第77章 【7月4日 晴】 回到戏内后, 伶娘的身体重新从虚幻恢复成实体。 问青守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万幸的是,因为从原本的剧情线上离开,问青终于得以将许多戏外的事情告诉伶娘, 两人互诉衷肠,又免不了一阵抱头痛哭。 多年长跑,总算是有了结果。望着他们, 我打心底里感到欣慰。 问青果然是个闲不住的, 刚脱离危险, 就吵着闹着要我主持他们的婚礼。 “不是, 这种事情, 总该在更多人的场合吧?” “伶娘无父无母,我也只有姐姐你一个亲人。况且我也没法同太多人说哇,前段时间我和几个朋友提了一嘴,他们还当我在说相声呢。” “好吧好吧。” 于是在天地和荒野的见证下, 我主持了柳问青和伶娘在戏内的婚礼。 历经磨难, 他们总算牵住彼此的手, 走到彼此的身边。 但眼下又有了新的问题。 千年前的戏内世界, 那时甚至连大名鼎鼎的庆国都还未能建立,诸侯国角逐,天下混乱。为了躲避战乱, 问青只能带着伶娘一起踏上旅途, 去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放心吧,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未来一切都会好的。” 这也是我埋藏在心底, 由衷希望的话。 …… 或许是柳文燕一语成谶, 这篇日记过后的几年里,所记载的内容都十分平和。 柳问青带着伶娘一起, 几度辗转,最终凭借着对未来剧情的探知,避开了战火袭击的地区,在戏内世界找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定居。 按照设定,数千年前的戏内世界还没有戏曲的存在,戏舞是从祈神舞之中衍生而出的舞蹈,所以伶娘的舞和柳问青的唱戏被戏内古人们认为是至高无上的,献给神的舞乐。 千年前,能够接触到祈神舞的人只有各个国家出身高贵的皇亲国戚。 于是小山村热情地欢迎了他们,尊称二人为祭司,并且将村里代代相传的神祠和一块上好土地转交给夫妻二人打理。 这个时代的神职人员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平日倒也没有杂事纷扰。两人在这里定居下来,自己耕作,过着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生活。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 【2月9日 晴】 今晚唱完戏后,问青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我。 他满脸喜色:“姐姐,伶娘有喜了!” 我愣了一下,连忙恭喜道贺。 虽然嘴上不说,但我清楚,这些年,因为那个强行出戏而没能保住的孩子,他们夫妻二人心中到底有愧。再加上那次的鲁莽决定,伶娘伤到了身体的根基,调理了好几年才缓过神来。 时隔多年再次怀上,这个孩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太重要了。 为了分享这个好消息,我再次同问青一起入戏。 伶娘正坐在屋内的躺椅上,见到我们,当即露出温婉的笑容,刚想起身,却被问青一把按下。 “不必不必,如今还是少走动为妙。” 看着问青紧张的神色,我实在没忍住,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一边去,这才几个月呢,别整得伶娘跟个玻璃娃娃似的。” “说起来,你们有想好孩子的名字吗?” 伶娘点点头,提笔在纸上写下“晴之”和“沐之”两个字。 “伶娘的意思是,是女孩,就叫晴之,如果是男孩,就叫沐之。”问青在一旁代为解答,顺带补上一句:“臭小子有什么好,我就想要个可爱的女孩儿。” “要是女孩,我一定把她从小宠到大,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要是男孩……” “三岁扎马步,五岁吊嗓子,你受过的苦,一定要让你儿子也尝尝是吧?” “对对对!还是老姐懂我!” “……” 【9月14日 阴】 安安稳稳度过几个月后,伶娘和问青的孩子出生了。 仿佛被上天眷顾,这次一切都很顺利。从生产开始到分娩结束,听见产房里传来嘹亮的啼哭,问青连忙冲了进去。 “是个女孩!”他笨手笨脚地从接生婆手中抱住那个小小的女婴,一脸傻笑。 望着襁褓里那张小小的红红的脸,不知不觉中,我脸上也挂上了一样的笑容。 真好,我也有小侄女了。 晴之,晴之。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以后一定是位美人。 …… 看到这里,结果已然水落石出。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大脑嗡嗡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议。 “所以,伶娘真的是我的……母亲?”她低声,喃喃自语。 从这个角度来说,玲珑骰子为什么会消失,也得到了充分的解释。 毕竟伶娘是戏中人,她的遗物自然也会是戏内的东西,能在《邪祟》和《诡宅》里留存,只不过因为骰子还不存在于那个时间点罢了。 而伶娘为何会在《戏楼》中忽然失踪,也在柳文燕的日记中得到了解释。 霎时间,这次进入《戏楼》后遇见的异常一点一点串起,最终汇聚成结果。 “但是为什么……” 既然父亲成功了,最后却还会遭到那样的结局? 原晴之知道,这本日记后边,一定不会如同柳文燕所写的那样,是幸福完美的结局。 可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再往后翻页时,却惊讶地发现,后边的纸页仿佛被什么东西燎过一般,不仅把上面本就因为时隔多年变得不太明显的字烧没了,还在上面留下了焦黑的痕迹。 “林妈,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连翻了几页,发现后边的日记本全部都是这样的情况。不由得抬头发问。 老人提起灯笼,皱着眉在记忆中寻找,终于从十几年前的旧影中艰难翻出一段旧影。 “好像有点印象……啊,想起来了!” “其实,当初文燕小姐是吩咐我,把这些全部烧掉的。” 林如花浑浊的眼睛落到灯笼跳动的火焰上,似乎穿过它,回到了当年。 入戏(作者:妄鸦) 第87节 那时,火烧戏台的悲剧已经发生,柳文燕全身高度烧伤,只能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越是阴雨天,她身上的伤口便越会流出脓液,痛不欲生。 而那时年幼的原晴之正处于被房梁砸到,人事不知的昏迷期。 偌大一个梨园,没了领头羊不说,活下来的不过一手之数。 于是在某一个雨天,柳文燕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愣是叫林如花拿来炭盆,再将箱子里所有珍藏的纸页全部翻出。 刚开始,她想自己烧,但奈何身上实在太痛了,于是便让站在门口的林如花代劳。 “我记得……文燕小姐流着眼泪盯着我,一张一张,将里面的那些东西烧掉了。这本日记恰巧也放在里面。只是烧到最后,小姐忽然又反悔了,让我用火钳把日记夹出来。” 原晴之意识到什么,面色猛然一变:“那箱子里其他的纸页是什么?” “这个婆婆我真不记得了,当时光顾着关心文燕小姐的身体,只记得遵从主人家的命令,不过当年的箱子还在藏书阁,不如翻出来看看。” 说干就干。 两人顶着月上中天的黑夜,将整个藏书阁翻找了一遍,终于在最里边的杂物堆里,找到了当年那个箱子。 因为事发突然,林如花也不大记得这段插曲。等他们找出来后,才发现这箱子竟然是用金丝楠木做的,箱体极其昂贵。 “这要拿出去拍卖,怎么也是一笔巨款吧……” 如此宝贵的箱子,里面能装有什么?隐隐约约猜到答案的原晴之心底愈发沉重。 果不其然,在打开箱子,从里面捡出一些纸片,看清上面残余的字后,她的心彻底跌到了谷底。 林如花惊呼:“这些竟然是老爷曾经费尽心思收来的,那些戏曲的原典?!” 老人戴起老花镜,用枯槁的手摸索着这些十几年前便彻底烧碎的纸片,脸上满是震惊:“原典手稿的价值不可估量,更别说还是老爷同夫人相爱的证明,这……怎么文燕小姐就这么烧了呢?!” 原晴之沉默许久,继续埋头翻找。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场大火到底是因何缘由,明明文燕小姐都写了,老爷和夫人已经得到幸福了,却还会得到那样的结局……” 数十年尘封的秘密一朝被开启,注定了生者不可能就这样坐视不理。 方才那点因为无望恋情而诞生的痛苦和感伤早已被刻意抛之脑后。原晴之比任何人都清楚,虞梦惊本来就是戏内的人物,只要她脱离了戏曲回到现实,再不去关注关于他的任何一切,他们就像两条接触过以后永远不会再相交的线。 本就如此,本该如此。 或许是上天保佑,她竟然真的从木箱的最底端的灰烬中,翻出了一张稍显良好的纸稿。 虽然纸面已经被烟燎到看不清了,但到底纸张完好,估计是当时烧的时候不小心被压到了最底下,反而逃过一劫。 连看都来不及多看一眼,急着寻求真相的原晴之唰地起身:“林妈,走!” 说干就干,尘封十几年的古戏台幕布被一把扯下。 黑灯瞎火的夜里,一盏盏火红的灯笼被点亮。若是有人在此,便会惊讶地发现,已经多年未曾传出过戏曲声的梨园,竟然重新响起了幽幽琴声。 “好在这些音箱磁带多年未动,还有备份……” 原晴之一边咳嗽,一边从插好电的音箱里抬头。 她垂首去看,却在触及到戏文前两段时怔然。 她终于发现自己之前忽略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戏曲界对于虞梦惊真身众说纷纭,对他诞生的缘由极其好奇。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夜行记第一卷前边的篇幅遗失了太多,以至于到《邪祟》才被世人所知。 而柳问青当年好不容易搜罗到的,最后精挑细选,和伶娘逃进的那部戏,竟然正是戏曲界公认遗失数百年的,虞梦惊的第一部戏! “小姐,您要干什么?”看见重新点上灯火的戏台,随后赶到的林如花大吃一惊。 她对入戏的危险仍旧一知半解,但也从柳文燕的日记中窥见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原晴之回过神来:“我要唱戏。” “可……这部戏已经残缺了,咱们连里边有什么唱词都不知道哇!” “我知道,林妈,我都知道的。” 相比一无所知的林如花,已经入戏三次的原晴之显然更清楚,贸然进入这样一部未知的戏意味着什么。更进一步说,她不仅清楚,甚至还明白,柳文燕为什么拖着病躯,也要将那些珍贵原典烧毁的缘由。 ——因为姑姑不想她再入戏,去更改这既定的一切。 平心而论,若是这些戏曲原典还在,知晓了母亲真实身份,知晓当年父母双亡一事可能存在隐情的原晴之肯定不可能就这样坐视不理。 她太想见见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了。 人一旦有了能改变这一切的能力,就总会生起不切实际的妄想。 柳文燕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提前将这些昂贵至极的原典烧毁,不给她这个和父亲一样的天生戏骨留一丝一毫的念想。 ‘晴之,你必须答应姑姑,这辈子不准唱戏!’ 当年在病床上牵着她的手,声嘶力竭的叮嘱,到头来不过化为一句话。 ‘不要试图寻找,不要知晓过去。不要重复你父亲的悲剧。’ 那是命不久矣的人,对自家后辈唯一能许下的祝福。 可惜原晴之天生反骨。 她的确顺从姑姑的话,没踏入戏曲界。 但命运兜兜转转,仍旧将她带回原地。 所以,深吸一口气。 等再次睁开时,原晴之眼眸里已经满是坚定。 “述魑魅魍魉之状,绘妖魔鬼怪之姿。” “——夜行记·卷一·虞梦惊·神诞。” 梨园十几年没有开过台,今天便来让她来唱上一折! 第78章 又是一个难得的清晨。 一队猎户扛着长矛和猎斧从莽莽深山鱼贯而下, 个个哈欠连天。 正在河边浣衣的婆婆们见了,高声问道:“今天还是没有收获?” “没有。”领头的那位猎户摇头:“前两天明明天降异象,黑夜亮如白昼, 伴之九重雷劫,绝对是有奇珍异宝出世。怎么我们去寻,偏偏就找不到了呢?” “是啊, 我们深入密林, 只看见一块被雷劈成焦炭的空地。” “话虽如此, 倒也不是全屋收货, 那绝对是渡过劫的痕迹。” “毕竟是灵宝, 或许生了灵智也不好说,这两天在村子周围附近好好找找吧。” “唉,也只能这么办了……” 这几天来,西山村最大最热闹的事, 便是这件了。 因为一场数十年难遇的暴雨, 村口中央那颗千年古树拦腰被劈断, 从天而降的雷光耀耀, 在茫茫雨夜中闪烁了整整一晚,笼罩着方圆数百公里的地界。 如今灵气未消,大地上仍旧遍布妖魔精怪的足迹。隔壁村还留存几百年前曾经挖出过一根快要成精的老山参, 村民们将其分而食之, 从此全村人延年益寿, 活得最久的那位老头前两年才去世的传说。 有了这例子和前车之鉴,村民们才会对寻宝一事报以如此狂热。毕竟他们这里地处偏远, 远离列国中央, 没有战火侵扰的隐患,村里人平时也只以最原始的耕种打猎为生, 连游行商贾都只一年来上一次。若是真找到什么奇珍异宝,只能进自己人的肚子。 更别说西山村四面茂林,灵气浓郁,出现好东西的概率真不小。 见猎户们各回各家,浣纱的队伍便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讨论。 “若是真有什么山珍出世,那可好嘞。俺家狗蛋个子老长不高,我可愁了!” “你咋这么没志气呢,瞅着前两天那动静,怎么也得是隔壁村那个水准。” “听说当年隔壁村的人吃了老山参后,不仅延长寿命,身上的病也全好了。” “那二虎子家的老头岂不是有救了?” 正在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站在边沿的一位妇人忽然道:“柳祭司!” 霎时间,大家纷纷望过去,看见那位背着药筐走入村口,身穿月白长衫,头戴长巾,同其他村民朴素装扮格格不入的男子。 “柳祭司又好几日没出现了。” “是啊是啊。看这样,应当又是入山去给原伶姐采药了。” “不愧是祭司大人,能沟通天地,告慰鬼神。独身一人进山三日,身上衣服都没沾上多少泥点……” 见村民们如此热情,男子笑着朝他们招招手。 等走近了,好奇地问道:“乡亲们,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没啥呢,我们在讨论前几日那场雷雨。” 妇人们绘声绘色给这位几年前新来的祭司描绘着当晚的盛况。 “咱家的狗吓得不行,平时下雨总会朝着外边狂吠,那天愣是缩进窝里。” “是啊,我们家的公鸡也是,破天荒地没有打鸣。” “中途我家婆婆起夜,第二天和我说,那雷柱至少有碗口那么粗!”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当即要祭司露出惊奇的神情。 等他背着药筐离去后,浣衣的村民们才感慨:“柳祭司还是如此平易近人。” “是啊,想当年陈国的祭司出巡,据说就是一个探路侍从都得用最贵的肉招待。” “现在咱们村里也有祭司了,别的不说,起码再没为求雨发愁过。” “可不是嘛。” 若是换做寻常人,村里人可不会这么快接纳他们。但在这个年代,能沟通天地的祭司地位非同一般,普通人只有赶着上去巴结的份,就连村里那几个地痞流氓都不敢去找两位祭司的麻烦。 另一旁,离开溪流后,柳问青没有丝毫停顿,立马行至村庄中央。 这里盖着一栋方方正正的木屋。和村里其他土房子相比,已经算是相当出挑,相当豪华的住处。 “伶娘,我回来了!” 轻车熟路地走进家门,柳问青便听见内里传来“嘘”的气音。 入戏(作者:妄鸦) 第88节 和他同样装扮的温婉女子正站立在窗边,见他进来,连忙轻手轻脚地离开,等关上卧室门后,才提笔在草纸上写:小晴睡着了,你小点声。 “小晴今天又出去疯玩了?”柳问青解下背上的药筐,锤了锤肩。 “可不是嘛。”伶娘嗔怪地横了他一眼:“这孩子的性格就是随了你,每次回戏里都玩疯了,仗着村里的孩子不敢欺负她,又没人敢催她唱戏,到处乱跑。” “那不是好事嘛?小孩子,活泼一点才好。别像我小时候那样,为了学戏,吃了那么多苦头。”柳问青嘿嘿直笑:“小晴也是天生戏骨,她学戏很快的,将来要是走这条路绝对不会差。当然,一切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愿。” 说完,他又弯腰去筐里捡药,一边絮絮叨叨:“这两天忙得很,年末了,总得排一场封箱大戏,等过了年关又是开箱戏,贺岁戏……等过了这阵,就能将晴儿接出去玩了。” “这次刚好有时间,也可以再实验实验现在晴儿最长可以在戏外待几天。” 伶娘生下的孩子极其特殊,本来应该同她母亲一样同样是戏中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是戏外人的缘故,她也可以随同柳问青一起出戏,并不需要同传统的戏中人一样,跨越纸张和现实的距离时,付出沉重的代价。 想当初,第一次柳问青抱着原晴之一起意外出戏,可把他吓坏了。好在那时襁褓里的婴儿并没有停止呼吸,反而还汪汪大哭,活力十足。 但或许因为体内还有一半戏中人的血液,柳问青发现自家女儿并不能长时间待在戏外。所以他从原晴之小时候开始,就有意培养她出戏的能力,时不时把人抱去现实抚养两天,增加她的抵抗力。在村里人看来,便是他又外出采药,殊不知是离开了戏内。 现在原晴之六岁,上次实验表明,她最长可以在现实待上六天。 “若是晴儿能在现实再多待上几天,未来她上学可就有着落了,可以两边往返。” 柳问青带着伶娘回到戏内几千年前,西山村里根本没有私塾,更没有读书环境。想要女儿接受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未来,还是得把目光放到现实。对此,伶娘也是赞同的。 “我今天回村时,听见了一些意外的风声。” 整理草药时,柳问青忽然道:“村里都在讨论前两天晚上的雷雨,咱们在这村子里也住了好几年,说不定,时间已经到了戏曲开篇那幕。” 当年选择带着伶娘进入《神诞》这部戏,还是因为这部戏时间足够跨度大。 不知道因为是不是戏曲开篇的缘故,这出戏并未遵循《夜行记》最经典的三幕戏原则,而是零零散散的,以不同编年史的记载所书写。不同的片段时间相隔相当远,然而离谱的是,不同地区所用的纪年法不一样,所以柳问青也搞不清楚按照剧情,这篇戏的主角虞梦惊有没有到诞生的时候。 但他带着伶娘来到西山村并非偶然。 《神诞》里提到过,西山村附近是虞梦惊诞生的地方,诞生后他会离开这里,踏上旅途,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而虞梦惊走到哪,哪里就伴随着故事。 根据已知信息追踪,柳问青最终选择了这里。 “算了,这么远的事,想它干嘛。”迎着妻子担忧的目光,柳问青揉了把自己的头发:“大不了到时候咱们带着晴儿去隔壁村避一段时间风头。” 此次入戏后,他极力避免更改剧情,想来不会影响到什么。 柳问青虽然也心怵虞梦惊的赫赫凶名,但对方现在还只是个小孩。况且通过剧情他得知,虞梦惊曾经历过两次神诞,第一次神诞后是个好神,第二次神诞才变成邪神。 这么想想,柳问青更不怕了。 他低头继续捣鼓药罐:“老婆,待会把这碗汤喝了,好好补补身体。” …… 这一觉,睡了整整十几个小时。 等小原晴之再次从床上爬起来,迎接的便是双亲担忧的目光。 “小晴这也没啥事啊,怎么会一觉睡那么久。” 望着面前两张放大的脸,原晴之顿住了。 不知不觉间,她的双眼开始淌下透明的泪水。 这一下,可让柳问青慌了神:“哎呀,晴宝怎么了,怎么看见爸爸就哭?好吧好吧,爸爸下次一定不离开这么长时间了,要有下次绝对带你一起出去,别哭别哭。” 他一通手忙脚乱的哄,伶娘那边已经拧干打湿的手帕,轻轻给原晴之擦泪。 等原晴之晃过神来,便看见自家母亲轻轻展开一张写好的纸。 ——怎么忽然哭了,晴宝? 对啊,我为什么要哭? 原晴之愣在了床上。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感到陌生的同时缓慢摇头:“我不知道呀。” 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但偏偏原晴之自己完全想不起来。在脑子里仔细回想,只能想到昨天晚上吃饭时多吃了一颗汤圆,记忆还是模模糊糊的那种。 小女孩奶声奶气慢半拍的反应直接把两个大人萌到了。 柳问青捂着脸倒在伶娘身上,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咱家女儿真可爱!” 伶娘也用力地点点头,顺手揉了揉原晴之的头。 顶着一头鸡窝的原晴之:“……” 她面无表情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差点又因为忘了自己现如今的身高而趔趄几步,这才堪堪站稳,朝着外边走去。 “桌子上有馒头,别出去太久,天黑就得回来!” 老父亲叮嘱的声音仍旧追在身后,原晴之摆摆手:“知道了爸爸!” 于是她便怀抱着一种茫然感出门,以一种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的情况,一路走走停停,晃荡到一栋稍微像样点的建筑面前。 “啊,是神祠啊。”原晴之抬头。 明明这一切都印刻在自己脑海里,也是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看什么都感觉很奇怪,很不对劲,就连路上那些同她打招呼的人,她都觉得透着股怪异。 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呢? 晃了晃脑袋,发现一片空白以后,原晴之也不想了。 她走进神祠,轻车熟路地将门关起。 虽然伶娘说自家女儿经常在西山村附近疯玩,但小原晴之心里其实很有分寸,从不落下父母教给她的功课。每天都是自己私底下练习一遍后,这才放心大胆出门。 对其他人来说,仅仅一遍的练习,远远不够。可对天生戏骨来说,倒是刚刚好。 于是今天她也如同往常一样,在心里默念着拍子,开始吟声起舞。 偌大一个神祠回荡着她稚嫩的声音。 “似水流年不知春色几许,遍地青山误了谁家牡丹。” 原晴之这么唱着,旋身探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将原本难度颇高的动作信手拈来。 天生戏骨对于唱戏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仿佛天生就会一样。 渐渐地,她沉浸在戏曲的世界中,心无旁骛地表演着。 第一遍结束后,原晴之站在原地没动。 她总感觉自己跳这段舞时有哪个地方的处理不太对劲,导致动作不够母亲跳起来时那般圆润如意,收放自如。 这么思考着,原晴之跳起了第二遍。 奈何遭到了同样的问题。 一定是有哪个地方处理得不对……她这么想着,冷不丁听见房梁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左脚迈出去的姿势不太对,往胸口收一步。” 平心而论,这个声音很好听。淡淡的少年音色,有如珠落玉盘,四溅飞散,清冷又散漫,其中还蕴含着几分不为人所察觉的紧张,听着比她要大好几岁。 “谁?!” 小原晴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奈何视野所及之处,别说人影了,连根毛都找不到。 “这里是村里的神祠,闲人不可随意进出!”她厉声呵斥,只是由于年龄太小,所以没什么威慑力,反倒透着股娇憨。 “……”奈何就是这种中气不足的话,成功唬到了这位神祠里的不速之客。 对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见自己的吓唬成功,原晴之一下子助长了气焰。 小女孩站在下方,双手叉腰:“你是谁,又凭什么说我跳的不对。快点从实招来,要不然我就回家找爸爸妈妈来抓你!” 安静片刻后,那个好听的声音“切”了一声,慢吞吞地开口。 “本来就是你们这些人类学了跳给我看的,我当然知道你哪里跳的不对。” 第79章 “你们这些人类本来学了这些就是跳给我看的, 我怎么不知道?” 听到这话,原晴之愣住了。 她年纪还小,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内里蕴含的意思:“什么叫学了就是跳给你看的?” 那个声音略带倨傲:“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你都听不懂吗?” 原晴之:? 虽说在戏内,戏舞的设定的确是从祈神舞衍生而来,但双亲从没和原晴之说过这事, 再加上她更多的时候还是跟着柳问青在戏外的梨园里学戏, 平时接触到的只有同样年幼的小师哥元项明。不管是戏外的柳大宗师之女, 梨园大小姐, 还是戏内的祭司之女, 会祈神舞的下一任祭祀,原晴之都没受过这般不客气的对待,所以今天冷不丁听见有人理直气壮地说戏舞是跳给他看的,从小尊敬并且热爱戏曲的小原晴之出奇愤怒了。 “何方小卒, 藏头藏尾。不仅污蔑我的舞, 还大放厥词。哼,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 见小女孩掉头就走, 那个声音的主人也慌了,没了最开始刻意装出来的清冷散漫:“喂,别走啊!你先试试我说的再……” 原晴之才不管他在后面说了什么呢, 埋着头就冲出了神祠。 她一路冲回家里, 刚刚走到房子附近, 便看见有一队扛着锄头的猎户站在家门口,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个担架, 声泪俱下地同父亲说着什么。 其中那个妇人哭得最为撕心裂肺:“柳祭司, 我儿前天进山,恰巧在雷雨中失去了方向, 寻了处山洞避雨,没曾想便撞见了那个刚出世的灵宝,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直接吓到丢了魂,回来只说了两句话,结果到现在都还没醒……唉,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 “什么,竟然会出现这种事?”大致了解完事情经过,柳问青眉宇紧皱:“好,事情的经过和情况我大致知道了,你们去准备好新鲜的药草,我会在这几天里选个吉日,会带东西过去,帮他把魂叫回来。” 得了祭司的亲口保证,这队人才总算安定心神,重新抬着担架离开。 人是走了,柳问青却站在原地不懂,看起来正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会,看见走来的小原晴之才回过神,弯腰摸摸她的头:“晴儿,怎么今天在外面玩了一会就回来了?” “不要乱揉,妈妈花了好长时间才梳好的。” 原晴之连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满地躲开。 见状,柳问青哈哈大笑。 “你先回家去吧,爸爸还有点事,需要去确认一下,待会再回来陪你玩。” 望着他交代完匆匆远去的身影,原晴之眼里浮现出不解。 她总感觉村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这件事情还很重要,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入戏(作者:妄鸦) 第89节 小孩子有限的脑袋里思考不了什么太复杂的内容,只是从院子里走到屋内的短短距离便撇在脑后,着重关心眼下的事。 “妈妈,妈妈!” 原晴之一路小跑着,像阵咋呼呼的小旋风,飞速冲进了屋内。 正在窗边看书的伶娘见了,连忙张开双臂抱住她。 明明已经体会过妈妈无数次怀抱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还会赖在伶娘怀里要听妈妈讲故事。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原晴之却分外不想起身,只想在这个香香的拥抱里呆到天荒地老。 等她终于吸够了妈妈身上的温暖抬头,便看见伶娘拿来一张纸。 ——怎么了,晴宝? 妈妈不能说话,日常交流靠纸笔。所以原晴之从小就比别的小孩早大半年学会认字。 小女孩摇了摇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要不然怎么说知女莫若母,今天女儿连续两次细微的不对被伶娘尽数察觉,此刻正面露担忧地望着她,说什么也想问出原因。 原晴之心底好像被轻轻地揪了一下,连忙从怀里爬起来:“真的没事,妈妈。” “啊,对了,今天我遇到一个讨厌鬼!他竟然说我的戏舞跳得不对,那可是妈妈教的舞!” 为了转移伶娘的注意力,原晴之跳回到地上,把今天下午在神祠跳的舞再演示了一遍。果不其然,妈妈这个舞痴很快便被吸引注意力,不再追问。 跳完,原晴之在心里松了口气,复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遗传自爸爸的天生戏骨就是这点好,学戏学舞特别快,从小到大收到的夸奖不知凡几,平时赞美更是多如潮水,也造就了她在这一领域中无与伦比的自信。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跳完后,伶娘忽然捂嘴笑了,然后提笔在纸上写字。 ——确实不对。晴宝,是不是妈妈前几天演示的时候,你又走神了? ——方才数第三个拍子时,左脚应该往胸口前收一步才对。 好不容易写完这两长段话,伶娘再低头,却发现自家女儿直接愣在原地。 看着纸张上的字,原晴之呆滞了几秒。 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妈妈,刚才那段舞,左脚得往胸口前收一步?” 伶娘点点头,还以为是自己一向聪慧的女儿没能领悟到其中意思,旋即起身,当场迈出两步,为她演示了一下正确的跳法。 再回头,发现小女孩还是那个面部固定的表情,瞪圆了眼,不敢置信。 刚想再演示一遍,却听见她慌慌张张转身,一溜烟跑出屋子:“妈妈,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点事,待会再回来吃饭!” 看着自家女儿被风甩在脑后的麻花辫,伶娘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她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方才小晴似乎说,有一个人说她舞跳得不对? …… 另一边,小原晴之走在村里的小道上。 平时只需要走几分钟的路,她硬生生走了十分钟不说,还在路上踢小石头玩,力求拖延时间。 “可恶,那个讨厌鬼说的竟然是真的。” 小女孩嘴里嘟囔着,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可是再磨蹭,终归也还是磨蹭到了神祠门口。 望着那扇门,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做贼那样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等重新掩上门后,她才看向神祠内,清了清嗓子。 “喂,你还在不在?” 小女孩稚嫩的问话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回荡,余音绕梁。 等了许久,原晴之都没有听见回应。 “那个讨厌鬼不会就这么走了吧……那岂不是显得我格外小肚鸡肠?” 她刚想转身,忽然听见房梁上传来“簌簌”声。 小原晴之敏锐地回头,踮起脚朝上看去。 可惜她个子太矮,房梁太高,再加上神祠常年拉着竹帘,根本看不真切。 于是她只能放弃这个想法,继续朝前走,却不想这回头顶上的声音更大了。 原晴之这下忍不了了,回头气呼呼地开口。 “你明明还在,干嘛不吭声!耍我很好玩吗?” “……你不是说要带人来抓我吗,我不能出现在人前。” 不知道怎的,原晴之竟然从这比刚才闷几度的声音里听出丝委屈。 为了找回面子,她立马“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本来的确打算找人把你这个无礼之辈抓起来的,但那样岂不是显得我太不讲理。再说了,我回家去问了妈妈,你刚刚……说的的确没错,是要往左收上一步。” 虽说一番话说得心不甘情不愿,但原晴之自认也不是那种输不起的性格。平时和师哥玩游戏,该认罚时,她也从来不会用偷奸耍滑的办法赖过去。偶尔有时玩心上来了,拉着师哥一起逃掉训练,回头被骂她同样第一个站出来承担,主打一个敢作敢当。 “这次算我看走眼了,勉强原谅你的冒犯。” 吞吞吐吐说完,道完歉的原晴之立马把这页翻篇,好奇地追问:“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听你的声音应该是个男孩子吧,难道你也会跳戏舞?可是不对呀,师哥跳的舞步就和我不太一样,他学的是生角,我是旦角。你一个生角,怎么会旦角的舞步?” 六岁的小孩,心里根本藏不住事,一有点问题就仿佛倒豆子那样一股脑倒了出来。 “哦,还有。” 说到一半,原晴之忽然警惕起来:“你怎么一直躲在上边啊,该不会是坏人吧!” “……” 对方沉默半晌,才终于勉强跟上她的思路:“我为何知道,原因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还有,坏人是什么意思?伤害别人的就叫坏人吗?” 少年虽然生性傲慢,但此刻却耐着性子,一边思考,一边逐个回答她的疑问:“那我不是坏人,我是好神……不,人。” “你说什么,什么好神坏神?” “你听错了。”那个声音的主人连忙笨拙地转移话题:“什么叫戏舞?” 这下换原晴之说不出话来了。 她虽然不知道戏舞和祈神舞的区别,但也记得父母的千叮万嘱:在村里玩的时候不能随便唱戏,而且一定要将戏舞称之为祈神舞。 为了掩饰自己方才说漏嘴,原晴之连忙道:“没什么,你也听错了!这是祈神舞。” 两边都有想要隐瞒的事,再加上双方年纪都不大,一时便沉默下来。 片刻后,少年主动开口:“我知道这是祈神舞。” “嗯嗯,我知道你懂!”有了台阶下的原晴之一下子高兴起来。 她还分不清什么叫戏内戏外,只知道每个星期,爸爸都会带着她从西山村离开,去另一个更加漂亮,宽敞的大园子。在那里,不需要村民伯伯们辛苦挑水,只需要拧开水龙头,就有清澈甘甜的水潺潺流出。 可惜的是,每次小原晴之只能在那个大园子里待上短短几天,就得回到村里。西山村里没有电灯,需要挑水,她都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毕竟妈妈也在村里。可是不能在众人面前唱戏,这可把她给憋坏了。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交流戏舞的同龄人,小原晴之肉眼可见地开心。 她仰着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好厉害呀!能比我厉害的,我只见过爸爸和妈妈了。” 因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高兴,所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房梁上的人。 像是被这个笑容闪到,房梁背后的黑影“唰”地撇过头去,感觉耳根都在发热。 本来想说这有什么难的,不是看一眼就知道吗?但一想到刚才没能把握住尺度,惹得小女孩夺门而出后,他孤零零留在神祠里,心底涌现的懊恼。 于是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本不该通人情世故的神明无师自通领略了委婉的说法。 “……也就一般般吧。” 第80章 “哇哦!” 听他这么说, 小原晴之的嘴一下子张成了“o”型,她觉得这个神秘少年可真酷。换做是自己,每次学上一出新戏, 都忍不住找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们轮流炫耀一番,怎么也得听上一箩筐的表扬和赞美才肯善罢甘休。 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却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你好谦虚啊!” 小女孩纯粹直白的夸耀让被夸奖者温度更高, 有从耳后转移到全身的趋势。 为了掩饰这种从未有过的不自然, 声音的主人倨傲地轻咳一声。 在学戏一途上, 原晴之真正钦佩的人只有爸爸和妈妈, 现在或许还得加上眼前的这位神秘少年,毕竟后者一眼就看出了她哪里跳得不对,这种老辣的眼力,就算是名角也很难做到。 涉及到戏曲, 她总是愿意虚心请教的。 “那你以后也可以教我跳祈神舞吗?” “不行。” 声音无言一瞬:“我教不了你。” “啊?为什么?是不愿意吗?” 这时, 房梁后的黑影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过于生硬, 于是又道:“我的意思是, 不是不愿意教你,是我不会跳。” “……” 神祠陷入沉寂。 见下方久久未能传来回应,少年方才涌到耳后的热度逐渐冷却, 心里浮现出懊悔。 他自幼天生地养, 成功渡过九重雷劫以后, 便自动知晓了世间所有常识。 在山野中游荡了不过一天,便从遇见的零星几人身上觉醒了勘破人心, 感知情绪的能力。然而这几个人身上沾染的负面情绪让天生无垢圣体的神明相当不舒服, 他能听见贪婪的心声,看见这些人的心肠同森林水沟里的污泥同色, 臭不可闻。 ‘走吧,走吧。’ 入戏(作者:妄鸦) 第90节 少年清楚自己目的。他诞生后还只是弱小的幼年期,并没有多少傍身的力量。必须离开这蛮荒之地,去往最近的都城,去接触更多众生。因为神的力量终究来自于人。 神明决定踏上旅途。 在踏上旅途之前,他来到最近的神祠,准备在这里补充点香火再走。 却不想正是这一次意外的驻足,让他旁观了一场优美稚嫩的祈神舞。从满是淤泥的地方,发掘出一颗纯粹干净,毫无污染的稚子之心。那样的光华吸引住了他,产生了冲动和好奇。 于是从未同人交流过的神明主动开口。 可就算是通晓世事的神,也察觉不到女孩子的心思。未经世事的少年还不知道,这种情绪轻轻松松被她所牵动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她讨厌而已。 “咦,你怎么不说话了?” 片刻后,原晴之疑惑地开口。 轻快的话像是一道赦免符,一下子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没有。”比方才低几个度的声音迅速从上方落下:“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呀。”小女孩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爸爸平时跳的舞也和我不一样,虽然爸爸说以前园子里也有男孩子反串旦角,从小学女步的情况,但随着时代变化,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如果学的是生角,不会跳我这种舞,也很正常。” “再说了,你没法教我,但是总可以指点我吧。到时候爸爸妈妈教了我,你再偷偷给我开小灶,回去后我就可以一举惊艳所有人!” 一想到那个场景,原晴之小脸红扑扑的,格外开心。 其实方才年幼的她已经暴露出许多属于戏外的内容,但奈何对面那个看上去年长于她的家伙白长了这几岁,又或者是注意到了,只是没放在心上。 房梁上的少年刚想回答,却听见神祠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原晴之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 数息后,神祠大门被猛然推开,露出门外一队凶神恶煞的成年人。 为首的那位猎户大摇大摆地扛着刀,刚想迈进神祠的门槛,看清里面有人后便愣在原地,一条腿抬也不是,收也不是。 “那个,原小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村里两位祭司的女儿众人都认识,平日里见到了也是毕恭毕敬的。显然,他们也没能想到这个时间点本该无人的神祠里竟然会有人,于是便只能讪讪地收腿。 原晴之答:“爸爸让我到这边来练习祈神舞。” 说完,小女孩站在原地,将手背在身后,眨巴眨巴眼睛:“叔叔们,你们忽然来神祠,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没什么。”几个大人对视一眼:“就是前两天不是雷雨天嘛,咱们村周围可能出了个灵宝,啊不,妖魔鬼怪。” “没错,那玩意将大壮家的二娃吓得丢了魂,现在还人事不知。我们把周围的山都搜遍了都没有找到,怀疑它躲到村子里来了,正准备挨家挨户逐个排查一遍呢,现在只剩神祠这边没看过了。” 听见这番话,高高的房梁上,黑影不着痕迹地往柱子背后又挪动了一点。 “嘎吱——”一阵冷风忽然将神祠的木窗吹开,吹起层层叠叠的幕帘。 “原来是这样呀。”小原晴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今天一个下午都在神祠这里练习祈神舞,没有看到有东西过来,你们放心吧。” 几位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作罢:“那好吧。” 在这个年代,人们虽然野蛮,每次进森林残杀的野兽可以染红半条小溪,但面对祭司这等神职人员,还是不敢造次的。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原晴之松了口气。 确定了周围没有人后,她重新掩上门,这次特地记得将里边的门闩拉好,这才回头,做贼那样踮起脚往上张望:“小哥哥,小哥哥,你还在吗?” 穿堂风经过,恰巧将神祠里从房梁上垂下的白色布条纷纷扬扬掀起。 原晴之费力地拨开这些往她脸上招呼的布条,便听见动静。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 少年清冷好听的声音里带着一星半点的困惑。这回听位置,已经不再刚才的那根房梁,而是挪到了神祠天窗旁。遗憾的是,以原晴之现在的小胳膊小腿,同样没法看清那里。 “不是小哥哥你自己说,你不能出现在人前吗?” 小女孩露出得意的表情:“妈妈每次都夸小晴聪明记性好,我记得可清楚了。” “哦,我说了你就信?” “当然,毕竟我们是朋友呀!” “……朋友?”神明重复了一遍,眼底浮现出困惑。 “对呀对呀!” 原晴之一阵点头如捣蒜。 虽然一副看起来很熟练的模样,但事实上,因为特殊的半戏中人身份,从小到大她的玩伴并不多。梨园里学戏的童生只有师哥一个,村里的孩童对她又敬又怕,仔细想来,这竟然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交朋友。 这么想着,原晴之心底也生起几分紧张。 她不自觉用手抓住自己的裙角,眼眸里带着几分期待。 “你指点我跳舞,我帮你引开他们,难道我们现在还不能算朋友吗?” “……”那个在她眼里十分厉害,什么都知道的哥哥停顿一下,忽然问:“什么是朋友?” “啊!你好笨呀,竟然连朋友都不知道。” 小女孩松了一口气,旋即叉腰:“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玩的人呀!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戏曲,一起去小溪旁看蝌蚪,去山上摘果子,这就是朋友!” 闻言,房梁背后的黑影又沉默了。 “朋友?”他自言自语。 声音仍旧冷冽高傲,却也克制不住其中的些微上扬。 那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其名为‘欣喜’。 自诞生后便孑然一身,与孤寂为伴的神明不懂朋友是什么,但他能够用自己那双洞察世间的眼眸看到,世间的某种因果规则正在连结成一条线。一头系在了小女孩的手腕,另一端则逐渐成型,等待着他的抉择。 人的语言尚且带有力量,能够给动物进行敕封,更何况神的言语。 冥冥中有个声音正在告诉他,若是答应下来,在这人世间,便真正有了能够束缚住他的“绳”。那是身为神,万万不可沾染的东西。 心大的原晴之压根没注意到少年这点犹豫。 “对啊,我们是朋友。我平时只和师兄玩,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呢。” 她压根没考虑对方会拒绝的可能,当即兴冲冲地在神祠中央转了一圈:“小哥哥小哥哥,我再跳几段这两天妈妈教的舞,你可以帮我看看哪里有能改进的地方吗?” 小女孩扬起的裙摆仿佛即将盛开的花苞,让他第一次生起违背自己本能的冲动。 于是一个跳,一个指点,偶尔还夹杂着兴高采烈的讨论。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速流逝。等原晴之抬头时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黑沉一片。 她急急忙忙起身:“哎呀,我得回家了!要不然爸爸妈妈又得担心。” 神祠里再一次恢复了沉寂。 房梁上的黑影沉默地看着木门开了又关,在原地面无表情发呆一会,然后安静地闭目养神。就像原晴之没来神祠之前,他最常做的那样。 然而没过多久,听见声响的少年又警惕地睁眼。 若是有什么不对,他可以随时通过窗口离开,不同方才那些意欲捉拿他的人类纠缠。 半开的门扉里,忽然又探出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脑袋。 去而复返的小原晴之低声道:“小哥哥小哥哥。” “刚刚走得急忘了说。村子里的大人最近都在外边到处找些什么,你如果不想被人看到,就一定要注意呀。等我明天做完功课,就来这里找你玩!” 听着下边叽叽喳喳的吵闹,少年脸上带上自己都没能发觉的笑意。 “好。”他如此许诺,看着因果缠绕的线系到了自己的手腕。 从此,纤尘不染的神和她一起,走到了红尘人间。 第81章 因为认识了新朋友, 原晴之一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回家。 刚推开门,她便看到母亲在屋内的桌子旁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 “小晴, 又去哪里疯玩了?”柳问青手里拿着饭勺,探身到锅炉前,避开沸腾的热水, 将里面的蒸炉拿出:“我还跟你妈说, 再不回来就得出门去找你。” 伶娘放下手里的碗, 顺手拿起一旁墙上挂着的布, 给女儿额头上仔细擦拭。 这时, 原晴之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太过高兴,跑出了一身汗。 “妈妈妈妈!”她仍旧沉浸在激动中,刚想说自己今天新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但话到嘴边, 忽然意识到那个神秘的小哥哥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于是又生生停住。 好在伶娘正准备拿笔往纸上写什么, 没能看见这幕。倒是柳问青将馒头拿出来时注意到了,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今天遇到开心的事了?” “没事。”原晴之飞速转移话题:“哇!今天有桂花糕!” 看着桌上那叠澄黄色的糕点,小女孩欢呼一声。 这种土法桂花糕是伶娘的拿手好菜, 也是原晴之的最爱。 “晴宝乖, 先去洗手再吃。”柳问青眼疾手快, 直接将盘子一手夺下,举过头顶:“让我来看看亲亲老婆在写什么……晴宝, 你今天有在外面遇到什么人吗?” 正乖乖走到水缸旁, 用木勺舀水的原晴之心下一紧:“没、没有呀!” “那怎么你妈妈说你今天中途回来了一趟,和她说有个人指点了你的祈神舞?” 看到这段字, 柳问青顿时不淡定了。 要知道,祈神舞在戏内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掌握的东西。若非如此,柳问青和伶娘也不会在这个偏远的西山村里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不说方圆千里,至少七八百里内,绝对不可能有人会跳,更别说指点了。 “晴宝,此事非同小可,你必须得告诉爸爸,是不是真的有人指点了你的祈神舞。” 听见父亲难得严肃的声音,原晴之内心一整个天人交战。 她感觉好像有一个小天使和小恶魔在她头顶上打架,一个说必须如实相告,毕竟那是爸爸妈妈;另一个则说不能讲,难道你忘了答应小哥哥的事吗,背信弃义岂非朋友所为? 踌躇的结果就是她磨磨蹭蹭洗完手,然后回到桌前。迎接着两位长辈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我回来前在神祠里练舞,练着练着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第一次隐瞒家长,原晴之说得磕磕巴巴:“梦里有个小哥哥,一直在指导我的戏舞。醒来后一时有点没分清现实,这才跑回来和妈妈这么说。” 闻言,柳问青的脸色终于好转。 他放下桂花糕:“那行,没事了。” 借着吃糕的空隙,小原晴之埋下头去,掩饰掉自己的不自然。 刚刚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心里满是愧疚,就连平日里吃得香喷喷的糕点,此时此刻也索然无味,如同咀嚼一块食之无味的白蜡。 入戏(作者:妄鸦) 第91节 这样不行。她闷闷地想,撒谎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 等下次见面,她一定得问问小哥哥,是不是连爸爸妈妈都不能说。 这么想着,原晴之的心又变得轻快起来。 “妈妈做的桂花糕真好吃!”她明天得带点给小哥哥尝尝。 说到这,原晴之忽然想到,她还没有问小哥哥的名字,看来明天要记得的事情很多,她得开动自己聪明的小脑瓜,一点都不能落下。 看着自家女儿像只小仓鼠那样,腮帮子鼓囊囊塞了两团,伶娘不由得失笑。 回想起方才小晴那一瞬间流露的心虚,她失笑之余,又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看来真是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哦,对了。” 毫无察觉的柳问青想起一件事:“小晴,明天早上得跟爸爸回一下戏园子。” “啊?明天吗?”原晴之啃桂花糕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要、要回去很久吗?” “也不用,有点事情要带你回那边处理一下。”正在蘸馒头的柳问青刚说完,觉得有些奇怪:“平时说要回去,晴宝你不是最积极的那个吗,怎么今天看起来不太高兴?” 就在原晴之心里咯噔的时候,伶娘忽然起身,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本来就只是顺口一问,柳问青的注意力转移后,回来便忘到脑后,再没有追究。 反倒是原晴之一个人拿着桂花糕,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妈妈朝她眨了眨眼睛,连忙缩回头,安安心心吃自己眼前的饭。 如果自己什么也没说,而是被聪慧细心的妈妈猜出来,应该不算违背了和小哥哥的承诺吧……?她不确定地想。 然而没想到的是,伶娘什么也没同她说。原晴之忐忑地睡了一晚,第二天起床梳好辫子,妈妈还是平常那副模样,只是在梳好后特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早点回来。 妈妈向她展示了这张纸,又眨了眨眼睛,好像在保存自己和她的小秘密。 原晴之明白了妈妈的意思,连忙跳起来:“好!” …… 众所周知,神明永生不死,寿与天齐。 当寿命被拉长成一条永远不会消失的直线,别说是每一日了,就算是一个月,一年,在他们眼里都如同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少年虽然诞生时间尚短,但也知晓时间毫无意义。 明明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却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如同落叶打着旋儿落到水面,扰乱了原本静谧的心田,让原本古井无波,稀松平常的打坐变得如此坐立难安。 从天边泛起鱼肚白开始,每隔一个时辰,少年就会睁眼。 因为知道她要来,所以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期待。 只可惜,他每次等来的,要么是神祠外传来的簌簌风声,要么是绸带拍打到房梁上的细微响动。并非那串比寻常成年人要轻快许多,一蹦一跳的脚步。 就这样,从天将白等到艳阳高照,最后日薄西山。 心情也从满怀期待,到逐渐失落,仿佛一株摇曳的火苗,渐渐走向熄灭。 她是为什么没来呢?是因为被家里人约束,还是因为昨日不过随口一提,并未当真,亦或者小孩子心性,回去便忘到脑后? 终于,在夕阳逐渐湮灭了最后一丝余辉后,他终于将视线从破旧的木门上挪开。 有了希望,便会产生失望。这点不管贵为神明还是普通人类都一样。 少年眉眼间噙着傲气与冷淡,忍不住这么想。 他望着轻轻晃动的绸布,仿佛一块千百万年前火山爆发后从天而降冷却凝固的怪石,沉寂在时间长河安静旁观世事变迁的雕像,再度陷入死寂。 一串如响铃般清脆的脚步不期而至。 于是雕像活了过来。 “小哥哥,小哥哥,我来啦!”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摸着黑急匆匆跑进神祠。 不需要灯光,房梁上的少年也能看清她因为急促跑动而变得微红的脸颊,头顶上散落几根绒毛般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长发,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盛满星星的大眼睛。 “今天爸爸刚好找我有事,所以耽搁了时间。为了表达歉意,我特地给小哥哥带了好吃的桂花糕。”原晴之张开手,露出里面小小的纸包。 桂花糕质软,她怕装在兜里伴随走动散开,所以一路都将纸包捧在手心。 因为捧了一路,所以纸包里的温度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留存,摸起来仍旧很烫。 “……”房梁上的少年不说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小原晴之没想那么多,她展示完手里的桂花糕后,回头去关门。 一边关门,一边碎碎念:“昨天走之前我忘了问小哥哥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 说完,她率先介绍了自己:“我叫原晴之,原是和妈妈一个姓的原,晴是晴天的晴,之是之乎者也的之。爸爸妈妈平时都叫我小晴,或者晴宝。小哥哥也可以这么叫我!” 把门关好后,小原晴之思考了一晚上的问题再也按捺不住,如同雨后青笋那般突突往外冒。 “为什么我每次来,小哥哥你都坐在房梁上面呀,你是爬得太高了,所以不敢下来吗?可是小晴现在还没到长高的时候,你坐太高,我会看不清的。” “哦,对了。”说了半天,原晴之才回想起自己今天还带了赔罪礼物。 “这个桂花糕超好吃的,是妈妈的拿手好戏!” 小女孩献宝似地将手里的桂花糕捧起:“你只要尝尝,肯定喜欢!” 还是沉默。 这时,就连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原晴之也意识到不对了:“小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她抬眼张望,可神祠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从木帘泄露的些许清澈华光。 “……” 属于神明的直觉又在疯狂预警。 名字是最短的咒,一旦被人类知晓,可以用来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少年有同自己相伴而生的神名,但这个名字仅仅只被天地记载。它本不该为人所知。 望着自己腕骨上的因果线,他沉吟片刻。 “我叫虞梦惊。” 还是说了。 少年犹豫过,思考过,但还是回避不了这颗赤忱善良的心。 既然已经产生了因果,那更深一点,又有何妨? “哇!虞梦惊,好好听的名字!” 原晴之笑得眉眼弯弯:“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虞哥哥啦!等等,既然哥哥要藏起来,那这个名字是不是也不能同其他人说?” “嗯。” “好吧,小晴记住了,一定不同其他人说,我口风超严实——” 第82章 日子又这么过了两天。 这两天西山村里可谓不太平。村民们还没有找到那只逃窜的灵宝, 再加上后者将大壮家的二娃吓得人事不知,渐渐地,灵宝也被冠上了妖异的色彩。 为了唤醒二娃, 也为了贪婪地想要得到灵宝的下落,许多人求到村里两位祭司的头上,柳问青这边要忙活戏外的封箱戏, 那边还得主持戏内的招魂仪式, 颇有些焦头烂额。 但这些都影响不到天真无邪的小孩们。 特别是因为父亲的忙碌, 几天没有学新戏, 也不用被考校的原晴之。因为每天都无人管束, 所以跑去神祠玩耍,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同自己的新朋友混熟了。 原晴之做的最多的,就是坐在神祠的小板凳上, 和新朋友一起聊天。 小孩子的思想漫无边际, 如同天马行空, 想到哪里聊到哪里。偏生遇到个刚刚诞生, 通晓世事,但不懂人情的高傲神明。于是大多数时候,一个讲, 一个听, 原晴之将自己在戏外从动画片里看来的故事讲给他听, 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总能吸引到不谙世事的神。 其他时候,他们讨论戏曲, 兴高采烈, 你一言我一语。原晴之把自己学会的戏舞都跳了一遍,总能从中发现能改进的新细节, 偶尔也会在神祠里即兴起舞。 “如果刚才能穿上正式的祭祀服,是不是祈雨就成功啦?” 又跳完一段,小女孩兴冲冲地转身,满脸写着兴奋。 原晴之只朦朦胧胧知道,戏舞在大园子里是用来表演,人人都可以学习的舞蹈。但在戏内,却是跳出来就可以问天地,通鬼神的东西。 她每年都会看爸爸在神祠门口祈雨,穿上白色的,又古朴又长的祭祀服,跳起原本在戏台上表演的舞步,再将唱腔铿锵唱起,不一会儿天上便乌云密布,雷光大作。然后那些看着不太面善的村民们就会未在周围,一脸敬畏地鼓掌,欢呼今年又能丰收。 “嗯,很标准。” 然而坐在房梁上的少年并没有告诉她,直接开坛做法,报上他的名字,这场雨反而可能来得更快。 但即便是这样,原晴之也已经很高兴了。 她提起裙摆,在原地转了一圈,当即叉腰宣布:“我和小虞哥哥天下第一最最好!” 热烈又直白的话语,让少年耳廓下迅速染上一层薄红。 “呀,又很晚了,小虞哥哥再见,我明天再来找你!” 于是孤单的神明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学着她的样子,同小小的背影挥手。 充满欢笑的一天又结束了。 他继续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就是说来也奇怪,原晴之还从没见过这个小哥哥的人影,就连第一次给他带桂花糕,他也只是让她放在神祠的祭台上,并没有直接从房梁上下来拿。 即使这样,也没有打消原晴之的热情。她心思单纯,不会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有一口好吃的,也得给好朋友分点才行。特别是新朋友看着很孤单的样子,每天不管她什么时候来对方都在神祠这里准时等着,而且天天都蹲在房梁上,不愿意露面。 这种情况……就像什么呢?小女孩绞尽脑汁地想,忽然意识到—— “啊,小虞哥哥好像一只猫猫!” 不过分同人亲近,很矜傲,话有点少,甚至极少数时候会略显冷淡。 爸爸说过,这种不愿意袒露真颜的情况,都是对人缺乏信任。 原晴之不是没有问过,还说过“好朋友应该手牵手”这样的话,试图劝自己的新朋友露面,但是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委婉地回绝。 “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总得一起玩吧。” 入戏(作者:妄鸦) 第92节 “……”少年沉默许久:“我没办法下来。” 没办法下来?为什么没办法? 原晴之童话故事看了不少,不一会儿就脑补了一个“好赌的爸,生病的妈,支离的家庭,破碎的他”,于是责任感爆棚的她当即决定肩负起了照顾新朋友的责任。 前段时间恰逢桂花开,家里搜集了不少桂花。今天她又拿了些桂花做的点心。 和以往不同的是,猜到了女儿在外边交了新朋友的伶娘这回特地多做了不少,用小篮子将其装好,省得原晴之每次想给新朋友带吃的,都得从自己嘴边偷偷克扣。每次看着自家女儿水汪汪一脸没吃够的表情,做母亲的都哭笑不得。 “对了,爸爸明天要在神祠这边主持招魂仪式。小虞哥哥,如果你不想被人发现的话,明天早晨最好不要出现在这里,不然人多眼杂,很容易被发现。” 一边叮嘱着,原晴之一边将小篮子提到神祠深处的祭台上。 因为个子不高,她只能像上次那样踮起脚,摸索着朝上放去。 结果就是这一放,便不小心撞倒了另一样东西。 原晴之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把祭台上的火烛或者灯油给撞倒了,连忙蹲下去捡。 结果这一捡并未触摸到冰冷的烛台,而是摸到软软糯糯的触感。 她愣愣地举起手,借着光芒看清了那是一手捏碎的桂花糕。 看那纸包里完整的形状,显然它们并未被人享用过。 “小虞哥哥,这些你都没吃吗?” 面对诘问,少年一下子卡了壳。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天生地养的神明并不需要进食。 还没组织好措辞,小女孩早已红了眼眶,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神祠。 原晴之一路跑回家,来不及同妈妈说什么,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整个人扑倒在床上,“汪”地一声哭了出来。 听到响动的伶娘连忙出来敲门,却只看到一团凸起的被子山。 她走到床边,轻轻扯起被角,然后看到了一颗流泪猫猫头。 伶娘:“……” 天知道她花了多强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 “妈妈!”看见妈妈,小原晴之呜咽一声,迅速扑到对方的怀里。 虽然伶娘没法说话,但宽阔的手心一下一下落在她背上,每一次都带着温暖和安心。 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后,小孩才抽抽噎噎地开口:“太过分了,明明是我好不容易才省下的桂花糕,他竟然一口都不吃,我再也不要和他玩了!”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伶娘还是听懂了自家女儿的意思。 等原晴之抬头,便看见展开在自己眼前的纸页。 ——晴宝和自己的神秘朋友吵架了? 虽然小孩啥也没说,但当父母的早就猜出了前因后果。伶娘在综合多方面考察后,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柳问青,而是善意地帮忙隐瞒下来。 却不想原晴之看到这张纸后,哭得更凶了:“妈妈,你说,真正的朋友不应该像电视里那样,互相分享好吃的吗,为什么小哥哥就不和我这样呢?他是不是没有把我当真心的朋友,是不是在骗我!” 伶娘想了想,又提笔。 等原晴之哭够了,发泄完自己心里的委屈,抽了抽鼻子抬头,发现妈妈在纸上写下:是不是真心朋友,应该用心去感受,小晴和他相处的时候,有感觉到真心吗? 望着这行字,原晴之不知不觉忘了哭泣,陷入沉思。 她回想起两人相处时的无话不谈,言语间虽然少年倨傲冷淡,却也有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照顾她的情绪,于是心底窜起的火苗又悄无声息地扑灭不少。 只是刚刚才哭过,原晴之心里不服气:“我、我感觉不到!” 真的感觉不到吗?伶娘但笑不语。 她知道这时候一味同女儿讲道理,只会加重她的逆反情绪,于是便循循善诱。 ——对晴宝来说,是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更重要,还是一定要别人接受并且使用才更重要呢? ——如果你给对方送了一样对方并不喜欢的东西怎么办?难道不是分享出去那一刻的心情更重要吗? 这么劝着劝着,成功把原晴之给绕迷糊了。 但她面子上过不去,嘴上还是倔。 见状,伶娘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而是帮她拉好被子。 ——我们小晴比去年又大了一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听妈妈说了这么多,心里肯定有所决断。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看你爸爸的招魂仪式呢。 听着妈妈远去的脚步声,原晴之往被窝里缩了缩,只留一颗毛茸茸的头。 第二天,家里人起了个大早。 虽说是柳问青一个人主持仪式,但伶娘还是将原晴之也打扮地漂漂亮亮,让她前去观礼。至于伶娘自己,今天她得去村口另一边,帮一户人家清宅,所以不能同两人一起。 于是原晴之便牵着柳问青的手,一起走到神祠门口。 木门面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担架放在地上,上边躺着那个昏迷的二娃。 “您终于来了。” “是啊是啊,我们都等您好久了。” 面对这些抱怨的村民,柳问青不多言语,而是抱拳道歉。 在准备之前,他弯腰摸了摸原晴之的头:“小晴,你去这附近玩吧,爸爸弄完就来找你。” “好。”原晴之点点头,一溜烟跑到神祠后头。 虽说是跑了,但她盯着神祠那扇高高的木窗,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小虞哥哥有没有听她的话,离开了神祠没有。今天这么多村民聚在这里,个个那么高,肯定一进去就能看清。 这么想着,她从附近找来一把木棍,朝上扔去。 “哼,最好听我的话,不然就要被坏人抓走!” 扔完一把,上边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应。提醒不知道有没有到位,自己倒是率先累得气喘吁吁。 小女孩往地上一坐,把脸埋进膝盖里,继续生闷气。 直到她闻见一阵花香。 把自己蜷成一团的鼻子动了动。 酷爱吃桂花糕的原晴之不会认不出,这是桂花的香气。 可是现在早已经过了桂花开花的季节,家里最后一批存货也在前两天告罄,即使她再嘴馋,也得等到明年才能吃到桂花糕了。 这么想着,原晴之悄悄把眼睛掀开了一条缝,朝外张望。 结果就是这一眼,要她猛地抬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神祠周围环绕着许多颗桂花树,刚过完花季,村里人来薅过一遍,导致树上的枝芽被摘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 这样的不甚好看的场景,本该维持到明年的深秋。 但此时此刻,这群桂花树却硬生生违反了自然规律,仿佛按下加速键那样,争先恐后地在小女孩的视线中冒出一大簇一大簇澄黄素白的花骨朵,轰然绽放。 风一吹,花朵随风飘扬,带来馥郁的浓香。 也带来神明不知如何付诸于口的歉意。 第83章 本该等到明年才会再一次开花的树违背了季节的规律, 枝头结上了一簇簇开得正胜的金桂,花朵中央点缀着摇曳的金,随风扑面而来, 香味清晰可闻。 原晴之坐在神祠后边的台阶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梦,不然怎么可能看到十几株桂花树同时盛开呢?就算真的是桂花迎来了二次成熟, 也总不可能在数息之间让叶片重新变绿, 给枝头枯萎的花骨朵重新注入生命, 展现出盛放的色彩。 这分明是奇迹才对。 “怎么神祠周围的桂花树全部开了?” “天哪, 一瞬间就全开了, 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是啊,难道是柳祭司的水平又精进了,故才出现这等天地异象?” 神祠后边出现的异象甚至惊动了前头正在旁观招魂仪式的村民。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们纷纷跑过来,有些胆子大特别贪的甚至已经冲上前去, 就这样用衣服当成兜, 一捧一捧想要将那枝头上的桂花往下薅。 可是谁也没能想到, 打头那个人刚扯下来一把, 脸上兴奋的表情还没消失,便转眼间凝固,露出惊恐的神情。 “啊——” 转眼间, 他手上的花便迅速凋零枯萎, 变成皱巴巴的泥土。 刚才的桂花有多香, 泥土就有多难闻。 “怎么回事?!” “明明刚刚看着还是花!” 又有几人不信邪上去摘,结果都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望着那迅速腐烂的桂花, 这下没人敢贸然伸手了, 而是纷纷搜肠刮肚寻找解释的原因。有的人说这是柳祭司法力高强,上天感其心地, 特地显露的异象;也有人将其和前几天雷雨大作,横空出世,至今还未能寻到的天材地宝联系在一起。 但不管怎么说,这花,村民们是不敢再碰了。 原晴之听着他们远远传来的声音,往神祠背后靠阴的地方又挪了挪,确保自己坐在一个能听见他们交流,但又不会太引人注目的地方。 好在这些人的注意力纷纷被招魂仪式和突然盛放的桂花树吸引,并未出现原晴之最害怕的,小虞哥哥被人发现的惨案。 ‘说起来,也不知道小虞哥哥到底是谁家的,反正肯定不是西山村的,难道是隔壁村跑出来,离家出走的少年?可是隔着那么远呢。’ 今天时间多,原晴之得以一个人胡思乱想。 很快,招魂仪式便结束了。 柳问青让人捏着二娃的鼻子,给他喂了碗符水,后者便在担架上一个鲤鱼打挺,双眼泛白,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醒了后还愣了许久,这才回了神,放声尖叫:“啊啊啊,怪物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没事了二娃,没事了。” 一番情况,看得那个叫大壮的猎户揪心不已,他母亲更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口里念念有词,说着势必要那个邪物付出代价。 “这……”如此情景,又让柳问青下不来台了:“我等只能预测吉凶,做做法事,对于什么寻找天材地宝,实在是爱莫能助。诸位要不还是另请高明。” 入戏(作者:妄鸦) 第93节 “……” 更高处的地方,房梁背后正立着一道阴影。 少年漠然地扫过下方那些聚集的人,压根就没有要将多余视线分给他们多少的意思,对他而言,想要躲开这些人的窥探轻而易举。所以最终,他还是将目光,落在神祠背后,那个坐在台阶的小小身影上。 之所以费尽周折,耗费为数不多的力量,不过是为了哄一个人开心。 看着小女孩仰头望花的场景,神明意念一动,于是便有一阵风吹了过来,将花束从枝头吹落,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手心。 漂亮的桂花并不如同落到其他人手里那样,直接腐烂成泥,而是保持着它最盛放的模样,逐渐要那双杏眼睁圆,露出惊奇又喜悦的弧度。 见状,少年无声地弯起嘴角。 “爹!娘!我好难受!” “既然如此,那我们会自己去寻找那个灵宝的下落!” 另一边,村民们似乎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们吵吵嚷嚷的,抬起担架离去。 柳问青站在原地,面色不免带上担忧。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但是又找不到缘由。 想了一会,没能思考出结果,他走到神祠后方。 “小晴,爸爸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我去你妈妈那边看看,你要和爸爸一起吗?” 正在垂眸看花的原晴之回过神来:“爸爸,我就不去了。” 她心里还记挂着自己的新朋友,没办法临时离开神祠。 “那晴宝记得天黑前回来,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玩,不要乱跑。” “嗯嗯!” 等爸爸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周围彻底恢复寂静,只能听见微风吹拂桂花树发出的簌簌声响,原晴之盯着自己手里的花,陷入沉思。 虽说小孩子的脑袋不会想那么多复杂事,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巧合,偏偏桂花落在她手上就没事,怎么想都有问题吧。 就在这时,少年好听的声音从叶隙中轻轻流泻。 “小晴。” 原晴之真没想到,虞梦惊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今天西山村那么多人围在神祠旁边,他却依旧按兵不动。 她回首仰头:“你——” 再联想起自己以前辛辛苦苦为他隐藏,还有昨天闹的不愉快,原晴之心里本来消下去的气又开始有往回冒的趋势。 “我不是说了今天村里会在这边举行招魂仪式,让你早点离开吗?” 小女孩今天被伶娘打扮得格外好看,头发被两股殷红色的发绳扎起,额心还用口红点了颗红色的眉心痣,像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即便是生起气来,也透着股娇憨,看着一点也不唬人,反而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可爱。 但就是这样虚张声势的模样,也能轻松牵动少不更事的神明的情绪。 “……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原晴之噘嘴:“要是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警察是什么?少年迷茫了一瞬。 但直觉莫名告诉他,现在不能继续追问,否则会有火上浇油的风险。 于是他选择了从心:“那要怎么样,小晴才能原谅我?” 终于达到目的的小女孩“哼”了一声:“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还没见过你人,你这样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吧!” 原晴之站在桂花树下,鼓起腮帮子,一边叉腰一边跺脚。 “我可以让全西山村的桂花为你而开。” “我要看花干什么?等等,这些桂花树是你弄开的?你怎么做到的?” 少年又不说话了。 见状,原晴之气不打一处来:“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和你玩了!” 这通威胁简直直击要害,就连本该难以启齿的神明也染上几分慌乱。 缄默半晌,少年才道:“其实,我并非人类。” 为了求得新朋友的原谅,他已然决心将自己的最大秘密和盘托出。 然而下方的小女孩却似懂非懂:“不是人类?这是什么意思哇?” “就是……”本来想解释,但说了两个字,少年发现自己也卡了壳。 他从未向其他人解释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天地间都没有要让他亲自解释的必要,所以才会需要解释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他只能耐下心来,磕磕巴巴:“我不像小晴一样,有爸爸妈妈。” “嗯嗯。” “也不会生老病死。” “好酷!还有可以让桂花树随时随地开花?” “对,可以让树开花,什么都可以,不局限于这个。” 说着,为了展示,少年抬了抬手。 然而这一回,风从枝头上摘取桂花落下的速度慢了不少。 毕竟还只是一个刚诞生几天的神明,并未累积多少力量,方才让那十几株桂花树数息绽放,就已经消耗了大半。 但即便如此,能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他便觉得值得。 “等等,难道小虞哥哥便是村里最近在寻找的那个天材地宝?” “或许是吧。” 一个戏法的功夫,原晴之便被哄好,又叫上了小虞哥哥的名字。 她今天显然记得自己的目的,玩了一会道:“所以为什么不是人类,就不能看了?” “……我并不好看。”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嫌弃你的长相?” 可那并非是人类能够接受的形貌。 回忆起当初,他在山洞里遇到那个人类,结果对方仅仅只是看清了他的脸,便被生生吓得丢了一魂,即便是对美丑并无观念的初生神明,也能从中知晓问题所在。 奈何今天原晴之的态度异常坚决。 实在无法,少年只能道:“那你闭上眼睛。” “好哦。” 一说要闭上眼睛,原晴之乖乖照做:“小虞哥哥你放心吧,小晴不会偷看的。我捉迷藏的时候都是数到数才睁开,绝对不会从手的缝隙里多看一眼……”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好像有人从高处一跃而下。带着满怀馥郁冷冽的桂花香,和着纷纷扬扬的微风一起,送至她的面前。 神明走近了她,带着小心翼翼,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踌躇。 终于,少年抿了抿唇,低声问她:“真的要看吗?” “要的!”小女孩重重地点头。 “……” 似乎每一次只要面对她,最后的结果都是妥协。 “那睁眼吧。” 原晴之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一副身着华服,周身散发着微弱神光的白色骨架。 后者没了往日的矜贵倨傲,而是拘谨地站在原地,空洞洞的眼眶里燃烧跳跃着金色的微光。一副想看又不敢看她的模样。 仿佛一只蹲在那里,等待主人进行最后宣判的猫猫。 原晴之抿唇想笑,但张开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是掉下簌簌眼泪。 “怎么了?” 少年料想过很多种反应,有小女孩尖叫一声吓得跑开,有她后退两步大声呼救,甚至还做好了从此往后失去这个朋友的准备。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晴之竟然会掉眼泪。 于是少年慌乱地上前,想要擦去她的泪痕,但看到自己嶙峋狰狞的指骨,又忍不住心生退缩。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神明如此希望自己拥有人身柔软的血肉,这样就可以帮她擦掉眼泪。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他笨拙地安慰:“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见向来冷静自持的小虞哥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原晴之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从泪眼朦胧中抬眸,摇了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小虞哥哥,你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原晴之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副骨架,她得怎么和爸爸妈妈解释,说不定去哪里都会被人当成怪物吧。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自己之前无理取闹非要看一眼的请求实在过分。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忽略了小虞哥哥本人的感受。 “可是爸爸明明说过,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呀,为什么小虞哥哥不能变成人类呢?” 虞梦惊知道,面前的小女孩并未说出任何违心之语。 因为神明无垢的体质和洞察万物之眼能够让他看穿世间一切真实。 正是因此,他才彻底放下心来,和她一起坐在神祠的青石台阶上。 “不可以的。”骨架顶着空洞洞的眼窝摇头,即使看不清表情,也能感觉到那是猫猫沮丧:“我现在还不算正式敕封的神明,真正的神明要有神龛,要有香火,还要有属于自己的巫女才行。” 神龛和香火原晴之都知道,平日父母也会带着她来神祠上香。 “嗯……那巫女是什么?” “就是和神明绑定的神使,巫女许愿的愿力,可以构筑神明的血肉。” 少年耐心地解答:“只有被人信仰,神才能被称为神。不然时间长了,野神也同其余的妖魔鬼怪没有区别。即便是我,若没有信仰,未来得到了皮囊,一样和画皮这等堕妖无异。” 又是一阵风拂过,送来满盈的香气,也吹亮了原晴之的思路。 入戏(作者:妄鸦) 第94节 “那让我来信仰哥哥吧!” 她蓦然灵光一闪,转过头去,毫不避讳地牵住那双森森骨手。 就像说过的那样,好朋友要手牵手,不管什么情况,绝不可能食言。 小女孩眼眸里倒映着漫天花朵,笑得眉眼弯弯。 “我会好好许愿,一定可以给小虞哥哥想象出世界上最美,最好看,最漂亮的脸!不会让哥哥成为画皮的!” 话音刚落,仿佛奇迹那般,从他们双手接触的地方,开始构筑出血肉。 就这样,游荡世间的神明得到了自己第一个信徒。 第84章 话音刚落, 便有朦胧的金光笼罩住他们双手相牵的位置。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它们幻化出万千缕金色的丝线,仿佛编织那般, 很快开始生成猩红的肉,青色的血管,肌肤的纹理, 继而覆盖上苍白的皮肤。 很显然, 这样的变故惊呆了年幼的原晴之。 她惊呼一声:“小虞哥哥!” 然而此时此刻, 虞梦惊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一阵天旋地转。从双手相交的地方传来惊人的烫, 一直燎到空洞洞的心底。 这种可怕的灼烧感几乎将整架神光白骨点着, 那是比渡过九重雷劫时还要难捱的颤栗,要他神魂失守,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身形,只能无力栽倒。 见状, 原晴之赶忙伸手。 她虽然人又矮又小, 但此刻却拼了命使出吃奶的劲, 费力地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人挪到自己膝盖上方, 不至于被连带着歪倒了身形,落到地上的桂花堆里。 即便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小女孩也不曾挪开两人相握的双手。 也不知道这阵璀璨的金光持续编织了多久, 等到原晴之快咬牙坚持不住了, 才总算有了要消散的迹象。 “呼、呼……” 小女孩气喘吁吁的抬头, 却骤然撞进一双灿金色的眼眸里。 后者显然还未完全清醒,瞳孔中还带着涣散, 但脸已然构筑完成。 披散在少年脸颊旁的墨发在噙着桂花的风雾中飘散而开, 蜿蜒着落到两人白色的衣物上,刹那要原晴之睁大了眼。 “哇!” ——的确如同她许愿的那样, 这是一张世界上最美,最漂亮的脸。 它是那么的惊艳,昳丽,棱角分明,又因为少年纤细的身骨和年纪,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特质,仅仅看上一眼都让人难以挪开目光,以至于到了勾魂夺魄,攫摄人心的地步。 伴随着时间推移,虞梦惊总算找回了些许神智。 刚有些清醒,他便抛却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反手抓住另一只牢牢相握的手。 “方才那个……那是功德之力。是只有最高等的巫女通过不间断的祭祀和祈祷才能勉强提炼出来一点的东西。” 神明的声音干涩而凝滞:“你是怎么办到的?” 功德之力是最为强大的力量,海量的功德之力甚至可以将妖魔敕封为后天仙神。但它产生的条件极为苛刻,若非最纯粹,最干净的信仰,都无法产生。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卡了壳。少年缓慢地聚焦注意力。 ——他终于从小女孩圆圆的杏眼里,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倒影。 不需要回答,虞梦惊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因为在这双仿佛藏着星星的双眼里,他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穷尽自己所有的想象力,用对世间一切美的幻想和祝福,捧着一颗赤忱的心,构筑出来的奇迹。 “我?我不知道呀。” 面对询问,原晴之的反应慢了半拍,愣愣地摇头:“就许了个愿,然后就办到了?” 她还在盯着虞梦惊瞧。视线里有惊艳,有欣喜,也有着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只是很快,小原晴之的沉思便被打断。 旁边的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 少年猛地将女孩打横抱起,在后者的惊呼声中,原地转圈。 华服的腰佩同鲜艳的裙裾飞扬交织,如同一片彩旗。 “你是我的巫女了!” 神明本就淡漠。这应该是自诞生以来,虞梦惊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仿佛察觉到情绪,周围数十株树上的桂花全部飞起,环绕成澄黄色的花朵风旋,将他们包围其中,上下起舞。 或许是太高兴了,少年竟然带着她飞了起来。 “谢谢你,小晴。” 作为一个新诞生的神明,虞梦惊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巫女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怎样的神龛,又能得到多少人的信仰。 可在这一刻,它们纷纷从想象转化为了实体,最终幻化成她的模样。 那双灿金色的,能够洞察万物神之眸已然看到,两人手腕上缠着的因果线越来越多,逐渐加深,直至密不可分的程度。 从此往后,不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他们都会紧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分离,命运也会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 “好晕呀,小虞哥哥,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转了三圈又体会了一会飞行的感觉,原晴之实在忍不住了。 直到双脚接触到地面,她才感觉好受些许。 然而少年神明的兴奋劲显然还没能完全过去。 他长长的黑发尾端翘起,带着张扬的弧度,显然开心到了极点。 “小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龛了!但是这里空间太小,恐怕不太好放出来,得找一个更加宽敞更加空旷的地方……” 面对这张脸,还是神采飞扬的版本,恐怕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奈何小女孩抬头看了眼天色,面露为难:“要不明天吧,小虞哥哥。今天爸爸的脸色不太对劲,我想早点回去看看。” 她都这么说了,虞梦惊当然不会坚持。 虽然有点可惜,但一想到明天还能见面,而且还能趁着今天的时间准备和装扮自己的神龛,少年的嘴角便忍不住越翘越高。 “好,那我们明天在村后的树林里见面。” 走之前,神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晴,这两天可以让你的父亲注意一下,不要太靠近火源。” 今天神祠前头举行招魂仪式,虽然虞梦惊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到底还是扫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神之眼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部分。 那个被黑心肠村民们簇拥在中间的白衣祭司,周身燃烧着虚幻的煌煌火光。后者汹涌澎湃,仿佛累积了很多次,几乎马上就要化为实质。 正如同它能够看透世间因果一样,偶尔神明的眼眸也能看到不久之后的将来。只是他现在诞生不久,这个能力并不稳定,颇有些时灵时不灵。 若换做是寻常人,虞梦惊可能会不感兴趣地转移视线。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知道那个是原晴之的父亲,所以特地提醒她。 “嗯嗯!”原晴之将他的话记在心底:“那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同爸爸妈妈说起你了?” “当然。” …… 和虞梦惊约定好明天的见面后,原晴之离开了神祠,往家里走去。 终于可以同爸爸妈妈聊起自己的新朋友,她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许的愿,但是小虞哥哥的脸怎么就这么熟悉呀……” 原晴之总觉得自己就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甚至她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那张脸另一种气质的成年妖孽蛊惑众生的版本。而且在脑海中勾勒的时候,伴随着一种将心脏揪起的酸痛,刹那间要她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站在原地,额心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 这一下,原晴之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连忙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说来也奇怪,都走到家了,她推门,竟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爸爸去找妈妈要等那么久吗? 原晴之晃了晃脑袋,走到厨房。 她不会做饭,但是偶尔也会给爸爸妈妈打下手,帮忙烧开热水,洗洗菜什么的。 可是今天注定有些不同,原晴之扑哧扑哧搬来小板凳,将菜叶子仔仔细细洗完,都还没能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而且空气好像越来越热了。只是在这里站上一会,都要人大汗淋漓。 明明戏园子那边年关将至,西山村这回而快到初冬,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地给她围了件枣红色的小披风,怎么会热到这种地步呢? 于是小女孩擦了擦汗,从板凳上跳下去,解开对她来说过大的围裙,准备出门。 结果没想到的是,刚走到门口,她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晴——” 原晴之吓了一跳,她已然分辨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她连忙跑出房门,却见不远处,父亲抱着母亲踉踉跄跄地朝房子这边跑来。 印象里向来温婉美丽的母亲鬓发散乱,周身环绕着一簇簇汹涌的火焰。火焰来势汹汹,仿佛一头凶兽,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通红,搭在父亲肩头的指尖甚至已然焦黑。 说来也奇怪,这火只在伶娘身上烧,却并不蔓延给柳问青。 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少村民们被这动静所吸引,乌压压地聚集张望,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原伶小姐身上怎么着火了?” “不知道啊,就很突然。我刚刚看柳祭司一直给她泼水,一点用没有,火还更大了。” “或许是受了天罚吧。你也知道,做祭司这行的,准没什么好下场。” 入戏(作者:妄鸦) 第95节 “也是,他们天天截取天机来给自己牟利,活该落得如此地步。” …… 说话间,原晴之已经跑到他们身旁,中途还因为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伶娘,伶娘!” 她看见自己永远清贵的爸爸急得双眼赤红。 然而窝在他怀里的妈妈只能止不住地摇头,泪流满面。 因为说不了话,伶娘只能费力地张开手指进行比划。 她比划出的那个数字,不多不少,恰恰好是十五。 “十五,十五……十五!” 这是一个只有柳问青知晓的数字。 在意识到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后,他刹那间睁大眼睛。 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抽丝般衰老了几十岁,变得行将就木,几乎半只脚入棺。 在原本《夜行记》中,从伶娘二十几岁出场那刻开始,到她殒命火海。这个大名鼎鼎的戏中角色,一共只活了十五年。 而在变更剧情后这十五年里,他同伶娘相遇,同她相爱,同她孕育后代,再努力挣扎,冲破戏内的牢笼与束缚,最终来到西山村里定居,生下原晴之,抚养她长大。 满打满算,今年正好是第十五年。 温馨幸福的日子太美好,以至于沉浸其中的人忘记了死神逼近的镰刀。 “为什么,为什么……贼老天!” 柳问青从胸口里发出绝望的咆哮:“明明我们已经从那部戏中逃离,来到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戏曲开篇,为什么还是无法逃离这必死的命运!” 以为逃脱了命运,殊不知命运早已写好属于他们的结局。 火越烧越大,沾染了一旁屋檐倒下的木柴,点燃了房檐下铺盖的茅草,最终将整个屋子点燃。它的边沿扭曲着,像是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 柳问青凄然大笑,泪水沾湿衣襟:“死!不就是死吗!只要能同伶娘一起,我——” 然而触到男人下颚的手让他恍然一个激灵。 ——不,你不可以,青郎。 伶娘朝他坚定地摇头,在火焰吞噬她的最后几秒里,她扭头看向另一边。 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清秀的小脸和身上的小披风沾满泥土。 不知何时,原本只在伶娘身上出现的火焰,也隐隐约约出现在了原晴之体表。 只消片刻,柳问青就弄清楚了其中关节。 对于戏本来说,原晴之是本就不该出现的意外。按照原本的剧情,伶娘死在了火中,她本不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更不可能同人诞生后代。 所以按照逻辑,要进行清算,原晴之也逃不过此劫。 ——我们还有女儿。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必须得保护好她。 伶娘的嘴唇开合,用尽最后的力气,捧住柳问青的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她笑着消逝在了火中,只留下一串红豆玲珑骰子。 柳问青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许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仿佛行尸走肉。 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要出戏,对,我要出戏,我出戏,然后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我是天生戏骨,我是天生戏骨!我可以重写,我可以重演这一切!”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被女童软糯的声音打断。 小小的原晴之蜷缩在黄土里,她还太小,搞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是低声抽泣:“好痛啊,爸爸,妈妈,我好痛啊……” 短短一句话,便让柳问青卡了壳。 他仰头望着苍茫天地,望着远处乌压压的人,瞳孔骤然混沌一下,恢复了清明。 这一刻,他眼里仿佛多了点什么。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随后,父亲默不作声地将女儿抱起。 小女孩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止不住地说着“好痛”“好痛”。 “乖,晴宝,乖。很快就不会痛了,永远不会再痛了。” 宽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后背,柳问青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原晴之的怀里。 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就从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叩问苍天的失意人,转变成如今这个平静情绪的状态。 “这是爸爸之前每次带你去大园子里,都会用到的出戏道具,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吗?现在它归你所有了。待会小晴必须一直紧紧攥住它,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就像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那样,然后‘唰’的一下,痛楚就会全部飞飞走啦!” “爸爸,我不会。我做不到,我好痛……” “你知道怎么做的,你可以做到。” 柳问青笑了笑:“因为很多年前,你在这部戏里,就这么做过。” 原晴之疑惑地抬眸,却只看见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 “小晴,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一句大晴了。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时间过去多久,但你肯定已经长大,成长到能够自主入戏,自己唱一部独角戏了!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和伶娘永远的骄傲。” 他张着嘴,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这部戏,你爸爸已经反复进来过很多很多次,比你想象中还要多,还要久。但是命运啊,它无可改变。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改变不了伶娘的结局,也没有办法真正从大火中救下她。” 或许是戏曲走到尾声的缘故,同一时间,万千讯息灌进了她的脑海。 原晴之想要尖叫,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声嘶力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费力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拍赶紧红袄上的飞灰,而后弯腰。 原本应该在她身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可柳问青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那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上仍旧挂着轻松的笑。 于是,原晴之终于明白了。 她是半个戏内人,本该和伶娘一样,死于这场命中注定的大火。 为什么最后却能活下来呢? 是因为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遵循了戏内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出戏道具塞给了她,把她从戏内猛地推了出去,推到了现实。 而她的爸爸,最后却同他最爱的妻子一起,殉情于火海。 “不哭,晴宝不哭。这个结局,其实爸爸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只是爸爸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你会来这部戏里,爸爸很开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原本就记载在《神诞》剧本里的戏内人,即便身怀天生戏骨,开台入戏后也会忘却一切现实剧情,只能按照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重走一遍,除了一遍遍加深痛苦,不会有更多作用。时间长了,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戏里。” “听爸爸的话,从今往后,好好去生活。不要再来这部戏里了。” 柳问青这么说着,将她放在地上,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第85章 “爸爸——” 终于在最后那刻,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开口。 在她的身上,六岁的原晴之和快二十六岁的原晴之影子逐渐重合。 那是迟来了近二十年的呼唤。 可这个喊声仍旧没能唤回早已决意要走的人。 父亲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如同不久前他怀中的伶娘一样, 没入火中。 “呜呜呜……” 无知无觉在戏内经历了一段安稳的,双亲皆在的幸福日子,再次经历一遍失去两位至亲之人的痛楚, 原晴之蜷缩在地上, 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她终于知道了, 自己失去的, 是怎样一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 难怪一代戏曲宗师柳问青会遭遇大火而不逃离, 甘愿被烧死在戏台上。难怪姑姑会那般不顾一切地让她在病床前发誓,发誓这辈子绝不唱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原晴之发现自己飘到了天上。 她旁观着地上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起身, 一边哭, 一边死死握住手上妈妈留下的玲珑骰子, 上气不接下气。 六岁的脑袋还太小, 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只知道要听大人的话。 “小晴……嗝。” 小孩哭到打嗝:“小晴要加油……要听爸爸的话,小晴是听爸爸妈妈话的好孩子。” 渐渐地, 奇迹发生了。 她的身影在远处村民们仿佛见了鬼的眼神中消失, 彻底无踪无际。 原晴之知道, 那是六岁的她,回到了现实之中。 小孩出去后, 会发现自己身处火海,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口中呼喊着爸爸妈妈和姑姑的名字。奈何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 然后被好心的消防叔叔救出来,送往医院。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后。 因为这次意外创伤,她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一切。 不过即使忘记,小女孩冥冥之中也真的遵循了父母的话,有在好好生活。 直到命运再将她带回这方戏台。 等到终于哭够,原晴之在空中俯瞰下方的西山村。 她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带着茫然,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等,为什么她还没能出戏? 原晴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次入戏,她特地带了两个道具,在六岁的原晴之将玲珑骰子带出戏内后,原本入戏后就消失的骰子便再次出现在了她的手腕上。 入戏(作者:妄鸦) 第96节 她铺平手掌,将骰子投掷,后者滴溜溜转动,最后停留在红豆面。 没错了,还在戏里。 “难道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原晴之皱着眉收起骰子,尝试着朝后山飘去。 好在她现如今的状态对移动并没有任何影响,轻轻松松就用飞行的方式,抵达了小树林所在的区域。 小树林的区域很广,她在最中央的位置精准看到了那位少年神明。 后者刚和她分开不久,如今心情还处于雀跃状态,眉眼张扬,意气风发。 再次看到虞梦惊,原晴之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答案揭晓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曾经和他认识的可能。毕竟他们一个是戏内人,一个是戏外人,若非这阴差阳错的入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然而现实告诉她,他们不仅小时候就认识,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当初被程月华耳提面命那会,原晴之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虞梦惊这个人嫌狗憎的家伙还真有巫女;薛宅地下室大火,薛无雁破防大骂,说虞梦惊完美蛊惑的外表不过是他人所赐,原晴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到赐予他皮囊的那个人,恰恰是她自己。 偏偏自己不久前在《戏楼》里那么决绝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想到这,原晴之心里不由得泛起苦涩。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虞梦惊,是不是有点太阳光了? 都说疗愈失恋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暂时无法出戏的情况下,原晴之只能强迫自己想东想西。 “仔细想,我小时候和他接触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虽然还是那个傲慢冷淡,臭屁酷拽的性格,但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好神……” 这样的虞梦惊,又为何会变成《夜行记》里那个恣睢暴戾,乖张可怖的大魔王?为何会扭曲到以他人的苦痛为乐,以抓住人心丑恶编写剧本,然后高高在上地旁观? 原晴之只觉思绪有如一头乱麻。 于是她不言不语,安静地旁观。 这么一看,还真被她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神明如今的眼睛并非她记忆中的猩红,而是璀璨澄澈的灿金。而且他会时不时垂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神情带着罕见的温柔。 奇怪,他手腕上有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吗? 就在原晴之想要仔细凑过去看的时候,坐在树枝上的少年蓦然抬眸。他的视线刹那恢复冷漠,敏锐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瞬间,原晴之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她很确定,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虚影。 爸爸在十几年前和她进行了互换,剪断了无法长时间待在戏外的女儿身上的枷锁和束缚,把她送出戏外。从此,柳问青成了戏中人,被记载在了戏本中。而原晴之则替代了柳问青,成为了戏外人。更别提当下,六岁的小原晴之已经离开了《神诞》。 好在正如原晴之所想,少年用那双洞察万物,可以穿透因果的神之眼也没能看出任何异常,最后他只能凌厉地扫过周围附近,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收回视线。 原晴之松了口气。 这回确信不会被发现的她大着胆子飘到了少年的面前,直接来了个脸贴脸。 “不愧是刚诞生的神,皮肤就是好……诶,这截红色的丝线是什么?” 端详着金眸里的倒影,原晴之看见一截红色的丝线缠绕在虞梦惊的手腕。更神奇的是,这丝线细看又能分出千万缕,延续到虚空之中。其中有些末尾,甚至从另一个虚空中出来,又延续到了她的手腕上。 然而原晴之也只是看到刹那,一闪而没,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错觉。 还没等原晴之仔细想,少年便跃下枝头。 他赤足站立在一地枯草杂叶中,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曳地,掐着繁复金线的交领愈发衬得肤白如雪,散发着朦胧的神光,矜贵逼人。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年幼的神明浑然不知自己的感应没错,周围确实有一位旁观者。在得到第一个自己的巫女和新皮囊的兴奋劲过去后,少年想起自己原本要做的事。于是就这样双手交握,口中念念有词。 而后,奇迹发生了。 面前宽敞的林中土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生生分开,雪玉砌成的圣泉从虚空中咕噜咕噜出现,内里生成一个又一个发亮的蓝色光点,随风摇曳,如梦似幻。 圣泉中央,白金色的神龛坐落其中,不同于夜红神龛的邪异,它圣洁又纯净。 “嗯,不行,这里看上去不够好看……”满意地观赏了一会这座属于自己的神龛,少年神明又开始了修改。 他就像一只正在装扮甜蜜新房,等待求偶的孔雀,明明已经臻至完美,却还要挑刺。 看着看着,原晴之又忍不住开始掉泪。 她看着少年兴致勃勃修修补补,从天亮修补到天黑,然后又从天黑修补到天亮。 在东方出现一线鱼肚白时,才终于停手。 等到神龛终于勉强契合他的美学,神明忽然想起,自己的巫女格外喜欢桂花。 于是他扬了扬手,周围地面便凭空生起许多绿芽,不过片刻便抽枝长叶,变成结满桂花的参天大树。金黄色的小花朵铺洒在树林表面,蜿蜒一条花路。 做完这一切后,因为耗费太多力量而脸色苍白的少年重新飞上枝头。 他开开心心地望着这条路的尽头,好像一个迫不及待给小伙伴展示自己新玩具的大朋友,期待那里出现一个轻快的小小人影。 从日出到日落,树林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已经经历过一回巫女耽搁迟来的神明并未像上回那样患得患失,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凭空生成血肉更加确定自己被爱着了。 他知道她会来,所以他等。 然而。 一天,两天,三天……杳无音信。 小树林里的动物们都造访了个遍,可却依旧没有巫女的身影。 终于,在第七天时,神明再也忍不住,踏出了这片树林。 原晴之看着少年走出这里,往西山村走去。在那张过分漂亮的脸第一次暴露于人前时,她意识到什么,想冲上去大喊不要,可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躯干,无可触及。 初生的神不知道自己的巫女给他许愿了怎样一副美丽的外表。七天的无音无讯再加上心中隐约不好的预感,彻底要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为了得到巫女的些微下落,少年忍耐着令人作呕的冲动,同路过的村民们搭话。 “您好。请问,你知道一个叫原晴之的小女孩吗,她住在村里哪里?” 被他搭话的村民们停下脚步,痴痴地凝望着这张脸,并不回话。 很快,村口来了个美若天仙少年的消息不胫而走。西山村就这么大,村民们纷纷聚集到路旁看热闹。 “此等相貌,绝非人有。” “是啊,你瞧他身上衣服的布料,连丝线都看不清,当真是天衣无缝。” “这衣服若是能扒下来,放出去卖,还不知道能换得多少黄金万两,那些王侯们不得争着抢着要?” “依我看,此人定然是山里走出来的妖魔!” 不知道从谁开始,人群开始缩小成包围圈,逐渐堵住了少年的出路。 他们的眼神或贪婪,或下流,或充满考量,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恰巧大壮家的二娃出门看了一眼,当即惊得连退几步,吓得面如土色。 “他、他身上的光,绝对就是那个灵宝没错!” 话音刚落,场面逐渐开始变得失控。 因为构建神龛,催生花树,这些天过度使用力量的神明很难挡得住成百上千人的围攻。特别是他们在听说他是“灵宝”和“天材地宝”的身份后,眼中爆发的惊人贪婪。 “你要找谁?我们可以带你去。” “没错,但前提是,你得乖乖站在那里,听我们的话。我们才能考虑帮你。” 人们举起了屠刀。用暴力,用哄骗,不择余地利用神明的善良与懵懂,图穷匕见。 美丽的身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露出下方的森森白骨。 “瞧啊!一副骨头架子!我就说它是妖魔准没错!” 村民们在广场上架起大锅,下面用木柴点上熊熊篝火,里面盛着沸腾的水。 他们将切碎的神躯倒入其中,看着清澈的水被染成血红,然后盖上盖子进行烹煮。 “真好啊,咱们村也能弄到这等天材地宝。” “可不是嘛,只要能吃下一口,便能延年益寿!” “这肉汤闻着真香啊,未来我们的日子也算是有着落咯。” “说起来,你们有谁听到这灵宝方才到底在问些什么吗?” 有一人无聊地开口:“什么原晴之,难道是柳祭司家的那个小孩?” 无人注意的地方,大锅静谧了一瞬,不再翻涌沸腾。 “不知道啊。不过还得谢谢那个小屁孩,让灵宝蠢到自己走出来找人,要不然我们掘地三尺,都还找不见它呢。” “是啊,这么看,他们柳祭司一家被烧死,倒也算死得其所。” “哈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嘛,又少了三口人分这一碗肉,我们可以多吃不少。”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然而还没能笑完,便生生卡在喉头。 因为那口坩埚猛地开始了颤抖和哀鸣。 黏稠的鲜血从锅盖与大锅的缝隙中流出,仿佛神明悲痛的眼泪,一滴一滴粘连蜿蜒着挂在锅壁,滴滴答答,落到地面,汇聚成一条条纤细的血河。 “怎、怎么回事?!”靠得近的村民吓了一跳,当即色厉内荏:“快去合上盖子啊!” 闻言,负责行刑的猎户们连忙上前,按住锅盖的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这灵宝不愧是吓得二娃魂飞魄散的邪物,都这样了还在挣扎。” 这群分尸了神,又将其烹煮,罪孽滔天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色已经悄悄暗了下来,太阳躲藏到乌云背后,蓝白的天空转变为不祥的昏红,周围所有生灵的活动都已停止,死寂无声。 乌鸦从远处飞下,停留在枝杈上,捎来死亡预告。 终于,在再也见不到一丝阳光后,这口锅终于轰然碎裂。 沸腾的血水猛地涌出,像是开了天闸。比先前倒进锅里的水还要多少五倍,十倍,无数倍,以至于源源不断,根本望不到尽头。它们来势汹汹,将整个村子的地面冲刷成刺眼的颜色。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围在大锅周围,准备将其分而食之的村民们猝不及防被卷入这片血海之中,继而哀嚎着跪倒在地。 入戏(作者:妄鸦) 第97节 他们的皮肉被腐蚀,头顶抽出黑色的罪恶之线,即刻被清算。 直到此时,知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的村民才痛哭流涕,跪倒在地,恳求神明开恩。 “救命,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然而从血水中赤足而出的少年神明却漠视了这一切。 他身上华贵的白袍被鲜血重新织就,灿金的神之眼眸堕落为邪异的血红。 新生的邪神站在原地,身后夜红神龛的虚影从白骨中缓缓浮现,登基加冕的同时满心茫然。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自己要去找一个东西,或者是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能填满他皮囊下空荡荡的白骨,填补他的空白。 可二次诞生的神明已然忘记了先前的一切。不管怎么回想,都只能看到一片乌有。 少年垂首,抬起自己的手腕。然而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失去了神之眼的他,再也看不到那一截红色的因果线。 “是什么呢?”神明自言自语。 为了寻找自己失去的东西,他在停顿许久后,终于迈动脚步,踏上了前往荒野的旅途。 这便是不为人知的,邪神诞生的始末。 更远一些的地方,以旁观者角度看完这一切,泣不成声的原晴之终于听见戏曲终末的报幕。 “《夜行记·第一卷·神诞》完——” 第86章 夜黑风高, 黑灯瞎火。 周围巷子里的居民区静悄悄的,唯有梨园灯火通明。 十几年了,自从那场大火之后, 修缮过后的梨园再没有开台唱过戏。 为了振兴青派,元项明出走,这些年一直忙到脚不沾地。因为按照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除非是他戏技大成, 组建了足够的人马, 才能回到这里, 重新开启这方尘封了十几年的老戏台, 向戏曲界宣告青派的回归。 时间未到,昔日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戏园子逐渐落寞,变成如今冷冷清清的模样。 直至今日。 火红的灯笼再次挂上了走廊, 远远望去, 仿佛一条红色的玉链。 原晴之一意孤行登台后, 林如花便一直守在台下, 心底满是担忧。 她年纪大了,总不像年轻人一样能那么迅速地理解新事物,接受新想法。就连刚才翻阅柳文燕的日记时, 都颇有些一知半解, 囫囵吞枣。 不过好在日记还放在这, 于是林如花便起身到屋内拿了副老花镜,颤巍巍挪来盏阅读灯, 一边看着台上的表演, 一边挑灯夜读,逐个辨认。 看着看着, 反复琢磨,逐渐也能品出其含义。 于是越看,老人越发心惊。 “糟了,入戏竟然是件这么危险的事,就连天生戏骨也有沉溺其中的可能……难怪当初司天监那几位公务员来梨园找小姐,说有几位名角困在戏里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如花推着老花镜,总算是连接上这几天发生的事。 搞清楚前因后果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佝偻着背起身,走到前边的书桌上,将那张《神诞》拿起,反复确认。 因为被火燎过,这纸戏文已经看不清几个字,属实是摸瞎,其凶险程度不言而喻。 “看篇幅……这部戏怎么也得演好几个小时。” 虽然不会唱戏,但再怎么说也在梨园昌盛时期打过下手,林如花品鉴戏曲的老本可没丢。略微翻翻页便大概知晓完整演绎这部《神诞》所需要耗费的时间。 所幸这并非全本,仅仅只是其中一篇,若是换成《牡丹亭》《桃花扇》那样四五十出的戏曲,恐怕一天下来都演不完。 “现在已经是凌晨,等到演完,怎么也得天亮了。” 奈何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自家小姐唱完。 这一等,就是等到了天亮。 五点多的时候,放在园子里的老式收音机便开始了晨间新闻播报:“滋滋滋……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为您紧急插播一条青城市早间天气预报。据悉,前两日本该结束的台风未能成功撤离,风力不降反升,达到整整八级。” “今日凌晨,市气象局撤销小雨预告,重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恰逢周末,请居民们尽量停留在家,不要外出。各部门将按照职责做好暴雨应急和抢险工作,保证民众安全,减少损失……” 林如花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本该五点多亮堂起来的天,今日仍旧黑沉沉的。更远一些的地方,乌云翻滚聚集,浓雾那般覆盖天空,在其中一点又聚集得格外浓厚,几乎叠了几十层,期间隐隐约约有雷光掩映,嘶吼咆哮。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边应当是青城古街的方向…… 今日若是要下暴雨,别说是小姐这边,原定的戏祭大典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这么想着,林如花连忙将晒在院子里的稻谷和果干收回到屋内。 等她端着簸箕和木桌走了个来回,又辛辛苦苦扯起塑料布,外头的风已然初见端倪。 呼啸的风吹过梨园长廊,呜咽婉转,将那一串串红灯笼吹得摇曳不已,花枝乱颤。 “要命了哟,这老天爷,偏偏是今天下大雨!”老人忍不住抱怨,又想起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还没收,刚转身,便听见口袋里放着的手机开始了震动。 她摸出老年机,按下了接听键。 …… 青城古街彻夜通明。 自从昨晚原晴之离开,三位名角全部宣告成功出戏后,留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们便加班加点地开始了准备工作。 虽然司天监在联络三位名角时,就早已将封印仪式的流程大致告知。但中途过去三天,其中每位名角又各自入戏,经历了一段不一样的人生。联想到他们记忆淡忘的可能,司天监方面只能派戏曲方面的人员同名角们各自进行最后一遍校对。 “明天戏祭大典开始后,必须得按照奇门八卦的位置进行站位,你走生门……” 名角们正在走流程,搞排练。另一边,警署和军队也开始了他们的布防,不仅扩大了封锁范围,还调来了指挥部坐镇,不过一晚上,现场就布下了好几轮后手,可以应对任何一种能够预想到的突发情况。 晏孤尘更是忙到飞起,一整个晚上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先是检查现场情况,和气象局联系,请气象专家进行诊断,然后是赶到古街外围登高远眺,查看附近的卫星图。 “不管是《邪祟》还是《诡宅》,在戏曲结束后,它们都出现在了现实。” “唉。”戴茜十分认同:“毕竟《戏楼》仍旧还在书写状态,并未结束。” “老实说,就像拿起东西悬在空中,它不落下来,我心里就总是没底,唯恐生变。” 若是放任戏曲和现实继续融合,必定会给人类社会带来灭顶之灾。想要完完全全将《夜行记》封印,一切都得看明天的在此一举。 这个道理谁都懂。他们通宵达旦,恨不得将一分钟掰成好几分钟来用。 等到天亮时分,众人看着头顶的滚滚雷云,颇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果然是冲着青城古街这边来的。” “是啊。” 程月华点燃烟斗:“还好晴丫头先回去了,看这情况,当真不好收场。” 不管虞梦惊来到现实为的是什么,前者的名声和手段放在那里,要现场所有人做好最坏的打算,以最高警戒,应对侵略者的态度进行武装防御。 可是用现实的武器去对付《夜行记》里那些神鬼莫测的东西,此事还从未有过。谁也不敢保证一定有用,一定有效。所以司天监还特意请来许多玄学界人士和道士,紫袍黄袍红袍的都有,主打一个术业有专攻。 从后台化完妆走出来时,元项明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六点整。 可窗外完全没有六点整的样子,沉沉如黑夜,电闪雷鸣。 “哇靠!这天色,我敢打赌不出十五分钟,绝对要下雨,还是暴雨!” 旁边的贾文宇推了推他:“元哥,你说虞梦惊来现实,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会是真的为了原姐吧?” “当然不可能。”元项明摇头:“师妹已经很明确地拒绝过他了,以虞梦惊那种骄傲的性格,既然将人放走,应该不至于再勉强。” “所以真的就像专家们推测的那样,他来现实是要大开杀戒,以进行泄愤?但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靠谱啊,说虞梦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野心我都信,毕竟他真是夜学家公认的《夜行记》幕后黑手。” “他可以不这么做,但我们必须得这么想。” “元哥你也太有经验了,平时肯定没少关注国际频道。” 元项明没搭理贾文宇的贫嘴。 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戏台的屋檐下,望着手机屏幕,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嘟——”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恰巧天空划过一道锃亮的电光,紧接着便是轰然炸开的响雷。这像是一个预告的信号。 刹那间,天闸撕开了一个口,大雨倾盆而落,沙沙地覆盖了整座城市。 电话终于接通。 “林妈,您好,抱歉这么早就打扰您。” 元项明的声音里带上对长辈的尊敬:“对对,我是小元。”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师妹回家了,这三天她十分辛苦,是大功臣,我猜她现在可能还在睡觉,所以就冒昧叨扰,打了您的电话……哈哈哈哈,没有的事,今天青城市有大雨,您千万记得将院子里的东西收起来。” “我们大概上午就能结束,嗯嗯,下午等弄完了我会提点补品去见您。什么?您刚好也有事要问问我?好的,您说。” 聊着聊着,元项明忽然顿住。 他听见周身工作人员们发出惊呼,其中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还是惊吓和恐惧。 站在屋檐下,元项明抬眸,往远处看去。 满世界的天河银瀑中,一栋深红色的戏楼虚影正悄然浮现。 楼宇巍峨狰狞,在狂流的暴雨中若隐若现。以至于从飞檐四角上落下的雨水都染上了红漆那样黏稠的颜色,仿佛被血冲刷的海市蜃楼,慢慢变得凝实。 凄婉诡艳,捉摸不透的乐曲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起。熟悉戏曲的老戏迷都能听出,那是虞梦惊这个角色出场时的前奏。 这场景是如此震撼,仿佛噩梦的实质化,让人一时间失去所有言语能力。 愣了好半晌,元项明才飞快地开口。 “不好意思,林妈,这边工作人员在催我登台,我先挂了,咱们下午再聊。” 另一边,林如花听着手机里传来匆忙挂断的忙音。 看着外面的雨,她唉声叹气:“这么大个雨,真是几十年没见过咯……” 入戏(作者:妄鸦) 第98节 老人将电话收回兜里,正准备去拿雨衣,忽然听见戏台下边的音响传来落幕的通告。 戏台上,挣脱了入戏状态的原晴之一个踉跄,猛然跌倒在地,泪流满面。 “小姐!” 林如花连忙走过去,想要搀扶她,奈何后者却挥了挥手,擦干净眼泪,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事,林妈,我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林如花总感觉这一回出戏后,自家小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就像原本下定决心的人忽然变得踌躇,没有过去的人忽然找回了自己的故事。 “小姐,刚才小元给我打电话了。” “啊?” 仍旧沉浸在自己那段记忆和悲伤情绪里的原晴之尚未回过神来。 “我没把你独身鲁莽入戏的事情告诉他们。” 停顿片刻,林如花忽然严肃了表情:“但是,小姐,你必须得和婆婆我说实话了。” “先前小姐和我提到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不是也是同夫人一样的戏中人?” 因为并未隐藏,所以很容易被人察觉出端倪。 在长长地沉默过后,原晴之低着头,小幅度地点了点。 “你是在这三天入戏去救人的过程中,认识他的?” “嗯。” “当时司天监那几位来园子里找小姐,说有个戏中人出来了,是不是就是他?” “……对。” 所幸开了一个口子后,后面的话便不难说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开始简单地解释前因后果。 两人就这么坐在戏台的边沿,伴着外面的大雨,讲述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她说最开始虞梦惊想要来到现实,但是没想到反而是自己的入戏救人促成了这段果。 她说在虞梦惊想要强行留下她,但最后她还是狠下心选择了逃避和离开。 她说其实自己小时候和虞梦惊认识,在更早的时候,在《夜行记》的开始,在那个小山村的树林里,他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巫女。 因为情绪仍在激荡沸腾的缘故,原晴之有些语句不太通顺,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但林如花却听懂了,明白了其中含义。 “那小姐有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 原晴之没懂林如花的意思。 “虞梦惊在二次神诞后,忘记了之前的一切。那小时候的事情,只有小姐一个人记起来了吧。”林如花问她:“难道就这样,完完全全放弃,连解释都不解释一句吗?您甘心吗?” “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呀。” 原晴之苦涩地笑笑:“我和虞梦惊根本不可能有以后。再说了,在我那么毫不留情地拒绝他后,他肯定恨我恨得要死,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我的名字了。” “真的吗?”老人家反问。 “如果我说,虞梦惊不仅没有放弃,还将神婚仪式改为戏祭仪式,并且准备在今天戏祭大典的时候来到现实呢?” 身旁人“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因为太过震惊,原晴之瞳孔睁圆,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是的,没错。刚刚小元告诉我,他们已经在青城古街布下天罗地网,准备将《夜行记》完全封印回去。算算时间,距离他登台,刚过去一个多小时,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望着少女眼底隐隐约约浮现的泪花,林如花温柔地抱了抱她。 “小姐,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了。” 第87章 原晴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梨园出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被林如花扶正, 后者拿来一把蓝色的伞,硬是塞到她手上。 老人苦口婆心地劝她:“年轻人的青春和初次爱恋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如果错过, 终生都会留下遗憾。不要等到你林妈我这把年纪了,再来怀念过去。” “快去吧。不管未来怎么样,一定要遵从当下这一刻, 内心真正的选择。” 然后她就被推了出来, 林妈还没忘把手机也塞到她的兜里, 顺带附上几张纸钞。 等打着伞走入雨中, 站在马路旁看着雨幕背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的时, 原晴之才终于从先前那种呆愣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啊,姑娘?” “……青城古街。” “哎哟,那边可能有点堵哦!” 司机一拍脑袋:“算了算了, 我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人走, 去就去吧。外边雨大, 你快先上车吧。” “好。” 于是原晴之拉开车门, 小心翼翼的将伞收起。 她将伞放在后排落脚的地方,然后带着一身潮湿雨气坐进了车内。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男人,挂挡起步很快。不一会儿, 这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就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里, 成为其中一员。 坐进出租车小小的轿厢里, 刹那间便同外面的狂风骤雨隔绝开,仿佛两个世界。 原晴之安静地凝视着伞面泅落的水珠, 不言不语。 硕大的雨滴拍打在她耳畔的车窗, 发出噼里啪啦的溅响。 “哎哟,青城这雨可真大啊, 我在这生活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 因为暴雨的缘故,车流行进并不迅速。 在红绿灯下等待时,司机单手按着方向盘,打开空调的同时忍不住感慨:“我记得今天是青城戏祭大典的日子,但看现在这个降雨量,估计得延期了。” “说起来,我也是有一阵没听戏了。我放点戏曲听,妹子你不介意吧?” “您放吧,我不介意。” 青城是国内大名鼎鼎的戏曲发源地,这里的戏曲文化氛围相当浓厚,上至老人下至学生,个个都是从小听到大,张嘴就能来上那么一两段。 得到首肯的司机按下中控台。 同一时刻,熟悉悠扬的戏曲声从车载音箱里流露而出。 原晴之木然搭在椅面上的手指蓦然一抖。袖口内,扣着玲珑骰子的指尖已然泛白。 “这出戏叫《邪祟》,挺有名的,是《夜行记》里的唱段。就是里面那个叫虞什么的角色挺难演,大家都不敢碰。现在最经典的都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录制版。” 眼看着这轮绿灯赶不上了,司机踩下刹车:“说起来,妹子你应该是来青城旅游的吧?倒也是赶巧了,你刚上车那里就是咱青城乃至全国戏曲界的骄傲。” “听说过柳家青派吧?那里就是青派的梨园。唉,可惜这些年懂戏的,爱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加上青派逐渐没落,以前那会儿我家长辈还带我去梨园里看过戏呢……就连我,这些年也不咋听戏了,终究还是社会把人变得太浮躁。” 司机絮絮叨叨的话中止在了变绿的灯上。 坐在后排的少女安静地侧着头,注视着雨水斜斜拉出的痕迹。 听着车内过于熟悉的戏曲,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内外温差使得车玻璃上迅速凝结出一团白雾,而后又缓缓消散不见,归于无形。 其实原晴之清楚的很,林妈说的一点没错。 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十分强烈的不甘。 结束第三部戏那会,原晴之尚且可以用“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来催眠自己。毕竟再怎么说,她也不是当初西山村那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小女孩,而是为自己言行负责的成年人。 小孩和成年人最显著的差别便是社会化程度,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所以那时原晴之强行中止了自己的思考,当即便收拾东西离开了青城古街。 短短三天的入戏生涯,八字都没能一撇,她和虞梦惊,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而原晴之始终坚信一句话,只要有时间,就没有不能淡忘的人。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催化剂,也是最残忍的东西。 奈何姑姑留下的日记,打碎了这本该既定的一切。从她决定进入《神诞》这部戏,寻找父母死亡的真相,找回自己遗失的记忆开始,事情便彻彻底底走向了失控。 原晴之发现,自己已经不甘心再做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无情女剑客。 就像林妈说的那样。在感情中,多少人连互诉衷肠的机会都没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一辈子就过了。 爸爸妈妈给了那么多希望才让她好好长大,她不能做一个胆小鬼。 梨园和青城古街位于同一城市的两端,从南城到北城,即便走绕城高架,开过去也很远。 更离奇的是,半路上这场雨不仅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加大了。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越往古街那边开,雨还越大了……” 雨如天泼之水,高架桥上的车流肉眼可见变得缓慢,车速如同龟爬。司机一边摁着喇叭,一边探头。 车前窗像一块电影院的银幕,雨刷以最大功率运行着,仍旧擦不去上边数秒就汇聚成银帘的雨水。远处天上的黑云浓厚到看都看不清,几乎将银灰色的高楼大厦拦腰斩断。 而在那云雾最厚,雷光最盛,时不时刺下几道的中心区域,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前几天我刷到网上有人闲聊,还说出现这种紫光雷,要么是有大佬渡劫,要么是有邪祟出世,雷祖雷部才会降下神雷来镇压呢。你别说,外边这电闪雷鸣的,和咱车里放这戏曲还挺应景。” 原晴之睫毛轻轻扑闪。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桥,又在一条路上堵死。整整十分钟,挪出去的距离和龟爬差不多。 司机干脆拿起手机,查看前方的路况消息。摆弄了一会,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妹子,大事不好了!” “我的车友群里都说青城古街周围实行交通管制了,现在车不给往那边开,青城交警全部出动,在那附近疏散人群撤离呢。我就说难了怪了,平时这条路虽然是主干道,但怎么也不至于堵成今天这样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下车过去吧。” “啊?妹子,你是在说笑吗?” 入戏(作者:妄鸦) 第99节 司机愣了一下:“这里离青城古街还有五六公里呢!你自己过去那得要多久啊!这样吧,待会开出这条路后我掉头,往另一条湘府路走,这条路知道的人少,没这么堵。到时候可能只能将妹子你送到古街附近远些的地方,因为实在没办法,车不给开进去。” “那好吧……辛苦您了。” 原晴之看了眼时间。 她和林妈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出梨园时已经是七点四十。 平时若是交通畅行,从梨园到青城古街需要开四十分钟,可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路程还只走了三分之二。更别说接下来古街附近还不能开车进去,她恐怕得更换其他的交通工具。 可现在外边茫茫大雨,别说找交通工具了,就是人出去走个五分钟都够呛。一路过来,原晴之不知道看到多少个伞被吹成倒葱,路人变成落汤鸡,几乎倒着走的例子。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和风力下,人力实在太过渺小,和一粒砂砾没有区别。 暴雨,堵车,封锁。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阻挠这场再见。 原晴之拿起手机,指尖在那几位司天监成员的电话号码上悬停片刻,一再犹豫,最后还是沉默地将手机锁屏,看着黑屏上自己脸庞的倒影。 现在这个时候,司天监应该正忙得够呛。忙着演出封印仪式,忙着将《夜行记》封印,忙着做正事。 再说了,即使打通了电话,她应该说什么呢?说自己后悔了,还是想和虞梦惊说清楚;说自己昨天不该那么任性直接离开现场,现在可能还得麻烦他们来接? 于公于私,这通电话都不该打。 原晴之放下手机,重新靠在座位的靠枕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没有更多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 祈祷这出戏能够演得再长一点,祈祷司天监的动作不要那么快,祈祷这个过程中不要出现任何伤亡,升级成更加恶劣的冲突事件,否则有心陈情也无力。 或许是听见了她心底的祈祷,换路后车流通畅了许多,没有再出现堵死的情况。 终于,在这种焦灼难耐的煎熬之中,出租车将她送到一处岔路口。 风小了很多,雨也小了很多,天上不再有雷光。 司机稳稳地将车停在花坛边缘,车轮将路旁的积水压起半米高。 “妹子,湘府路到了。” 他摁下前边有客的的标识,回头不忘叮嘱:“这里离古街中央还有一段距离哈,可能得麻烦妹子你自己走一下了。往那个岔路口进去,平时走路的话需要个二十分钟的样子,但今天这不下大暴雨吗,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一定注意安全。” “这附近警察挺多的,你看那边都拉上封锁线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求助他们,咱们青城人很好客的,能帮的一定帮。欢迎你下次再来玩,今天这个天气纯属意外……” “谢谢您!” 司机念叨了什么,原晴之已经听不见了,她飞快地付完钱道谢,拿起伞下车,朝古街中央的方向走去。 “抱歉,这里已经封锁了。” 刚走到一半,便有穿警服的人将她拦下。 “我是……” 原晴之刚想解释,另一边巡逻的女警长薛珠玉恰好巡逻到这边,看到她后面露惊讶:“原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三天前抵达青城古街时,正是这位女警长在现场负责警备工作,原晴之还和她打过招呼,聊过几句。见状,她松了口气:“薛警长,我恰好有点事情,需要再进去一趟。” “明白明白。别拦着了,自己人。”薛珠玉二话不说,让警卫将她放了进来。 此时此刻,时间已经无限逼近十点整。 原晴之心急如焚,只能勉强笑笑:“抱歉,我现在有些赶时间……” “没事,原小姐您赶时间对吧?我这就找人带你过去。” 薛珠玉拿起无线电交流器,同里面说了几句话。 很快,几分钟后,一辆闪烁着红蓝灯的警卫小车从雨中开了过来。 “快上去吧。” 薛珠玉为她拉开车门,冲她笑笑:“雨这么大,更别说过去还有一公里的路,光靠自己的腿肯定赶不及,容易误事。” “谢谢您。”原晴之眼眶涌上了湿润。 她看着警长的身影模糊在雨中,颠簸的警卫小车在雨中疾行,朝着目的地驶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雨慢慢地停了。 天边的云层开始渐渐散去,露出背后白玉无暇的天空。再背后的地方,有阳光笼罩下来,雨过天晴,又是个好天气。 很快,小车开到了青城古街的中央。 远远地,原晴之能看到广场上站着好多人。有司天监人员,三位名角,武装特警,还有一众学者专家。他们连伞都没打,就这样站在雨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林林总总,不过震惊,出乎意料,最后归于惘然。 原晴之心底蓦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从她下车时开始,变得愈发强烈,沉甸甸兜在胃囊里,把人绞紧,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只余沙哑:“虞梦惊呢?” 人们这才大梦初醒,看向了她。 “原小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贾文宇挠挠头:“我们这边刚结束不久,正准备开始收场。” “虞梦惊呢?” 第一个听出了原晴之语气中的急促,戴茜连忙道:“他走了。” “我们都猜错了,小晴。” 她望着少女逐渐失去血色的脸:“虞梦惊没有要侵略现实,更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 “来现实……或许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因为知道这里是巫女所珍视的世界,所以向来恣意妄为,暴戾乖张的邪神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狰狞的爪牙。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 可雨那么大,青城古街上站着那么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雨停了,力量耗尽了,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了,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开始消散了,都没能等到。 “他的的确确,只为你而来。” 第88章 更早一些的时候, 司天监在青城古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很多布置都没法完全发挥它应有的功效。所以在天空落下暴雨后,各个岗位负责的工作人员还在冒着雨进行最后一遍调试, 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摘星楼就是这个时候降临的。 它是那么突兀又毫无预兆,仿佛刺破噩梦的幽灵,带来无可比拟的恐惧。工作人员刚好搬开一个集装箱, 搬的时候还没发觉任何异常, 结果一回头便看见那座矗立在雨中的庞然大物, 当即吓到头皮发麻, 踉跄着后退, 还是同事扶了他一把才站稳。 “摘、摘星楼出现了!” 收到讯息的人们惶然仰头,雨雾朦胧间,楼宇边沿的红漆鲜艳欲滴,狰狞张扬。 先前他们只是在戏外, 看不见名角们入戏时看到的实景。 等到这栋因为神婚仪式, 通体系满红绸, 飞檐挂着铜铃的楼宇真正出现时, 才真正意识到《夜行记》里记载的形容半点没错。 【雕梁画栋皆成影,幕后幽帘似鬼游】 无线耳麦里传来指挥部的大吼:“快!所有人各就各位,直接开始封印仪式!” 摘星楼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在了雨中。原本按照他们的预估, 得现实先开启封印仪式, 戏内才会做出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工作人员连忙从呆愣的状态中脱离,开始各就各位。 程月华连烟都来不及掐灭, 便飞快地跑回后台。后台会议桌上, 专家们已经盯着《夜行记》原典看了半天,每张脸上都色彩纷呈。 “怎么了?”程月华口上虽然问, 但腿上却是直接绕了过去,自己寻求答案。 在当下这种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情聊天。 果不其然,在摘星楼自雨中浮现出来的刹那,原本停滞了一天更新的《戏楼》再次开始了书写。待看清上面出现的文字后,程月华终于理解,为什么后台的专家学者们,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全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就连他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烟斗从嘴里掉落,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虞梦惊……疯了?!” 结合各种蛛丝马迹和线索,学者们早已猜到,戏中人绝非随随便便便能染指现实。就算虞梦惊成功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八道封印,他想要来到现实,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针对这个代价的可能,昨晚会议室进行了连夜商讨。 最后专家们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虞梦惊应该是想用在现实中得到的好处,来弥补强行融合戏曲和现实的代价。毕竟依照这个角色在戏内一贯行事缜密,深有城府的前科来看,绝不至于打无准备的仗。 至少,在《戏楼》恢复更新之前,他们谁也没想到,所需代价竟然如此高昂。 程月华将此事汇报给指挥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又迅速下达一批命令。 现如今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极限提高警惕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毕竟对现实里的人来说,虞梦惊和豺狼虎豹,洪水猛兽并无区别。 更前边的地方,三位名角已然匆匆上台,各就各位。 可这一回,乐团们演奏的声音,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古乐声掩盖。 明明天上天下都下着暴雨,光是雨滴砸落的声音都有几十分贝,可它的声音却诡异地越过一切嘈杂,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每个人耳中,绵延悠长。 “我靠!这不是虞梦惊出场的音乐吗?” 霍星岩这边还在脑海里复习站位,乍一听到,当即炸毛。 他们三个曾经入过戏,亲身直面过虞梦惊这个角色,所以更加有心理阴影。 伴随着这道凄婉诡艳的音乐,雨中的摘星楼愈发点睛夺萃,碧血浸染。 各方摄像头,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青城古街中央。 渐渐地,一抹殷红色的身影缓缓自雨中浮现。 它出现的瞬间,耳麦里的呼吸声集体停滞一刹。 很快,在指挥部的示意下,大功率的追光灯蓦然亮起,直直刺入雨中。 安置好的喇叭放出警告和呼喊:“注意!注意!你已进入青城市管辖区域!” “戏中人虞梦惊,这里不是你的世界,请立即返回!” 入戏(作者:妄鸦) 第100节 警备声穿透大雨,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四周阴沉沉的景色骤然被撕裂,亮如白昼。 和雨水落下的痕迹一起被照亮的,还有那抹幽红色的身影。 男人就这么伫立在雨中。 被水浸湿的墨发贴在周身,沁在同样湿透的红衣表面,如蛇般蜿蜒开来,动魄惊心。 按理来说,戏中世界的神明既然能染指现实,那也一定有切割雨水,让其不沾染其身的伟力。可明明只是勾勾手指的功夫,虞梦惊却也不曾费那个心思。 他似乎更宁愿就这样站在雨中,亲自丈量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摘星楼主虞梦惊。你的行为已经严重侵犯了现实世界的主权,请立即离开!” 面对喇叭发出的呼喊,虞梦惊无动于衷。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孑然一身,形影单只。 泼天的雨水朝他倾盆而下,天上的雷光好几次砸在不远的地面,于积水处泛起一阵阵扭动的电弧……种种危险,都不曾让他挪动半分。 男人静静地抬眸,过分昳丽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被雨水沾满的睫毛下,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红眸扫过周遭黑洞洞的枪口,落在一张张不远处的脸上。 “等等。”赶到窗边的程月华按下耳麦,皱了皱眉:“他好像……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在高清摄像头下,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自从出现在雨中开始,虞梦惊便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扫视并且检阅周围站立的人。 其中,他的视线在戏台那三位穿着繁杂戏服的名角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迎接着那样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霍星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等挪开后,他才哆嗦着开口:“我猜,他是在找一个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各位心知肚明。 “好在原小姐已经离开这里,而且每次入戏用的都不是自己的脸。” “不会真的给贾文宇那小子猜对了吧?虞梦惊来现实,真的只是为了追爱?” “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么想。”晏孤尘沉声:“就算他至今为止还没有表露出攻击的意图,但不能确保他是不是为了放松我们警惕,刻意为之。” “指挥部。” “在!” “继续喊话,直到他撤离为止。” 于是现场一度陷入僵持。 即便进行了人员疏散,但这里仍是闹市,若是贸然采取火力压制,恐怕会适得其反。更何况虞梦惊还是个不知深浅的戏内角色,没人知道他独身前往现实,是不是保留了应有的底牌。经过紧张而严密的商讨,指挥人员最终还是决定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就在分针走过九点半的同时,戴茜忽然惊疑不定地开口:“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弄错了,但你们看,虞梦惊的身影……是不是比刚才透明了一些?” 众人这才一惊。 收到指示后,坐在指挥处管理监控的司天监成员连忙将两个小时前,摘星楼初次显现时,虞梦惊身影出现的视频照片调了出来。 经过详细对比后,他们终于确认,在无线麦频道里公布了这一结果。 “的确是变得透明了。” 而且似乎还有继续变得更淡的趋势。 不仅仅是虞梦惊,就连他身后的摘星楼,也不再如同最开始显现那般凝实,而是摇摇欲坠。边角挂着的红绸吸满了水,慢悠悠地垂下,有几段还被狂风吹走,不知道落到哪里,可能掉回戏里去了,镜花水月一样。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慢慢变小。 从豆大变得连绵,最后消弭于无形。 在无数双紧张的目光和注视下,那抹身影安静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虞梦惊……就这么走了?” 良久,才有人不敢置信地发问。 是啊。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所有人都有种大梦初醒的不真实感。 没有硝烟,没有冲突,甚至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明明在这之前,收到消息的人都快被吓死了,各种方案预警,热武器冷兵器玄学武器手段齐出,会议不知道开了多少轮。可等到事情真正到了这一步,那个《夜行记》中公认最残忍,最能搞事的大boss,从戏文中降临后,他却什么也没做。 他甚至什么也没说,只是淋了几个小时现实的雨。湿漉漉的,像一只被主人弃养的猫。 “搞什么啊……我们之前这么大张旗鼓的到底是为什么。” 萦绕了好几天的巨大压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解除了,惊魂未定的工作人员忍不住苦笑:“难道戏里没有雨吗?虞梦惊他非得来现实淋上一遭?” “所以说,他来现实,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身在局中的人不知道局中发生的事。 但仍旧还在书写的《夜行记》原典忠实地记录下了所有。 那些本该不为人知的事,全部以白纸黑字的方式显现,得以一探究竟。 【虞梦惊取消了神婚仪式,决定重启戏祭仪式】 【因为不想看见巫女的脸上出现悲伤的神情,不想眼泪烫穿自己的手背,所以他愿意放自己的巫女离开。但这并不意味,他放弃了自己的巫女】 【曾经的虞梦惊只知道掠夺和囚困,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成全和放手】 【所以他决定来到现实,去往那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为了去往那里,摘星楼主燃烧了自己】 【他的神格,他的功德之力,他的灵魂,他的躯体,他所存在凭依的一切……尽数舍弃,只为求得再见一面】 像一根灯枯油尽的蜡烛,仅仅只是跨越戏本与现实的距离,虞梦惊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为了能多留下来那么一会,他默默地忍受着那些胆敢触碰神躯的冰雨。 落寞地静默在雨里,却等不来那个要等的人。 本该端坐九天之上的神,何至沦落至此? 【不过是沾染红尘,为情所困罢了】 【庆神懂得了爱,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全部封印,却也被爱囚困其中】 【到死皆是】 仿佛呼应那般,在《夜行记》原典出现这句话后,古朴残破的书页蓦然静止。 片刻后,它开始了无风自动。明明没有任何人用手翻阅,纸页却飞速翻涌,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濒临疯狂的失控。 离得最近的专家吓了一跳。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纸,原典上的字在消失!” 于是人们大惊失色,定睛看去。 戏本上其他的篇幅仍旧完好。 唯有“虞梦惊”这三个字逐渐晕开,模糊,变成空白。 同一时间,所有有关“庆神”“虞梦惊”和“摘星楼主”出场的篇幅全部消失,戏文一页一页凭空削减,无一幸存。 从一开始,戏曲同现实融合的时候,虞梦惊或许就猜到这个结局。 但他义无反顾。 “这是什么意思?” 静默过后,原晴之颤抖着开口。 她的声音沙哑干枯,像树叶划过粗糙的纸面。 “难道从今以后,夜行记里……就不存在虞梦惊这个人了?!” 直至此刻,原晴之终于知道了戏曲同现实忽然融合的原因。 那是一位戏中人,燃烧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跨越千山万海也要来到她身边的证据。 遗憾的是那条或许早已消散因果线。 因为她的缺席,两人至死未能再见上一面。 第89章 刹那间, 仿佛整个天地都远去了。 原晴之只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难道……虞梦惊这个角色,就这样,彻底被抹消了吗?” 其实不需要谁给予回答, 望着面前页数锐减的原典,她自己就能给出答案。 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出戏的原因,原晴之从梨园奔波到青城古街, 这一路上都像是微醺着的, 模糊着的, 隔着一块毛玻璃, 怎么也看不真切。 好像身躯在地上奔跑行走, 灵魂却浮在高空冷眼旁观,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一直等到戴茜同她说,虞梦惊走了。原晴之才算真真正正从天空中坠落在地,落到这残酷又毫无定数的人间。 她终于意识到。 啊, 这就是这本故事的结局。 原晴之踉跄一步, 眼底摇曳的光芒熄灭, 颓然跪倒在地。 因为暴雨的缘故, 古街地面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积水,本就浸湿的裙摆沾染了冰冷的水,湿哒哒地贴在腿根。可原晴之却感受不到冷, 也感觉不到疼。 或许因为太痛了, 心脏撕裂开来, 流出猩红色的酸楚的血,只剩下麻木。 六岁的原晴之并不懂死亡是什么。 她看着爸爸离开消失在火中的背影, 小小的脑袋还无法思考那是什么, 只以为爸爸和妈妈去另一个地方玩了,所以一边哭一边听从着大人的话。 但是二十六岁的原晴之, 已经十分清楚死亡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分量。 入戏(作者:妄鸦) 第101节 它是阴阳两隔,是无可挽回,是再也说不出口的遗憾。 戏中人的死亡和戏外人的死亡并不一样。现实人死亡,会办一场盛大的葬礼,遗体存放在棺椁里被人抬起,接受亲朋好友和宾客们的哀悼和瞻仰。牧师或者风水先生拿着话筒上台总结一生,然后人们在殡仪馆的台下垂泪默哀,万众寂静。 可戏内人的死亡就像枝头落下的一捧新雪,静悄悄地融化。无声无息。 “小晴……”戴茜担忧地望着她,想要伸手将她扶起来。 在看到焦急赶来的原晴之的刹那,戴茜便知道,她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身为女性,她更能体会到原晴之那种强行被压抑在平静表面下止不住翻起的暗涌。 如果说虞梦惊的爱像地狱燃起的幽冥暗火,拖着人一起下坠,烧到最后连自己都情愿点燃;那么原晴之的爱便更像一汪清泉,把太多的心思藏在下方,可实际其中暗流激涌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只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习惯了用成年人的思维去思考。 却忘了爱永远是超脱理智的那一瞬间。 此情此景,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晏孤尘没有贸然上前,他和程月华一起站在人群之外。 他们刻意避开了原晴之,低声讨论。 “看这模样,晴丫头应该知道了她父母当年死亡的真相。” “嗯,我刚刚给林如花打电话确认过。但她不愿意说,只告诉我们司天监留存的档案也不完全,虞梦惊和原小姐还有更深的渊源……” “啊?所以监正您的意思是,虞梦惊来现实,就只是为了看原小姐一眼?” “嗯,恐怕他也清楚。原小姐走后,从今往后肯定不会再入戏了。实在无法,这才出此下策。” “如果早知道虞梦惊前往现实,只是为这个原因,那我们何至于如此防备。” “唉,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明明原小姐就差一点就能赶上。要是时间可以倒流该多好。” …… 戴茜心疼地拿来毛巾,帮原晴之擦干小腿上的雨水:“小晴,我们先去换件衣服吧。” “是啊,原小姐。” 霍星岩也凑过来劝她:“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师妹……”元项明也是第一次看她如此失控,脸上出现担忧:“我们先去后台,至少不要穿着湿衣服,慢慢想办法。” 原晴之充耳不闻。 从刚才开始,她便感觉到巨大的不真实感和违和感。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应该有什么办法,肯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既定的一切。 不是濒死之人所怀抱的幻象,而是冥冥之中原晴之真的有某种玄而又玄的预感。 她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也有能力去改变。 视线扫过驱散乌云后已然开始放晴的天空,扫过戏台上为封印仪式残留的八卦镜,扫过积水倒映着的玻璃反光,最后落在那本封面破破烂烂的古籍上。 “等等!” 在思索之间,忽然有什么东西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原晴之的脑海。 她猛地挣脱了戴茜的手,大步朝前走去,一把将那《夜行记》原典拿起。 原晴之飞快地将原典往后翻。 她一直翻一直翻,速度越来越快,直至翻到最后那卷。 《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 这一卷,是在现实和戏曲进行融合后,《夜行记》上方凭空出现的新卷。里面以她的视角为主角,详细记载着当下发生的事情。 从司天监前往梨园,找到原晴之帮忙,为第一幕开始,孜孜不倦记录到现在。 当初这一卷刚出现的时候,司天监和专家团队们慌得要死,试图探查其来源。可是找来找去愣是没能找到原因,再加上这本原典虽然诡异,但它从头到尾的确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动记录。 面对一本除了自动记录以外别无他用的古董,他们总不至于把它给烧了或者扬了。所以后期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忽略了这新增的一卷,平时只看前面入戏更改的篇幅。 所以到现在,它还在一如既往地更新着。 甚至这篇新出现的戏已经更新到了高潮的第三幕,最新的文字是【原晴之坐在地上掩面而泣】这样十分纪实的字眼。并且最重要的是,因为这部戏还未完结,所以上面【虞梦惊】的字眼并不如同其他篇幅一样变成空白消失。 “这一卷……有什么问题吗?”贾文宇还没反应过来。 “有!问题大了!”原晴之脸庞染上激动,完全不复数秒钟之前的茫然和死寂。 那是以为自己走到绝路,却骤然逢生之人迸发的狂喜。 “难道你忘了我是天生戏骨吗?!” “只要有戏本,我就可以入戏,去更改这既定的,已经发生的一切!” 多亏了方才贾文宇说的那句可惜时间不能倒流,误打误撞要原晴之灵光一闪,否则光凭她方才那样低迷的状态,完全不可能想出这条出路。 “就是之前爸爸说过,如果是自己的名字以戏中人的形式被记载在戏里,纵使有天生戏骨,进入戏里后也会忘记掉剧情,最终只会按照发生过的事情进行重走……如果我进入《入戏惊梦》,我也会忘记现实中发生过的一切,到时候按照我的性格,说不定最后悲剧还会重演。” 光是述说,都能感受到改变命运的难度。 但至少,至少,不会像之前一样,毫无办法,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周围沉思,惊讶,恍然大悟的人,原晴之越想越觉得可行:“趁着现在时间还剩,班底也有,我可以请求大家帮我这个忙吗?期间因为耽误时间所产生的劳务费,我会双倍支付给大家。” “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再见虞梦惊一面。”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人的表情。 戏外人和戏内人相爱,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绝非每个人都能接受。要不是如此,柳问青当年也不会瞒着梨园众人,而是早就兴高采烈将他和伶娘的爱情大白于天下。 如果被拒绝……至少也得要到《夜行记》的原典,然后再想办法请来一支乐团。 ‘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原晴之攥住了袖口里的玲珑骰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周的声音忽然变得寂静了。 原晴之缓缓抬眸。 在那个瞬间,她的瞳孔骤然混沌一下,内里多了点不明其意的困惑。 “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些话,我好像……曾经说过一遍呢?” 从踏出梨园开始,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再一次如同潮水般袭来。 原晴之站在原地,顷刻只觉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倒灌进来。 她努力去看面前戴茜的脸,可是怎么仔细分辨,都只能看到一小点凝固的色块。 等等……色块?! 少女猛然睁大了眼睛。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她的手心一下子失了力。 由白玉铸造而成的玲珑骰子蓦得坠落在地,骨碌碌滚落到冰冷的积水里,当它停止旋转时,其上镶嵌的红豆不偏不倚,恰恰好朝向天空。 那是伶娘留给自己女儿的遗物,是原晴之设定了‘投掷到一点便意味着身在戏中’的出戏道具。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在戏里啊。” 在凝固的色块里,原晴之弯下腰去,她静默了一瞬,忽而放声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曾停止。 “我每次入戏,都会记得扔一下骰子,确认自己身在戏里。可在我出戏后,却没有一次想过要扔这个骰子。明明是为了救他而来,怎么会连这都忘了呢?” 从原晴之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开始,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了乐曲声。 并非她熟悉的《夜行记》里的任何一首,而是最新谱写而成,属于《入戏惊梦》的戏曲音乐。不同于虞梦惊主题曲的诡艳,是独属于原晴之的柔韧和坚强。 和每一次熟悉的出戏那样,周围的一切都纷纷化作凝固的色块远去了。 原晴之看到了熟悉的戏台帷幔,看到了雨过天晴的晴朗天空。 此时此刻,她正站在古朴的戏台表面。 这里还是青城古街的戏台,就连戏台下站着的人也都还是那些。 一切都是最熟悉,最美好的模样。 原晴之全部都记起来了。 在上一个现实中,她没能挽救虞梦惊的消亡,所以拿起《入戏惊梦》决定入戏救他一次。 然而她是《入戏惊梦》写在戏文上的主角,所以在这次入戏后,她像爸爸说的那样,忘记了一切。 都说人的性格和过往摆在这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清空记忆,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与其说是命运,倒不如说是控制变量后的某种注定。果不其然,这次入戏后,原晴之仍旧没能改变虞梦惊消亡的命运。 就在戏外众人为她捏了把汗,在《入戏惊梦》即将落幕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原晴之挣脱了本该禁锢她的牢笼,回忆起一切。 “奇迹啊!原小姐竟然真的在戏曲落幕之前想起来了!她成功出戏了!” “太好了,太好了,那这样岂不是可以重演了!” “真不愧是原小姐!我就知道一定没问题,一定能想起来的!” 一张张脸簇拥在台下,或开心,或激动,或振奋;有的脸红脖子粗,有的热泪盈眶。 他们统一的特点,都是朝她毫无阴霾地笑着。 “原小姐!加油!” 不知道从谁开始带头,这群人朝她举起了拳头,加油打气。 “是啊,原小姐已经成功想起入戏前的记忆,马上就可以重演了!” “没错,你可是搞定了虞梦惊那个超可怕大魔王的女人!绝对不能服输!” “呜呜呜没想到上个班还能够旁观到这样的绝美爱情,真的跟拍电影一样,这一趟来得太值了!” 先前那个请求和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如今这群扬手招呼,仍在给戏台费力打光,管弦乐队吹起的口哨就能回答一切。 入戏(作者:妄鸦) 第102节 近些的地方,紧张到向晏孤尘借了根烟却不会抽的戴茜红着眼眶朝她挥手。 霍星岩激动地从地上跳起来,一蹦三尺高。 就连一向稳重,按理来说绝不可能支持她的师哥,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也终于叹了口气,朝她张了张嘴。原晴之看清了,那口型分明在说“去吧,师妹。去做你想做的事。” 不知不觉间,原晴之早已泪流满面。 她什么也没说,深深地朝着台下鞠了一躬。 更远一些的地方,兼职客串指挥程月华抬高了声音:“晴丫头,准备好了吗?” 站在戏台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 她抬起手臂,擦去自己脸上多余的泪水,掷地有声:“准备好了!” “好!那便开始重演咯!” “《夜行记·第十卷·入戏惊梦》第三折戏,起——” …… 这一次,我为你而来。 第90章 清晨, 青城市下起了暴雨。 梨园的红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在台下焦急等待了一晚的林如花正在同元项明通话。 她这边刚挂电话,另一边回头, 便看见了原晴之在戏台上出了戏。 “小姐!”林如花连忙拿着伞走过去。 方才那通电话,已经要老人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接下来只需要找自家小姐进行验证即可。当然了, 中间难免还要夹杂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劝解, 毕竟晴丫头向来是个执拗的性子, 若是没人在旁边开导, 有时候可能就走进死胡同里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话还没说完, 原晴之就从戏台上跑了过来。 她二话不说,接过林如花手上的伞,顺带还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走了自己的手机和几张纸钞:“林妈,不用劝了, 我想通了!” “放心吧, 我会学习爸爸当年的勇气!好好表达自己心意, 绝不做后悔的事!” 看着自家小姐飞奔远去的身影, 林如花苍老的脸上还带着没反应过来的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哎哟, 这怎么入戏一趟, 小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直接想通了不说, 还一下子这么积极。” “不过这样最好,能自己想通才是最棒的。小姐也是长大了啊……” 另一边, 原晴之撑着伞冲出厚厚的雨幕, 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辆停在街角的出租车。 司机刚接完上一单在街边停下,还在手机的车友群里吐槽今天青城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 便听见后排传来车门拉开的声音。 “师傅,去青城古街,走湘府路方向。” “哎哟,今天运气不错。本来还以为这鬼天气不会有人出门,没想到刚停下就来单了,先不聊了朋友们,我接单去了。”司机连忙将手机放下,起步挂挡。 或许是这回接单很快的缘故,一路上司机都在哼着小曲,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反倒是原晴之主动开口:“师傅,可以放点歌听吗?” “可以啊!”司机一下子来劲了:“你想听啥?” “戏曲吧。” “哎哟,喜欢戏曲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我今天必须得掏出我的珍藏。” 司机这么说着,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妹子,你是不是特别赶时间啊?我看你上车后就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这么着急吗?” “是有点。”原晴之这么回答:“我要去……接一个人。” 去接一个如果错过,便此生无法再见的人。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机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原晴之感觉自己手背都在微微痉挛,呼吸急促,整个人坐立不安。 碰巧这个时候车流又进入了堵车模式,在马路上如同蜗牛爬。 看着车窗外的倾盆暴雨,再盯着手机导航上丝毫没有减少的路程提示,她很难克制住自己的焦躁。 如果这次还是没能赶上呢?如果每次都还是刚刚好又差一步呢? “咳咳咳!” 巨大的压力之下,原晴之忍不住开始咳嗽。 在第一部戏出戏后,随队的医生就提醒过她,让她千万不能再重演戏曲,否则将对她的身体造成极大负担。事实上,上次重演后,原晴之就感觉到喉咙里的血腥味,这一次只能说更严重了,口腔里都泛着铁锈的味道。 “唉姑娘,你放心吧,咱都理解的,谁没有个着急的时候。” 这种暴雨天冒雨出来本来就不大寻常。 联想到这个年纪女孩子应该有的烦恼,脑补完的司机一下子面色肃然,拍拍胸脯:“别着急哈,现在这面前是有点堵,但咱们一定会在安全行驶的范围内,以最快速度将你送到目的地,您放一万个心吧!” 这么承诺后,司机便真的仿佛开启了鹰眼模式。在车流里努力寻找破绽,还真被他找到好几个空位,愣是顶着刺耳的喇叭声钻进去,压在最后的几秒钟连过两个红绿灯。 “哦哦哦!好好好,保持这个势头冲啊!上一次,因为我的失误,没能赶上一位乘客的飞机。这一次,我势必要为我的乘客夺回属于她的爱情!” 原晴之:??? 她一只手搭在车扶手上,哭笑不得。 不过司机的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显然很有用,接下来的路程里,虽然也有再遭遇堵车的情况,但她都没有上车那会紧张到想吐的感觉。 绕过一个路口时,司机抬头张望,又惊又喜:“哎哟,姑娘,你真是神了!前边青城古街竟然因为暴雨天实行交通管制封路了,还好姑娘您之前说往湘府路走,虽然绕远了,但至少不堵车啊!要不然咱们开进这条路,被堵死后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至少得耽误个半小时。实在是太幸运了!” 幸运吗?不过是因为重来一次,所以知晓这些变数罢了。 原晴之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七点整。比上一次演第三幕戏时,早了整整一个小时。 明明时间如此充裕,可她的心里还是不安。 在车上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除了发呆就是看外面黑云压城,银瀑暴雨。 原本寻常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到地老天荒。 从卫星图看,青城市包裹在巨大的气旋里,电闪雷鸣。早上七点的时候,暴雨预警再一次进行了升级,公司停止上班,学校停止上课。很多人一早就留在家里,这个时间点刚好起床煮个早餐,和家里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新闻一边看着窗外感慨一声雨真大。而堵在路上的人们则是更早时候迫不得已出门,如今听见电台里的新闻后,全部打道回府,这才造成交通堵塞。 终于,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原晴之心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车子刚开到这边,便有消防队员摇手,示意停车稍等。 暴雨冲刷的柏油路面上,一截红色的消防栓已然爆裂开来。大水冲天而起,爆出白色水柱,和着雨珠一起降落在地面,给本就排水困难的路面再次堆积史诗级的压力。 “消防大哥,要等多久?”司机摇下车窗,露出一条缝,朝外面大喊。 在吵闹的雨声里,消防队员比了个三十到五十分钟的手势。 原晴之忽然想起,上一次走过这条路时,恰好是一个小时以后。那时候消防栓已经修好,自然不存在通车的阻碍。 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四面八方都在堵,这条路却没什么车,而且即便恢复通行后,道路两旁的积水还比别的地方要多的原因。 “竟然要三十分钟……这也太久了。”司机烦躁地摸了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可这边也实在不好绕路了,周围都在堵,其实往刚才那条路走是最快的,可惜那里都堵死了。唉,姑娘,咱们是开回去,还是在这里等?” 坐在后座的原晴之沉默地听着这番话。 暴雨,堵车,意外封锁。 上一次从梨园到青城古街的路上,她便有一种好像全世界都在阻碍她和虞梦惊见面的错觉。即使是延续到这一次重演,有了提前知晓的先机,这些坏事也避无可避,总会出现在既定的路上。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另一种方式。 可是她偏偏就不信命。 因为只有拼尽全力,才有资格说自己也同命运掰过手腕! 原晴之从兜里摸出一张大钞:“师傅,不用找了。” “诶,姑娘你……?”司机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坐在后排的少女猛地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茫茫大雨中。 “姑娘,你的伞没拿——” 原晴之就这样在大雨中疯狂奔跑。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下,打伞和不打伞真的区别不大。 但事实上也是因为原晴之下车那会压根没有任何犹豫,塞手机,给钱,拉开车门一气呵成。等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在马路上开始跑了。 因为消防栓的炸裂,消防队员在这附近拦停不少车。 于是车里面的人便纷纷看到这一幕。 “妈妈,那个姐姐为什么要在雨中跑呀,她不冷,不回家吗?” 远远地,坐在车里的小孩隔着水帘看见这幕,好奇地趴在窗上张望。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旁边的妈妈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要不是很急的事情,人怎么会连伞都不打呢。”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再去看,那个冒雨奔跑的姐姐已经消失在了路口。 …… 原晴之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刚开始下车时,被雨水劈头盖脸砸下,刚跑出去那几步都在不自觉地打哆嗦。 事实上她遭遇的困难远远不止于此。 渐渐地,身上的衣服浸满了雨,跑起来越来越重。运动鞋里面,鞋垫,鞋背,海绵的重量不断增加。之前每跑一步,都会溅起地面的水,现在每跑一步,溅起来的是地上的水还是衣服身上带着的水,根本分不清。 但奇异的是,原晴之却感觉不到累,甚至感觉不到冷。 在某种某种笃定的信念下,再冷的雨也纷纷化为温暖的水,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和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进。 青城古街内,猩红色的古老戏楼依旧虚幻矗立。两方正在进行紧张而焦灼的对峙。 耳麦里,各部讨论声交织在一起。 他们半是警惕半是畏惧地看着那个立在雨中,如同鬼魅般瘦削的红色背影。 “这么久了,虞梦惊怎么就是不挪动一下。” “对啊,现在这个情况僵持着,实在是很难收场。” 入戏(作者:妄鸦) 第103节 “他来到现实,以一己之力促成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到底意欲何为?” 因为虞梦惊迟迟不动的缘故,猜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始终无法下一个定论。 晏孤尘站在指挥部的显示屏前,眉宇紧锁。 就在这时,巡逻部忽然传来一阵滋滋电流。 “三组有无关人员接近,请警卫进行阻拦……等等,原晴之小姐?” 负责接通的人员在真正看清这个被雨完全淋湿的人影时蓦然愣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已经离开的原晴之会在这个时间点如此突兀地出现,甚至出现了仍不算,还是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姿态。 可话还没说完,携雨而来的少女便直直掠过了他,朝着青城古街内跑去。 一把出鞘的长刀,已然切割雨幕而来。 于是,指挥部的众人在大屏幕监控中看见了这幕。 少女没有打伞,全身都被冷雨浸湿,和周围从天而降的暴雨比起来,她简直渺小到只需要再聚集一点雨量就能吞没的程度。 但她脸庞的角度又是那么决绝而坚毅,眼睛明亮闪耀,即使被雨水打湿也仍在发光,仿佛一只明知前方有熊熊大火,却偏偏要扑入火中的断翅蝴蝶。 自她出现后,那个在雨中沉默站着的身影就再没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样,怎么看也看不够。 “原小姐!” “原小姐,危险!请不要过去!” 面对这些呼喊,原晴之充耳不闻。 她头也不回地挥手,表示自己不会有事。 直到接近广场,她才终于看清虞梦惊如今的姿态有多么狼狈。 华贵泥泞的红衣曳地垂落,泼墨般的长发湿成一缕一缕披洒在身后,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雨水从男人高挺的鼻梁滑落到下颚,顺着细长的金色长链,最后砸落在地,开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将本就动魄惊心的容颜刻画得更加美丽深刻。 虽然在重演之前,从戴茜描述的口中,原晴之就已经知道虞梦惊在雨中生生站了几个小时的事。可等到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却依旧止不住的心口发疼。 明明是如此骄傲,生来不凡的神明,却偏偏舍弃一切,甘愿接受世人枪口的审判。 但是能看到如此完好的,并未消失化为空白的虞梦惊,一颗心落地的原晴之仍旧眼睛酸疼,泪水汹涌夺目。 因为长时间长距离的跑动,她的脸庞在雨水冰寒的刺激下泛起不正常的红。 “你……”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准备开口,原晴之又感觉身上窜起了惊人的滚烫。 ——不是先前淋雨太多产生的缥缈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温度。 那灼热的感觉从脚脖子开始,一路燎到头顶,甚至连发尾末梢和沾满眼珠的眼角都没有放过,在周身升腾出淡淡的白色蒸汽。末了,还贴心地撑起看不见的屏幕,为她分开寒冷的雨水。 一通默不作声的贴心操作,直接把原晴之的话噎回嘴里。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都自顾不暇,拿所有力量交换来到现实了,还有功夫给我做烘干服务呢?” 虞梦惊的红眸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薄唇紧抿,似乎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但话到口边又停下。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来之前不是很能吗?” 这番神态给原晴之看笑了,她眼眶通红:“为什么要来?” “明明我都那么不留余地拒绝你了,将事情做到那么绝了。你不是很骄傲吗?不是向来目下无尘吗?”少女声音哽咽:“即使对我来说是戏内,但对你来说确实真实的世界。你明明可以在你的戏内好好做你的庆神,为什么还非是要来?” “为什么啊?虞梦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啊?!” 最后这句话,猛然拔高了声调。 神明不再沉默。 他静静地开口,带着明知做错了事,但偏要一头撞死的执拗:“我看见你从摘星楼离开的时候,裙角碰到的钟情花,全部都变红了。” “什么?”原晴之愣住了。 虞梦惊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垂眸,像一朵燃烧到极致,璀璨又颓丽的花。 “……你不可以这样,明明驯养了一只猫,但是又将他遗弃。” 猫虽然心思捉摸不定,但却并不讨厌被驯养。 猫唯独不想被遗弃。所以,猫自己找来了。 不管戏内还是戏外,庆神都不曾为什么东西低下过那颗傲慢的头。所以即使是带着恳求的话语,也说得如此富含个人特色。 不知何时起,那只居高临下到连被伤害都懒得动弹反抗,被原晴之形容为“呆呆傻傻像只猫一样蹲在原地,只知道望着”的神祇,也终于在一次次的离别中,学会了主动叼住主人的衣角不放。 “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又是一轮新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路上做出种种反应的预设全部路孔,好不容易建立的城墙瞬间坍塌,露出背后的情难自禁。 来之前,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譬如两个人儿时的过去,譬如怎么样袒露自己的真心。 但是在这一刻,原晴之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在更早之前,她鼓起勇气做出选择,决定重演的那个刹那,她就和虞梦惊拥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戏内戏外那么多观众看着。 他们有无数个未来去聊这些话题,不用急于这一时。 “真是败给你了。”她无奈地笑笑。 “严梨裙摆扫过的,是为虞梦惊而红的钟情花。” 像当初在那个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地下室那样,原晴之温柔地抱住了他苍白的脸庞,踮起脚尖。用最虔诚,最洁净的美好祝愿,裹挟着那些深深埋藏的爱意,献上一吻。 明明是落在脸庞,却又透过皮囊,落在其下皑皑白骨。没有世人对他美艳皮囊的阿谀追逐,也没有看见其下真身时的恐惧和厌恶。 她一直都这样,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刹那间,虞梦惊周身亮起刺目澎湃的金光,照亮了他错愕之后展露的狂喜。 “走吧,虞梦惊。” 巫女走过荒原,走过茫茫大雨,好像隔了很多很多年,朝同样湿透的红衣神明伸出了手。 她眉眼弯弯,一如六岁那年的初见。 “我们回家。” 五次入戏,两度重演。历经千难万险,百转千回,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就同当年奇迹般化出白骨血肉一样,那些耗费的力量终究会在双方坚定的选择中被补全。 虽然虞梦惊失去了洞察世间的神眼,但他们手腕上缠绕的因果线其实从来不曾消失。不管去往哪里,命运总会让他们再次相遇。 神明为她擦去眼泪。十指相扣着,消失在了雨中。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夜行记》原典再次开始了疯狂翻页。 只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任何一处变成空白。 泛黄的纸页悄悄地,新增了一个人的名字。 从此,在《夜行记》的记载中,庆神有了唯一的巫女。 其名为——原晴之。 …… “《入戏惊梦》全剧终。” 更远处的地方,台下全体起立,掌声雷动。 整整数十秒,叫好声也不曾停息。 人们无不感慨,交口称赞。 “真是一出好戏——” 【正文完】 第91章 距离青城市的暴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星期。 但谈起这场暴雨, 青城人还是忍不住津津乐道。 那日的暴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十分突然。 原本按照这个降雨量,观测到气旋的气象局已经准备好长久抗战的准备, 各个部门也做好了防洪的后手。结果谁也没想到的是,暴雨仅仅只从早上六点开始,持续了三个小时, 便如同天公收起口袋那般, 骤然停歇。 甚至停了还不算, 方才沉到将高楼大厦都吞噬了一半的黑云也在转瞬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驱散云雾的烈日骄阳, 蓝天白云, 金光铺洒大地。 更远一些的地方,雨过天晴,七色彩虹拱桥悄然出现,绵延横跨整个青城市。 电视台内, 主持人正站在彩虹下, 用不可思议的声音播报着这次青城市暴雨的情况。 “据悉, 原本提升至红色预警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停止, 解除了一场本该到来的危机。” “青城市免遭一劫,目前已全部恢复正常。” 车内电台,也反复播报暴雨红色预警解除的新闻。 此事甚是蹊跷, 登时吸引了各界社会人士关注。网络上涌现了不少关于这场暴雨的传闻。 不过虽然奇怪, 但毕竟灾难已经过去, 人们闹了一阵后,关注度渐渐下去。 只有极少数的一小撮人知道, 青城市为什么会下暴雨, 又为什么会突兀地雨停。 就像那座曾经短暂出现在青城古街中央的猩红戏楼一般,所有曾经短暂现世的《夜行记》建筑, 全部消失在那场暴雨里。 入戏(作者:妄鸦) 第104节 考古界最新发现的庆国遗址,在增派了不少考古专家前去研究后,得出那只是一处未被发掘的商晚期行宫结论;青城市左城区里突兀出现的古宅,在雨中忽然坍塌,等再去发掘,内里已然只剩一堆潮湿的木板,原本偌大一处地下室消失地无影无踪。 更别说一个月内频繁出现的戏曲同现实融合的超自然现象,销声匿迹,再无目击者。 青城古街同样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花费几天时间搭建,设立层层布防的支架和临时指挥处全部拆除完毕。钢架被拆卸下来后重新用卡车运走,后台那些从远处调来的超级昂贵的设备也跟着撤离,原本封锁的警戒线拆除。 但即便如此,司天监和各个戏园子却还没离开,而是留在这里。 《夜行记》侵染现实的事情既然已经告一段落,危机解除,人们总得放眼现实。 戏祭大典是戏曲界十年一届的盛会,不少角儿专程从全国各地赶来,戏班子为此准备排练了不止一年的时间,甚至连选题都准备了好几年,总不能就这样不办了。 于是在请示过上级,彻底解除危机后,司天监又重启了举办戏祭大典的差事。先前聘请的专家团队,学者教授,有不少人都接受邀请,留在这里等待观礼。 “说起来,监正。夜行记的原典,上边准备……怎么处理?” 接受今日彩排工作后,霍星岩快步追上晏孤尘,高声发问。 他们的对话一下子吸引了旁边的人,不少人看似在搬砖,实则悄悄竖起耳朵。 毕竟旁观了一场那样浪漫,不真实到梦幻的戏外人与戏中人相爱的全过程,留下的人虽然因为签了保密协议并不往外说,但实际上私底下的讨论半点没少过。 “暂时不会送回博物馆,还需要等待定夺。” 晏孤尘看了眼周围的人,无奈地道:“行了,鬼鬼祟祟的。” “哈哈哈哈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即发出一阵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 “是这样的,我们好奇很久了。” “是啊是啊,到底后续怎么样,碰巧监正您这两天又不在青城古街,外出处理办事,我们只能私底下八卦。这不正好有个机会,您也愿意成人之美。” 别说其他工作人员了了,就连霍星岩这种亲身入过戏的名角也好奇的很。 特别是在原晴之最后一次入戏后,收到消息的林如花带着柳文燕留下的日记本来到青城古街,将其借给司天监扫描留档,于是柳问青当年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 柳大宗师本就是声名远扬的戏曲大佬,其戏曲上的造诣近代无人出其左右,没想到品行也无可指摘,还是个一往情深的情种,他和伶娘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在场所有人。 “最终的处理决定还没出。但现在能够确定的是,《入戏惊梦》可以被印刷出来,当做《夜行记》现代篇,公之于众。” 晏孤尘这番话,当即要大家炸开了锅。 “什么?《入戏惊梦》能被改编成戏曲了?” “当然,司天监有这个想法,已经准备好印刷成戏本册子,趁着明天是十年一度戏祭大典的关头,给每位前来观礼的戏迷们分发。” 司天监监正耐心地解释:“毕竟如今盛行的戏曲都还是古典戏曲,若是能够来一个现代背景的戏曲当做创新和开门红,往后说不定还能带来一场戏曲界的革新。” “哎哟!那可真是太好了啊!” “是啊,《入戏惊梦》里还有书写柳大宗师和伶娘爱情故事的戏份,这部分既然没法宣之于口,改编成戏曲倒是再合适不过。再加上这部戏描绘了两代人的故事,情节曲折,荡气回肠,一点也不比古典戏曲差。” 一时间,这个消息让大家交口称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是能够用戏曲的形式表现出来,那可真是大喜事。戏曲公会那些老艺术家们听了,肯定期待的很。” “是啊,这部戏篇幅较长,届时我们这些戏班子也可以共同承接排演,一起演出。” “而且时机也选的好哇,戏祭大典本就是各方关注的集会,此时做宣传,必然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家都为这个消息感到由衷地欢喜,过了一会,又有人问道:“那晏监正,原小姐他们……是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了吗?” 这也是人们牵肠挂肚的重点。 那天在下着暴雨的青城古街,他们见证了戏外人奔向戏内人的全过程。 和重演前,一袭红衣渐渐模糊变淡,彻底消失在雨中不同;这一次,原晴之主动走入雨中,牵住虞梦惊苍白嶙峋,已然失温的手。 他们一同走回那座火红摇曳的摘星楼。 播报“全剧终”时,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就好像一副永远定格,工笔精美到足以传世隽永的古画。掌声经久不息,足足响彻好几分钟。 后来大家去整理《夜行记》时,发现这次虞梦惊的名字不仅没有消失,第一卷前边的篇幅还新增了庆神巫女的剧情,这也引发了大家的担忧与讨论。 “出现在戏文的意思是,以后原小姐都只能在戏内生活了吗?” “可就算曾经有柳大宗师的渊源这层关系在,但原小姐毕竟是戏外人……” “对啊。原小姐毕竟生在戏外,长在戏外,虽然追求爱情无可厚非,可就这样断了联系,总归还是遗憾吧。” 这毕竟是绕不开的问题,林如花听后的确流露出不舍。 可她最后却只说:“小姐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那她幸福就好。” “我年纪也大了,陪不了小姐几年。若小姐能找到良人相伴一生,当然再好不过。” 当初柳问青和伶娘之所以没能得到圆满的结局,是因为伶娘始终逃不开那场命定之火。而除去这点以外,还有双方寿命不相等,例如入戏时柳问青会恢复年轻时的模样,可他在戏外,却已经是个中年人等各种原因。 可原晴之和虞梦惊不同,原晴之本就是半个戏中人,又被柳问青以命换命,生生从那场大火中救下。所以她并不需要东躲西藏,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做打算。更别说她还是庆神的巫女,完成完整的神婚仪式后,可以同虞梦惊共享生命,不用担心无法相守的问题。 最后,林如花笑说:“若是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不过等司天监扫描完柳文燕的笔记本,还要再拿回去,所以她也接受了邀请,留在这里等待戏祭大典的重演。 …… 很快,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下,重演的日子很快到来。 当天青城古街一改一周前的戒备和冷清,没有了封锁线后,各地游客戏迷赶往这里,将一整条古街围得水泄不通。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两旁,各种非遗流动小摊错落有致地摆放,不少家长带着穿上福娃衣服的小娃娃,手里举着糖画或者糖葫芦,一路边走边逛。再加上中间河道上点燃的花灯,颇有些古时候灯会的雅致。 在后台化妆时,戴茜闲得没事,和一旁的元项明攀谈。 “小元,这两天心情怎么样,好些了没?” 要说这两天,心情最复杂的,自然是元项明无疑。 先不说他这连还没开口就已经失败的暗恋,还要亲眼看着师妹同旁人在一起,代入一下他的心情,戴茜都觉得心要碎了。 “没有心情不好。”元项明抿唇:“只是师妹若是回到戏里,总是少了娘家帮衬,若是被欺负,无人替她主持大局。想想颇为忧心。” 戴茜:“……” 不愧是唱戏的,瞧瞧这睁着眼睛说口是心非的瞎话呢。追过小情侣爱情长跑的她都知道,委屈了自己虞梦惊都不可能委屈原晴之。 不过这种时候她当然也不会去给人火上浇油,因为戴茜对此也有点可惜。 她的想法同大家差不多,戏里什么都好,但原晴之毕竟在现代生活了这么多年。 “要是有什么法子,可以两相兼顾就好了……”临上台前,她喃喃自语。 也不知道是不是戴茜的祈祷生效了,在表演完,回到后台休息等待时,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恰在此时,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铃声也响起。 戴茜拿起手机:“诶,我的宝贝女儿,怎么了?外边这么吵?” 隔着手机听筒,对面声音嘈杂不堪,其中夹杂着无数兴奋的尖叫。 “天哪,这么多年都没人敢扮演的角色……” “是啊,这也太贴角了吧,是哪个娱乐圈的明星吗?” “应该不是吧,他长得比明星好看多了!” “妈妈!”在这片讨论声里,传来她十三岁女儿兴奋的声音:“外边戏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超级还原的虞梦惊!诶,不过他身边的那个小姐姐是谁呀,也好漂亮呀。难道她就是今天发下来的那本《夜行记·入戏惊梦》新篇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