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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b4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晋末长剑 > 第五十三章 没有选择
    氾袆是从南城出来的。

    行经此地时,街道两侧到处是打好的地基,以及修了半拉子的园囿、屋舍、殿宇。

    此情此景,让氾袆有些黯然神伤。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结果半分没用到军争之上,全拿来享受了。

    看着在空地上搭毡帐的军士,氾袆暗暗猜测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氾公,请随我上城楼。”在前头带路的理曹掾索询低声说了句。

    “好。”氾袆点了点头,快步跟上。

    几人一前一后,很快登上了一座城楼。

    此楼名“青阳楼”,乃南城东门,门曰“青阳门”。

    城楼上燃着诸多火盆、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

    军士们肃立四周,沉默地看着氾袆一行人。

    没有人是傻子,上头吩咐他们准备吊篮,送人出城,就已经猜到其中部分关节了。

    张骏若下定决心,殊死抵抗,至于派人出城吗?

    只要派人出城,那么就说明一件事:张骏还是想谈。

    如果再聪明点,分析推理一番,便可知姑臧危若累卵,没有守得住的希望,所以需要提前接触一下梁人,谈一谈条件。

    “长史,可以了。”一名军校走了过来,指了指已经绑扎好的绳索和吊篮,说道。

    氾袆点了点头,正要入篮时,抬头看了看城外。

    城东梁军大营灯火通明,刁斗森严。外围还隐有马蹄声响起显然是游骑在来回巡视,驱逐靠近窥探之人。

    氾袆不再犹豫,站入篮中。

    军士上前,奋力搬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吊篮一点点放下去。

    很快,吊篮落到了地面。

    氾袆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周围。

    四周黑乎乎的,借着城头洒落的微弱光芒,氾袆隐隐见到了黑色的凝固血迹,以及折断的长枪、刀剑,似乎这里曾经历过一场大战。

    “守来守去,连城墙根都不守,不知道打的什么仗。”氾袆叹了口气。

    他又看向东侧远处黑乎乎的城垣,那是已被梁人攻克的东城“讲武场”。

    氾袆记得,东西两侧小城外住着许多鲜卑人的,而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鲜卑人乃依附姑臧的编户百姓,平日里主要负责照料牧苑。

    是的,东西二小城外是宽阔平坦的草场,原本放牧着大量牲畜,故这两座小城也被称为东西二苑。

    临战之时,这些鲜卑人带着牲畜跑了,却不知有没有顺利逃脱。

    思虑之间,两名随从依次而下。

    二人一番摸索,成功点燃了火把,然后看向氾袆。

    “走!”氾袆大踏步向前,一点不惧。

    随从很快跟上,手抚着腰间刀柄,与其说是以防不测,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三个人落入梁兵的汪洋大海中,济得甚事!

    走了数十步后,很快有游骑发现了他们,然后靠拢过来。

    “勿要动手。”一名随从上前,施了一礼,大声道:“我等乃张凉州使者,有要事相商。”

    游骑沉默地看着他们。

    须臾之间,又有数骑上前,将他们团团围困了起来。

    两名随从有些不安,氾袆却泰然自若,只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带他们入东城。”游骑似乎还是名小军官,挥了挥手,下令道。

    “使者请随我来。”一名骑士拨转马首,大声道。

    氾袆默不作声跟上。

    又走了数十步,东城很快到了。

    骑士上前交涉一番,城头放下一吊篮,将三人一一吊入城中,然后安置在一座宅院内。

    这个宅院氾袆太熟悉了,乃自家主公观阅军士演武时临时住的地方。

    院中岗哨密布,墙角放着几杆大旗,上头隐露字迹:“右骁骑卫将军段”。

    原来是府兵!

    东城不大,能屯驻三五百骑顶天了,而右骁骑卫将军是正三品,其人竟然如此轻身犯险,离姑臧南城不过百余步,胆略当真了得。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主官居前,能更好地观察、调动、指挥帐下兵卒,这是非常现实的好处。

    邵勋能成事,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一手调教的部队,人人都想立功,求战欲望极其强烈。可笑宋辑还指望坚守数月之后待梁军自退,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啊。

    没有粮草,这些府兵很可能把周围部落牧人的骨头都榨出油来,支撑他们继续围攻。

    院中还有许多穿着麻布衣服的丁壮。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府兵部曲了,此刻他们正忙着各自的事情。

    有人在给马匹喂夜草。

    有人在修剪马蹄。

    有人在挑拣柴禾。

    有人则在收集损坏的器械,装上马车,却不知要运往何处。

    至于府兵——两侧房屋之中传来了如雷的鼾声,除值夜之人外,大部分都已经入睡,养精蓄锐。

    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各司其职,战意昂扬……

    有这样的部队,难怪能横扫整个北地。

    ******

    直到天明,才有人领氾袆前往中军大营。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金正的大帐中来了不少凉州人。

    氾袆粗粗一看,梁国西中郎将北宫纯、焉支长姬严、枹罕护军辛晏、前幕府主簿马鲂、骑督辛岩、贾摹(张寔妻弟)之子贾庄、卢水胡首领沮渠遮、秃发鲜卑首领秃发推斤、前帐下督阎沙族人阎鼎。

    看到阎鼎时氾袆一愣,似乎有些印象,因为此人曾在凉州钻营,亦曾求到他府上,有过一面之缘。

    阎氏在天水、武威也算大族了。

    张寔就是被阎沙刺杀而死。但阎氏族人却没事,毕竟汉末就跟韩遂造反的老资格豪族了,阎行更是娶了韩遂的女儿,还成功跳船到曹魏一边。

    阎沙生前与韩璞关系不错。

    抬头不见低头见,祖上那点破事算个屁啊,说不定韩、阎两族乃至金城边氏、敦煌马氏、武威北宫氏以后还要携手,像边章、韩遂、马超、阎行、北宫伯玉造后汉的反一样,给邵勋来个大的。

    “见过金将军。”氾袆收回目光,对金正行了一礼。

    金正也不让他坐下,只用危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听闻氾长史去过洛阳,甚得天子礼遇?”

    “是。”氾袆不知何意,应道。

    “既见过天子,为何不降?”金正把玩着一枚虎符,问道。

    “吾受张西平拔擢,佐助其后人,不敢背德弃义。”氾袆答道。

    “那你来此作甚?”

    “受府主之命,保全武威士民。”

    金正突然笑了,道:“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请降就请降,说那么多作甚?”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都有些不自然。

    他们投降,或多或少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深究下来这种自己骗自己的理由真能站得住脚吗?

    金正你骂氾袆就行了,何必将我等也带上?我们不要脸吗?

    当然,金正丝毫不在乎他们的幽怨,只看着氾袆,道:“张骏若早早入朝,此刻已然是天子座上宾,然擅起无状之衅,是何道理?岂不闻自绝者不能容?”

    “将军言是也。”氾袆道:“然哲王之理天下也必宥过释冤,与人休泰。我家主公也是受人蒙蔽一时迷迹,今为息兵革,愿归庭阙。如此,则全父祖之名,又固君臣之义。”

    “这话不像是张骏能说出来的。”金正冷笑一声,道:“我遣兵连破四城,他还不愿降呢。你莫不是两头骗?”

    氾袆面色不变,道:“将军何疑耶?临行前,我主尝言,凉州被兵以来,将士不顾危亡,决命捐躯,此固义烈也。然死难者颇众,长此以往,恐亭障多废,边塞不靖。又言春来便战,百姓勤苦,辗转之际,哭声动天。每念及此,便不忍心。仁者当以安人为本,不以争斗为荣,今罪止于我,为百万黎庶计,又何惜此身哉?”

    金正哈哈大笑,帐中梁军将校们亦笑。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还不是被围城三重,实在没信心了,才愿意投降?

    在座凉州豪族们则反应不一。

    有那与张骏有仇的,比如辛氏、贾氏、阎氏,笑得乐不可支。

    胡人酋豪则是尬笑。

    北宫纯、马鲂、姬严等人则是苦笑。

    还有面现赧色的,总之什么心态的都有。

    金正笑完之后,脸色一收。

    帐中笑声渐止。

    金正用略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张骏终究还有点父祖余荫。陛下有令,军到即降,另有任用。城破之前出降,不失富家翁。汝就此回报,今日我等一天,若无回信,则挥师攻城。”

    他没说城破就擒之后怎么办,这就要靠张骏自己脑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氾袆闻言微微有些皱眉。

    条件不差,但也不是很好。不过他很清楚,这么多凉州豪族坐在这里,攻城的杂兵是有了。而且,一旦用他们劝降,或许还有不俗的效果。

    “另赠你一言。”金正又道:“张掖郡已降,酒泉、西海、敦煌、晋昌、高昌等郡被阻隔于外,断无援兵来此。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氾袆拱了拱手,没再多言,当天就回了姑臧城,将所遇之事一一禀报。

    这个时候,南城有豪族私兵鼓噪而出,迎梁军入内。

    好在三城之间有城墙、城楼、城门阻隔,骚乱一时间蔓延不到中城、北城。

    但出了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对士气的严重打击,无论对普通军士还是幕府将佐,抑或是张骏,皆是如此。

    他其实没有选择了。